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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藤代关好了门,走向厨房。古色古香的粗梁支撑着顶棚,铺着三合土地面的宽 敞的厨房里,有几口锅。燃料已改成烧煤气,可谓是土洋结合,里边,六个女佣人 在忙碌着。   “知道二姑娘到哪里去了吗……”   听到大小姐的声音,女佣人们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刚刚还在房间里,让我端茶给她……”女佣主管阿清惊诧地说。   “是吗?说不定还是在房间里呢……”   藤代又返了回去,为了慎重起见,她想再到千寿的房间里看一看,然而还是没 有找到她。她找千寿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一个人待在静静的家里,总觉得不 安,尤其想到宇市,想起三天后就要召开的家族会,更有些忐忑不安。也极想听听 千寿究竟有哪些考虑,可是千寿却不在,只好沉闷着,形同男人一般抱着臂膀,向 父亲过去住过的最里边的房间走去。   十五张草席和八张草席大的房间,如同其他商家的客厅一样,修造得简单朴素, 客厅的四周墙壁抹着水泥,立柱都几乎用的是杉树原木,地板用的是高丽木材,橱 柜很漂亮,装有小门,拉窗用的是镂空装成的,倒也有些豪华。会客室两侧是被称 为:“夫人间”和“老板间”的卧室,分别是母亲和父亲的住房。六年前母亲去世 后,母亲那古色古香的房间一直紧闭着,同样从那时起,“老板间”也一直空着, 父亲搬到朝阳的十五张草席大的宽敞房间里起居。如今这里的主人也去世了。房间 虽说依旧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总有些寒气逼人,藤代快步离开那里,又走向服装 室。她准备选好三天后出席家族会的衣服。   服装室紧挨着母亲的房间,与母亲的房间只隔着一层薄壁。房间里摆着矢岛家 三代女人存放衣服的衣柜,里边仿佛弥漫着女人对服装的执念。藤代以前携往三田 村家的行李物品,依旧原封未动地放在这里。   快走近服装室内时,藤代突然停住了脚步,平常总是紧关着的服装室的门不知 被谁推开了一条细缝,里边透出淡淡的光,她轻轻地走到门口,从门缝向里望去。   昏暗的房间里,摆着一排排盖着防湿油布的衣柜,从外边虽然看不见里边的人 影,却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拉着抽屉。藤代的心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脑子里泛起了 疑团。   她抓住门,轻轻地向上抬着,悄悄地把门推开。房间里充满着潮气,朝北的窗 户透进一束淡淡的光,放着立柜的房间内侧,昏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她屏着呼吸走 了进去,从立柜的背后向里边窥视过去,她差点叫起来了。   在窗下昏暗的光线中,浮动着千寿那张白白的脸,她没觉察到有人进来,专心 地从拉开的抽屉里一件一件地取东西。那是藤代结婚时穿的缎子坎肩,雪白的上衣, 带纹的绫子,黑皱绸和服,还有白色花纹的夜礼服。千寿好像被什么人指使似的竟 把藤代的衣物拿了出来,用手抚摸着,放在膝上仔细地看着,甚至连长袍下摆的衬 里也用手摸弄,仔细打量。看完后,又一件一件地放回纸包,随即又打开了另外的 衣服。   “二姑娘――”   她突然喊了一声,千寿吃惊地转过脸来,一瞬间胆怯地望着姐姐。   “哎呀,是姐姐呀,吓了我一跳,你怎么突然闯了进来……我来整理自己的衣 服,顺便看看姐姐的,姐姐的衣服太好看了。”   她脸色苍白,两手不由得搓弄着放在膝上的姐姐的衣服。   “你自己的衣服不是装着满满一立柜吗?又想起什么来了,突然查看起我的衣 服来?”藤代冰冷而又尖刻地说。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象着姐姐再出嫁时还会穿什么样的衣服。”   “什么?我还出嫁……?我不会再出嫁了,我也许会招婿入门在这个家过一辈 子呢。”   说着,她从千寿手里夺过自己的衣服,包在纸包里,又塞进立柜里,又突然转 过身来。   “不经同意就偷看别人的衣服,甚至替别人操心起办婚事来?”   藤代气呼呼地说着,用力摔上门,走出了服装室。   姐姐的脚步声消失之前,千寿一直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立柜前。待姐姐的 脚步声远去之后,她猛地抬起头,像没发生任何事似的静静走出服装室。   穿过昏暗的走廊,走到姐姐的门前时,她知道姐姐正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动静, 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八张草席和四张草席大的房间,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又明亮又暖和。刚才 喝剩下的半杯茶仍没有凉透。千寿并未坐到桌子前,而是坐在了四张草席大的房间 的梳妆台前。她取下挡帘,对着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在那明亮的镜子里,映出自己 安详、白皙的脸庞,在弯曲的眉毛下,细长的单皮双眼,闪着湿润的光。   千寿觉得自己并没因为刚才发生的事而破坏情绪,自己的脸仍同平时一样,没 有失去女性那特有的美。同时在镜子里,自己的脸和姐姐那张漂亮的脸重合到了一 起。姐姐的肤色略比千寿黑,然而那双豹子般的大大的黑眼睛和那美丽而厚厚的嘴 唇,却有一种逼人之气。高高的鼻梁,柔软的肌肤,整个脸庞被婀娜和娇艳所包围, 却透出毫不容人的傲气。   然而,好胜、极度奢侈的母亲,生前总是娇惯容貌和性格都酷似自己的藤代, 比姐姐小四岁的千寿从小时起就不得不忍受着姐姐的放任。虽没穿过姐姐的旧衣服, 也没玩过姐姐玩剩下的旧玩具,但当她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件时,肯定是给姐姐的, 千寿只好默默地忍受着母亲对姐姐的溺爱和偏心。   姐姐嫁给三田村晋辅时也是这样,母亲为了姐姐出嫁,向服装店的管家订做了 很多的衣服,连那精明的服装店管家都几乎应接不暇,险些出了差错。从结婚礼服 到拜会客人的服装,从散步时穿的衣服到平日穿的便服,都是用京都千总的特殊染 张,让结城和大岛等地的有名厂家专门为其纺织。有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后来又货 运送去,可见衣物之多了。家具等用品,也全部从京都订做,全都使用上等的铜木。 如此奢侈豪华,使二十一岁的千寿不禁长叹一声:   “真可惜,这么好的衣服竟要带到别人家去……”千寿站在收拾衣物的母亲身 边说。   “等你招婿入门,举行婚礼时,也会和姐姐一样的。”   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可千寿却低着头,几乎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不仅小时 玩的玩具、爱物如此,连姐姐说她不招婿入门,随自己的意嫁给别人,母亲竟也同 意。千寿对毫不征求自己的意见就决定让自己代替姐姐招婿,感到十分委屈。   正像母亲所决定的那样,在姐姐出嫁后的第二年,千寿把良吉招进为婿。母亲 希望从矢岛商店年轻的管家中挑选女婿,但千寿百般不肯,选了一个机械承包商的 四子为婿,良吉毕业于大阪高等商科学校。那是千寿对骄横的母亲和姐姐的一种反 抗。   招婿之事商定后,母亲立刻着手为千寿准备婚装。然而,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说 过的“等你结婚时也会和姐姐一样”的话,只为她做了根本和姐姐无法相比的衣服。 mpanel(1);   结婚礼服、坎肩、和服、便服以及散步时穿的衣服,虽说件数和姐姐相差无几, 但仔细看去,线质、纺质和刺绣的水平都远不及姐姐的。   “姐姐的衣服质地精、做工细,和姐姐的一比,我的质地差,做工也很粗糙… …”她不满地说。   “这些衣服和你的容貌相称。你姐姐长得漂亮,穿着再漂亮也不会过分。”母 亲心中回忆着为姐姐藤代梳妆打扮时的情景,两眼不由得有些发热,“再说,她弄 不好会回来的,成为统管家计的女儿,到那时,你比姐姐穿得还漂亮,岂不有些反 常?”   “什么?姐姐会回来……?”   千寿不禁反问。母亲为自己随便说出来的话感到很难堪。   “不,我只是说在女人漫长的一生中也许会有那种事的。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母亲慌忙掩饰着,千寿却将姐姐可能回来的事记在心上,同时猜测着母亲的心。   千寿的招婿婚礼后,并没马上把良吉作为矢岛商店的继承人,这无疑是母亲还 挂念着已出嫁的姐姐。她想起自己代替姐姐招婿入门,却又没有得到任何生活保证, 心中不由得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恨。她的这种怨恨从不表现在脸上,这一点,常常使 千寿的心得到安慰。   母亲松子,并没意识到千寿的这种心理,对沉默寡言、低眉伏首的千寿感到放 心,对老老实实帮助岳父经营商店的良吉感到满意。她依旧像过去一样打扮得花枝 招展出去看戏,邀请女友们来家共进美餐。然而,就在千寿结婚的那年年底,母亲 到南市去吃鳗鱼时,在饭桌上突然患脑溢血倒下。讲究饮食的母亲,两年前血压就 高,虽然被医生多次警告,但总舍不得丢下自己喜欢的鳗鱼。   当用白布盖着的母亲被抬回来时,从婆家赶回来的姐姐不顾众人在场,把她那 张漂亮的脸伏在妈妈的怀里放声痛哭。小妹妹雏子也两手捂着脸,哭泣着。千寿望 着乱了手脚的姐姐,以为这回她的靠山没有了,以后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略 略感到了安心,迄埋在心底的对母亲的愤恨也随之消溶了。   然而,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冬天,姐姐事先没有任何联系,突然回来了,理由 是与婆婆合不来。千寿却以为藤代结婚后,由于生活奢侈,使家产荡空,再也无法 过奢侈的生活,便一走了之。   父亲嘉藏开始还考虑世俗人情,将这件事对千寿和良吉保密着,劝藤代回心转 意。但姐姐执意不肯,要强行留在家里时,他便改变主张,让介绍人到对方家里将 所有的嫁妆全部取了回来。运回来的行李,卸在服装室前,姐姐亲手将衣物乃至腰 带都细细地清点了一遍,把自己那重重的衣柜摆在故去的母亲的衣柜旁边。   不知不觉,太阳开始西斜,透过玻璃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镜子里千寿的那 张脸也变得模糊了。她拉上镜子的挡帘,站起来开了灯,突然门被拉开了。   “你到哪里去了?”   良吉边拍打着工作服的前襟边走了进来。千寿没有立即回答。   “刚才姐姐突然到店里去找你,我回房间来看了看,你又不像出门去了。到底 去哪儿了?”   “到服装室去来着。”   “到服装室去干什么?又不是晾衣服的时候。”   良吉有些不解,千寿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去看了看姐姐衣柜中的衣服。”   什么?看看姐姐的衣服……你去看了?丈夫吃惊地问。   “是的。我把结婚时的衣服和姐姐放在衣柜里的一件一件地对比过了,无论从 数量到质量我的都无法和姐姐相比。死去的妈妈说给姐姐做衣服花了三百万元(指 日币,下同),看来是说谎,至少得五百万元。再加上化妆品,还有带走的五百万 元现款,合计要超过一千万元。”   “噢,一千万元……”良吉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   “还有,父亲去世后,姐姐显然贪得无厌,正在绞尽脑汁。她从小就那样,什 么东西有了还要,她十分讨厌我和三姑娘。三姑娘比姐姐小十岁,什么事都不在乎。 而我只比姐姐小四岁,却无论什么都得受她的气。我好像就是为着她而生下来的。 婚事也同样,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把招婿入门的事丢给别人,自己抬脚走了。 结果呢,刚过三年又回来了,毫不客气地成了掌管家计的女儿。当然,如果定下来 由我们继承店业倒也另当别论,而她是在父亲未亡之前回来的,极力争夺继家女儿 的地位,她真是太过分了。难道是她命好?而我,总是因为她而吃亏、受气……” 千寿的两眼含满了泪水,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只是想得太多了,用不着太激动,不都是你骨肉姐妹么。”   良吉为了安慰千寿,像哄着小孩似的说。   “我想得太多?你说什么呀!姐姐说她不再嫁人,也许还往这个家里招婿呢。”   “什么?姐姐也要招婿,往这个家里……”良吉顿时也激动起来。   “是的,刚才在服装室门口,姐姐亲口说的。这样,还不知道三姑娘会说些什 么呢。”   “什么?三姑娘也……”良吉说着,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来,把挖苦的目光 投向千寿。   “这么说,一家也许要招进三个女婿了,这倒是世上没有的新鲜事。三个姑娘, 每人招了个男人,分头计算着自己的应得。女人嘛,都是骨肉姐妹,三个外姓男人 还不背地里斗心眼,耍手腕!招婿入门,本来就议论纷纷,再如此各自招婿,岂不 乱成一锅粥?”他嘲讽般地笑了笑,问道:“那么,父亲死前,真的没向三个女儿 讲明后事?”   “是的,什么也没说……”   “除此之外,平时什么也没说吗?”   良吉生怕千寿忘记了,极力启发她。千寿摇了摇头,说:“这件事确实奇怪, 父亲从来没说什么。对父亲来说,把这里的一切财产都看成是母亲的,而当母亲六 年前死去时,虽然一切都变成他的,但他似乎不那么认为。也许临终前也一直认为 是别人的财产呢。”   “那也难说呢,可我毕竟还是这家的女婿,为什么不和我说,偏偏向宇市先生 讲?”   千寿无言以答。千寿只对父亲不向女儿说而向宇市说感到不满。可从良吉的角 度一想,父亲对女婿也瞒着,确为怪事,她一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总不见宇市的影子,他怎么了?”她气冲冲地向着默不作声的良吉问道。   “姐姐刚才也同样问过这个。自从葬礼过后,宇市先生几乎没到店里来过。”   “他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像在调查家中拥有的不动产。四五天前登记所曾来过电话,因为宇市先生 不在,我去接了,是奈良的鹫……不对,是一家叫鹫的登记所打来的电话。   “从奈良来的?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在那里的山林登记价格和砍伐出来的木材数量,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 事,只听说矢岛家在大阪有土地和出租房屋不动产。还有山吗?”他突然试探着问 千寿。   “关于山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姐姐恐怕也不会知道。或许只有宇市一个人 知道矢岛家这些很早就有的财产。”   “这么说,宇市先生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对这个总是装着傻乎乎,动不动就 变聋的人,该如何周旋?这方面……”   良吉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外边传来藤代的喊声:   “二姑娘。”   千寿急忙抬起头来,把桌子上的茶碗收拾了一下,拉开了门。   “我打搅你们了吧?”姐姐藤代好像没在意刚刚发生在服装室的那件事,站在 门外说。   “不,没什么……怎么,有事?”   “嗯,有点小事……”   她抱着一个小绸布包裹,迈步进门,坐在良吉对面。   “正好,良吉也在。”   说着,打开包裹,取出一张白纸,摊在桌子上。   “在这上边请你写上几笔。”   “写几笔?什么意思?”千寿疑惑不解。   “关于刚才那件事,今后,我不希望你动我放在服装室的衣服和一切物品,我 让你在这张纸上写个保证,保证今后不再动我的东西。”   藤代的脸色毫无变化,将纸推到千寿面前,千寿的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呀,都是自家人,只是看看姐姐的衣服难道也不行吗?干嘛又让我 保证,又让我写的,怪吓人的。”千寿颤抖着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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