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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们去教堂偷蜡烛。即使在深夜,这幢石板镶玻璃的建筑仍然在大街上如此醒 目。教堂外面围了铁栅,整体布局呈十字架形,无论从哪个方位走过去,都不会看 不到这些标志。十二级的台阶顶端是深褐色的大门,脏污的玻璃窗上的圣经主题镶 嵌画反射着月光。屋顶附近,低墙后,躲藏着天使。当我们逼近时,整座大厦像艘 船一样地浮现出来,仿佛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斯茂拉赫、斯帕克和我从教堂东首的 墓园潜入,溜进牧师没有锁上的侧门。成排的靠背长凳和拱顶形成的空间在黑暗中 压在我们身上,空寂也有其重量和实感。不过,我们的视觉一旦适应过来,教堂就 显得不那么让人喘不过气了。 具有威胁意味的形状消失了,高墙和穹顶仿佛伸手拥抱我们。我们分头行动, 斯茂拉赫和斯帕克去右侧的圣器收藏室寻找大蜡烛,我则去另一头祭坛的壁龛里找 小一些的香烛。沿着祭坛栏杆走时,好像有什么动作敏捷的东西跟着我,恐惧从我 心底油然而生。在一座精致的铁架上,几十支蜡烛像成排的战士一样站在玻璃杯中。 我用指甲轻轻敲击投币罐的金属皮,里面的便士就发出声响,划过的火柴散落在空 地上。我就着粗糙的石板划亮一根新火柴,一小团火焰燃起来了,好似一只护指套。 我立刻后悔点了这火,因为我一抬头就看到一张女人的脸俯视着我。我摇灭亮光, 缩到栏杆下面,希望不会被看到。 惊慌和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我吃惊的是,在短短的瞬间,心中竟能闪 过如此众多的念头。当我看到她的眼睛俯视我时,我想起那个红衣女子,想起我的 同学,想起镇上的人、教堂里的人、圣诞节、复活节、万圣节、绑架、溺水、祈祷 者、圣母玛利亚,还有我的妹妹们、父亲、母亲。我差点就解开我的身份之谜了。 然而,我一开口说“宽恕我”,他们就消失了,而我真实的故事也随之消失。雕像 的双眼仿佛在火柴的光芒中闪烁。我望向圣母玛利亚高深莫测的脸庞,她出自一位 无名雕塑家之手,是无数崇拜、奉献、想像、祈愿的对象。我把蜡烛装满口袋,感 到一阵罪恶感。 在我身后,中央入口处巨大的木门嘎吱嘎吱地开了,进来的是一位忏悔者或是 牧师。我们从边门绕出,从墓碑间逃走。虽然墓地里埋着尸体,但其实还没有教堂 的一半可怕。我在一块墓碑前停下脚步,手指抚摸着凹下去的文字,突然有种冲动 想要点亮火柴查看墓主姓名。但其他人已经翻过铁栅了,我也只好快步赶上,追着 他们一路穿过镇子,直到大家都安全地来到图书馆下面。每次遇险都让我们心有余 悸,我们坐在毯子上,像群小孩一样咯咯傻笑。我们点起足够的蜡烛,把避难所照 得亮堂堂的。斯茂拉赫爬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像头狐狸一样蜷起身子,鼻子埋在 披着斗篷的胳膊下面。斯帕克和我来到亮处,拿起上次看过的书,并肩而坐,时间 在书页翻动声中流逝。 自从她把我带去图书馆,我就爱上这个秘密地方了。起初,我寻找那些童年时 代读过的书,那些古老的故事――《格林童话》和《鹅妈妈的故事》,还有绘图本 《爱尔兰人麦克》、《给小鸭子让路》、《霍默。 普莱斯》--为我模糊的身份提供了另一条线索。但与其说这些故事帮我重回 过去,不如说它们让我更加远离过去。看着这些图画,大声朗读文字,我就会希望 再度听到母亲的声音,但她走了。我去了几次图书馆后,就把这些童书都放到书架 上,再也不看了。反之,我开始走上一条斯帕克探索出来的旅程,她来选择,或者 说是替我选择了那些装载了我青春兴趣的故事,像《野性的呼唤》、《白芳》,冒 险故事和勇敢者的故事。她帮我理解那些我看不懂的字,还替我分析人物和象征意 义,以及那些我想像不到的、过分离奇和艰深的情节。她进出书架和无数小说之间 的自信鼓舞了我,使我相信自己也有能力去阅读和想像。若不是她,我就会和斯茂 拉赫一样,去杂货店偷几本《飞速马车》和《强鼠历险记》这样的漫画书,或者更 糟,压根就不读书了。 我们的窝里温暖舒适,她的腿上搁着一卷厚厚的莎士比亚,字体非常小,我的 《最后的莫希干人》正读到一半。烛光摇曳,四周寂静,我们只有突然想要分享彼 此的喜悦时,才会打扰对方的阅读。 “斯帕克,听这段:‘这些林子里的孩子站在一起,对崩溃的大厦指指点点, 用他们部落听不懂的话交谈。”’“听上去像是说我们。这些人是谁? ” 我抬起书,让她看封面,镀金的书名印在绿布上。我们回到各自的故事,过了 一个小时左右,她再次开口。 “听这段,安尼戴。我读的是《哈姆雷特》,来了这两个家伙。罗森格兰兹和 吉尔登斯吞。哈姆雷特和他们打招呼:‘好伙计,你们可好? ’罗森格兰兹说:‘ 和芸芸众生一个样。’吉尔登斯吞说:‘只要不开心过头便是福;我们可不是命运 女神帽子上的金纽扣。’” “他是说他们不走运? ” 她大笑,“不是的,不是的。是说不要一再追求好运。” 她的话我一点没懂,但我和她一起大笑,然后去找我上次看到的鹰眼和恩卡斯 在哪里。曙光初照,我们收拾东西离去,我告诉她我有多么喜欢她读给我听的关于 命运的那段。 “把它写下来,朋友。如果你在阅读中看到一段想要记住的,就把它记在你的 小书里,这样你就能再次读到它,记在心上,随时都能想起来。” 我从书架上拿出我的铅笔和一张卡片,这是我从目录卡片里偷来的。“他们怎 么说? ” “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说:和芸芸众生一个样。” “最后的莫希干人。” “就是我们。”她嫣然一笑,去角落里唤醒我们蒙头大睡的朋友斯茂拉赫。 mpanel(1); 我们会偷上几本书带回家。寒冷的冬季早晨,躺在床上晒着微弱的阳光,摸出 一本薄薄的书,悠闲地读起来,别提有多自在。一本书封面下的内容能是一种罪恶。 很多时间,我就在这种幻想中度过,而且一旦学会了如何阅读,我就没法想像我的 生活会是别种模样。 我身边的芸芸众生并不像我一般热衷于文字。有些人或许会坐下来读一个精彩 的故事,但只要一本书里没有图片,他们就兴趣寥寥了。 突击队去镇上,常会带回来一些杂志――《时代》、《生活》或《观察》―― 我们就会挤在一株老橡树的树阴下看图片。我记得在夏天,一堆膝盖和脚,胳膊肘 和肩膀,见缝插针地争夺看图的时机,他们赤裸的皮肤湿漉漉的,和我擦来擦去。 我们粘在一起,就像光滑的纸页在潮气里起凸、起皱。新闻和庆典对他们没有吸引 力。无论是卡斯特罗、赫鲁晓夫,还是梦露、曼透,无非只是过时的爱好、有趣的 面孔。他们非常喜欢看孩子的照片,特别是奇特、幽默的场景,还有自然界的照片, 尤其是动物园、马戏团里或远方野外的异域动物。大象背上的男孩能引起轰动,不 过和幼象在一起的男孩就能被一连说上几天。最受喜爱的是父母和孩子在一起的照 片。 “安尼戴,”奥尼恩斯恳求说,“跟我们讲讲这个爸爸和孩子的故事。” 有着一双明目的女婴从摇篮边上偷偷地看着她快乐地微笑的父亲。我把标题读 给他们听,“《襁褓中的快乐:在乔治敦的家中,议员肯尼迪爱怜他刚出生的女儿 卡罗琳》。” 我正要翻页,布鲁玛一把按住照片,“等等。我还要再看看这孩子。” 卡维素芮也插话:“我要看这男人。” 他们对另一个世界无比好奇,尤其是这些照片展示的远方,在那个地方,人们 成长、恋爱、生育、衰老,周而复始,不像我们拥有无情的永恒。他们不断变化的 生活让我们着迷。我们虽然有很多家务杂事,但队伍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百无聊赖的 气息。长远来看,我们除了任由时间走过,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齐维和布鲁玛能花一天的时间来编织彼此的头发,把辫子解开,再从头编起。 或者把玩她们偷来的或用棍子和布片做成的玩具娃娃。特别是齐维,她成了一个小 妈妈,胸口抱着个破娃娃,把玩具孩子藏在一只用丢弃的野餐篮改成的摇篮里。还 有一个娃娃是用另外四个娃娃丢失或断掉的四肢拼凑起来的。一个潮湿的早晨,齐 维和布鲁玛在小溪边给她们的娃娃洗澡,我也去岸边和她们一起洗,帮忙清洗尼龙 头发,头发柔顺地贴在娃娃的塑料头皮上。 “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玩你们的娃娃? ” 齐维继续干活,没有抬头,但我感觉到她在哭。 “我们在练习,”布鲁玛说,“准备将来轮到我们去换生。我们在练习今后怎 么当母亲。” “齐维,你为什么难过? ” 她看了看我,眼中亮晶晶的东西流了下来,“因为等的时间太长了。” 确实如此。我们都在变老,但身体不会变化。我们不会长大。 那几个在树林里待了几十年的受苦最多。最淘气的就制造事端,解决想像出来 的问题,或者从事看来毫无意义的事业,以此来和无聊抗衡。伊格尔为了保护我们, 在过去十年里一直在挖掘一个精密的隧道和地下防护系统。排名第二的贝卡则一直 四处晃悠,只要发现没有防备的女性,就抓来拖进灌木丛。 几乎每年春天,劳格诺和赞扎拉都会种植葡萄,希望能用自酿葡萄酒来替换我 们的发酵品。当然了,土地怎么施肥也无济于事,白天缺乏足够的光照,还有蛀虫、 蜘蛛、昆虫的侵犯,而我的朋友们也不走运。一两株葡萄苗也会发芽,在劳格诺搭 好的格子架上盘绕蜿蜒,但这些年从未长出过葡萄。到了九月,他们诅咒着霉运, 拔掉剩余的葡萄藤,但等到三月来嘲笑这个梦想时,他们又会从头开始。当我第七 次看到他们开垦坚硬的土地,我就问赞扎拉他们为什么要屡败屡战。 他停下翻土,倚在豁了口的老铁锹上。 “我们还是人类的小孩时,每天晚餐都有一杯葡萄酒喝。我想再品尝品尝。” “但你们当然可以去镇上偷一两瓶来。” “我爸爸种葡萄的,他的爸爸也种,还有他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他用泥巴 手抹了把额头,“总有一天,我们会种出葡萄的。这地方你就要学会耐心。” 我大部分时间都与鲁契克还有斯茂拉赫在一起,他们教我怎么伐倒一棵树而不 被它压到,教我陷阱的几何学和物理学原理,教我徒步追兔子时如何从正确的角度 来抓住它。但我最喜欢和斯帕克一起度过的日子。其中最开心的是我的生日。 我仍然记录日历,并选择四月二十三日――莎士比亚的生日――作为我的生日。 我在树林里的第十个春天来临了,那个日子是星期六,斯帕克邀请我去图书馆,晚 上一起安静地阅读。我们到的时候,房间被装修过了。数十支小蜡烛点满屋子,琥 珀色的光芒好比满天繁星下的篝火。门口的裂缝旁边,她早已用粉笔在自制的卷轴 上写了生日贺词。那些蜘蛛网、脏地毯、旧垫子之类的破烂都被清理一空,把地方 弄得既干净又舒适。她摆开面包和干酪的小小盛宴――这些东西都放在老鼠够不到 的地方――不一会儿,水壶快乐地沸腾了,我们的杯子里是真正的茶。 “真是无法置信,斯帕克。” “感谢上帝,我们把今天定为你的生日,否则我就什么都干不成了。” 后来那天晚上,我从书中抬起头来,望向身边看书的她。光影她脸上闪动,她 很有规律地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拂开。她的在场让我分神,我的 书没有翻过几页,好些句子得读上几次。深夜,我在她怀抱中醒来。平时我醒来若 发现有人趴在我身上,必会把他一脚踢开或搡开,但我依偎着她,盼望这一刻能长 久。大多数短蜡烛已经燃尽,我悲哀地发现我们的时间快到头了。 “斯帕克,醒醒。” 她在睡梦中喃喃出声,把我拉得更紧。我撬开她的胳膊滚开去。 “我们得走了。你不觉得皮肤上的空气在变化吗? 天快亮了。” “回来睡觉。” 我收拾起我的东西,“我们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她用胳膊肘把自己支起来,“我们能待在这儿。今天是星期天,图书馆关门。 我们可以一整天待着读书。没人会在这里。我们可以等天黑了再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考虑了她的想法,但一想到白天待在镇上,有可能被来来往 往的人发现,我就不寒而栗。 “太冒险了,”我低声说,“万一有人过来呢? 警察。看守人。” 她又倒在了毯子上,“相信我。” “你不来吗? ”我在门口问。 “去吧。有时候你真是个孩子。” 从出口挤出去时,我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喜欢和斯帕克争执,也不喜欢把 她独自留下,但她曾经很多时候一个人离群独处。我的念头在两个选择之间蹦来跳 去,也许我对斯帕克的挂虑影响了我的方向感,我发现丢下她后,自己很快就迷路 了。每转一次弯,就会出现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房屋,而且我急着逃走,越来越觉 得没有头绪,希望渺茫。在镇子边缘,一片小树林把我召唤进它温暖的掩护,我从 三条岔路中选了一条,沿着它曲曲折折地往前走。此后想来,我应该待在原地,等 到太阳升起,就能把它当指南针,但在当时,我的头脑里塞满了问题。她为我过生 日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能用这具永远幼小无用的躯体,来长大成为一个男 人? 渐渐变浅的银月亮沉下去了,消失了。 一道涓涓细流把小径一分两半,我决定跟着水走。清晨沿着溪流走路是一种宁 静的体验,这些树林曾多次出现在我梦境中,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名字。溪 流在一条石路下流淌,这条路把我带到一幢孤零零的农舍。从出口处我看到了屋顶, 我转了一圈到屋后,这时第一束阳光把门廊染成了金色。 由于光线的缘故,房子看起来像是没有竣工,沉浸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梦幻中。 我有点希望我母亲会从门里出来,叫我回家吃饭。 随着光线越来越亮,房子的模样也更加友善,窗户不再虎视眈眈,门也越来越 不像一张饥饿的嘴。我跨出树林,走到草坪上,在濡湿的草地上留下一条深色的足 迹。突然,门开了,我当场呆若木鸡。一个男人走下阶梯,站在最后第二级台阶上 点起一支烟。这人裹着条蓝色的睡袍,又向前跨了一步,抬起脚,吃惊湿气这么重。 他边笑边喃喃咒骂着。 虽然我们已经面对面了,这怪物还是没有注意到我。他站在房子边上,我站在 树林边上。我想回转身看看他在找什么,但拂晓在我们周围揭开帷幕,我像只野兔 一样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愣住了。缕缕晨雾带着寒气从草坪上升起。他走近,我屏 住呼吸。我们之间不足二十步之遥,他站住了。香烟从他指尖坠落。他又朝我跨了 一步。 眉头担忧地皱了起来,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动,眼珠在眼窝里跳舞,这样过了漫 长的时间,他颤抖着嘴唇开口说话。 “我们? 羡慕? ” 这些词对我毫无意义可言。 “咀嚼? 阿嚏? 蜜蜂,休斯顿? ” 他发出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朵。那一刻,我希望自己睡在斯帕克的怀抱里。他 跪倒在湿草上,张开双臂;像是盼望我奔向他。但我糊涂了,不知道他是否想伤害 我,所以我转身用我最快的速度跑走。 他喉咙里喷出来的可怕而莫名的声音一直跟我到树林深处,突然,奇怪的词语 中断了,但我仍然一路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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