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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相   它们和他之间的交流从一句话的模式慢慢扩充到了两句、多句。终于有一天傍 晚,老鼠们来后没有像往常那样急于和他交流或是听他说话给鸟儿学。他们庄重地 站在笼子外面,冷静而严肃地望着他。鹩哥们也不再重复他的话了,威严地站立着, 像极了从冷冻置放中惊醒的那个夜晚。他有些尴尬地停止了条件反射的叨咕。   在马珊无声的讲话后,丝露说话了:“译哥们已完全掌握你的语言。我们可以 通过它们畅谈了。”   虽然早有所预感,他还是惊讶了半饷,喃喃地说:“太神奇了!我不明白你们 或者说译哥们是怎么学会的?”他想起了小时跟着语文老师朗读课文的情景,这三 只小鸟竟在这种比跟读更简单的机械复述里学会了遣词造句,把高深的中文融会贯 通,进行复杂的会话。   又一阵无声的沉默后,丝露译说:“译哥是天生的翻译专家,任何在它们听觉 范围内的语言他们都能够快速学会。这是地球的奇迹。唯一遗憾的是这种后天学来 的语言本身不能遗传下去。学习你的语言很复杂,花了它们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出 于译哥与生俱来的矜持和追求完美的态度,在它们完全学会一门语言前不会轻易运 用。当然它们还需要跟你学习以增加词汇量和句式的多样化。”   译哥堪称最专业的翻译家,任何话都是原封不动地翻译,绝不添进自己的主观 说法。于是激动人心的交流就在这天然的翻译官嘴上开始了。   “三个月?我在这里已经三个月了?!”   “要是你不够耐心,或者木然地闭口不言,再过三年最天才的译哥也没法学会。 好多次我们都担心你会厌烦、颓然于这种枯燥的授语了。”   “让我发疯的不是整夜的自说自话――有忠实的听众总比面壁发呆要强――而 是这么做的意义。我只是隐约而大胆地感觉到你们或是译哥们在学我的语言,按理 我应该像真正的教师一样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地教说,可是我却倾向于自私的懒虫 式的长篇倾诉,暗暗巴望着最不可思议的奇迹――结果竟然撞上了。很幸运也很惭 愧。”   “不,你很聪明。”   “可是我怎么听不到你们之间的对话?”   “你的听觉系统只能辨识我们低频率的声音。”   他们确实是用超声波交流的,连这些鸟儿也会!   “三个月……唔,你们是怎么计时的?我们是在地球上吗?你们是谁?我是怎 么来到这里的?天哪,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你们了。”即使还有人送给他长岛的 千万豪宅,也没有此刻能让他惊喜的了。他的眼泪涌出来了。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期 待,靠了多坚强的意志和超常的直觉,才等来这比预测更快更令人惊讶的时刻。似 乎他压抑已久的问题在这一瞬间都能解决了。   丝露译说:“不错,我们还是在地球上。一个月就意味着月亮起落了三十次左 右。你和我们祖先对五百年前的统治地球的人的描述完全吻合,所以这对你来说是 一段悲惨的历史。人类早已灭绝于自己疯狂的内战。我们的祖先十分深刻地记述了 那些日子,草木凋零,哀鸿遍野。因为地球的恩宠,寄居在人类屋檐下的一些老鼠, 我们新生代的始祖,发生了巨大的进化,头脑灵活了,眼睛明亮了,音域拓宽了, 个子高大了。经过数代的进化积累,我们日趋完善,终于稳定成了今天的新新生物 芝奥(意为伟大的物种)。最顽强的物种终于接管了地球。其实严格说来人类才是 后来居上的,我们有几千万年的历史,只是一直因为自身条件的限制,继恐龙之后, 又屈居于年轻人类之下。早就该我们这帮老大哥级别的元老指点江山了。可以这么 说,漫长的孵化期或成长期就是为了最终、最稳固的胜利。   “你的出现纯属偶然。我们想把一处废弃的长满杂草的偏僻地方建成度假村, 打地基时碰到了硬邦邦的障碍。掀开三米厚的草坪和土壤,露出了一块倒扣着的钢 板。揭开那几十斤重的盖板,我们掉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下仓库,里面放着好几 个笨重巨大的金属容器。我们也曾在别的地方发现过这种储藏室,容器里的人体都 已腐臭,旁边连接着的坛坛罐罐和管子也锈烂了。而这次显然不同于以往的发现, 椭圆形的金属容器孤零零地躺着,严密无缝。当我们用超声波切割仪划开顶盖,愚 蠢地打开放在最外面的那副棺材后,发现刺骨的冷气在里面流淌,如彩虹般五光十 色。仰卧的女人饱满生动,白皙柔软,仿佛刚刚入睡。我们为人类保存尸体的技术 惊讶不已。半天敬重的观叹之后极寒的彩光渐渐黯淡了。华光的流失让我们颇为叹 息,我们不想再去惊扰这些完美的古代亡灵,便重新封好了盖板,覆盖好草坪,封 存好了这个人类残留的奇迹。   “后来我们想重新拥有冬眠的能力,可以在身心倦怠的时候就狠狠地睡上一觉, 甚至睡到更遥远的未来,获得某种意义上的长生。当我们研究得焦头烂额的时候, 一个年轻小伙子楚乐提出了古墓里的人也许就是在休眠的观点。他说也许人们想通 过这种方式度过那悲惨的荒芜时期,等到地球又进入生机勃勃的人类春天时就会苏 醒。他这个天方夜谭般的说法引起过很多争议,因为显然地球不再可能迎来人类的 任何季节了。接着他又一语惊人自圆其说地说也许这些人类在等待外界力量的唤醒, 或者说可以凭借外力醒来。楚乐祖上好几代都是芝奥冬眠研究中心的成员,基因里 早已累积了这方面的不少知识,有天赋,脑子清醒灵活,不能断然认为是他的异想 天开。为了平息争疑,我们只能开棺求证,虽然我们平素没有开棺剖尸的求利心。   “上回开启过的金属容器里已是一片温暖的灰色,那具人体在细菌和氧气的作 用下,真正变成了保存还算可以的木乃伊,不可能再是能够唤醒的休眠者了。无疑 不管它原本是休眠者还是亡故者,躯体的完好保存得益于某种密闭的条件,很可能 是那彩色的冰流。我们不得不打开别的恒温器,夜以继日地研究。经过无数次的失 败和尝试,楚乐的大胆猜测得到了证实。这些人确实是由那些彩色的微分子守护的 睡眠者。暴露在空气中后,这些守护的冰天使便会渐渐失去自己的力量。所以关键 就是要正确开启这些守护者的雄鸡意识,或者说闹钟意识。又经历了数代的潜心研 究,我们终于成功找到了这把复苏钥匙,而你,就是那个幸运的复苏者。” mpanel(1);   独孤行早已听得面如死灰,只是那些没能进化掉红色色盲的老鼠看不出来。他 结结巴巴地问:“这不是真的,你们明明来自外星。”   “是真的。我们是土生土长的地球老鼠。”丝露译说。马珊严肃而凝重。   “不要过度悲伤。活着就是福气。”伊苔译说。以姬关切地看着他。   “那么我的儿子和妻子呢?还有其他人,你们把他们关在哪里了?”   “很不幸,轮到你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丝露译说。   他无力地靠在铁栏杆上。完了,他失去了妻儿,失去了同类,失去了一切。他 忍辱负重和一群老鼠相处了暗无天日的三个月,换来这样的答案。这群变异的阴沟 老鼠害死了他们,害死了妻儿。一瞬间他的悲伤和震惊转化成了愤怒。他再也没有 什么需要去忍耐,去争取了。他疯了一般咒骂着,狠狠地甩出拳头,穿过栏杆的缝 隙,砸向以姬那张不谨慎地贴近了的带着问号的老鼠脸。就在他的拳头要痛快地砸 在那个圆圆的湿鼻子上面的时候,他感到心口痉挛了一下,手一软缩,以姬已退离 几步远。在一闪即过的惊讶后,她恢复了平静,眼里浮起忧郁。   “不要冲动,你伤害不了我们,我们也不想伤害你。”伊苔译说。   它们有超能力,他不可能伤及它们的一根须发。这么长日子来,他一直把它们 当外星生物般毕恭毕敬地对待,把自己当小丑一样给他们解释人类宝贵的语言财富, 不敢逃跑,不敢痛快地揍他们一下,只是为了和妻儿和同类团聚的机会。而今他不 是应该在痛快的泄怒中毁灭吗?可是他连这点痛快都无法获得,多么可怜而又可悲。 他疯狂地摇着铁栏杆,拼命地撞着头部,撞得鲜血直流。他毫无感觉地大叫着: “你们杀死了他们,杀死了他们!”突然又一阵痉挛的晕眩,他一头歪倒在地上, 扭曲的五官也松弛下来。   他陷入了一种谵妄的昏迷,绝望咆哮着冲向神智,想要吞噬掉比噩梦更可怕的 现实,比死亡更孤独的生活。愤怒不时发出“你们杀死了他们”、“该死的耗子” 的吼声,用尽了力气,晕进片刻沉沉的睡眠,不愿清醒的绝望又卷土重来。经过三 天三夜歇斯底里的昏迷、大小便失禁,他完全醒来了,软绵绵的,浑身无力,虚汗 直冒。他被绑在床上,撞伤的头部包着纱布,右手背上滴着液体。从高高的小窗户 口穿过来的自然之光在房间里滑出一段明亮的直径。这曾经是他这三个月来一直渴 望的,可是此时他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死了一般。   一只有水滴状额饰的母鼠坐在床边,看到他睁开了无神的眼睛,她从凳子上蹦 了起来。   “醒啦。感觉好些了么?。”和老鼠形影不离的的天然翻译官译道。   “我只想死。”他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这么悲观?你的存活是一个奇迹,是上天对人类的眷顾。你看,声嗅 视摄像机让我们一直在分享着你的生活和语言,你早已在我们中间声名遐迩,远在 千万里之外的老鼠都在关注你。在热情的鼻子把你包围前,大名人有没有兴趣也认 识一下护士亚萍和译哥薇蕊?”   她又说了些自问自答的话。但是他一直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不再言语,也 不理睬她,只是在为避开她喂过来的可泽丸时才转下头,刚好看到明艳的太阳,竟 有些刺眼。他已经习惯了单调的灰色世界她拔掉他刚好输完的液体,默默地看着他, 不再试图博得他的反应。他们看护他,捆绑他,帮他输送药液和营养物质,把饿死 的权利也剥夺了。   黄昏时分,老朋友们来了。和亚萍进行了无声的交流后,马珊很不悦,(丝露 译)说:“关于你认为我们杀死了你妻儿和其它沉睡不醒的冰人的看法,我们唯有 哑然的冤屈。因为我们的行为即使怀有目的,也无可厚非。”   当然,说是报应才符合实际。他想躲过惩罚,惩罚却以另外的形式出现。   以姬怜悯地看着他,(伊苔译)说:“活着就意味着不断得到和失去。尤其是 你活了这么多年,总归会失去很多。”   他仍然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说:“我失去的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你们绑 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不如杀了我。”   看到他开口他们很激动,但是听完了译哥的翻译后,大失所望。   葛噜从摄影仪上探出鼻子,抖动胡须,(哈咪译)说:“既然选择了做时间的 超度者,就要有勇气面对任何未来。”   “我们能复苏你,也能给予你想要的友爱和温暖。不要抱着物种的沙文主义和 偏狭的目光排斥、仇视地球选中的主管。”马珊(丝露译)说。   但是他不再说话。他突然想到等他们走开后他可以在咬断舌根的剧痛、大失血 和窒息中得到解脱。   “我们明白你的感受。在同类中,你受到尊重和认同,在这里你被当作异类或 是别的什么你以为的身份。可是通过这段时间的沟通和了解,我们会给予你与你头 脑相当的待遇。”以姬(伊苔译)说。   一丝苦笑从死灰般的心海里渗出来。这些可恶的老鼠曾是过着以偷窃、吃白食 为生的阴暗肮脏生活的害人精,这是他接受不了它们的原因,也正是他和它们相像 的地方。他记起了那个妻子说他是老鼠的恶梦。是的,他就是人群中一只遭唾弃、 被追捕的贪婪硕鼠,借助人的外表,利用手中的权力利齿贪吃公款,掠食私财,啃 咬公仆的操守。如果还有回到人类中的可能,对他深恶痛绝的同胞们绝不会给他这 三个月来更好的招待。可即使他愿意回到他自己的时代,乖乖的接受刑罚,妻儿的 结局能改变吗?   天色渐晚,房间的光线也模糊不清。他无神地望着上面,仿佛他的目光已经透 过厚厚的天花板,看到了他们看不见的黑夜。   良久,马珊叹了口气,(丝露译)说:“唉,其实你完全不必这样自暴自弃。 看起来越有智慧的生物也似乎越容易极端地看待问题,海豚就有集体自杀的行为。 还好我们完好地保存了你妻儿的体细胞――如果那张海滩上的照片就是你和妻儿的 合影的话。而我们正好精于克隆。”   这些话像流星划过他的双眼,亮了一下,马上又黯淡了。他说:“可是你们并 不想克隆他们,因为有一个人供你们研究就足够了。”   她摇摇头。丝露译说:“对于淘汰的历史我们不是很感兴趣,也不会忧惧。作 为地球唯一的智慧文明,和译哥家族融合成的联合文明,我们太孤独。能和古文明 对话是有意思的事。事实上我们已经开始胚胎时期的工作了。你们很快就可以一家 团聚了。”   在感情上的惊喜飞掠过后,理智的凉气冒上了背脊。那是什么,沙漠中的一个 冰激凌吗?让妻儿的童年搀扶着衰老的夕阳蹒跚几步,再孤独地在老鼠的樊笼里度 过更漫长的余生,甚至做出乱伦之事?不,这是一个装着自私者爱吃的糖果的陷阱。   他看着这些取代了人类的老鼠世界里的老鼠,这群进化史上的暴发户,还没来 得及褪下他们粗俗不堪的毛发和尾巴。“你们不能把他们带进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 界。那比让我活着还可怕。”他一字一句地说。   “真遗憾我们告诉你这个消息,本希望重新点燃你生活的欲望或本能。”   “如果你们中止胚胎的培育,我愿意为此好好活下去。”   “以你难以预测的精神状态?”马珊轻笑了一下,“我们更愿意要两个天真的 婴儿。”   独孤行觉得被动。他不能阻止他们的克隆,也不能一死了之,让妻儿的复制体、 人类的孩子认鼠做父,被这些下水道的老鼠同化掉。他得活下去,活得尽可能长, 用人类的意识把人类的孩子武装起来。   “你们赢了。我必须带着我的妻儿好好活下去。”   “不要再像上次那样进行无谓的伤害之举了。我们既然能克隆一次,就能克隆 两次、三次,包括你。”马珊的目光比保险公司那个销售经理还尖锐。   他真的陷进了可怕的圈套。他们能随心所欲地制造婴儿,他怎能单枪匹马把灭 绝的人类文明灌进落在老鼠爪中的载体?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单行道。要么原地绝 望,要么乖乖地沿着那条未知的路走下去。他当然不能两腿一蹬任由它们对待妻儿 的复制体。他必须留下来照顾他们。不管他死后他们会怎样,未来会怎样,他只能 尽可能地尽到自己的一份力量。是他让妻儿睡进了死亡,他应该给他们重生的机会。 如果他当初能勇敢地面对刑罚,至少妻儿能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上好一阵子,应该 还会有白白胖胖的孙辈。   “只要你们保证不把我们当实验室的动物来克隆,我还不至于疯狂到谋杀亲人 的地步。”   “我们保证。”马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只能依靠他们的承诺了,他不可能获得更多的保证。   “不过我们有时需要采集一些你们的血样、细胞,给你们做些检查,对你们的 健康不会有损害,希望你们能配合我们的工作。”以姬(伊苔译)说。   他们完全可以把弱势之人当成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刀俎鱼肉的道理他很清楚。 可是他们却坦诚相告,虽没有商量的余地,也不代表他们比说逮到稀有生物或实验 生物就为所欲为的人更民主和仁道,但足见平等交流的巨大作用。   “说到底还是为了研究人。”   “我们只是想获得长寿的秘诀。”丝露译说。   “在那个笼子里开始你们的研究?你们就这么对待五百年前的智慧生命?”   “别对此念念不忘。我们的祖先住你们笼子的多呢。你只是稍微体验了一下而 已。”哈咪译说。   “这么说你们是在报复?”   “我们还没时间耍这么无聊的小心眼。只是一个让你别愤愤不平的引证。”   “世界上长寿的动物很多。光讲哺乳动物,大象也比我们长寿。”   “谁叫我们源于同一祖先,并且只有1%的基因差异率?”   如果人类发现老鼠是最好的试验动物,反过来老鼠为什么就不能得出同样的结 论?他就将反串小白鼠的角色。   “当女皇公开接见过你以后,我们会让你像我们一样生活,和你的家人一起。”   “女皇?你们是说老鼠皇帝要见我?”人类的世界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地球已 任由老鼠安邦定国了?   “是的,时程已安排好。只等一个月后你妻儿的出世了。”   “还有一个月。我们的孩子经过五个月的胎儿期就吱吱坠地了。”葛噜(哈咪 译)说。   “现在共有多少个老鼠皇帝……皇朝或国家分占地球?”   “我们是一个统一的大皇朝。全球老鼠都是皇帝的胞民。”   “没有老鼠篡位或搞独立?”   “安居乐业的鼠民是不会做那种蠢事的。”   “我可以去看你们的研究进展吗?”   “恐怕不行。这是科研机密技术。”   “关于这个我们人类早在一九九六年就克隆了一只绵羊。”   “你会吗?”   他被问住了。“我不是科研人员。我……”他想说我能管理他们,但是他没有 说出口,转而说,“确保是我妻儿的完整克隆体,没有修改就行。”   “我们可不想再惹出那样歇斯底里的麻烦。记住你的承诺。”马珊下令给他给 他松了绑。这是一只果断的母老鼠。他揉着被绳子勒痛了的肌肉,并不气恼她那句 满腹牢骚的话。不管未来如何,他乐天的心里又燃起了希翼和期待。他也羞愧地感 到向一群老鼠扬言自杀的弱者行为,有辱人类的尊严,虽然人类已消失,连带所有 矜持、高贵、傲慢。   终于用上了不再臭味四散的独立卫生间和整日温水的淋浴,有了基本隐私权。 清晨他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着自己戴着粘镜的怪样,被没了血色的嘴唇吓了一大跳, 直至又想起了自己不再拥有炽热滚烫的红色的原因。虽然同样是二色视觉,但不可 否认这些老鼠的视力大大地提高了。他想取下粘镜看下晴空里的怡人色彩,可是那 层薄膜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牢牢地粘合在眼周,没有能毫发无损地取下来的可能。   “只有用一种特殊的溶解剂才能使它们像失去粘性的不干胶一样脱落,但不能 保证对你的皮肤是否有腐蚀性。它们是一次性的,所以只在粘镜受损或是你不再需 要了时才取下来。但是既然它们还完好如初,你也仍然不能夜视,为什么要去费这 事呢?”亚萍(薇蕊译)说。   “可是它们妨碍我看清楚太阳。”   “太阳哪有星月美丽?每当我们望向夜空,都能感受到祖辈刻在我们基因里的 对星月最温馨柔和的依恋。”   “我还是认为自然的眼睛在外切的围墙里,会成为风干的标本,或是被自己的 泪水泡肿。”   “它可是用我们的视觉细胞培育而成的,会呼吸,会自洁,是最轻盈润目、永 远不会起雾的助视精灵,本是为我们亲爱的译哥研制的。”   他们可真是改变自然规律的高手,不比善于干涉大自然的人类逊色。“这么说 我相当于戴了一双活的鼠眼?”他不无恶心地说。   “有点道理。就像水母空调,它工作时能敏锐地捕捉到管辖范围内皮肤的反应, 然后自我调控。你也可以说它是活的。”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他对这个继人类灭绝后异军突起的老鼠文明产生了好奇,想知道这些昔日的大 家鼠发展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都和粘镜、水母空调一样不可思议了。对于以前把 他们想成外星生物的原因,大概和希望如此的潜意识有关。人总是喜欢下意识地逃 避最不想看到的可能。   他也想过恢复晨起晚睡的生活规律,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那种环境, 只能入乡随俗了。白天会有老鼠悄悄进来看下他,有时他正好醒着,便会和这些没 有额饰的实习生聊几句。夜里都由亚萍陪他,她是一只总喜欢用腰肢带动臀部左摇 右摆的风骚老鼠,却很纯情地暗恋着葛噜,遗憾地是她的意中鼠只偶尔来一趟,从 来不忘带上他的石榴摄像仪,但也从不记得多看她一眼。马珊和以姬夜里轮着来看 看他,说点关于胚胎发育到了什么阶段的消息,但始终不谈细节,也不告诉他他在 哪里,离那个铁笼之家有多远。   以姬抽取过他两管子血,用一种特殊的针扎进他的胳膊里,采集了一些细胞, 从头到脚给他做了基因扫描,当即给他看了西夏文字般深奥的基因图谱,和他们的 声嗅视摄影一样,是声音、气味和图像的综合说明。他既惊讶又头昏脑胀,说: “你们怎么会担心把科研机密技术透露给我的?即使看上一万遍,我也不会比没看 过的人知道的更多。”早在人类文明时代,生物课本里那种右手性的双螺旋结构就 让他头大了。   “不要小看了自己的智慧。也不要小看任何生物的头脑发展。”丝露翻述马珊 的话说。他们还是保留了褐家鼠的谨小慎微。   他们还给他端来了适于咀嚼的食物,是可口而奇怪的水果、糕点、肉排、饮料、 浓汤,甚至还有酒,他在尝过一口之后就放开肚皮大吃起来。很庆幸他们还没有完 全用那种叫做可泽的能量丸取代耗时耗力的食物。   老鼠们下班后才会把可泽丸冷落在一边,纵情吃喝,生怕吃喝拉撒占用了他们 本来就不充裕的工作时间,繁重的消化影响他们宝贵的脑部供血。   “在你们的祖先只能活两三年的时候都不觉得鼠生短到要节欲。”他边吃边说。   “不满足的永远是有见识者。”马珊(丝露译)说。   “也许这里面添加了一些实验性的食物?”他抓起一块肉说。他们夹取食物的 工具是套在手上的抓套,有很钝的爪子,能撕碎熟肉而不会伤到自己,基因皮制的, 可以重复使用的绿色餐具。刚开始独孤行觉得还不如直接的手抓饭方便。习惯以后 他就觉得很好使了,还能摘下来清洗。   “你可以不吃。”   “我说过我不敢吃了吗?”他满不在乎地把肉塞进了嘴里,嚼碎了弱者的警觉。   “够勇敢。”马珊笑了起来。   他们用能识别他们和译哥的特殊体味的嗅觉自动门把他隔离在那个房间里,在 解放日来到之前还不想给他闲逛的自由。生活已经显著改善,他也并不想越轨,招 惹不必要的麻烦,一切都很快会向他全部展开。他知道他的存在来源于这群老鼠的 长生梦,他的生活也仰仗于他们的长生梦。   除了自由,只差一条简单像样的裤衩了,裙子也行。   “你们不分职业不分场合不分时令都只穿这种过于凉爽和性感的肚兜?是为了 区别于其它动物还是遮羞?”马珊走进来时,他问。   “两者兼之。冷天我们当然会换装。不过这样的大热天,你不觉得你那样的穿 法太累赘了?”   “这是生搬硬套的结果。如果我学过缝纫或服装设计,我会给自己做一条轻便 的短裤。我们的服装尤其是女人的,用眼花缭乱风情万种都没法形容。”   “那是一种矫饰,也表明娇弱,不够强壮。”她一脸颇觉自信的神情,“我们 会按你的想法做一条简单的裤子,但请你不要鼓吹你们花里胡哨的穿着,扰乱民风, 即使你非常想看到你未来妻子风情万种的样子。我们不需要整夜设计、生产和叫卖 的服装。”   马珊这番话绝对是一副上级对下级的表情和口吻,他不免疑心他们所谓的祥和 下面是专制的愚民政策,还是她也习惯像某些政工一样喜欢无中生有地唬人?   “你们这样的穿着是为了掩盖没有尾巴的缺陷?”当以姬给他送来他口头设计 的短裤时,这样问他。   对于她这样的看法,他大吃一惊,由此认识到每一种生物都有自以为是、自恋 自夸的通病,恐怕连跳蚤也不例外――如果能和跳蚤谈谈这个问题,他敢肯定是的。 他回答说:“恰恰相反,不管到哪,有尾巴的人才会羞得不敢见人。各个物种审美 观和生活习性并不一致。”   “那么以人的眼光,长有尾巴和皮毛的我们是不是很丑?”她热烈地看着他, 一副很在意他答案的样子。   “不,每一种生物本来的样子就是最美的。和我们一样光秃秃的老鼠就会显得 不伦不类很难看了。像你,在这花季般的年龄,有着柔软而光泽的绒毛,细长优雅 的尾巴就像一条美丽的缎带,加上这么明亮幽深的眼睛,谁都会夸你迷人呢。”他 说的这些倒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他无法想象无毛无尾的硕鼠会带给他的惊骇。可 他不确定把以姬此时的样子形容为羞涩、满目含情是否妥当。男人的甜言蜜语竟有 跨越种群的杀伤力?   马珊带来了他一家人的照片、播放不了的DVD 和看不懂的协议,想知道后两样 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影像留念。这个是自恃精明的人的瞎折腾,而今只是一扎 废纸。”他横征暴敛的钱财,逍遥法外的苦心安排,甚至对监护亲属和公司的怀疑, 所有这一切费尽心思的计划、防范、算计都成枉然。   “也许对我们来说不一定是废纸。”她讹诈他,也证明了他们还不知道能够在 冷冻脑细胞的修复者身上读取信息,值得庆幸。如果掌握了那种技术,保险公司的 人也许不会私自那么做,但人类的法律和道德并不能约束老鼠们的任何行为。他的 思绪从处心积虑的策划回流到疯狂的贪污受贿,靡然无语。马珊疑惑地看着他,不 再追问,给他留下了照片。   透过比他还高出半头的金属网格护窗,每次上下班时间他能看到一些巨鸟掠过 天空,能听到它们尖利的叫声。戴着头盔的骑士从头到脚都裹在紧身服里,背后像 日式和服一样隆起。还有两只鸟一组拖着一个子弹头的巨型容器,像是失去双翼的 小型飞机。绳索很巧妙地从它们的嘴巴绕到背后,既能牢牢地固定住容器,又不会 影响它们的扇翼和呼吸。一眨眼它们就冲入了远方的高空。他踮起脚尖,却只见延 伸至远方的葱郁挺拔的树林。   “是蝠鹰,我们的空中坐骑。”亚萍告诉他,“女皇陛下有一个庞大的精英蝠 鹰队,她的御机由八只鹰蝠组成,可以让二十只老鼠舒适而卧。”   “它们是老鹰和蝙蝠的杂交后代?”   “也许是。也许是其中一种的变异后代。但前一种大概也只能用变异才能解释 哺乳类和鸟类的婚配行为。”她不无幽默地回答。   “我猜单骑手背上背的是你们最亲密的语伴译哥。”   “是的。还相当于一双背后的眼睛。”   “原来你们有能遮掩全身的衣服?”   “那是防止丧生于空气摩擦和缺氧高空的飞行服。你也可以着便装在低空慢悠 悠地飞行。”   “我们去见老鼠皇帝时也坐这种飞车吗?”   译哥一般都会按照每一语种的习惯翻译,所以不管他说老鼠皇帝还是耗子头, 都不大会给他带来麻烦。   她笑了:“除非你想坐鸵鸟漫步十年八载地跑步过去,中间还要转乘渡船。”   “坐鸵鸟?”他黯然地感到很多熟悉的东西随着人类消失了,很多新鲜的东西 随同巨鼠出现了。   “我们的陆上交通工具是鸵鸟。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享受它们的服务。听说你 的寿命有我们十来代老鼠那么长。十代,也就是一百年!多么悠长逍遥的寿岁。” 她的眼中充满了神往。   “长寿有时是一种折磨。”   这个话题勾起了他的伤感,便不再说话。他也确实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多愁善感 了,虽然还处在男人的壮年,却已经像是行将入木的遭老头子。   他的胡子已经很长了,他们终于弄来了一把女士的除毛器给他用。这是夏天一 些时尚的母鼠用来剔除过长的手毛的。   有一夜马珊授意丝露说:“其实还有一个没有开启的恒温器。我们本想以后再 复活里面的人,以保证人类在我们老鼠世界中的延续,但是我们害怕他一个人无法 面对这一切,所以我们决定这几天就唤醒休眠者,给你个照顾妻儿的帮手――应该 不会是婴儿。”   “你们还有多少因为决定不下来所以还没告诉我的与我息息相关的秘密?”   “计划安排上的无奈。你们就能随时随地如实相待?”   当然恰好相反。他大半辈子都活在谎言伪语里,在这里他却要求强者诚实。但 他惯了进攻,他说:“你们是害怕我们再次成为你们的竞争对手。”   “我们并不认为人类还有振兴的可能。就算有,我们也不怕面对这个挑战。只 是我们不确定复苏了人类这种好战的生物后,是否会打破我们祥和的生活。也许我 们从前也很好战,但是我们现在生活宁静,每一只老鼠都安居乐业,温和善良。”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好消息。倘若是一位女性,他儿子就有希望 了。如果是男人或是老太婆呢?无论如何他要他(她)醒来,无条件的。虽然他以 前做的好事都是标榜性的虚伪行为,但是他现在真诚地渴望能复活那个最后的自然 人,不管那人是否乐意。有一次和他有密切利益往来的一个房产商愁眉苦脸地来找 他说他儿子酒后闹事不小心杀了人,求他帮忙,他答应为他想法把死刑改为死缓, 由此他一下子得到一百万。但是他现在真心愿意拿出他全部的家产换得那个人的苏 醒,要是他还有钱的话。   因为这个消息,他对老鼠们充满感激。不管怎么说,这一切的结局是他自己造 成,怪不得这群后来居上的老鼠。他期待着那个未知的人的复苏,哪怕是要将他先 斩而后快的随便什么人。  --------   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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