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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   (一)   龙琪大酒店的中西餐厅一天24小时昼夜营业,一般来说,凌晨5 点生意会很清淡, 可是对某一部分人来说,正是进餐的黄金时段──晚睡的,进夜宵;早起的,吃早点。 所以在这个时候,想吃一碗皮蛋瘦肉粥应该不成问题。   杨小玉睡到4 点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儿饿, 想吃碗皮蛋瘦肉粥,拨了个电话到中餐部,值班室却没人接,她又挂到餐厅,还没人接, 她打中餐部主任的手机,关机。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全体罢工吧。她觉得有点不妙,从 床上爬起来披了一件晨缕,刚拉开门,中餐部主任刘雪花站在她面前。   “你吓我一跳。”杨小玉把刘雪花拉进门,“我正找你呢!”   “我也正找你呢。”刘雪花说。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中式小立领唐装,黑 底盘暗红花,一头浓密的秀发紧紧地盘在脑后梳成个髻,鹅蛋脸上一双凤眼,两条柳眉, 配上薄薄的嘴唇,整个人看上去精明干练。   “你找我,那你先说吧。”杨小玉趿着拖鞋,打了个哈欠。她刚起床,屋子里乱七 八糟的,床上沙发上梳妆台上丝袜、短裙、手提袋,到处扔得都有是。她平常就不是个 勤快人。   刘雪花看着,一脸不忍之色,不由地动手为她整理,她可是个爱干净的。杨小玉见 状忙喊停,“得得得,钟点工我还能雇得起,说事儿吧。”   刘雪花手不停,“钟点工你以后雇,现在我总得坐下吧,看你那沙发上乱的,连放 屁股的地方都没有。我都老了,骨头酥了,站不得。”   杨小玉听得她话中有话,笑道:“行了老刘,有事直说,都老员工了。”   “你还知道我是老员工呢?”刘雪花停下手,“你说,咱们酒店的中餐一直做不过 西餐,自我主持中餐厅以来,营业额已经超过西餐厅两倍不止了。我就跟老板说过,我 们是中国人,在自己的地面儿上,我就不信我做不过西餐。西餐有什么?不就两面包片 夹一块子五花肉吗?怎么样,我说对了吧!我自信我没做错什么,可是上边怎么对我的?”   刘雪花说着,哭了。眼泪真往下掉。   “怎么回事,我说你把话说完呀。”杨小玉也真懵了,谁惹这位了,谁吃了豹子胆 了!刘雪花是上海人,不光处世精明,嘴巴厉害也是出了名的。而且更让人忌惮三分的 是,她当年跟龙琪一起打天下,十几年来一直忠心耿耿。 mpanel(1);   “你还问我,你说,我们中餐厅好好的,上边又忽然成立了个药膳部,成立就成立 吧,现在流行嘛。可无论如何,药膳部也该是归我们中餐部管,现在倒好,肚脐眼管起 肚子来了,药膳部居然跳到我们头上了。是不是嫌我们不努力做得不好,我们可以改进, 可是不能这样做,这叫猪尿泡打人,肉不疼骚气难闻。”   原来是为了这。当初乔烟眉说想进中餐部做药膳,杨小玉想着,她是老板请回来的,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布衣入进吧。于是就跟人事部打了个招呼,说让他们酌情考虑专门 成立一个药膳部,以给足乔烟眉面子。没想到人事部会错了意,把个药膳部凌驾于中餐 厅之上。这让谁听了也不合适。怪不得会打翻了刘雪花的醋坛子。   要是换了别人,杨小玉早就生气了,任你是谁,也不能让酒店任何一个环节的运转 出现停顿,何况是整整一个中餐厅。但面对刘雪花,她沉默了,她不是惹不起,只是因 为刘雪花作为一个老员工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任何差错。而且她以前的遭遇也实在 是太可怜了。   作人最忌雪上加霜。   杨小玉笑了,温和地说:“你知道药膳部的部长是什么样的人吗?”   “一个三头六臂的母夜叉。”刘雪花的气看来真的是很大。她17岁来到这个城市, 嫁的又是个城乡交界小商贩,所以,这个雅致的上海女人居然也学会了不少村俚俗语骂 人话。可见环境对人影响的可怕。   “不,你错了,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个你不见倒也罢了,但你 只要对她看上一眼,你就一定会涌起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她真的是那种娇柔答答、 我见犹怜,纯情如水的女孩子。你明白了吗?”杨小玉的话很婉转。   “拉倒吧,这玩意儿在咱们这儿不灵,我们龙总可是个女人,她长得不比谁漂亮。” 刘雪花不屑一顾。   “我说老刘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你可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连老板都说你是玻璃 心肝呢。”杨小玉看着刘雪花,一顶高帽先给带上,“你想,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她能去那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吗?是猪油能美容,还是炒菜能健身呀。你想想,现在有几 女人喜欢进厨房?何况是她这种超级大美女。”杨小玉盯着刘雪花。   刘雪花也不愧是个玻璃人儿,马上就醒悟了,“噢!”   “你明白就好,其实这只不过是龙王爷巧立名目想体体面面地顺理成章地把一笔钱 以工资的名义,塞给她。”杨小玉说到这里作了塞的动作,“至于什么药膳部,那纯粹 是个空架子,你看着吧,那家伙除了去你们餐厅吃饭,平时,决不会跨进那儿的大门一 步。”   刘雪花的脸色一下子红润了,眼神也开始碧波荡漾,她其实一直担心的是有人能力 超过她而取代她的位置,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乔烟眉去都不想去餐厅,又怎么会比她 刘雪花能干呢?   “可是,爷为什么给她那么多钱呢?”心结解开,刘雪花还是忍不住这样问,因为 她的工资已经很高了,乔烟眉的职务既然还在她之上,那就可想而知。   “嘁!”杨小玉大笑,“老刘,管多了不是。我跟你,说白了都是打工的,咱做好 咱的本分,挣咱的钱,至于咱们龙王爷,这海是她的海,海里的珠宝呢,她爱给谁就给 谁,这不干咱的事。对不对?回去安心上班,没事,凭谁也不会压你头上的,怎么说你 也是跟龙王爷一起打天下的元老,爷要不放话,谁敢?”   刘雪花眉开眼笑,赶快告退,“我去做事了,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送上来。”   听她这样一说,杨小玉就知道是雨过天晴了。她放心地摸摸肚子,本来她是想喝碗 粥,可现在已经不饿了,她笑着说:“赶快恢复营业吧,客人都等了一堆了吧?”   话是轻松说的,但她的心里已经着急了。中餐厅停一个小时都会损失好几万的营业 额。   刘雪花笑了,“中餐部一直在营业,我只是没让他们接你的电话。我也是个老员工 了,就算心里再别扭,也万万不会拿公司的利益来开玩笑的。”说完她便走了。   杨小玉看着她背影,想,这一点,恐怕才是她身上最可贵的一部分。   小方昨晚从红月亮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又跟彪哥喝了点酒,晕晕乎乎的,脸也没 洗,一头栽在床上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太阳都出来了,赶快,他还有急事呢! 匆匆忙忙抹了抹脸,直奔单位。一进门,上官文华就冲着他喊:“快点快点!”   “出什么事了?”小方忙问,刑警队一出事,那肯定是大事。   “出大事了。”上官文华扬着一张纸条,“有人失踪了。”   小方舒了口气,失踪案,还好,不是命案。“你咋呼什么,第一天当刑警?”他摆 起了队长的谱儿。   上官说:“不是我虚张声势,是失踪的那个人太重要了。”她说着,向其他几个同 事眨眨眼,那几个都在笑。   “谁那么重要啊?”小方看那几个那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事,也开玩笑道, “不会是市长失踪了吧。”   “你还真猜中了。”上官笑得很有点不怀好意。   “真的?”小方问。   “差不多。”上官笑着说,“不过呢,不是市长,是市长他女儿。”   “陆薇!”小方脱口而出。这才想起来,他昨天先跟杨小玉聊,然后又跟彪哥聊, 聊着聊着就全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居然忘了是专门去找陆薇的。   上官给了小方那张纸条,“你老丈人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陆薇昨晚又没回去,问 你见了没,如果你见到,赶快回给他回个话。他等着呢?”   上官刚说完,一个小伙子晃荡过来,“我说咱队长今天来这么迟,原来是金屋藏娇 去了。怎么样,老丈人都追上门了,赶快迎娶吧!”   办公室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起哄道:“女婿啊,见我女儿了没?让她回来吧!再 不回来就带上馅等着抱窝下蛋啦。”   小方哭笑不得,“别胡说,我们没那事,我也好几天没见她了。”   “这话,大家信吗?”刚才那个小伙子问。几个小伙子憋足了劲,大吼一声:“不 信。”   “你们这是吵吵什么呢?”欧阳明踱着步进来了,端一水杯,四下里指着,“瞧瞧, 全局就你们刑警队最乱,脏、乱、差占齐了。让你们打扫你们说没空,我看你们是有空 也懒得动,一闲下来就扎堆瞎叫唤,像什么样子,啊?赶快收拾收拾,上午市领导要来 检查。”   局长出去了,几个小伙子做了个鬼脸,动手大扫除。这边小方叫过上官,让她替自 己去一趟红月亮,问问陆薇这几天去哪了。   “那你呢?我觉得你应该亲自去一趟。”上官说。   “我还有别的事。”   “哼!”上官十分不满,“陆薇摊上你这样的男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是是。”小方连连承认。尽管未来岳父像催命似的,但他心里并没真的当回事儿, 因为陆薇以前常常玩失踪,十天半个月的不照面,突然间又会自动冒出来。人常说富贵 闲人,陆薇可真正是一个富贵闲人,又有钱又有闲,玩得转又玩得起。以她的身份,再 加上活泼开朗乐于助人的个性,应该不会有事。   可是,小方这次完全想错了,正因为陆薇一出生就落在柔软的玫瑰花瓣上,触目所 见,均是后花园中的满庭芬芳,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至于花丛 中的毒蛇、恶虫她看不到。也就是说她没有经过挫折,她不会对人有提防之心。再者, 就她在红月亮的那种身份,根本毫无身份可言。这一切加起来,足以让一个年轻的女孩 子万劫不复。等小方想通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打发走上官,小方在沙发上眯了一会,理了理思绪,把昨天杨小玉跟他说的话细细 过了一遍,然后做了个决定。这之前,他一直在盯着龙琪,与杨小玉一席谈之后,他才 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忽略文室了,也许,他应该先从这里下手。   他要了总机,问了文室单位的电话,打过去,没人接,估计是全出去了,别看是片 警,每天处理那些个家长里短,忙着呢。过会再打吧。小方放下电话,脑子里浮想联翩 ……   杨小玉7 点半的时候,终于吃到了她想吃的皮蛋瘦肉粥,吃完,她来到龙琪的办公 室。一般而言龙琪准时8 点上班,杨小玉推门进去时,她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   “早上吃了什么?”杨小玉问。   “随便。”龙琪吃饭一向很随便。她让小丸送进两杯咖啡来,杨小玉知道其中的一 杯是给自己的,不由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喝咖啡,太不喜欢了,但,每次龙琪喝,她也 只能陪喝。这就是作秘书的代价。──老板的爱好,就是自己的爱好。   杨小玉皱着眉头喝药似地将咖啡喝光,还要高兴地说:“挺好,挺好。”   龙琪说:“那再来一杯。”她倒是体贴。   “省省吧。”杨小玉说,“这不是巴西进口的吗?听说很贵。”   “再省也不差你这一口。”龙琪很大方,有时候。特别是这时候。   这么大方为什么不多给加点薪水。杨小玉想着,只好再喝一杯,边喝边在心里把第 一个发现咖啡的人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龙琪看着她喝光,颇为满意,“早上一杯 咖啡,会让你年轻好几岁。”   “再喝几杯,我就是哇哇哭叫的婴儿了。”杨小玉气愤地想,脸上却笑着说,“如 果喜欢的话,的确是可以年轻几岁。不过,老板你最不喜欢喝什么?”   “我最不喜欢喝碳酸饮料,什么雪碧、可乐,都不喜欢。”   “等我做了老板,我让你给我当秘书,我天天给你喝雪碧、喝可乐。”杨小玉想。 一想到未来,她又兴致盎然了。反正她还年轻嘛,有的是机会。   “乔烟眉安置了?”   “对,中餐部,她想做药膳。也算专业对口,发挥所长。”   “中餐部有人因此闹脾气了?”龙琪已经知道了。公司上上下下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是,有点揭竿而起的意思,不过已经被镇压了。”杨小说这话时不无卖弄。瞧, 她多能干哪,几句话就把刘雪花给说得丢盔卸甲。   “不要镇压,要招安。”   “是。”   “都是老员工了,尤其是刘雪花。”   “可是我觉得她……倚老卖老。”杨小玉谨慎地选择着字眼。她不太喜欢刘雪花, 当然,她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刘雪花才说她的。她的地位特殊,很不方便评论谁。何 况龙琪是那种不可欺之主。   “是,我知道她的毛病,但就目前而言,她最合适。一要稳定,二要发展。国策也 是这么定的嘛。”龙琪息事宁人。   连国策也搬出来了,她要是从了政,至少也是撒切尔夫人一类的。杨小玉想。   “你觉得烟眉怎么样?”龙琪突然问道。   “挺好吧。”杨小玉想了想,“不过,她为人也太阴险了。”   龙琪笑了,“你是不是吃了她的亏了?”   “我那是因为没有防备,要不,哼!”杨小玉心服嘴不服。   “知道你厉害,少林弟子嘛。”龙琪安抚道,“对,你最近没什么事吧?”   “你是老板嘛,你没事我当然没事。”杨小玉这样想,也这样在脸上表现出来,但 没说出来。这就叫分寸。做人家秘书,决不能口没遮拦,有些事,让上司心里明白就行 了。   “这样吧,从今天起,你就跟着乔烟眉。”龙琪说。   “为什么?用不着吧?那条老眉毛可比我厉害多了。”杨小玉说。   “就这样决定了。”龙琪没有解释,她用不着跟谁解释,她是老板。   “其实,她做药膳应该做得很好。”杨小玉岔开话题,“现在很多酒店都在做。”   “不行。”龙琪摇头,“是药三分毒,没病别乱补。进门的客人,你能知道他有什 么病,身体又缺乏什么,不知道敢给人家瞎补?那还不搞出事来。”   “噢!?”杨小玉应了一声,“那,我跟着烟眉每天做什么?”   龙琪说,“逛街街,作作美容什么的。”   这个差使敢情不坏,套用张爱玲的一句话:就算最没有心肝的女人,一想到逛街, 也会欣喜若狂。   龙琪拿出支票本,撕下一张给了杨小玉,“没有钱逛街是一件伤心的事。喏。”   杨小玉看了看上面的数字,吃了一惊,“这能花得完吗?”   “钱还有花不完的吗?”龙琪反问。   可是,这个乔烟眉值这么多吗?为了她,中餐部差点全体罢工。更重要的是,她还 是那样一位危险人物。   “我们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了?”杨小玉不得不有此一问。   “我们是欠了她的,但不是上辈子,而是这辈子。这辈子欠的,这辈子一定要还清, 否则等到下辈子,利滚利,不知又会欠下多少。那就当牛作马也未必还得清了。”龙琪 如是说。   噢!杨小玉答应着,心里却是十分地不明白,龙琪到底欠乔烟眉什么了。   9 点钟,乔烟眉才从睡梦中醒来。一醒来,就看到满床灿烂的阳光和一屋子的豪华 气象。──这是一间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房子,不说房间的格局与装潢,单单墙上那幅 十九世纪的阿拉伯挂毯就显示了房间内所有东西的价值。乔烟眉舒了个懒腰起床走进衣 帽间,里面挂满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她又进了洗手间,迎面一张落地大镜子,她对着 镜子扭了扭腰,做了几个鬼脸,对,该洗脸了,拧开水龙头,水是温的,稍比人的体温 低一点儿,正是洗脸的最佳温度。洗完脸,伸手所触的地方,搁着一堆名牌化妆品,乔 烟眉漫不经心地涂抹了半天,打扮好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舒了口气,突然想起杨小玉 给她说过──“茶机上有个按钮,你可以当它是阿拉丁神灯,只要你一摁它,想要什么, 都可以满足。”   乔烟眉找到那个按钮,摁了一下,只听啪一声,对面墙上弹出一个屏幕,里面有个 漂亮的女孩子甜甜地笑着说:“这里是总台,118 号服务员愿意为您效劳,请问您需要 什么?”   乔烟眉愣了片刻,想不到这地方真先进呐!她调皮地一笑,“我需要一个男生为我 服务。”   女孩子笑道:“请您双击按钮。”啪一声,她退出了。   乔烟眉将手放在按钮的上方,迟疑了片刻,双击,果然,出来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 儿,也是甜甜地笑着,重复着刚才的话。乔烟眉道,“来一份营养早餐。”   “您要配什么水果?”   “柚子,还有杨梅。”正是秋天,柚子很多,杨梅却不在季节。   5 分钟后,一份早餐送到,就是刚才那位男孩儿,本人比屏幕上还漂亮。   “您慢用,完了盘子就放在这里,回头会有人来拿。”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乔烟眉看了看他,“你去吧。”   吃完饭,她换了件衣服,到了庭院中。龙琪大酒店占地很大,是由七座楼组成的楼 群,楼与楼之间相隔较远,中间是很漂亮的绿化带,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木,如今已是仲 秋,花木已过了绚丽与灿烂的全盛期,走向了淡然与恬静。落红褪去,绿意更浓,浓得 如酒,酝酿出酽酽的味道……不论是谁,只要一眼,就已醉了,何况身处其中。   乔烟眉坐在秋千架上,架上缠绵着丝丝缕缕的藤萝,那藤萝于苍苍绿色中,有一些 些的衰败,有一些些的倦意,也就更显出一份慵懒与惬意……十足的诗情画意也就是于 中发出来的。乔烟眉轻轻晃着,像摇晃着一个梦……远离十丈红尘,避开了人世喧闹。 真是一个好梦,可惜偏偏有人要打搅这个梦。   “呀,老眉毛,原来你在这里。”杨小玉的影子投在乔烟眉身上。她跟人自来熟, 只要见上一面,就会给对方送上一个“别致”的外号以示亲近。   “坐!”乔烟眉像招呼客人一样。   杨小玉在她对面的那架秋千上坐下。她端详着乔烟眉──那梦一样的长发,那如烟 如雾的双眉,那秋水般幽深的眼眸,不似在人间,倒是在梦里,对,她就像一个梦中人。 空灵、飘逸、淡远、神秘。   杨小玉突然问她:“喂,你真的杀过人吗?”   这个问题,让两人一起回到现实。   “是,”乔烟眉回答着,将视线转向花园中,那儿,一只蝴蝶正在一丛烂漫的菊花 上翩翩起舞,秋天,正是菊花的黄金季节,它们在属于自己的这个时节恣肆横逸,畅舒 生机。   她沉默了半天后,“杀人的感觉真的很爽,事后很有成就感。尤其是杀人后不用偿 命。”   杨小玉盯着她。   “去年,我在一家报社当编辑。工作有点忙,但不至于太忙,薪水不算多,但还够 过。我做了半年,日子一直很平静。我希望这种似水流年能继续下去。但就在7 月份的 一个晚上,大概12点多,我们报社突然死了两个人,一个被刺杀,一个被毒杀,那天我 下班早,在家。几乎就在凶案的同时,我正在睡梦中,仿佛听到门暗暗地开了,一个脚 步声,悄悄地向我迫近……半梦半醒之间,我感到一股寒气,就像是地狱拉开了一条缝, 渗出阴森恐怖的死亡气息……我睁开眼,一个蒙着面的人距我只有三尺……”乔烟眉这 时突然回头问,“杨小玉,如果是你,此时你会怎么做?”   “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回答不容置疑。   “我从枕头下抽出一根针灸用的针,轻轻弹出去,然后将一把刀按在床边,只见那 个家伙向前一扑,自己碰在刀上,一刀致命。”   “第二个呢?”   “一样的死法。”   “第三个呢?”   “又过了两天,是凌晨两点,朦朦胧胧中我听到楼顶咝咝作响,声音是细小而微弱 的,但在那寂静的苍茫一刻,听起来则分外的恐怖……我租住的是六楼,是那种简易楼, 楼顶比较薄。我睁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满天繁星。”   “啊?!”   “几乎同时,只听轰隆一声闷响,屋顶砸了下来……”   “噢?!”   “一般楼层的楼顶都是用预制板砌成,再用水泥和钢筋加固。只要有人用硝酸把水 泥和钢筋局部腐蚀溶解,某一块预制板就会掉下来……”   “那不是会砸死人吗?”杨小玉吃了一惊。   “当然。我卧室的屋顶那天轰隆一声就掉了下来……”乔烟眉停顿了一下,“可惜, 我用的是房东留下的一张大床,我在靠右边睡着,左边放着一大堆书,那块预制板掉下 来后,压在了书上。这时有个人头探下来,想看我死了没有。我没死。那他就得死。于 是他死了。”   乔烟眉口才甚好,那么复杂的事让她叙述得丝丝入扣,动人心弦。不愧是作过编辑 的人。   “噢!天哪。”杨小玉喊天。停了一会,她又问,“他们怎么知道你的卧室是哪一 间?”   “他们当然不会让整个屋顶都掉下来,那样人为的痕迹就太明显了,他们用远红外 望远镜,只要知道我住哪套房子,在屋顶一瞄,就知道哪间是卧室。”   “这么先进的杀人手法,可是高科技哦!”杨小玉若有所思。   “除了高科技,还有弱智的。我本来一个人租的房子,可是有一天,对面楼上住着 的两个大学生问我,你跟人合租吗?他们说看到每逢月圆的晚上都会有一个穿白衣服的 漂亮女子站在我的阳台上冷笑……”   “天哪,是鬼?”杨小玉的脸白了。她害怕。   “对,是鬼。晚上我一开始躺下睡觉,她就站我床头,盯着我,披头散发;我在洗 澡时,蓬头里的水会突然变成血,冒着热气的鲜血……我炒的菜中,会吃出人的手指头, 我的电话在半夜会自己说话,还有墙上的那幅画里的人……”   “怎么样?”杨小玉颤声问。   “脑袋突然掉了,淌出的血,竟然是绿的,顺着墙壁往下滴……”   “啊……”杨小玉打了个寒战。   “还有我的房东,每个月都给来跟我收房租的房东,居然是一个死了几千年前的大 汉朝的贵胃子弟。据说那片居民区就是他们家以前的宅基地。而我墙壁上的那幅画中的 男子,就是他的遗像。”(乔烟眉的故事见《精变》)   “天哪……”杨小玉的脸色苍白。   “你怕鬼?”乔烟眉看着她,微笑。   “你不怕?”   乔烟眉笑,“怕什么怕,鬼要是真厉害,也不会变鬼了。再说,我又没做亏心事, 她尽管来敲门好了。”   杨小玉一脸惊惧,“那你后来……”   “后来我把那个女鬼钉在了墙上,魂飞魄散。”   啊?!杨小玉盯着乔烟眉,好半天。“那,那个男的,你的鬼房东呢?”   乔烟眉笑了,“我对他当然要客气很多,他很帅哦!”   杨小玉也笑了,笑得合不拢嘴,“倒也是,你自己就是鬼,色鬼。所以你不怕鬼”   “NO!”乔烟眉摇头,“这你可想错了,我留他是让他去银行给我抢钱。有了钱, 我在人间找个帅哥不是很容易嘛,回头我也开家丽春院,干吗非要个帅鬼?”   杨小玉哈哈大笑,“鬼抢劫,警方肯定永远也破不了这个案子,你小子真是把事想 绝了。不过,你真的让他去抢钱啦?”   乔烟眉摇头,“我帮他逃出生天,进入生死轮回,让他在下辈子找回属于自己的命 运。”   杨小玉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真的是鬼吗?”   “是不是鬼有什么重要,这个世界上披着人皮的鬼,犹恶于地狱之厉鬼。”   “可是……你知不知道是谁在这么对付你?”杨小玉问。   “知道,但毫无办法。”   “为什么?”杨小玉质询。   乔烟眉此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君叫臣死……”   君叫臣死?什么意思?谁是君,谁又是臣?杨小玉想问,但看看乔烟眉的脸色,她 似乎并不想再说。她不说,我可以问哪!于是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做你的药膳?”   话一出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杨小玉不是个不知趣的人。她是秘书,察言观色 拿捏分寸是首要的功课。   “没有那个时候。”乔烟眉说,“药膳那玩意儿是哄人的。”   “为什么?”杨小玉倒有些不解了。   “衣服破了才要补嘛,人也一样,有病才看医生吃药。是药三分毒,没病别瞎补。 人是靠五谷杂粮养着,动不动就吃药会搞出事来。”   噢,龙琪也是这样说的。可是,杨小玉不明白,“现在好多人都热衷于药膳。”   “什么人热衷啊?一句话,有钱人嘛!自古穷不离卦铺,富不离药铺,不穷不富不 离当铺。穷人想改变命运,常算命;富人怕死,老爱吃药。很简单的道理嘛。”   “那你是不打算做啦?”杨小玉窃喜,她不去最好,免得刘雪花生事。   “当然,我是正儿八经的中医呐,做这些真是降低身份。”   杨小玉笑了,各行有各行的尊严,医生也一样。不过,“中医跟西医到底有什么本 质的区别呢?”她本来对这没兴趣,不过老板既然让她专门陪乔烟眉,两人坐一块总得 有点话说吧?全当打发时间。   乔烟眉想了想,慢慢地说道:“简单一点说吧,中医讲的是调理,而西医呢……”   “西医讲什么?”杨小玉急性子。   “西医讲的是修理。”   杨小玉笑了。可不是,中药铺瓶瓶罐罐,西药房刀刀剪剪。“说说看,怎么会这样?” 她一下感兴趣起来。   乔烟眉兴致也来了,“中西方观念不同嘛!古代的中国人讲天人合一,古代的西方 人讲征服自然,融合需要调理,进攻当然就是修理了。”   “照你这么说,依病人的立场,还是中医比较人性一点,是吗?”   “应该是。”   “那你说为什么现在西医会风行天下?”杨小玉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也是一个令 天下中医都伤心的问题。   乔烟眉笑一笑,“那是因为,以前的人是动物,现在的人是机器。”   动物需要调理,机器则需要修理。杨小玉笑了,“你这家伙真堪称是刻薄之尤,说 话这么恶毒。”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乔烟眉微笑,“以前的人都住在山脚下,溪水边,地上是 青草,满目是野花,打柴狩猎,种地织布,每年惊蛰动土,清明下种,谷雨出苗,芒种 开镰除草,中秋收割,冬至休息,春节狂欢,可谓四时有序,周而复始。食物是没有加 工过的,空气是完全新鲜的,来来往往一动一静一仰一合一呼一吸间,与大自然同步, 这不就是动物的生存法则吗?而现在的人呢?跟笼养鸡一样,每天匆匆忙忙,挣钱、吃 饭,吃饭、挣钱……”   话未说完,杨小玉大笑起来。   “照你这么说,社会的进步反而让人迷失了本性?”   “你不觉得吗?”乔烟眉叹息,“如果能回到古代,我愿意用所有的代价换取。”   “真的吗?”杨小玉意味深长地,“也许我能替你圆这个梦。”   “少吹牛吧你。”   杨小玉笑一笑,“咦,咱们也该吃中饭了。”   “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乔烟眉刚吃了早餐。   这是什么话,我现在整个儿一三陪,得陪你吃,陪你玩,陪你聊。杨小玉想,“吃 点儿吧,现在不吃饭,以后就得吃药。”   “我真不想去。”乔烟眉坐着不动。   她不动,杨小玉当然也不能动。她只好又坐下,“行,再聊会儿。”   “我也不想聊,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乔烟眉还来劲儿了。   烧得她吧,还一个人想安静会儿,我还今天就陪定了,杨小玉一屁股坐扎实了, “一个人多闷呢,聊聊吧,听你说话挺有意思的。”   “真的?”乔烟眉看着杨小玉,“你就不怕我说出点别的来?”   “你能说出什么呀!”杨小玉笑。可是等乔烟眉的话一出口,她就笑不出来了。   乔烟眉说:“你不是河南人吧?”   杨小玉惊得差点从秋千上掉下来,“你说什么?别胡说啊!”   乔烟眉微笑,“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我问你可以不回答,但我还可以望,可 以闻,而且昨天,我也给你切过脉了。”   昨天,一提昨天,杨小玉就有点气愤。哼!“别吹牛了,别再找机会显自己了。风 头出得过足了小心折断腰。”   乔烟眉微笑,“知道什么叫察言观色吗?我们每个人从小吃过什么,喝过什么,都 会表现在我们的脸上。因为,食物的营养会日积月累地渗透到我们的血液和五脏六腑中 了。完全不同的食物有完全不同的营养成分,不同的营养会造就人不同的皮毛颜色。”   她略一停顿了一下,“小玉,你常便秘是吧?你下巴颏上常有痘子,脸色有时还会 发暗。为什么呢?因为你从小是吃肉喝奶长大的,你们居住的那个地方地气苦寒,能克 化动这些高热量高脂肪的食物,但现在不一样了,这里的气候温和湿润,可是你从小的 饮食习惯又很难改变,所以,就会造成你体内小气候的不流通。此所谓:过食肥甘厚味, 易助食生痰,甚至化毒为热……”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小玉盯着乔烟眉,这可不是个简单的美女。她敢动手杀人, 而且还有一双贼眼。   “你是七十年代初生人吧?中国人脱贫致富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七十年代初莫说是 河南那个穷地方,就是北京人也未必能天天吃肉喝奶,那,杨小玉,你能是河南人吗?”   杨小玉吃惊地盯着乔烟眉,这家伙打哪儿冒出来的?纯粹就是我天生的克星。   “坦白交代吧,你到底是哪儿的人,潜伏在这里又为了什么?”乔烟眉笑得阴森森 的。   “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是人,是个中医,不过,中国古代一向是巫医不分家,所以一个好的中医,不 光能给人看病,还能给人看相。”   “我看你就是个巫女。”对于乔烟眉,杨小玉一直都觉得她像个谜一样。   乔烟眉微微一笑,马上变得像个天使,“别急嘛,我没恶意的,古代的巫女会替人 保密。现代的巫女也是。”   这话等于是给了杨小玉一个承诺,杨小玉看着她,想说点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掉头走了,乔烟眉并不需要她保护。   乔烟眉看着她渐渐消失在花木丛中的俏丽身影,也站起身来,她要出去,她不想让 别人知道她去哪里。   (二)   日影已经有点西斜了,小方起身拿出一套比较新的警服,他刚打过电话,文室他们 单位有人,是位女同志,而且是位年龄比较大的女同志。这真是太好了,女同志上了年 纪都有点嘴碎,只要话头一开,家长里短婆婆妈妈,从衣服鞋袜到油盐酱醋,犹如黄河 决堤,滚滚而来。更重要的是女人细心敏感,有种非常强烈的直觉,能在平常的琐事中 发现不寻常的事。   小方这次打定主意一定要掏出点什么来。他以前只顾盯着龙琪,直到昨天与杨小玉 一席谈,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忽略文室了。   文室是死了,但死人未必不会说话。死人的某些话,是上天假活人之嘴来说的。这 就叫天网恢恢。   小方换好警服,在镜子前照了照,这面镜子是陆薇特意买来挂在小方他们办公室的, 她认为小方太不修边幅,而作警察就得威风凛凛。不过可惜,这镜子自送来以后,小方 他们包括上官文华这个姑娘家都没认真照过几次,谁有那份闲心?倒是庄美容偶尔光顾 个一回两回的。这恐怕与他的出身有点关系。   小方照着镜子,想起了陆薇,也不知道上官给查得怎么样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 过,他又开始想文室的案子。那边等候他的是个女同志,他就得收拾一下自己,女人总 是会对干干净净男人比较有好感。小方梳了梳头,又在上官的抽屉里找到摩丝,喷了一 点,然后满意地点点头。他很少在意自己的外貌,但他相信教官曾讲过的一句话:个人 魅力在某些时候可以胜过能力。   他下了楼,发现队里的车都出去了,他摸摸口袋,自行车钥匙也忘了拿,算了,走 过去吧,也不是太远。出了大门,沿着胡同出去,就是大街,他过了马路,左转一直向 前,然后又是一个十字街口,他刚走到安全岛,也就是供行人等红绿灯比路面高一尺多 的平台上时,红灯亮了,这个红灯时间较长,小方为解闷开始观察着周围的人,他左边 是个胖子,右边是个瘦子,前边一点是个穿淡黄色毛衣的女郎,头发很长,直垂到腰际, 她身材不是很高,但很匀称,腰很细,长发被风拂动在她腰间流转,显得整个背影袅娜 多姿,绰约曼妙,而且有股淡淡的异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是属于她的吗?这种女孩子, 不应该自己上街吧?小方正想着,便看到一只手悄悄伸向女郎的腰际,果然,她是有伴 的。小方暗暗地笑了,恋爱是美好的,可是就在一闪念间,小方的直觉告诉他,他错了, 因为那只手上,没有温柔缠绵的爱意,而是带着一股邪恶的力量,小方正要喊,已经迟 了,女郎被推下平台,一辆接一辆的车呼啸而过……   乔烟眉换了一件薄薄的浅黄色毛衣,今天天气很好,这个颜色很配合心情。她照了 照镜子,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她快乐地从酒店出来。酒店在市中心,正门外就是大街, 她过了马路,向前走了一段,又是个大的十字路口,她上了安全岛,前面是绿灯,可是 绿灯已经亮了不短的时间了,如果现在过马路,说不定正好走在路中间红灯亮了,那就 不好了,反正也不急,等等吧。果然,她站了刚一秒多一点,红灯就亮了,她笑了,心 里多少有点得意──先见之明。任何事都要经过判断的。各种各样的车从她面前哗哗流 过,带着一种强大的冲力,哇,要是这会儿掉下去,那可就没命了。想到这里,乔烟眉 下意识地准备往后挪挪脚步,然而,就在这时,好像有股奇特的香味飘了过来,令她略 微驻足迟疑。马上,又有个什么东西在她的腰上顶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冲 下了安全岛,瞬时,车辆、人群、巨幅广告、路边的花木就像电影的蒙太奇一样闪电般 从她眼前划过……   小方一个箭步冲开人群跃下安全岛伸手一捞,女郎像一条鱼,被他紧紧搂住,等他 看清她的脸时,他大吃一惊,“是你──”   几乎同时,乔烟眉也惊呼:“是你!”   她推开他。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又同时问出这句话。然后,看着对方的脸,都笑了──死里逃生啊!   “谢谢你!”她说。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是被推下去的。”她说。她看着小方。   “我看到了。”他的确看到了凶手行凶,但救人和抓人他只能做一样,现在回过头 再看安全岛上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绿灯也早亮了。现环顾四周,人来人往,车 水马龙,阳光也很灿烂──刚才的那一幕,真像是一个梦……   “你认为是凶手是谁?”小方盯着对方,想看出一点儿玄机。──种瓜得瓜种豆得 豆,谁惹上杀机,谁心里有数。   “我认为法律的判断比我个人更有效。”乔烟眉则说。她封锁了大门。   她不是那么容易就范的,小方知道,他说:“我会替你找出凶手的。”   “但愿。”这话不无怀疑。   小方宽容地笑了笑,虽然乔烟眉昨天的话十分刻薄,但未尝没有道理。要让人说你 好,你得做出好事来,“你现在要去哪儿?”   他也许是随口问问的。也算是一同共过患难了吧,关心一下。   “我去看看程淑惠。”她也是随口回答。但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唉,有时候随口说 出的话才是真话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懊恼。   他捕捉到了,“乔小姐,说出去的话和泼出去的水后果基本一样,那就是无法收回。 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看程淑惠?人但凡做一件事都有动机。”   “猫应该去逮耗子,怎么有空出来扑蝴蝶?”乔烟眉这算是拒绝吧。   “逮耗子只是猫的饭碗,其实仅就爱好来说,猫更喜欢钓鱼,而且在吃饱喝足的情 况下,猫还愿意去扑扑蝴蝶,这属于休闲娱乐!”小方笑得就像一只蹲在鱼池边的猫。 他不生气了,那没用。有些人根本就没把警察放在眼里,更谈不上尊重。现在,他要学 会脸皮厚。   “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是在休闲娱乐?”   小方摇头,“对于一个真正的好猫,工作跟娱乐应该是一回事。”   显然,小方非常地不想放过这次与乔烟眉单独“接触”的机会。他四下里看了看, 大概觉得马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还好,他看到不远处一道红墙拦着无边的青青翠色─ ─那是个公园。   他“押着”乔烟眉进了公园,公园的景色可真不错,绿柳如烟,湖光荡漾,可有的 人并不是来看风景的。   乔烟眉拨开小方抓她手腕的手,“讨厌。”   “你干吗那么紧张?心虚?”小方笑。至少,眼前这一个没有杨小玉那么口无遮拦。   “心虚方能听得进良言,腹空才能吃得下美食。”乔烟眉揉着手腕。   真是一副好口才,一点也不次于龙琪,真是物以类聚。小方想。   “为什么要去看程淑惠?”他咬定了这个问题。   “我高兴!”这个回答就算不是标准答案,也足已过关了。   “我刚才救过你的命呢!”这算是套近乎吗?   “那不如说是我给你机会做英雄呢!英雄,几百年才出一个。”可惜这一个并不领 情。   “你口才不错嘛。到底是医生,嘴巴养护得好。”小方真的是不能不佩服。   “口才与嘴巴无关,与大脑有关。否则,茶壶怎么不会说话?”   小方笑了,但他说出的话却不可笑,“怪不得庄竞之喜欢你,以他的品位和身份, 你居然能晋身为他的红颜知己,本事不小啊!可你为什么要做第三者,做有妇之夫的情 人,弄得人家家破人亡?你还好意思去看程淑惠?你怎么面对她?”   小方的话显然没有在乔烟眉那里收到预期的效果,对方低着头,半晌,幽幽地叹息 一声,“这草地真绿啊,绿得叫人心碎。为什么美丽的东西反叫人心碎?”   这算什么回答呢?小方看着她,这也是个硬角色。不如干脆摊牌──   “乔烟眉,庄竞之患有艾滋病,是吗?”   一句话,石破天惊。   乔烟眉吃惊地抬头,小方英俊的脸在秋阳杲杲中更显个性。他是神探,这可不是浪 得虚名。   “一年前,庄竞之去泰国谈生意,传染上艾滋病,回国后他惊恐万状,半年前他遇 上了你,你用药物为他暂时控制住了病情,但无法根除。而且更为不幸的是,他得病的 事被某人知道,他遭到恶意敲诈,公司的资金大部分流失……庄竞之面临着身败名裂的 危险。所以,他想死,否则他将死得很难看,而且会令整个家族蒙羞。于是他想起一种 自杀性质的死,这件事上,你帮了他,是吗?”   乔烟眉的脸色渐趋平静。   “所以,当晚程淑惠冲进宴会时,你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能引起她杀机的话……”   小方盯着乔烟眉,“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去看程淑惠的全部原因。因为她完全被蒙在 鼓里,无意做了‘杀手’,你内疚。”   乔烟眉皱着眉头,“这个案子对于你,是在逮耗子?捉鱼?还是扑蝴蝶?”   “我只是想告诉你,法律,是不可欺的。”   乔烟眉冷笑,“未必。”   “你知道吗?你在藐视法律的威严。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医生,但你却在帮别人死, 这也是你该做的吗?”   “死生有命。让一个安心地去死,正是医生的职责。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得安心更 难得的呢?这说明死者懂得尊重自己,更懂得尊重生命。”   “巧言令色!”小方喝斥。   乔烟眉不在乎对方的态度,淡淡地说道:“太阳普照大地,但也有背阴的死角。它 就像你所要维护的法律,听起来威严神圣,其实,有好多的罪恶它根本惩罚不到。方神 探,法律是不公平的,只有死亡才是公平的,对于每一个人,它都会给同样的机会。天 网恢恢,疏而不漏。”   小方沉吟,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你走吧。”   看着对方的背影,小方想自己除了速成一张厚脸皮之外,是不是应该像《九品芝麻 官》中的周星驰那样,先去练一副好口才出来。   (三)   程淑惠见到乔烟眉,非常吃惊。“你怎么来啦?”   一问完就开始痛骂,什么狐狸精、不得好死的第三者,总之所有的难听话都让她说 出来了。她一定是想起了丈夫生前的那些个红红绿绿莺莺燕燕袅袅婷婷们了,于是便将 所有的气全撒在了乔烟眉头上。   乔烟眉却只是笑了笑,一直等庄淑惠骂够。旁边的狱警也没过来阻拦,庄美容也是 警察,那他的母亲总是可以得到一点宽大吧!   庄淑惠骂累了,双眼瞪着乔烟眉,“你倒是脾气好。”   “我脾气不好。”乔烟眉更正。   “那你不生气?”庄淑惠冷笑,“如果换作是我,我一定会以牙还牙。”   “对我们医生而言,为病人开出最好的药方是一种天职,但对于病人来说,无论是 良药还是毒药,只要没吃进肚子里,就不会起任何作用。”   程淑惠出身名门,本人也很有点天分,她马上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论好话坏话, 只要不往心里去,就不会对人有影响!   明白了后程淑惠心中涌起一股对乔烟眉的羡慕,她才多大啊,就这么想得开,一个 普通人能想得开比佛家悟“禅”还难。有人用一辈子的功夫也未必能做到“想得开”。 可她还那么年轻,头发还是那么柔软,皮肤还是那么光洁,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想得开,是福,早想开一天,早有福一天。   “你多大了?”程淑惠问。   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乔烟眉却在沉吟,“这个……”   “我没必要告诉你吧!”最后,她干脆拒绝。   庄淑惠的脸色一沉,没有人敢这么对她无礼。“你会遭到报应的。”她愤怒地威胁 道。   “我想我已经遭到了。”乔烟眉深深地盯着程淑惠的眼,“今天我在马路上差点被 撞死。”   “你什么意思?”程淑惠的脸色变了。   “你明白。”   程淑惠沉默片刻后笑了,“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们庄家的钱,是一角一分也不 会给你,你劝你赶快死了这条心吧。“   “这个你不用操心,该我得的钱,庄竞之他早已付清了。”   “你!”程淑惠一脸的愤怒,“你们这对狗男女……”   “我希望你动动脑筋,但不要动歪脑筋。”乔烟眉微笑,“你丈夫他付给我的是药 资。”   “药资?什么药资?春药?”程淑惠一脸的怨毒,如果眼光能杀人,乔烟眉已经死 了一万次了。   乔烟眉没死,她摇摇头,有些人真的是无可救药。她解释说──她用得着这么耐心 吗?她想──“不是春药,没那么香艳,不过这个药很特别,是治疗──”   乔烟眉说着将话头掐住,像猫捉鼠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淑惠,“你应该知道是治 疗什么的。”   很奇怪地,程淑惠脸上现出一种恐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你已经做了。”   程淑惠盯着她,“你就像一个女巫,这要在过去,是会被绑在木桩上烧死的。”   “该死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杀人者死!”   “你说什么?”程淑惠尖叫起来。这个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了。   乔烟眉微笑,“你怕啦?你心虚啦?为什么?”   程淑惠渐渐平静下来,“你来找我做什么?说!”   “奉你丈夫之命给你治病,你不是有老寒腿吗?”   “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是太迟了,可我不能来得太早了,因为……”   “因为什么?”程淑惠抢着问。   “因为这之前我若去找你,你肯接受治疗吗?”   程淑惠吸了口冷气,她被问住了。显然,如果乔烟眉敢去找她,一定会被她骂个狗 血喷头。──人有时候,是被自己误了。聪明者自误,刚愎愚顽者更是自误。   “那你认为我现在就肯让你治疗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答应了别人的,我一定要做到。”乔烟眉慢慢地说,眼神 很冷很可怕。   程淑惠盯着她,两人正对峙着。有人走了进来,乔烟眉和程淑惠同时站了起来,一 个叫“龙总”,一个叫“师妹”。显然是龙琪来了。   就在龙琪走入看守所的那一刻,小方进了文室的单位。   小方在从窗户上就看到一位50多岁的女同志安然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一本书,一缕 夕阳洒在她身上,生出一种家居感的温馨。──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能调制出这种感 觉。她们的皱纹,她们的阅历,她们的母性,就像一壶贮存经年的老酒,在某一个时刻, 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醇香……小方很喜欢这种氛围,他推开门,办公室里静悄悄地, 只有嘀哒、嘀哒的钟声,小方下意识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原来已经5 点了,他跟乔 烟眉在公园耽搁了不少时间。   “你好!”他向对方欠了欠身。   那女同志抬头,看到一个穿着警服的陌生的年轻人,她的脸竟然有点红了,仓促地 点点头,“好好,都好。”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书迅速合上,马上又封面朝下反扣 住,仿佛觉得不够,又拉过一张报纸遮住。   其实小方已经看到了那本书的书名,也明白了她因何而脸红,因为她看的是琼瑶女 士的一本小说《心有千千结》。   琼瑶女士是位言情小说家,她的书曾风靡了一大批的少男少女,所以在人们心中, 她的小说应该是由纯情浪漫的少年人看的,而不是让一个50多岁的人着迷的。其实,这 个想法是片面的,对于女人,琼瑶永远是一个美丽的安慰与梦想,不管这个女人年龄有 多大,在现实中多么不得志,只要捧起琼瑶的故事,她就会感到世界还是可爱的,人生 还是有希望的。   女人天生爱作梦。   小方暗暗地笑了,他理解,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不是?肯做梦那是好事,不论脚下 的路有多难,梦想就像一盏灯,会让你活得明白。也许那个梦永远也不会实现,但追梦 的过程,就是快乐的旅程。   “同志,你有事?”那女同志一副大嗓门,也就短短几秒,她脸色就平静如常了, 小方脸上的笑容,就像言情剧中漂亮温柔的男主角,让她感到十分妥贴。   小方点点头,自己拉一把椅子坐下,四下里看着,“你们这办公环境不错。”   “那还用说,我们这是先进派出所,年年都是。”女同志自豪地。   小方这时才听出她一口的东北腔。那几年正是相声式微小品风行,赵本山潘长江黄 宏咆哮全国,闹得东北话都快成第二国语了,连小朋友都会两句“你叫海南岛,俺叫少 林寺”。不过东北人性子好,爽快,说话办事嘎崩溜脆,直来直去。   “您是东北人?”小方问。   “可不是咋地,俺爹打老以前是长白山上挖老山参的,我是他老闺女,参军走的时 候,老爷子哭呢,一辈子没哭过,也就为我掉了几滴泪,可惜,他临了咽气也没见上我 一面,那会不是正大炼钢铁嘛,我回不去呀!对,大兄弟你也是东北人?”一扯就扯老 远去了,莫非这也是东北女人的特性?   “不是。”小方摇头。   “噢!”东北大姐多少有点失望。“那你,找我有事?”   小方点头,“了解点情况。”   “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我在这里将近三十年了,明年就要退休了,这一片的情况 我熟。对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叫李秀娟,文革时曾改名为李卫红,文革完 了,我那名儿也就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就又改回来了。秀娟这名儿是我爹取的。你贵 姓呢?”   “我姓方,市刑警队的。”   “刑警队的?”李秀娟盯着小方,“怪面熟的,见过,肯定见过。”   “见过,咱们系统每年元旦春节不是都要开联欢会吗,一个桌上吃过饭也说不定。”   “想起来了,去年春节你还上台讲过话呢,你说,是不是你?”   小方微笑,“是。”   “刑警队的找我,肯定是大事,你问吧,我们所可是先进集体,年年先进,我一定 配合。”   小方想了想,干脆开门见山,“你跟文室也是多年的同事了吧?”   “文室?”李秀娟一听这个名字,一脸的恍然大悟状,“他死了,你怀疑他……”   不愧是干了三十年的老警察,一下就听出味儿来了。   小方不置可否。李秀娟于是打开了话匣子,“要说这文室,人挺好的,老实,勤快。 别的不说,老以前没暖气生炉子取暖那会儿,每天都是他第一个早早来了生好火,烧好 水,打扫了办公室,等大家伙儿来了,一切都是现成的,多好的一个同志,还不抽烟不 喝酒,少见。可就有一样,抠门。小气得要命。以前吧,还好,不太显,尤其是这些年, 一年四季自己从不买件衣服,脱上脱下就那身警服,我说他是老虎下山一张皮,警察也 得有点个人时间不是?他可不听,而且同事结婚、小孩过满月,他也从来不随大流凑个 份子,当然,请客送礼咱不提倡,可是人情往来总不能少吧,又不是在真空里。他就不。 我没少劝他,他却说,大姐,婚我早结了,孩子呢,我又没有,别人结婚生孩子我上礼 凑份子,那不是光出不进捞不回来了吗?听听这话说的。“   “等等,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小方突然打断李秀娟的话。   ──他听出了一个疑点。   小丸瞥了瞥墙上的钟,已经快下班了,对于她们这些行政人员,酒店实行的是朝九 晚五的八小时工作制,中午不休息,由公司配给一顿午餐。不过,作为行政秘书的小丸, 她的工作时间可就不止8 小时了,龙琪早上最迟8 点到办公室,有时甚至是7 点,只要 她一来,小丸就得守在她办公室外的那张桌子上,负责处理一切琐事。很辛苦,但物有 所值,龙琪给她的薪水一向是很高的。而且有时龙琪加班熬通宵,如果没有特别指明, 小丸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也就是说,可以留下,也可以下班回家,不过小丸一般都会选 择留下,龙琪对她的信任不在杨小玉之下。   今天老板出去了,看来可以回家了,小丸展了展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拿出手提 袋,把用完的咖啡瓶放在里边,她有个朋友上次去她那儿玩儿,很喜欢她的咖啡瓶,说 造型漂亮挺别致,正好放她给她男朋友叠的100 个幸运星,市场上买不到的。用钱买不 到的东西往往会珍贵一点。小丸于是答应她,喝完咖啡后一定将空瓶送给她。   小丸收拾好东西,又去了一趟洗手间,她是专门去照镜子的,她是油性皮肤,坐上 一天,额头和鼻子上都会渗出一层油,很难看,她照了照,果然,又是油腻腻的一层, 她拿面巾纸轻轻揩掉,又稍稍扑了点粉,好了,又是个可爱的小丸了。   小丸不是个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漂亮的女孩子,她个子不是很高,圆脸,眼睛乌溜 溜的,睫毛尤其长,少了一点女人的魅力,多了一分孩子般的顽劣。远不如杨小玉光彩 夺目,但她的个性很可爱,活泼开朗,更难得的是幽默,她的一句话往往能让人乐上个 半天。   她修理完自己的脸,又梳了梳头发,还整了整衣服,程序够烦琐,但当她出了洗手 间时,她就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她的办公桌前有两个男人在等她。   一个,是我们已经见过的陆星,另一个,则是一完全陌生的男子。   陆星一见小丸,脸上的笑容就堆起来,“不远万里飘洋过海的国际主义战士山口丸 子小姐,你好。”   小丸笑意闪动,“陆局长专门来找我的?”   “当然,国际友人嘛,我代表政府,给你带来我们全市人民的慰问。”   “谢谢”小丸笑了笑,回头问那位陌生男子,“请问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哦,不。”那位男子说笑一笑,“我在你们这里住。”   “噢!”小丸点头以示礼貌。客房部在前面那座楼上,所以她对客人并不熟悉, “您,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吗?我能帮您吗?”   那男子摇头,“我很满意,我只是想见见你们波士。”   “波士”是英文音译老板的意思,本地人一般不这么称呼。“您是海外华人?”小 丸问。   “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外国。”   “噢!”小丸笑了笑道,“那只能等明天了,我们老板出去了。您会住些日子吧?”   “是的。”那男子想了想,“我可否请小姐你共进晚餐?”   “这个……”小丸微笑,她常常遇上这种情况,来人请龙琪若请不到,她就会成了 香饽饽。她正想着合适的措辞婉拒时,陆星出来替她挡驾了。   “这位小姐我已经预约了。”他说。   “是吗?那不巧了,改天吧。跟您聊天很愉快。”那男子像个英国绅士一般对着小 丸欠了欠身,走了。   “真有风度,像个绅士,他长得也不坏哦!”小丸目送着那位男子的背影夸赞道。   “什么绅士,他整个儿一中国农民。”陆星讽刺道,话语中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儿。   “你认识他?”小丸有点意外。   “不认识。”陆星掩饰道。   “那……”小丸拎起包,“再见。”   “再见?”陆星笑着盯住小丸,“你不是要跟我共进晚餐?”   “骗那个人的嘛,你当真啦?”   “你骗的何止是那个人,你把所有的人都骗了吧?老校友,我们刚刚分别几年,你 什么时候变成日本人啦?”   乔烟眉告辞走了,龙琪在她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两人一时无语,不知说些什么好。   “你怎么有空?”程淑惠先打破沉默。   “工作永远也做不完,我总不能六亲不认。”   “六亲不认”本是龙琪无意说的,程淑惠却多心了,她诬陷过龙琪。“对不起。”   她对龙琪显然比对乔烟眉客气多了。   “我理解,”龙琪说,“师哥那个人其实……”龙琪在选择字眼。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这些年,我太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了。你说师妹,当初我那 家庭那身份那背景,那是赫赫有名的,我是正宗的千金大小姐,他庄竞之是什么?一个 穷大学生!我图啥?就图个他对我真心。他那时的嘴可真甜,风花雪月,海誓山盟,好 话全让他一个人说尽了。可又怎么样,我为他吃尽了苦,先不说我家的人包括仆人都看 不起我,光说那几年,我到了内蒙,还怀着美容,自己被逼着学会放羊,用羊油做油茶, 用羊毛擀毡,天寒地冻,孤苦伶仃,直到1983年才回来。回来还是个穷,他就一点工资, 还是我,腆着脸去求我娘家哥哥,你没见我嫂子那眉眼,跟斗鸡似的,想吃了我呢。要 还是大小姐那会儿,我早走了,亏得我哥还记得我这一门亲,多少给了点,自己创业吧, 一开头又有多难,我不光操心家里,还给他管着外边。他没作过生意,我爹可是大资本 家,门里出身我自带在三分。好不容易翻起身来,好日子该来了。倒是来了,夫贵妻荣。 他确实是贵了,可我却没荣,荣的是别的女人!他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走马灯似 地,叫我如何忍?是我不容人吗?他年轻,他风流,可现在美容都快娶媳妇了,他还是 那么花花。”   龙琪差不多跟她是一辈人,有些家常话是可以说出口的。   龙琪无言。她这个师哥聪明绝顶,父亲很欣赏他,可就是一点,风流成性,还常以 韦小宝自居,若遇上个别的女人还好些,偏偏娶了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程淑惠,个性刚烈, 遇事一味硬来,从不权衡轻重缓急,最终酿出祸事。还害庄美容成了孤儿。   “他注定命犯桃花,那我就注定命犯桃花劫,来一劫我挡一劫,终于挡到了这里。” 程淑惠说,“但我不后悔,我是女人,我绝不允许别的女人染指我的男人,既便是死!”   这是程淑惠的宣言吗?唉,做人其实不必太执着,因为太执著就会太伤心。可若不 是爱得深,又怎么会太执著?   多情自古空余恨。   爱浓了就是恨,恨多了就是伤,但不论是恨是伤,总比无情要好,人活一世若无情, 便如寒灯无焰敝裘无温,了无意趣。   这般一想,程淑惠其人未必就不值得人佩服──天下哪个女人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 丈夫?若不愿意,还不是将那桃花劫来一劫挡一劫,一直到死!   龙琪也是女人,于是她说:“只要你觉得值得,你做的一切就是有价值的。”   “你这是夸我吗?”   “为什么不!”   是啊,为什么不,人活一世总要死的。   “可是我杀了他!”   杀了他!难道只有杀人才可以解决问题吗?龙琪则回答说:“有些人该死!”   李秀娟的话被小方打断,她有点意外,“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最后那几句。”小方说。   “噢,我劝文室不要小气,他说,他已经结婚,又没孩子,这些花出去的礼钱日后 收不回来的,白瞎了。”   他说他没孩子,那龙欢呢?小方看着李秀娟字斟句酌地提示道:“我见过龙欢的照 片,长得很漂亮的。”   李秀娟看着小方,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原来你是要问这个。”   她看了看小方的茶杯,起身为他续上开水,自己端起杯子也猛喝了几大口“这说起 来就话长了。”   她换了个坐姿,“那年,文室从部队转业分配到这儿,因为我也是部队上下来的, 我俩就特别有话说。他人前人后叫我大姐,我大他十几岁呢。他常去我家,我家老头是 海军,长年累月在海上,文室就帮我干活,拉煤然后做成蜂窝煤,跑大老远的买粮,啥 都干,而且来一次,大包小包,给我那三个半大小子买一堆吃的。他那会儿可不小气。 他不是本地人,逢年过节我就把他叫家来,我们跟一家人似地。他有什么心事也都跟我 说,特别找对象那事,常跟我嘀咕,今天李家的好,明天又是张家的俏。他眼气高,那 些年军人吃香,警察也跟着一起香,他两样全占了,有得挑,一挑二挑,年龄大了,二 十七八了,着急了,赶快吧,中午咧,拣到篮里都是菜了。我漫山遍野地给他托人介绍, 本地的姑娘人看不上他,他家山东农村的,穷,他每月得往回寄钱,自己存不下多少, 没房子没地,长得那小样儿还不怎么地,那不刚演过《追捕》,女孩子都喜欢杜丘那种 高大威猛的,他不沾边儿,个子略比我高点。难!磨咕了好几年,后来终于找上了龙琪。 我第一次见龙琪,都给吓了跳,妈哎,哪来那么漂亮的姑娘,高高的个子,一双大眼睛, 忽闪忽闪的,那睫毛,小扇子似地,就这,文室还看不上人家。在我耳边嘀咕过几回, 说她刚从西北回,没工作,还说人家姑娘脑子里缺根弦,不想谈了。后来又谈上了,说 是找下工作了,没多久就结婚了。”   龙琪脑子里会缺根弦?怕是脑子里弦太多乱了调了吧?小方想。   “婚后感情不好,常吵架,文室看起来绵软,脾气坏着呢,龙琪又是个烈性子,两 人还动手。没一年功夫,龙琪就回娘家了。她爹政府给平反,补发了工资,归还了以前 的小洋楼,我以为这下完啦,该离婚了,也没离,龙琪就住娘家,文室也拗,干脆退掉 结婚时租来的房子,在我们办公室搭张床,一住好几年。喏,就那个地方。”李秀娟指 着一个墙角。“那会儿的条件不好,冬天屋里生一个大铁炉,受老罪了。”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小方将话题引回来。   “龙琪回娘家时估计就怀上了,孩子也生在娘家,取名叫文欢。小家伙挺漂亮,随 他妈妈。满月时我跟所里的人都去看过,龙家房子大,我回来后就劝文室到老婆那儿住, 他不去,说不作倒插门,大男子主义挺严重。倒是常去看孩子,一来二去的,孩子两岁 半了,夫妻俩还那样。后来好像是文室听人撺掇,趁龙家的人不在时,把儿子抱了到单 位,跟我说他的儿子他养活。我还劝他来着,说孩子跟妈好,姥姥家又有钱,能缺了啥。 他不听,龙琪跑来跟他要,他死活不给,龙琪火了,掉头就走。那真是个犟种。”   李秀娟摇头叹气,“就那天给出事了。文欢一大早就有点发烧,去医院医生说是腮 腺炎,给开了点药。傍晚时烧得更厉害了,我看着不对,劝文室送孩子去医院,要不送 回龙琪那儿。他两样都不,说没事,他小时候也伤风感冒,他妈给他喝点姜汤就好了。 那哪成啊,那年流感特别厉害,我家三个孩子全传染上了,躺了一床,我也没空管他爷 俩,仔细安顿了他几句就走了。第二天一早去了单位,一开门,坏了,文室抱着孩子在 床上坐着,一脸呆相,我一摸孩子,早凉了,没气了。”   李秀娟哽咽着,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掉下来。   小方则除了凄凉外,心中另添一份震惊……   文欢死了,连他也死了!   小丸领着陆星来到酒店的茶吧。   “就这?”陆星笑道,“你每天在这里,不腻?不想换换口味?”   “我们这里挺好的,放眼全市,能再找得到这么好的茶吧吗?再说了,肥水不流外 人田,我挣这里的工钱,当然也要花到这里啦。”   “真是好员工呢,就这点,你倒还真有点像日本人。日本人最具团队精神。”   “别长他人志气了,日本人有什么好,我讨厌日本人!”小丸说。   “瞧,露馅了不是。”   小丸笑道:“没办法,我要长一金发碧眼,我就冒充美国人。”   “对了,你为什么要冒充日本人?你不怕穿帮?”   “那怎么样?我告诉人家我姓汪,叫汪寒洋,我父亲因为我蹲大狱?”   陆星吃了一惊,他跟汪寒汪是大学校友,他大四,汪寒洋大一,一起的时间不长, 但彼此了解颇多。他知道她是南方人,出身高干家庭,母亲早逝,她跟父亲相依为命。 汪寒洋的父亲出事,他当然知道,可不知道是汪寒洋从中起了作用。   对这位小师妹他很感兴趣,有次他约她去看电影,她不去,说她迷上绘画了,她要 去公园写生。写就写,陆星说那我陪你去。汪寒洋说既然你肯陪我,那就不用去公园了, 干脆我给你画一张素描吧。陆星想一想也好,就答应了。在汪寒洋的宿舍,陆星按未来 画家的要求摆着造型整整坐了六个小时,连午饭也没吃,好不容易汪寒洋说她要去方便, 但不让陆星动,说怕乱了造型,使作品的气势前后不连贯。“你千万别动喔!”她走时 叮嘱他。可是她走了很长时间,估计吃顿饭洗个澡做个全套美容也绰绰有余了。   左等右等等不来佳人,陆星又累又饿又内急实在忍无可忍了,就站起来,展了展腰, 赶快上了趟厕所,想去弄点吃的,却不敢走远,在屋里走来走去,饥火难捱正难受,有 人进来了,是汪寒洋同宿舍的女孩子,陆星赶紧向她解释说他正在给汪寒洋做模特。   “是吗?”那女孩子掀起遮画的布,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寒洋说是给谁画像了 吗?”   陆星被笑得心虚,连忙回答:“她给我画的像啊,画了一个上午了。”   那女孩子笑得更厉害了,招手让陆星过去。陆星不过去还好,过去一看,差点气破 肚子,原来,汪寒洋画的是一头老母猪!   挨了整后,陆星对汪寒洋更感兴趣了,从小到大,谁敢整他呀,他觉得新鲜。可是 汪寒洋却一直对他若即若离,偶尔见一面她也是嬉笑怒骂,刁钻古怪,花样百出。让他 哭笑不得。   没多久,他便毕业了,开始忙自己的事业,好不容易出差回一趟母校,也总见不着 她。时间久了,再热乎的心也淡了。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你前年毕业的吧?怎么会跑这儿来?”陆星百思不得其解。   “我是随风飘过来的。”汪寒洋还跟以前一样,说话总没个正经,你根本分不清她 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陆星最头疼的就是这一点。   “算了,不问这个了,说说你为什么冒充日本人吧。你胆子够大的,龙琪是什么人, 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我说我是日本人,别人的好奇心也就就此打住了,日本在哪 儿?天高地远的,谁还刨根问底去?大不了我随便编一个地名什么的,谁还去日本调查 我。再逼急了,我说日语,听懂听不懂随便。”   “你还真有两下。”   “何止两下,我有七八下呢。”   “对了,你父亲他,怎么样了?”这才是陆星想知道的。   “我父亲嘛……”汪寒洋拖长声调,“他自然跟我一样姓汪了。好了,不说他了, 一个糟老头。咱们说说刚才的那位英国绅士吧。”   汪寒洋轻易地换了话题,陆星无奈,随口说道:“就刚才那位海外华人?跟你一样, 冒牌的,别看他一副绅士样子,装的,其实就是一农民。”   “你刚才还说不认识他呢,现在倒贬人家,妒忌吧你?”   “我妒忌他?告诉你,我还真认识他,他叫扈平。”   原来他就是扈平。汪寒洋蹙眉。   “难道我们女人就这种命吗?”程淑惠问龙琪,“难道就不能改变吗?”   两位女士还在探讨妇女的前途和命运。   龙琪沉吟道:“其实我也一直在想,男人嘛,他总是女人生女人养的。可为什么总 是要伤女人的心呢?比如你,师哥他花心,可是你还有儿子啊。”   “儿子管什么用。丈夫是丈夫,儿子是儿子,一码归一码。”庄夫人打断龙琪的话。   “怎么没用,你丈夫不好,是他妈没教好,但你可以教好你儿子。让他从小尊重女 人,爱护女人。这样,你就会有一个不花心的儿子,你虽然没指望了,但你的儿媳妇不 就拥有了一个对爱情专一的好丈夫?”   “哈!”程淑惠嗤笑,“我有病吗?我费那么大力气就是为了给别的女人制造一个 好丈夫?我要的是我丈夫不花心,至于我儿子花不花心我就不管了。再说了,世上多一 个花心丈夫我的痛苦也会减轻一分。我没鞋穿,若有人连脚都没有,我就会好受许多。”   龙琪看着程淑惠愚顽的脸,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有种人是不值得同情的。   她站起来很勉强说了一句──“再见!”   龙琪出了看守所的大门,上了车,却不想动,程淑惠固然心存刻薄,但她那点要求 过分吗?她不过是希望丈夫不再花心。她吃醋、她甚至动刀子杀人,但实际上,她比谁 都痛苦。   这难道是女人的宿命吗?   不,龙琪摇头。   ──其实女人的痛苦,多半是她们自己造成的。就像《红楼梦》中的贾母。她年轻 的时候未尝不因为丈夫的三妻四妾而伤心,可到老,贾琏偷情王熙凤泼醋时她老人家说 什么呢?……年轻人馋嘴猫似地。   女人就是这样,不原谅丈夫,却纵容儿子,她们忘了,儿子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儿子若没教育好,等她伤心完了,她曾经的一切将由另一个女人承接,世世代代,绵绵 无绝期。   这是女人最大的失败!   无论如何,男人总是女人生女人养的,母亲是孩子最早的启蒙老师,这个老师却被 女人作得太差劲了。虽说世俗传统很厉害,但传统是怎么形成的,还不是一代一代延续 下来的!   上天原本是把男人交给女人的,打十月怀胎起就拴在女人身上了。丈夫花心也许妻 子没责任,但儿子呢?中国历代帝王均以孝道制天下,绝大多数男人都是孝子,他可以 不听老婆的话,但绝对听母亲的话,可是好多母亲在遭遇一个花心丈夫后又拷贝出一个 花心的儿子。于是男人一代代花心,女人一世世伤心。   怪谁呢?   女人本身难辞其咎!   如果说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一个茶壶配几个茶杯是该当的,那问题的关键是谁做 茶杯谁做茶壶?可别忘了,人类社会是从母系氏族过渡过来的。自然界,一个蜂王统领 着无数的工蜂呢!蜂王可是女性哦!   不是不可改变的,只是缺乏挑战传统习惯的勇气吧!   龙琪摇了摇头,发动引擎,车像箭一般射出……   小方还在文室生前的办公室沉思──文欢既死,那现在的龙欢又是怎么回事?   长时间的沉默后,李秀娟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我给张罗的。文欢去了没多久,我 有个部队上的姐妹,是军医,转业后到了市医院妇产科。她告诉我说,她们那里有个外 地来的盲流孕妇,难产大出血,刚把孩子生下就死了,丈夫也跑了,全妇科的人正发愁 怎么带那孩子?我一听,就去看了看,孩子挺好,挺漂亮,我就找到龙琪,她也动心, 这样,这个孩子就成了现在的龙欢。”   ──至此,情况已经十分明朗,龙欢固然不是文室的儿子,但也不是龙琪的!   小方站起来,甚至于没有跟李秀娟说一声再见,就走了出来。   派出所的胡同好长啊,他觉得自己一个劲地在走,在走,懵懵懂懂走了很久,才看 到了街边的路灯。他站在了大街上,行人在他身边流来流去,车在他身边来来往往,眼 中的一切就像一部三十年代的旧电影,无声、无色、无味,还有……无情!是啊,对他 来说,刚才听到的一切也像是电影,是假的,是虚构的,是别人的喜怒哀乐,与他无关, 他这样告诉自己,但没用,他就是难受,就是想哭,就是想使劲地掉眼泪,但他的眼窝 是干涩的,他没泪,他,连泪也没了……   他一个人闷闷地站着……十字街头,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他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 吹,或者根本就没风,初秋的天气,闷闷的。   暮色四起,如轻愁,如薄恨,愁的是谁,恨的又是谁?   不知道!   斯时斯刻,这位年轻的刑警队长大脑里一片混沌,他没法不混沌,一切都不是他想 像中的样子。──他以为龙琪有前夫,结果那龙琪根本就不是这龙琪,后来他又以为龙 欢不是文室的孩子,结果龙欢连龙琪的儿子也不是。这跟他以前查过的任何一个案子都 不一样,它并不暧昧,并不复杂,但它冷酷,它残忍,它毫无温情。龙琪,这个美丽能 干的女人,她有家庭,但无温暖;她有丈夫,却无感情;她有儿子,却没有血缘关系, 那她外在一切辉煌,到底意味着什么?   小方不明白。   因为人生,比他想像的更坚硬冰冷。   远远的街灯亮着,小方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稍稍清醒了一下,拐进一务相对僻静的 街道。他默默地走着,两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感觉像梦一样遥远。   突然,他听到一阵马达声,那马达声是与他有关的,一种天然的警觉让他头皮发根 冒出丝丝寒气,就像猎豹嗅到危机一样,他猛一回头,一辆摩托向他阴险地靠过来,摩 托上有两个人,后座上的那个手中拿着一把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离他只有一寸,不, 半寸,眼看就要刺进他的心脏……   (四)   乔烟眉按原路返回,她是走回来的,而且是慢慢地走回来的。她有点不甘心,她希 望那个企图让她葬身车轮的家伙再次出现。   但一路无事。   现在,她又上了那个安全岛,不过这次她聪明了许多,她不再冒险了,不敢再站在 边缘位置,她站在了中央。天黑了,薄暮如雾,网一般轻轻坠落,遮住了所有锐利的、 刺眼的、丑陋的东西,只剩下夜色中绚丽的霓虹。   夜色很美。   乔烟眉突然想起一首歌──《在水一方》,是邓丽君唱的,她的声音温婉柔美,她 唱道: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此情此景,与那歌,是不是有几 分契合?她就似站在水的中央,而且,她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蒹葭的清香。这清香似 曾相识,好像……对了,今天下午飘到她鼻孔中的香,就是这一种。而且这时,乔烟眉 发觉自己并不在岛的中央了,绿灯已亮过一次,人流已将她再次推到了边缘,红灯又亮 了,车流像箭一样向前疾驶,人一旦下去,就会像搅拌机中的肉,粉身碎骨。   她吃了一惊,想退回去,可是她已无路可退,有只手,又搭在了她的腰上……   乔烟眉身了顿时僵了──谁?死神?   心脏凝固几秒后,她迫使慢慢回过头──那只手揪着她的衣襟往后拉了拉,“别站 这儿,危险。”   声音是熟悉的,而那股香味,似乎也浓了点儿,原来是杨小玉。   “你为什么总是站在这个位置?”   乔烟眉为这句话而吃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下午你跳下去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杨小玉说。那种若有若无的香味从她身上 飘出来,淡淡的,仿佛月夜高楼上的歌声,那歌声隐约还是那首《在水一方》。   “我不是跳下去的,我是被人推下去的。”乔烟眉盯着杨小玉。   “不论是跳,还是推,你都没死。”杨小玉慢慢地说。   乔烟眉笑了,她看着街上的人流,“今天上午的话我还没说完。你不是河南人,也 不是少林弟子,你,也不是真正的杨小玉。”   杨小玉也笑了,“这是我推你下去的动机?”   “那你就是承认我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是吗?”乔烟眉淡淡的。表情淡淡的,声音 淡淡   的,她的衣袂融进夜色中,也是淡淡的,犹如一幅水墨画。   杨小玉的美则是另外一种款式的,眉如刷翠,水剪双瞳,身形刚劲秀丽,她叹了口 气,“你可以改行去做侦探了。”   乔烟眉没有回答,她俩谁也不会想到,乔烟眉在两年后,居然真的破获了一起著名 的乡村谋杀案。──未来是谁也无法预知的。   红灯亮了又灭,两个姑娘各怀心事,站在安全岛上一动不动。   “我认识真的杨小玉。”乔烟眉说。沉默了很久后,她开口了。   “这么巧?”   “一年前我也用过这个名字。”   “这个人真应该去审请专利。”   乔烟眉笑了,“她没有,她只收取名字使用费。”   “别说,你长得跟她还真有点像。”   “她死了,我也差点因她而死。”乔烟眉说。   “那我就更说不清了。”   “不,说得清。她的死与你无关。所以,”乔烟眉说,“你不必将我推下去灭口。”   杨小玉看了她一眼,“希望你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跟我说一声。”   “你奉了命令保护我,你怕失职?”乔烟眉冷笑。   “在这个世上,谁也保护不了谁,真正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你的运气和你的 能力。”杨小玉这句话可谓有切肤之痛,她下午一直跟着乔烟眉,但事到临头,还是眼 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推到车轮底下。“你不能死。我们不能让你死。”   “我也不想死。”这是一句实话。   “我会尽力帮你达成这个心愿。以后我会一天24个小时都跟着你。”杨小玉说。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响了,“寒洋,什么?撞死人了……”   说未说完,她已跃下安全岛,冲进了无边的夜色。刚才她还说要一天24小时跟着乔 烟眉,仅一秒钟她就变卦了。她应该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但在她心里,有一个人比承诺 更重要。一诺不过千金,而有一个人,比杨小玉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乔烟眉望着她闪电般迅猛的背影在车流人海中穿梭,想到,如果这是一片大草原, 那她就是一匹最快最烈的马。但,我为什么会想到草原呢?乔烟眉蹙额,突然,她想通 了,她知道杨小玉是谁了。   也许她想得太专注了,又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汪寒洋眼底像汪着一泓凝霜的湖水,与她顽皮的表情极不相称,陆星就是喜欢她这 种充满矛盾的个性。   “喂,你住在哪里?”   “离这里不远,租了一所民房,一室一厅,水电暖气齐备。”   “一个人住?”   “别人谁受得了我。”   陆星这下放心了,“还没有男朋友?”   汪寒洋笑,陆星此时是多么渴望她摇头,可她高贵的头颅就是一动不动。   “我是真心的。”陆星说。   他的真心,汪寒洋看到了,因为深情就写在他的眼里。这是没有办法作假的。她叹 了口气。她再刁钻,也不想拿一个人的真心开玩笑。──你可以不接受,但绝不可以亵 渎他的真诚。   “谢谢你。”她说。   话很客气,但陆星知道,礼貌,有时候是一种距离。他的这位小师妹,并不想与他 走得太近。但一个男人若真的动了心,那是抱定了坚百韧以图成的信念,不到黄河决不 死心。所以他的关心还是洪水决堤一样渗漏出来,“这个市里有好几个咱们的校友,万 一有一天你穿帮了怎么办?龙琪那里你怎么交待?不如,我先去跟他们一一打个招呼, 也好有个防范。”   “不用,龙琪她知道我叫汪寒洋。”汪寒洋微笑,“其实,我们酒店的人都叫我寒 洋,也有人叫我汪秘书。只有你,叫我小丸说我是日本人。”   陆星吃惊,“你再重复一遍。”   “我在这里一直都叫汪寒洋,从来没变过。那天知道你要来,想跟你开个玩笑。”   “所以你跟龙琪串通一气骗我?”陆星的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叫骗,开个玩笑嘛。”汪寒洋不以为然。   “好,很好!”陆星站起来,愤怒地走了。   无论是作为校友,还是反贪局局长,他都可以接受这个玩笑。他是男人,而且是个 聪明的男人。但作为一个满怀挚爱的人,他无法接受。这让他很受伤。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汪寒洋叹了口气,人只要有感情,伤心就是难免的。她一口喝 完杯里的茶,拿出手机,拨了个号,“喂,老板吗,我,寒洋,那个人出现了。对,就 是他,扈平。你在哪?什么,你撞死一个人?”   一滴血溅在小方脸上,滚烫、腥咸。但不是他的。   就在刚才的生死一瞬,从拐弯处滑出一辆雪白的车,闪电般地撞过来,只听“哐” 一声闷响,那辆摩托车被击飞,然后是肉体落地声,骨胳断裂声……血雨飞溅,扬洒在 小方的头上、身上……   他惊呆了。   他被地狱之门乍开又合的诡异局势弄糊涂了──谁要杀他又是谁救了他?   车窗摇下来,竟然是龙琪。   小方呆呆地盯着她,感觉竟然跟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一样的头晕目眩,一样的浑 身发麻,好似一生的喜怒哀乐全从心间流过……   为什么会这样?又怎么会是她?而他刚从她的故事中出来她就出现了。太巧了,但 无巧不成书。   “你没事吧。”她问。她的声音很温和,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亲切。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他的心在慢慢地悸动着,一种甜的,苦的,甚至还有 点儿酸涩的东西在来回搅拌。   “我正好路过,这条街比较僻静,没有红绿灯。”   她回答了,他却更迷惘了。──路过?那她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她没说。她为 什么要说?她跟他不过只见过两次面而已,他们几乎是陌生的。可是他知道了她的很多 事。但这又算什么?   他依然看着她,像佛家弟子看着“禅”,他想领悟,可云里雾里不得其门而入。   “上车吧,”龙琪拉开车门,“我报了警,你的同事们一会儿就来了。”   小方乖乖地上车坐在龙琪身边,龙琪给了他一张面巾纸,“擦擦脸。”   小方接过来,车上音响是开着的,放的竟然是《二泉映月》,这首出了名的凄凉悲 伤的曲子,轻轻地,柔缓地在车内盘旋、低回。   “你喜欢阿炳?”小方问。他不觉得龙琪是喜欢阿炳的人,他认为她更应该听贝多 芬的《命运》,或者是充满杀伐之气的《十面埋伏》。   龙琪却说:“人的笑容,在很多时候都是假的,但大多数的眼泪却是真的。这首曲 子,就是阿炳的心在哭,他用眼泪告诉世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那你觉得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小方很想知道答案。   龙琪没有回答。小方看见她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在害怕。她撞死了 人,鲜红的血浆洒在了她雪白的车上,惊心刺目,她也害怕,但无疑,她是个当机立断 的人,一旦危机临头,她将不择手段。   可她的手在抖,像秋风中的树叶,小方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想握住那只手, 告诉她,“别怕!”   是的,他很想,想得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他对她了解的越多,这种感觉就 越强烈,原来,高高在上的她也是有伤心事的,也是可以让人疼怜的。   可是,他不敢握她的手。不知为什么,在他的心底,竟隐隐约约潜藏着一丝对她的 畏惧。   ──心灵的默契是一种尊严。怕往往是爱的初始。他尚不知道,他心底的那颗种籽 已经萌动,生根、发芽,顶出心田,令他又痛又痒,又怕。   警笛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小方说:“你得跟我回局里,录口供。”   “你来开车吧。”龙琪说。   这个要求不难办到,小方正要下车跟她换坐位,听到有人冲过来,猛敲车窗,龙琪 摇下窗玻璃,小方一看,原来是杨小玉,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抓住龙琪的手,“快, 爷,你快下来,警察就要来了,迟了就来不及了,你快下来……”   “小玉!”龙琪厉声喝止。   “你快点下来,要不坐到那边去,一直都是我为你开车的,出了事自然算我的,你 不会有事的。”杨小玉的整个身子都快伸进来了,于是也就看见了小方,“你!?”显 然,她很吃惊,看他的目光活像大白天见了鬼。对视了几秒钟后,她迅速地抓起车上的 香水瓶恶狠地向小方的头上砸去。   “小玉。”龙琪架住她的胳膊,动作敏捷利落而且……轻松。她的身手好像比杨小 玉还好。杨小玉已经够好了。   “你……护着他?”杨小玉不敢相信地看看龙琪。   “她不是护着我,是护着你。”小方说着将杨小玉手中的香水瓶拿过来,同时心中 涌上一股暖流──龙琪在“护着”他,他的口气不由地缓和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行 为吗?这叫袭警,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杨小玉怔怔地看着小方,小方也在看着她,他印象中的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像是 开在阳光下的野花,那抹浓烈的色彩泼泼辣辣姿肆横逸无遮无拦,可她居然也会像月下 的百合一般柔情切切。   杨小玉看罢小方,又盯着龙琪,眼中流露出一种非常特别的神情。小方突然间嗅到 她们之间仿佛有种不同寻常的关系。   送走杨小玉,乔烟眉也准备回家了,在安全岛上等着过马路的已没几个人了,车也 好像稀少了,唉,毕竟秋天了,秋夜长风如水,凉水。   绿灯亮了,左转弯的车还没走完,乔烟眉略等了等,却有一只手又搭在她腰上。她 今天的腰就似抹了蜜,老是招蜂惹蝶。但她心里已有防备,她正要出手,对方开口了。   “你一个人?”   乔烟眉回过头,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女郎,高高的个子,眉宇间露出一股英气。   “上官警官,你也一个人?”   上官文华有点愕然,她见过乔烟眉的照片,但乔烟眉又是如何认识她的?   “一年前……”乔烟眉提醒她。   噢,上官想起来了,一年前,她还在区派出所,有天清晨,她正在胡同里走着,一 颗子弹从她身边擦过,伤了她的胳膊,她抬起头,一个男青年从胡同口匆忙跑出来,甩 给她一叠钱掉头而去,仅仅只有一个照面,但对方的容貌却深深印进她的脑海。过了两 天,省城出了一桩连环谋杀案,案发时间就是她被枪击那一刻,而那个凶手,则被指认 为伤她的那个男青年。于是,她去了省里,她是警察,虽然那男青年伤了她,但对方肯 定不会是凶手。她成了他的时间证人。而在那在案子中,乔烟眉也是一个重要人物,她 俩是因这个案子结缘的。可是事过境迁,加上当初乔烟眉叫的又是另外一个名字,上官 对她的印象就模糊了。乔烟眉却还记得她。   “你还记得我?”上官总是有点好奇。   “是你的行为让我记住了你。”   这话让上官有点脸红,那件案子,真的是太离奇了,连她,也被人利用了。如果是 个平常人还好说一点,可她是个警察。但,乔烟眉说,“你只是实话实说,把看到的一 切说出来,法律不正是这样要求的吗?你做了应该做的,这已经足够。”   这话让上官文华对乔烟眉顿生好感,那件事,当时让她很下不来台,但她确实是无 意的。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做一个好警察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她还以为这 世上不会有人理解她,没想到居然有人能看清她的心。   “谢谢!”她说。她是由衷的。这一刻,不论乔烟眉是什么身份,她都会感激。   人与人的沟通,往往就在不经意间。而且往往是,你以为应该了解你的人却并不了 解你,你认为根本不可能了解你的人,却偏偏很了解你。──意外之获才是最大的收获。   “你去哪里?”一个问另一个。   “我回酒店。”这一个说。   “离这儿不远了,走好。”   “那你呢?”   “我去红月亮,找一个人。”   “谁?”   上官沉吟,乔烟眉本是无意,见对方为难,马上觉察到自己问话的对象警察,赶忙 道歉:“对不起,我不该……”   上官倒是笑了,“没什么,是我们方队的女朋友。”──这又不是什么机密,顶多 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情事。何况上官对这份差事本就毫无兴趣,这不是她的职责,顶多算 个友情客串。   “方队的女朋友?”乔烟眉一脸纳闷,她去红月亮做什么?“她也是警察?”   “她不是,她……准确地说,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大小姐。”   乔烟眉想了想,“她不见了,是吗?准确地说是在红月亮失踪了,而且已经有好几 天了。”   上官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要是还乖乖地待在家里,或者去那里和朋友玩,你就不用找了。”红月亮酒吧 乔烟眉知道,一个纯粹的声犬色马的场所。   上官笑了,“你应该来做我的同行。”   乔烟眉摇了摇头,“不耽误你了,快去吧。”   “怎么?”上官看着对方的神色,凭直觉,乔烟眉应该有话要说。   “我想,她应该已经出事了。”乔烟眉淡淡地。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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