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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死亡场(Ⅱ)
一
聊起小云山的大死亡,心情极为痛苦。但边走边聊,竟不知不觉地走了十几里
地,越过了完达山南麓广阔草原上的一座小孤山,进入了一分场的地界。
我觉得我们的这场谈话还没有结束。我又问这位头脑很清楚的难友:
“云山畜牧场的领导,有没有从这大批死亡中吸取教训,更弦易辙?”
“老态固守。”这位难友说,“您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惊人的改变。”
“有何新的根据?”
“怎没有?掩埋了七位同志后,李指导员对大家说:‘要斗争,就得有牺牲!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而且会经常发生的!’他让大家‘提高警惕,防止有人进行煽
动’。您说,这有一丝一毫‘吸取教训’的劲头吗?第四天,即10月17日,就又发
起了一次全场的‘大会战’。”
“10月17日?”哦,想起来了,原来打草队的指导员刘恩,为了他后来领导的
工副业队得红旗,还特地派人进山,命令我们烧木炭的一排人,夜里12点起来,向
山下一口气跑了30多里地,在云山场部西边参加了这次“大会战”,直到把划定的
一大片大豆都割完。等我们回到山上的破木屋时,正好又是夜间12点了……
不过这一次调动,不让我们挑着沉重的行李、衣箱、书箱去一分场,似乎农场
已多少吸取了一点教训,但是已经太晚了。
二
我们又走了十多里地,才到了一分场场部。包括一路上给我叙述小云山大死亡
惨剧的那位难友在内,原“七间房”基建大队的两排人,被分到了一分场的第一生
产队。我所在的这个排,就住在一分场场部基建队的一座门窗洞开的冷库般透寒的
空房子里,任务都是为第一生产队积稻把。
第一生产队位于一分场场部东南方向,相距约有五六里地。那一小堆一小堆的
稻把,又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这个队南面七八里地的低洼稻田里,到处都是已经结了
薄冰的汪汪一片水。我们将要干的活,就是把这些满是水的稻田中的一堆堆稻把,
集中到地势较高的田间道路旁,好让收割机日后去脱粒。
这样,每天单是从分场部到这片水洼地出工与收工,就得来回走30多里地。而
在水洼地中一趟又一趟地背着湿淋淋的稻把所走的路,就没法计数了。
这时,我们班的“小罗”罗相成,已进入“三度浮肿”的垂危期。他那瘦长的
明晃晃的脸色已由黄变灰,行走分外艰难。有人越过排长盛桂林和副班长王开泽,
向一分场基建队的领导和分场医务所的医生陈述其险情,医生就给他开了几天假条,
基建队领导也立即同意,让他好好休息。
但是,第二天,排长盛桂林就自作主张,逼迫小罗出工,说是“地里活多,人
手不够,你也非得去不可。”
小罗没法,只得去。
这天正飘着鹅毛大雪。小罗在自己的已经破破烂烂的黑色羊皮大衣的外面,又
套了件淡绿色的塑料雨衣,腰间勒了一根草绳,脖子上围着一条破床单,肩上挂了
双粘补了好多块红胶皮的黑色破胶靴,手里拄根棍,哆哆嗦嗦地跟在全排人的后面,
慢慢向前挪。很快,他就被甩得老远老远,成了茫茫雪影中一个隐隐蠕动的小黑点
儿。不一会儿,连这个小黑点儿也不见了。
我们一进入稻田水洼地,立刻都打起精神忙活了起来。风紧雪大,又冷又饿,
只要还有点儿力气,谁都想早点儿背完分摊的一片地里的稻把早回“家”。
大约午后的两点多钟,全排绝大多数人都已完成了当天指派的任务,准备往回
返。但是一分场基建队领导没料到大家会完成得这样快,还是派人把午饭送到了地
里。可怜的小罗,几乎与送饭的马车同时到达,并且解下了挂在腰间草绳上的那只
烟熏火燎的黑饭盒,准备打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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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的还想吃饭?去去去,这里没有你的饭!”盛桂林暴跳如雷,破口大
骂。
“你可……可怜……可怜我……我这个快……快……快死的人……人吧……”
小罗颤抖得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大冷天,又下……下……这大……大雪,你
就给……给我一口,也……也许我……我……我还能撑……撑回……回去……”
盛桂林更拉长了他那耗子脸,龇着满嘴的大黄牙,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还
有脸要饭吃?你他妈的没在地里干活,滚回去再吃吧!!”
“……”小罗捧着空饭盒,痴愣愣地望着盛桂林的那张凶狠的脸,半句话也结
巴不出来。
拿到饭的人,边吃边走光了。送饭的马车也回去了。只有我还没有走,也没拿
到饭。我还在稻田水洼子里一趟又一趟地背稻把,还没完成分摊给我的任务。小罗
流着泪,穿着他那双破胶靴下到水洼地里来找我,向我诉说了盛桂林刚才对他的凶
狠与凌辱,并说副班长王开泽让我陪他回去。
听罢小罗的这番哭诉,我满腔怒恨交集!
小罗本与我友好相处。后来,在刘恩、盛桂林们的多次威吓下,他就把我和他
说过的一些知心话,比如说到“三年超英”、“五年赶美”、“大跃进”和大搞
“人民公社”、“共产主义大食堂”时,我说这是毛主席不顾客观条件地要抢先进
入共产主义,想当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等等,都告诉了他们。还有一次,在
出工的路上,他下到一人多深的大缺口爬不上来,我转回身拉了他一把,同时叹了
一口气。当他们要大家“揭发”我“真拉拢,假同情”的时候,小罗竟也说我,这
是“拉拢”他,并说我很善于利用别人处于困难的时刻,以极微小的动作与极简单
的表情,表达出极为深刻的政治意义。说我这拉了他一把和叹了一口气,是想向他
表明,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我们不相互关怀,还有谁会关心我们的死活呢?
诸如此类,都被记到了刘恩那本厚厚的“生死簿”上。这是小罗对不起我的地
方。但在此时此刻,一见他那目光呆滞、黄中带灰的浮肿的脸,我觉得就是豁出自
己的这条命,也要全力帮助他。
三
这时风更紧雪更大,百步之外就看不见人。我背完了规定我背的几亩地里的湿
稻把,才搀扶着小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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