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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夜里,所有的人都死了。当时,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中,他们就是幸运者了,因 为当被大雨冲塌的山坡沉人湖底时,他们有的是因为过于劳累,有的是因为酩酊大 醉,有的是因为失聪,有的是因为在被子里裹得太紧,什么也没听见。因此,这些 睡梦中的人( 估计有六七百人;不过,没人来清点过,也没人来认领过死者) 在毫 无警报、未曾料到的情况下,毫无知觉地一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丝毫恐惧感。 他们的最后时刻凝固在了美国大地上。 不过,在凌晨没人在意的时刻,总有一些人还没入睡,比如,做爱的人,上夜 班的人,睡在岩石般坚硬的床上的人或背部疼痛的人,良心不安的人或膀胱疼痛的 人,病人。当然,还有动物。 最先死去的是马和骡子。旅行者将它们拴在房屋与湖之间、在人类竖的栅栏之 外的地方,并给它们盖上了御寒的毯子。它们肯定听见了山体滑坡的声音――它们 离得很近,又没有任何防护――尽管滑坡不是特别厉害,也许还不足以对山体自身 造成太大的毁坏。就在仅仅够吸上一口气、打个哈欠的时间里,传来一阵沉闷的石 头落人湖中的溅水声,伴随着“砰”的一声气压声,一阵小于惊雷的声音,但是, 很低沉,回荡着,令人担忧――到这时,难道还有谁意识不到世界会变得多可怕? 在一切事物都处于令人担忧的非正常状态时,那些年岁大一些的马儿都知道在一个 地方只能待一夜,可它们在拉车,送货,搭载乘客,干到深更半夜之后,已经筋疲 力尽,只能在那里甩甩耳朵,张张鼻孔。即使是在片刻之后,当横溢的湖水在往日 平静的地方涌起大浪时,它们连头都没抬。但是,那些年幼的马儿和依然稚气未脱 的骡子拼命地挣扯着绳子,有一两头甚至挣脱了绳子,但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它们 并没能想到应该往高处跑。 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片死寂。坍塌的泥石已经滑落到湖最深的那头,因此,过 了一会儿才沉入十人深的湖底,又过了一阵子,这些石头、泥土和埋藏多年的碎石 片才显现出它们的力量,挤动了沉睡湖底千百年的充满沼气的淤泥、泥沙、浓密的 水草、氧化钠气囊。此刻,它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来迎接这催化 剂。一股巨大的气浪将湖水搅得翻天覆地,不停地嘶嘶向上喷射,直至所有气体释 放殆尽,在湖面盖上一层浓密而致命的水雾,水雾虽然没有岸上的松树那么高,但 当然比那些牲口要高。那天晚上,没有一丝风儿来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水雾,也不再 有雨水来冲洗空气中的毒气,但是,当然有地球引力来将水雾和毒气吸引到急流和 瀑布以外,沿着山谷,经过牲口棚,经过神秘的木桥,经过金属矿地,经过昔日的 鞋厂和制革厂的石头路面,渗入松树栅栏的木桩问,落在河的渡口处的小镇里。当 时,镇里的人几乎都在睡觉,梦见前面毁坏的崎岖道路,以及远处的天堂。 一个名叫纳什的男孩离湖太近了,没有睡觉。他那天夜里的任务是保护那些牲 口不受美国狮和狼的攻击,或盗贼的偷盗,也许还有响尾蛇之类的灌木丛中的动物 的攻击。不过,真要是有这样的危险逼近牲口圈的话,他也毫无办法,只能大声喊 叫,把注意力引向自己。他浑身潮湿,冷得要命,就连打个盹都无法做到,不过, 与往常相比,还稍好一些。他蜷曲着身子坐在用石块垒成的火炉旁,身上的新皮袄 看上去有点令人害怕。由于半夜里的一阵倾盆大雨,火炉里散发出来的更多的是烟 雾,而不是热气。那件衣服是他当天才用许多东西交换来的( 和他做交易的人高出 他半个身子,体重是他的三倍) 。他用来交换的东西包括果脯、猪肉脯和一只皮水 囊,果脯和猪肉脯的味道及质地几乎无法区分;还有一瓶苹果汁,是那个巨人,真 像个巨人,当场榨出来的。当纳什听见山体滑坡和巨浪发出的声音时,他站起身来 想听得更清楚些,看看是否还会再次发生。他身上的皮袄拖在地上,就像供展示的 酋长的长袍一样,但是,至少对他这样的矮个子来说,穿着这身衣服走路显然是不 大合适的。 纳什看见有两头骡子已经挣脱了缰绳,便连忙冲进夜色中,将它们重新拴住。 缠绕着他的脚踝和双脚的皮袄将他绊倒时,他并不吃惊。那天晚上,他已经被皮袄 绊倒过好几次了。他并未伤到自己――男孩子善于弹跳――但是,他觉得自己被弄 得气喘吁吁的毫无道理,而且感到不应该这么思绪混乱,便在地上挨了一会儿,喘 口气,镇定一下情绪。他那件羊皮袄就像一张床,厚厚的,能够抵御一阵子潮湿。 他想,应该把它剪短一点。他得剪掉一半羊皮,把剪下的羊皮变成皮带或手套,实 际上,用剪下的羊皮来赚钱。等有时间了再说吧。 但是,眼下,他感到莫名的舒服,根本不想动弹。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做 任何事,甚至是睡觉也不行。他在一门心思地想着羊毛和羊皮,忘记了现在是夜里, 也忘记了地上的烂泥。终于,他的确感到了困意,但不是惊吓。他太专注了,根本 不可能感到惊吓。空气凝重,它的气味令人昏昏沉沉――像是一股蘑菇、鸡蛋、地 窖里腐烂土豆的混杂气味。他过一会儿就会站起来,挣脱皮带和手套的美梦,脱去 皮袄,抓住骡子。不然的话,他会有麻烦的。骡子就是财富。虽然他的美梦很快就 结束了,但是,他再也没有缓过气来,也没有抓住骡子,始终没有弄明白湖边发生 的一切。这不是因为睡眠在压迫他。他几乎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他可能是魔法或者 是热病的受害者――他听说过,热病已在城里蔓延开来――也许是讲故事的人明白 的某种诅咒――或者是被大雨从坟墓中冲出来的阴气,那冰冷潮腻的嘴唇来亲吻他 了。他已经尝到了。他的肺部突然一阵紧缩。他被皮毛裹得紧紧的。他真是一个傻 瓜,竟然会相信一个巨人。看起来,那件皮袄一直就肯定是要将他窒息,是经过训 练来杀人的。这是一件有返回原地能力的皮袄,现在就要逃了,就像一条忠诚而狡 猾的狗,会逃回到那个与他做交易的高个子身边。毫无疑问,那人还会用这件皮袄 与许多人做交易,用死亡交换苹果汁。 在渡口城,有两个旅客也没有睡着。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没有胡子――还不 到二十岁,和比他年龄略大的妻子。他们已经往西走了十天。 他们在一幢宿舍的阁楼上找到了一张床。这是违反客房规定的。按规定,女人 自然要安排在与男人不同的住处的紧锁的门后,不过睡的也是双人床。虽然这比他 父母和姐妹们睡在一楼的床要冷,而且也没那么舒服,但是,更加私密和令人安慰。 这对新婚夫妇无须与他人分享空间。怪不得,他们和往常一样,一直在做爱。每天 都在行走,每天晚上都睡在一个新地方。他们发现,这给人一种奇特的刺激感,因 为他们违反规定睡在一起,因此做爱时尽可能不弄出声响来。但是现在做爱结束了, 他们开始低声争吵起来,尽管他们的话有可能被陌生人听见。人在恐惧的时候,做 爱带来的安慰不会持续很久,虽然心中充满了远远超出恐惧的希望。他们还要走多 少天才能到达大海边,才能看见船只? 漂亮小伙子认为还要一个月。他不愿假装情 况比实际的要好。他曾听说,河流的远处是一个奇特的、令人困惑的地方,常有幽 灵出现,而且破败不堪,地面很硬。那儿的草原上尽是鹅卵石,从前人们住在那儿 的城堡里。前面的路会艰难得令人难以想象。不过,他妻子全然不相信这些说法。 她抱定乐观主义精神,她心中的希望有些不可理喻。那天夜晚的大雨比她期望的更 咸。当雨水的味道像泪水时,大海也就不远了。她看见过一只白色的鸟( “那是一 个征兆”) ,还听另一个乘客说过,再过三天他们就能到达海岸了――只有一面堤 岸的大河。到那时,他们的未来就将展现在他们眼前。鹅卵石、堡垒和城堡,都再 见了。她丈夫太容易受影响了。她的思绪飘向了三天后登上船只的情景,再也没有 争吵…… 还有一个摔伤了背部的女人也没有睡着。她真想对阁楼上那对忙乎着的夫妇大 声喊叫,让他们安静一点。那天早些时候,她在专心致志地照料她的马儿从陡坡上 走入山谷时重重地摔了一跤。她坐在床上,活动了一下脊梁,希望不要弄醒了身边 的那个女人。疼痛沿着她左腿外侧一直通到脚趾尖。她祈求疼痛消失,不一会儿, 疼痛果然消失了…… 渡船主也没有睡着。一听到雨声,他便意识到必须赶紧起床,叫上他的四个儿 子,到渡口去,赶在河水上涨前把船筏子再系牢些,再靠岸近些。 面包师和他女儿也没睡觉,他们已经起床开始为人们的早餐准备扁面包、玉米 饼和长方形豌豆面包。他们至少要准备够一百六十个乘客吃的面粉和玉米面。这些 乘客必须吃好饭后再摆渡到河东岸去,然后又将朝着海边艰难地行走一天…… 还有一个女人也没睡着。她这一生总是对旅行和旅行者感到惊恐,凡是遇见她 的人都不太喜欢她。但是,她对一直留在出生地感到更加恐慌,因为她家人和邻居 都已向东部迁徙,原因是他们感到生活太枯燥而贫穷,同时,他们心中又充满了希 望。一个多月来,吃的是路边的粮食,喝的是不干净的水,她对此已经感到厌倦。 她宁愿死也不愿再忍气吞声了。 她对她丈夫说:“我真不该离开家。”他说:“是啊。”她抱起双膝,抵在胸 前,想挤出疝气…… 还有一位来自大平原的高个子男人也没睡。实际上,他只不过在小男孩眼里是 个巨人。那天晚上,他是第二次起身,光着脚,冒着寒冷,到护城木栅旁去小便。 他本该穿上羊皮袄,但是,那天他已经用那件皮袄与人交换了许多肉脯和一只水囊。 他拉下裤子,站在那儿撒出苹果汁变成的小便时,几秒钟前气势磅礴地从湖底翻腾 而起的大浪到了,毫无声息,无形无状,把它能找到的醒着的和入睡的人统统吞噬。 这就是从前的美国。从东海岸到西海岸,需要行走十个月才能跨越的那片土地 上的那个渡口。那儿曾经是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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