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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死亡场(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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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死亡场(Ⅰ) 一 在北大荒的第三个国庆节来临了,大家准备好好歇一歇。 9月30日上午,快吃中午饭时,排长盛桂林突然只通知我一个人: “赶快收拾行李,进山打窑烧炭。” “为什么只要我一个人去?”我不明白。 “那里已有一排人了。”他答非所问地说。 “为什么我们这个排单单让我一个人去?”我又重复问一句。 “不知道,”他说,“这可要问指导员。” 我立刻去找刘恩,他支支吾吾,要我去问派出所。我跑到了派出所,刘所长也 支支吾吾,说是以后再谈。 这时已开始下小雨了。我既无雨具,身体又弱不禁风,我担心独自冒雨进山, 走30多里地,很可能真的成为“第二个赵琪”,遂去了政治处,找那位专管我们这 批人的组织股助理员(不是为我的离婚事与我谈话的那一位),要求改日再走。这 位助理员不由分说,给我来了个大声吼: “你必须立即离开!如果下午两点我还见到你,就对你不客气!!” 这还有什么可通融之处? 下午两点,我挑着行李离开了云山场部。半路上,小雨变成了雪花,所有的沟 沟洼洼,都已结上了薄冰。我一路走,一路想:这次让我单独离开云山,肯定是由 于朱麻子、刘恩们和盛桂林。王开泽式的班排长们,对我的历次诬陷造成的。云山 场部已把我视为最危险的分子,是重大节日的防范对象,怕我发动群众进行什么活 动,并随时准备逮捕我,以杀鸡镇猴。 可是,我又阿Q似地尽量往好处想,也许是我给新华社的一封信起了点作用。 云山场部用这种表面严厉的手法照顾我的健康,因为山下的大田秋收即将开始,这 是又一种没日没夜的紧张劳动,怕我吃不消。而打窑烧炭,虽也是重体力劳动,但 毕竟起居作息还比较正常…… 很快,我又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可笑又可怜的悲剧式人物!在人情淡薄、世态 炎凉的世界里,锦上添花者无其数,雪中送炭者有几何?不要说这农场,就是在新 华社,老同志老领导那么多,又有几个能真正关怀他人特别是落难者的死活?我们 这个党和整个社会,正由过去大体上的大公无私,在向腐败自私的方向蜕变。别人 屡屡欲试地振臂挥刀砍下我的脑袋瓜儿,我还以为他们手里举着一顶皮帽子要送给 我,怕我着凉哩!这是多么地可悲可笑啊! 二 10月底,我又回到了盛桂林的这个排,与“七间房”基建大队各个排中挑出的 绝大多数被认为“最坏”的人,被调往云山畜牧场以东几十里地的850农场一分场。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调动,竟让我们自己只带着个人的小挂包和装着脸盆牙具 饭碗的小网兜,而沉重得令人发怵的大行李卷和皮箱、书箱,则放在马车或拖拉机 的拖斗车上。这是我们到北大荒后几十次的辛苦转移中,第一次身无重荷地走路, 而且占用了整个大白天的工作时间。因此,这群被一阵大风就能卷得无影无踪的 “幽灵”顿感喜从天降,一路悠悠荡荡,说说笑笑,自得其乐。 有人说,中央对我们的政策缓和了,又让我们回到了真正按“人民内部矛盾” 处理的正确路子上来了。有人马上反驳:中央才不管这鞭长莫及处的鸡毛蒜皮事, 这里是好是坏,都因人因地而异。人家一分场的领导比云山畜牧场的领导讲仁义, 所以才派马车和拖拉机来帮我们拉行李…… “你不要听他们胡扯!”一位难友在我的身后悄悄对我说。 我转身一看,是一位并不怎么面熟的中年人。他枯瘦得面无人色,佝楼着背, 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mpanel(1); “我看是,云山场子里的领导看我们这些人枯黄黑瘦,弱不成军,怕我们这一 路再倒下一大批,又少了一些干活的。” 我感到话中有话,就问:“难道又发生过成批倒下的事么?” “哦!你还不知道?”他感到很惊讶,“这个月(指1960年10月)的13号,在 小云山,一下就倒下去七个人!” 我大为震惊!上山烧了将近一个月的炭,对山下发生的这种骇人听闻的事,竟 然纹丝儿也没听说过! 在我的要求下,这位难友娓娓叙述了这个不祥的“十三”的经过。从他的叙述 可以断定,这个“十三”可以说是我们这些人,在云山畜牧场流放期间的最最悲惨 的黑色的日子! 根据他的叙述,这个黑色日子的全过程是这样的―― 三 国庆过后,云山畜牧场场部决定在大雪封地之前,发起一场突击收割大豆的大 会战。要知道,农场一提什么“突击”、“会战”,首先想到的“突击队”、“敢 死队”,总是我们这帮“五七族”、“右派群”。一道令下,“七间房”四个排的 “老右”,共100多人,立即挑起各自的行李,踉踉跄跄地赶向小云山。一共20来里 地,等到全部人员到齐,已是深夜了,这才给每个人发了一个“狗卵子”大的一块 老玉米面加榆树皮面攥成的小团子当晚饭。 这哪够塞牙缝的? 可是,这又有谁管? 小云山的小刘队长见到大家饥不择食地把这小团儿拿到手就啃,竟骂骂咧咧地 说大家是“土匪”、“红胡子”[注]。这些饿得没辙的“土匪”、“红胡子”,几 乎人人都亮着手电筒,到拖拉机新翻耕过的秋荒地里去寻找芦苇根、四叶菜。有的 人也分不清什么“根”或“菜”,抓了起来就往嘴里塞。老牛筋似的实在咬不动的 才给吐了出来,直到自己的“皮口袋”里填满了各种各样的根和菜,才回屋睡觉。 所谓“睡觉”,说起来很简单,每人一捆草往地上一摊,就是“铺”,穿着衣 服往下一躺,就等着第二天一早开早饭。尽管只剩下两三个小时,咕噜咕噜直叫唤 的肚子也使得许多人感到那是“长夜漫漫无尽期”。 也有人睡着了,但一倒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梦”,梦梦是吃。梦没做完,草 没悟热,起床的哨声响了,人人又一骨碌都爬了起来,不刷牙,不洗脸,争先恐后 地去伙房领团子。 令人振奋的是,13号这天是大会战中的“大突击日”,每人每餐多发一个团子, 早中晚三餐共六个团子,一次发齐,而且是“上等货”高粱面菜团团。 这就是说,中午和晚上不必再往地里送饭了,突击区的大豆什么时候割完什么 时候算。这是“老规矩”,至于能不能割完,那得等着瞧,但六个菜团子已到手, 这倒是“千载难逢”的大喜事。虽说菜皮梗儿和树皮多了点,但团子的个儿确实比 平时大了点,圆圆的,扁扁的,把一些人乐得大叫:“呵!林黛玉的奶子!” 不过,对这个几乎人人都得了饥饿浮肿病的“突击队”来说,每人只有这六个 “林黛玉的奶子”,也只能空喜欢一时。莫说还要分三顿吃,就是一口气都吞了下 去,也是远远不够数的。许多人“奶子”一到手,一眨眼功夫,就把早上的两个团 子丢进了肚;咂咂嘴,不解饿,把中午的两个也顺势丢进了肚;经过激烈的思想斗 争,干脆,把晚上的两个也一并“解决”了。蹲在伙房里没挪窝,全天“大突击” 的干粮袋儿就空空如也了,也不管这一天将怎么过! 这是个大阴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上工的哨声一响,大家就摸着黑,向 东边十几里外的七虎山下的野鹅滩突击区远征。在最前面,有人提着一盏马灯引路, 后面的人随着前面的人影跟进。 这里我要插上一句,这条“远征”路,就是当年春夭阴雨连绵时,我与几位难 友常常抬着二三百斤重的铝制大牛奶桶稀粥,被陷得拔不出脚的那条漫长的泥泞的 路。那“突击区”,就是当时我们播种的大豆地。 现在这支收割大豆的“突击队”,刚刚走出小云山,老天就飘洒起小雨,小雨 很快又变成了雪。这时,六只“奶子”都已进肚的人,才意识到眼皮底下的形势很 严峻,“这一天怎么过?” 人们稀稀拉拉地远征到了野鹅滩,这才天大亮。负责全权指挥“大突击”的, 是不久前才由“七间房”基建大队大队长提升为云山畜牧场副场长的祝某。他不容 大伙儿歇口气,立即按班排按人分段:每人先割两条垅。每垅四行大豆,一眼望不 到头,据说约有五亩地。大伙儿一声不吭,一个个猫下腰,吭嗤吭嗤地割了起来。 割大豆和割麦子一样,都是一种十分简单的劳动,只要有力气有腰功和一把小 镰刀就行。但此时此刻,对于这些连站都站不稳的“老有”来说,它的繁重程度的 递增,就是几何级数的了。 “干不动的也得干!”祝副场长在地里一边转悠一边吼。 夏天割麦子“大会战”,他还在腰上别着左轮手枪,也这样边监工边喊―― “你们受得了得受,受不了也得受。”现在在大豆地里,他仍然老调重弹:“割不 完绝不收工!表现不好的,甭想摘帽子!” 为了除去扣在脑门儿上的“紧箍咒”,大家只得不吝惜维持生命的微弱热能玩 命儿干。但是肚子饿得实在太难受,有人开始一边儿慢慢地割,一边儿偷偷地剥开 生豆荚,往嘴里塞大豆。 “偷”字多难听!可是此时此地,要活命的本能就促使许多人不得不这样做, 尽管都是读书识字人。 “你趴在这儿干什么!” 随着祝副场长的这又一声吼,大家才发现,正趴在垄沟里“偷”吃生大豆的原 国防空军司令部的大尉军官“周大个子”,被祝某当场“抓”着了。此刻,这位身 高1.82米的大块头,已成了细长细长的勾腰曲背的瘦大虾,徒有“周大个子”之名 了。 又随着祝副场长的一声吼,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小镰刀,集中到“周大个子” 的地垅里开起了“现场批判会”。按祝副场长的说法,“批判这种偷吃国家大豆的 犯罪行为”。 “像‘周大个’这样死不改悔的右派,”祝某说,“是不能摘帽子的!” 这勾腰曲背的瘦大虾,也料想摘帽无望,一下撑直了腰,顶了祝某一句: “生大豆并不比糠团团香!只要榆树皮管够,谁也不会吃这生大豆!” “你你你……你纯粹是个活畜牲!”祝某火冒三丈地骂着,边骂边气呼呼地掏 出一个小本本,把这件事记了下来,边记边嘟哝着说:“周大个,你听着,我叫你 今生今世摘不了帽子!” 这奇怪吗?在云山畜牧场,当干部的骂人,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这位祝副场 长,在基建大队当大队长时,不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老右”,他总是“骂”字 挂帅:对干得好的要骂,对干不好的更是骂声如放鞭炮了。 午时到了,大豆地里照常响起了“休息”的哨音――“进午餐”。可是绝大多 数人,这时哪儿还有“午餐”可进?他们只得穿着破胶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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