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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把女儿送到学校后,麦迪・基尼驾着自己的小“福特”来到都柏林市中心,把
车停在利菲河(这条河穿越都柏林市中心,把该市分为南、北两部分。)附近的一
个车库,她和律师事务所其他合伙人在那儿有他们自己的车位。她身材娇小,打扮
得很利落,一件传统的灰色女裙,宽松的白色短衫。在明媚的阳光中麦迪快步走上
了康纳利街,加人了形形色色的人流中,有上班族、学生、购物者,还有――此时
已是春末――这条城里最著名的大街上的美国观光旅游者。
对于那些批评都柏林的人――痛惜其新的商业至上主义或者又一个乔治王时代
风格的广场被毁――麦迪会像一个本地人一样为其辩护。但她不是本地人,她欣赏
的不是都柏林的好处,而是那个简单的事实:它不是贝尔法斯特。
刚刚有能力独自谋生,她就离开了那座城市,不顾父母的反对南下到都柏林大
学学院读法律,取得了学位( 很好的学位,因为她很努力) 和律师资格后,麦迪被
安排在都柏林的一家律师事务所。这本该是一份短期的工作。然而,今天早晨,当
她跨进盖拉尔一奥唐内尔事务所所在的那幢灰色石头砌成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时,
她意识到在这家事务所她已经干了整整十五年。
是什么促使她一有机会就逃离了贝尔法斯特? 是她的父亲――甚至肖恩・基尼
前不久的离世也没能减少她百分之百的敌意,这种敌意依然像她心中的一道铁甲屏
障。自打记事以来她就一直怀着这种憎恶。
到了上班的地方,麦迪乘着那部吱吱嘎嘎的老电梯来到四楼。她在外问办公室
停下脚步,这里坐着卡特琳・奥哈根,那位她和另一个合伙人共用的不太合作的秘
书。“早上好,”麦迪说。“今天我有哪些安排? ”
卡特琳轻轻拍拍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噘起嘴唇,不情愿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记事
簿。
“一刻钟后有一位默菲先生要见你。”
“他有什么事? ”麦迪专门负责财产或其他权益转让,主要和一些大开发商打
交道,鲜有新客户。
“我不知道,”卡特琳说。“他说有人极力推荐你。”
“谁推荐的? ”
“我没想过要问他,”卡特琳说,她感觉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们对她的
要求居然这么高。
接下来的十分钟,麦迪忙着打电话――向她的前夫要赡养费( 又一次晚支付了
),另一个电话打给一个房主,他想把他那所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市内住宅改建成公寓,
正在办理规划许可证。然后,麦迪的电话嘟嘟叫起来,卡特琳通知她,约见人正在
接待室等候。
麦迪走出来,看到一个懒散的高个男人正放下《爱尔兰时报》,慢慢地从椅子
上站起来。
他看上去有六十大几了,也许更老一些。
她的委托人大都是一些年轻人,而且穿着人时。这位老人的穿着和他们形成了
显著的对比,衬衫、厚毛衣,外罩一件长风雨衣,从加了衬垫的肩部垂下来,像一
块厚厚的布帘子。
麦迪发现自己的手掌陷在一只大手里,这只手大得就像一只巨型动物的爪子。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苍白而又饱经风霜的脸,似乎见证过生命中太多的东西。
这个人似乎有些面熟,但她想不起来了,那个名字也唤不起她的任何记忆。在
当时的都柏林,默菲并非一个值得注意的姓氏。
她把来人引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您喝茶还是喝咖啡? ”
“不喝了。”说着他坐了下来,声音低沉而温和。
麦迪从办公桌后面粗粗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准备好记事本和铅笔。她十指交
叉,做出一副很职业的微笑。“那么,我能帮您什么忙,默菲先生? ”
“是马圭尔,”那个男子缓缓地说。“詹姆士・马圭尔。”
这时麦迪明白他为什么有些眼熟了。只是匆匆看过一两眼――那个头发蓬松的
高高的身影跟在她姐姐后面爬上了楼梯;后来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就离开了贝尔
法斯特的那幢房子。但是她记得那件风雨衣。
她感觉身体在颤抖,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从来没有把她父亲的敌人也当作
自己的敌人,正如她从来没有认同她父亲的政见一样。但她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因
此,马圭尔来看她父亲的那一天她才会感到惊讶,也就是她父亲临终的那一天。
那么,这个人现在到这里来干什么,而且用的是化名? 看着桌子对面她父亲的
政敌,她打了个冷战。难道这就是她孩提时代挥之不去的噩梦时刻:总是有一种大
祸临头的感觉――晚上,正当她和父母像普通家庭一样坐在电视机前,一群戴面具
的男人破门而入,拔枪就射。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会总是战战兢兢
地等着这一刻、等着那种敲门声。
她注视着来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始终只是在竭力平息她的恐慌。向接待室里
的卡特琳呼救? 那个女人甚至还没有从桌子前站起来,这个男人恐怕已经扑过来了。
打电话报警? 麦迪还没来得及拨号,他的枪恐怕已经拔出来了。她想到了女儿,恐
惧令她颤抖不已,几乎能听到哆嗦声,像空盒子里放了一条响尾蛇。亲爱的主啊,
她想,我可不想就这么死了。
就在那时,那个男人的脸,就像处理过的皮革一样,突然皱成了一丝温和的笑
容。“不要惊慌,”他说,他一定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
“我拿不准如果用真名你是否还会同意见我。”
过了好一会儿麦迪才打起精神。“那么好吧,马圭尔先生,你找我什么事? ”
“有关你父亲,”他简短地说。“也许你还记得他去世那天我去拜访过,是他
叫我去的。”
她看着他,没说话。
“他让我做些事。但这些事一直耽搁着,你瞧,因为有些事我不了解。”
“恐怕我帮不了你,”说话时她的声音依然有些发抖。“我父亲的事我从不沾
边。”
马圭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仿佛在掂量着她的话。“他要我联系他认识的某个
教授。
一个同情那项事业的人,你是理解的。”
麦迪耸耸肩。“正如我所说,我从不参与我父亲的事情。”
马圭尔对此不予理会。“他是爱尔兰人,我说的这个人,但是我想有一段时间
他在牛津大学教书。”
麦迪大笑起来。“听上去不太可能。我父亲可不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马
圭尔先生。”
他看着她,不依不饶。“他说得很清楚,这是他临终前的心愿,让我找到那个
人。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打搅你。我现在打搅你了吗,基尼小姐? ”
麦迪感觉愤怒胜过了一切剩余的恐惧感。管他答应为她父亲干什么肮脏的差使,
他干吗要把她扯进去? 她不想在她的生命中留有任何与那些肮脏事情有关的痕迹。
“你为什么不在见我父亲的时候问他本人? ”她反问道。
“亲爱的,”马圭尔说,对麦迪的怒气视而不见。“我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他
几乎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一改沮丧的眼神,专注地盯着她。“那种情况下说不定
他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个名字。他只对我说‘去问柯斯蒂・布莱恩。’你认识她,不
是吗? ”
“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麦迪的心往下一沉.无精打采地说。她竭力想心
平气和地回想这位以前的好友,但却很难。
她们在都柏林大学学院相遇,一度时期形影不离,尽管她们之间有着这样那样
的不同。柯斯蒂身材高挑,麦迪身材矮小;柯斯蒂有一头金发,麦迪的头发是灰褐
色的;柯斯蒂的美貌让人侧目,而麦迪――她知道这一点,无须旁人告诉她――最
多也就是“不难看”。
最重要的是,柯斯蒂热衷于政治,而麦迪连这个词都憎恨。从工业国有化到巴
勒斯坦问题,从死刑问题到援助第三世界,在能够想到的几乎所有的问题上,那时
的柯斯蒂是个绝对的左翼分子。但是,她所有信仰的基石是统一爱尔兰的梦想。她
不知疲倦地为此而奋斗――游行示威、写信、组织联合抵制。为此,柯斯蒂经常被
称作又一个“博娜黛特・德夫林”(博娜黛特1968年领导了北爱第一次盛大的罗马
天主教徒民权示威游行;1969年,被北爱选民推选为英国国会议员。),后来以致
她自己似乎也这么认为了。
所有这些丝毫都不会影响她们的友谊,于是,有一年春假,麦迪把她最好的朋
友带回去和家人住在了一起。
肖恩・基尼立刻喜欢上了她,她对他也同样。当然,他们对那场“斗争”有着
共同的责任感,但是还不只是这一点。肖恩钦佩年轻的柯斯蒂火一般的热情、她的
果断以及他所谓的“胆气”。麦迪推想这和他自己的女儿形成了对照,他的女儿勤
奋、坚定,取得的成绩也并非微不足道,然而却丝毫不关心爱尔兰的统一。
她父亲和她最好的朋友之间的密切没有任何令人厌恶的成分――即便在心情最
糟糕的时候,麦迪也这么认为。然而,情况还要更糟。对柯斯蒂来说,肖恩・基尼
不仅是可亲的伯父形象――不是,麦迪痛苦地想,他简直就是一个让她敬仰的父亲
形象。柯斯蒂不可原谅地占据了她自己不想拥有的那个位置。
“求你了,”马圭尔粗声粗气地说,好像在他的语汇里这样的字眼很陌生一样。
“事关重大。”他的眼袋使他显得特别痛苦。“现在不会伤害到你父亲了。”
“你为什么不去找柯斯蒂・布莱恩,却来找我? 她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事情。”
马圭尔又摇了摇他那驼鹿一般的大脑袋,似乎在说她忽略了一个要点。“我试
过,但她不愿见我。”
“你有没有向她解释你在我父亲临终前见过他? 而且是他要你做的事? ”
“当然,”马圭尔的话很简短,似乎讨厌这个问题。“但是她依然无动于衷。”
他的话倒也可信。柯斯蒂的忠诚绝对坚如磐石,就像肖恩・基尼一样。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说完,她已经开始担心恐怕得给她这位往日的密友
打电话了。十年中她只见过柯斯蒂一次――在肖恩・基尼的葬礼上,隔着坟墓。
“我想知道这位学界人士是谁? ”
她没有说话。
“你瞧,”他说,“你也知道你父亲和我观点不一致,也许你和他的观点也不
尽相同。”
“也许是吧,”她承认道,同时尖刻地加了一句,“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同意你
的观点。”
他微微一笑,几乎有点可怜。“也许吧。
但是我们大家都会同意的一点是那场战斗已经结束了。仗打完了。你父亲知道
这一点,我也知道。他要我为他做的事不会伤害任何人。其目的在于永远地结束那
场战争,而不是为了重新开战。”
麦迪怀疑地看着他。“即使我能接受他的用意,我又怎么知道你讲的是真话呢
?”
“你确实无法得知,”他的话很干脆。“你能做的只有好好看看你面前的这个
老人,我想这样你就该知道了。”
她照他说的做了,发现他的眼神很坚定。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愿意帮我吗? ”
“让我想一下,”她低头看着桌子,接着又站了起来。“我去倒些咖啡来。”
她需要时间把她的思绪好好整理一下。
在都柏林读大学的最后一个春季,她很少看到柯斯蒂。部分是由于她自己有事
要做――她已经决定就留在这个国家,她决意要拿到一个好的学业等第。在都柏林
的那些律师事务所她的面试都很顺利,但是如果她的学业等第不佳,她的希望就要
落空了。因此她夜以继日地准备毕业考试。
而柯斯蒂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忙碌着。她与一名研究生交往甚密,他年长些,外
表英俊但是自我感觉太好――麦迪感觉有奇怪,看上去他不是那种对女孩感兴趣的
人。但是,刚过了大约几个星期,他和柯斯蒂就形影不离了,做什么事都在一起。
每个人都说那个男的很出色,尽管非常自负。他刚刚获得牛津大学初级研究员
职位,下一年即将就任。麦迪怀疑,相隔如此之远,他们的关系能否经受住考验,
虽然她其实还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后来,一个星期六晚上,麦迪学得有点厌烦了,偶然碰上柯斯蒂一个人呆在学
生会里。
像过去一样,她们很自然地就出去了,来到金域(指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市政
厅和大学区之间维多利亚大街的一段。)一家新开的酒吧。麦迪喝了三杯汤姆一柯
林斯(一种鸡尾酒,由杜松子酒和柠檬汁或酸橙汁制而成。),终于鼓起勇气询问
柯斯蒂有关其新朋友的事。“那么你有没有? ”
“我有没有什么? ”柯斯蒂反问道,她的火气借着两杯加冰的贝利(鸡尾酒的
一种。)的劲儿好像要喷出来了。
“你有没有和他上床? ”
柯斯蒂高声大笑,引得邻桌的学生都不再说话转头看着她们俩,似乎期待着某
种愤怒的即将爆发。“别这么可笑。”柯斯蒂最后说道。
“那么他是个同性恋? ”麦迪问。
柯斯蒂摇摇头。“如果你非让我说的话,他可能什么都不是。但是我又怎么会
知道呢? ”她故作夸张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就像在摇幸运骰
子。“我和他见面只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
“什么? ”麦迪一声不吭,希望得到对方的解释。但是柯斯蒂承认了这一点以
后似乎立刻就后悔了,她突然站起身,说:“快点,丹尼・米尔斯和他的朋友们在
那边,我们过去吧,我知道你喜欢他。”
她把咖啡递给马圭尔,回忆也随之消散了。“那么,你愿意为我给她打个电话
吗? ”他恳切地问。
她摇摇头。“不需要,马圭尔先生。我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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