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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2002年4月22日
据说,喜欢回顾是衰老的标志。
病了,很多时候只能回顾,并情不自禁地追溯。天天躺着,静静的,有气无力
的,连看书、看电视都觉得累,惟有闭目养神了。闭上眼睛,脑子却醒着,像一泓
清澈见底的池水,水波不兴,又同镜子一般,真切地映照自己,而且,比照妖镜还
灵,使人从里到外原形毕露。
现在,愿意花时间“追溯”的人不多,大家都忙,埋头赶路,没时间、没精力、
没情绪、好像也没必要刨根究底地“追溯”什么。何况,“追溯”是麻烦的;何况,
我们这代人的“原形”,有些不堪回首。在我放老照片的盒子里,有一张在天安门
的留影,照片上的我手捧红宝书,挺胸肃立,一脸稚气又一脸虔诚。看到那样的
“原形”,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们不愿意追溯“原形”,不仅怕麻烦,
也怕正视自己的历史吧。
而最近引起我“追溯”的,不仅仅因为病,而是一位老同学的一句话像导火线,
一触即发。前几天,那位老同学来医院看我,一进病房她就连声感叹:“星儿,你
忘啦,在北大荒的时候,你的胃就经常不舒服的。”忘了,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在北大荒的时候,我壮得像头熊,无论开拖拉机还是在连队当文书,我
整天都是忙忙叨叨的,吃饭睡觉从来不按时。常常过了开饭时间,我才跑去食堂,
随便拿个馒头,在别人的菜碗里东扒一口西舀一勺。晚上忙到熄灯,我就摸黑回宿
舍,一头钻进那位老同学焐热的被窝里和她挤着睡,而自己的被褥缩在炕尾冷落着,
大冬天的,被角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显然,我工作的忙忙叨叨,生活的马马虎虎,
从北大荒的时候就开始了,还有我的胃病――似乎一切的一切,我的写作生涯、我
的感情生活,都可以追溯到北大荒,那是一个由“黑土”与“白雪”组成的世界,
如此分明。
我的命运,就是在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里拉开了序幕。而以后的一幕幕,也都
贯穿了那块土地的基调:黑白分明。这样“分明”的基调,与我原本的单纯热情、
激烈执着的性格一拍即合,便成为我生命的基调、心灵的基调、命运的基调。
“序幕”的时间背景是1968年。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与工农兵相结
合”的号召,又一次搅动了神州大地。那时的我,恰恰是一个极容易被“口号”鼓
舞的热血青年,为加入第一批去北大荒“屯垦戍边”的革命行列,我用一把并不锋
利的铅笔刀割破手指,写了血书以表决心。回到家,面对已同意哥哥姐姐去新疆支
边的母亲,我讲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他们姐弟为保卫苏维埃共和国前赴后继……
现在,我已无法想象当初“讲故事”的那幕情景了,是天真可爱,还是天真可笑?
母亲是个特别刚烈的女人,一生不求人,对子女的选择,从不阻挠。尽管,父亲英
年早逝,母亲却不靠任何外力独自养大了四个子女。而四个子女,好像个个都壮志
满怀,哥哥姐姐相继去了大西北、戈壁滩,紧接着,我和弟弟又一前一后奔赴东北
黑龙江。我们兄妹四个各奔东西,天南海北的,把母亲的心扯碎了。但那时的我,
哪里懂得体谅啊!
那时的我,心里装的只有“战天斗地”的激情和诗意。离开家时,我简单的行
李里裹着一部描写开发库页岛的长篇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上中下三本。在
以后的日子里,这三本书被我翻烂了、读碎了,还陆陆续续地写了同三本书差不多
厚的读书笔记。笔记本是裁了白纸,一针一线订成的。遗憾的是,几次搬家,这些
笔记本被搬丢了。但我知道,在北大荒开始习作,最初的基础就是这些厚厚的读书
笔记。一个人的道路,这样走或那样走,看似偶然,但仔细回想,有些必然的因素,
在生活的关键处,像杠杆一般着力,暗暗地对命运发生作用。可以说,我带去北大
荒的这部苏联长篇小说连同我那些用白纸订成的读书笔记,在我整个的人生中,仿
佛埋下了一种情结、一个伏笔,并有着象征的意味――无论时势怎样变迁,无论生
活怎样挫折,我却始终不改比较激情、比较执着、比较浪漫、比较富有革命性的态
度与风格,即使病成这样,开刀了、化疗了,但一听说拖了三年的、出访以色列的
外事活动又有了成行的可能,我还是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跑去主治医生办公室询
问:“两个月以后,我能不能出国去以色列?”就为了去以色列,我“啃”了一本
字比蚂蚁还小的《圣经》,初浅地明白了上帝与人类的故事。
“那儿几乎天天有爆炸,你不害怕?”医生问我。
“只要你点头,我什么都不怕。”我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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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啊,完全可以!”医生终于点头。
这是我住院以来从医生嘴里听到的、让我心花怒放的一句话,这简直就是“上
帝”的声音!
可惜,巴以战火不停,出访以色列的事很快又成泡影,还得遥遥无期地搁置下
去。但上帝真是爱我,作协领导来医院看我时,带来一个更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等你出院后,五月份去俄罗斯吧。”
去俄罗斯?!
我立刻想到了在北大荒一直陪伴着我的那部长篇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可我多想走近莫斯科、走近俄罗斯――曾经,喜欢北大荒的一个理由,就因为北大
荒的粗犷、寒冷、荒凉,如同西伯利亚;就因为北大荒广袤的田野、斑斓的山林,
如同乌克兰大草原;就因为北大荒的垦荒生活,如同开发库页岛――这是几十年的
夙愿、几十年的梦啊!当远不可及的梦想突然从天而降、触手可得时,我心跳都停
止了,我真是喜得不敢相信。但没等喜定,我又担心这是一场空欢喜,心情便隐隐
地焦灼了:我还在住院呢,这样的处境,随时都可能使希望落空的。不过,只要有
一线希望,就是一线曙光,我会尽力使曙光大放光明的!毕竟这是我心里几十年不
灭的梦,这样的梦,该是多么长久、多么坚韧啊。
我就是这样一个会把梦想藏到底的人,即使那梦想永远不能成真,我也无怨无
悔。生活,不能没有梦想,这是心灵的底蕴,犹如矿藏,是大地的财富。
可生活的优待实在令人感动,在我生命出现危机,在我最需要把握希望的时刻,
一个做了几十年的“梦”,转眼间竟变为现实,那个深埋的情结和伏笔,在人物命
运最需要转机的时刻,又悄然地走进“故事”,走到我面前,像沉寂的矿山突然献
出宝藏。真的,我又惊又喜,生活的构思与布局,简直出神入化。
啊,《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2002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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