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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莫过死亡,不确切莫过何时死亡。
――安布鲁瓦兹.帕雷
星期四上午8 :12
格雷丝竖起外衣的领子。风一阵阵地吹过炮台公园。小公园位于曼哈顿南端,
在海岸和华尔街的摩天大楼之间形成了一块小绿地。格雷丝绕过公园走上一条长长
的步道,这条沿河路呈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全景。尽管天气寒冷,时间尚早,游客
和慢跑者已经不少了。格雷丝坐在一条长凳上,一度观赏起拖船和轮渡往来频繁的
海湾。
清新而寒冷的空气刺激着她的双眼,身上也打起寒颤。从她回来之后,她以一
种新的敏锐度发现了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天空的颜色、海鸥的呜叫、风吹拂头发的
感觉……她知道她的小住接近尾声,她很快就不得不放弃让生活有滋有味的这一切。
可是自从再次见到女儿,她对生活又产生了兴趣,这让她更加脆弱,更易受伤。
更具人性。
她当然知道她不能逃避她的任务,她必须干到底.但是这个想法本身就已经让
她不堪忍受,而好几个问题还继续困扰着她。为什么她总是不能确切地回忆起死前
的那几天? 为什么她的验尸报告显示她的身体里有微量毒品? 特别是为什么人家选
定她来完成这个奇怪的,她一直不明其含义的任务?
萨姆醒来时朱丽叶已经不在了。他俩直到清晨都没有睡,直至曙光和吃下的止
痛片让萨姆沉入半睡眠状态。
不安的他一下子跳起来,但是放在枕头显眼处的字条让他放心了:我的心肝:
我必须去领事馆补办手续。我们过后见。保重自己。
我爱你。
朱丽叶又及:开始考虑孩子的名字。我想如果是男孩就叫他马泰奥,如果是女
孩就叫她艾丽丝。
可是为什么不叫吉米和维奥莱特……? 萨姆几近痛苦地重新躺到枕头上,寻找
他爱人的些许气息。他随后走进浴室,镜子上用口红草草写就的字在等着他:或者
叫阿德里亚诺和塞莱丝特? 或者马西斯和安热勒……? 如果是双胞胎呢? 他突然开
玩笑地想。
在厨房的冰箱上,他看到野兽形状的磁铁字母已经被改成两个新词。
他终于认出来了:上面是吉莱尔莫.下面是克莱尔一丽丝.他在想用法语该如
何发音。
他尽管肩头有伤,还是尽量穿好衣服来到街上。因为时间还早。他很快就找到
了一辆出租车。
“去炮台公园。”他对司机说:司机把他载到曼哈顿的那些高楼大厦前面:他
饿了。想起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就在第一个碰到的星巴克咖啡店站住。他要
了一份纽约式的早餐:一个面包圈,一大杯咖啡,边走边吃。
他正走着手机响了。有人给他留了口信。这是朱丽叶的声音:也许叫玛侬或者
艾玛或者露西、雨果、克雷芒、瓦朗坦、加朗斯、托尼、苏珊、康斯坦丝、阿戴勒
……
他做了个可怜的鬼脸,为不能欣赏身处在美妙和默契时刻本应感受的那一切而
遗憾。
他一瘸一拐地绕过公园中心的克林顿要塞,这儿过去曾是保卫海港的军事设施,
现在已经被改建为游船码头。他刚才决定不带拐,现在已经很后悔了。
当发现赴约的格雷丝时,他刚走上通向码头的流畅弯道。
他仍掩饰不住看到她还活着时的惊讶。今晨醒来时,他几乎希望他们昨晚的会
面只是他的想象。不管怎样他发着烧,而且睡得很不安稳。
但是不能想入非非。
格雷丝几乎是做作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笨拙地问道:“我希望您的伤口不会
太疼。”
“就像您看到的,我不成样子了。”他有些挑衅地说,“您以为是打了一小盘
壁球吗? ”
“萨姆,我再说一遍,我很抱歉。”
他火了。
“别再没完没了地说‘我很抱歉’了! 道歉太容易了! 您跑到我的生活中,宣
布我爱的女人将死去,而您还想让我跳起桑巴舞表示高兴! ’’“您说得有理。”
她承认。
两个人都冻僵了。为了取暖.他们随着客流走向去斯塔腾岛的渡轮码头:萨姆
努力掩饰自己的行走困难,格雷丝还是看出来了。她想帮帮他,但是被萨姆推开。
一艘船已经停在岸上准备起航。他们没有交换意见决定上船。航程很短.免费
.目船匕有暖气。
渡船几乎满员。尽管冷,萨姆还是站在后甲板上。格雷丝不久也来到他的身边。
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一样,格雷丝递给他一杯咖啡。
“整天都在巨大的金属罐车里沸腾……这似乎是纽约最糟糕的地方。”
萨姆接过咖啡喝了一口:“真是一杯珍品。”他皱着眉头说。
咖啡也许真是一杯刷锅水,但至少可以暖暖手。
他们喝着咖啡,肩并肩站在那儿,谁也没有说话,看着地平线上的蓝色雾气。
格雷丝盯着埃利斯岛和布鲁克林的船坞,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似的。
萨姆点上一支香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在几链①开外,自由女神像迎风而
立。
几分钟后,格雷丝打算接上刚才的话头:“萨姆,您知道即使我拒绝完成任务,
他们还会派其他人来。”
“其他人? ”
“另一名密使来挽救错误……”
“挽救错误! 我提请您注意,您是在说我的生活和朱丽叶的生活! ”
“我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我已经对您解释过:朱丽叶不得不死,我就是为
这件事被派来的。我从来没有要求执行,请相信我并不乐意完成这项任务。”
他再次尽力为他所喜爱的主张辩护。
“我讨厌这种宿命思想。我一生都在为摆脱宿命而斗争。我出生在这座城市里
最糟糕的地区。我的全部未来就是成为罪犯。但是我为了成为例外而斗争.并且我
成功地走了出来。”
“萨姆,我们已经谈过这些了。我从没有对您说人类的行为是样样规定好的.
也没有说生活只是在完成预先确定的一个方案:”
她直视着萨姆的眼睛.然岳说:“我要对您说的是仍存在着人躲不掉的事情。”
萨姆已经用光了他的论据。昨天晚上,当他在枪战后再次见到格雷丝的时候,
他就知道斗争已提前以失败告终了。但是他还是要说点什么,就像是心声:“可是,
我爱她! ”
格雷丝宽容地看着他。
“您很清楚爱情不足以避免死亡。我爱我的女儿,我爱马克・拉特利,但是这
并没能避免我的头上挨颗枪子……”
她思考了一会儿后,像是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最大的遗憾是还没有对他表
白我的爱情就死了,十年前……”
萨姆因为全神贯注地听格雷丝讲话,点燃的第二支香烟已经自己燃尽了。渡船
慢慢靠上斯塔腾岛,但是大部分旅客都留在船上以便再回曼哈顿。
现在萨姆不得不接受格雷丝那不可思议的故事,他不断给自己提出有关生与死
的本质问题。他昨夜为此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但是这些问题还是既令人不安,又
令人刺激地出现在脑海里。人类的生命具有一种目的性呢,还是仅归结为一种生物
机制? 还有死亡……它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呢,还是打开了通向另一个生命,我们都
要去的另一个地方的大门呢? 自从年轻时他朝一个人开过枪后,他就不再能接受其
他人的死亡。尽管他的职业是医生,可他越发觉得缺少精神准备。尽管他试图否认
死亡,死亡却总是重新抓住他。脑海里又出现了他无法挽救的费德丽卡的面孔,然
后是安吉拉,那个才死去的小患者的面孔。他甚至看见了座山雕,他那暴死的形象
不断地纠缠着他。他们现在在哪? 他经常与一些亚洲患者讨论。亚洲人认为,我们
身上的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死去.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轮回。在别的时候,一些
有过垂死经历的人的讲述搞得他心绪不宁:光的隧道,舒适的感觉,与已故者的重
逢……
但是他从来没有被说服,无论是这些,还是哈撒韦神父的漂亮话:童年时,神
父规劝他寻找上帝,把希望寄托在上帝的存在上。
然而,如今与格雷丝的相遇为他打开了认知的一个新天地。既然格雷丝去过彼
岸,她或许能够为他揭示大奥秘。
于是他既好奇又担心地问:“格雷丝,之后发生了什么? ”
“什么之后? ”
“您很清楚我想说什么。”
格雷丝没有立即回答。是的,她知道萨姆想说什么。另外她早就知道终究会触
及这个问题。
“死后吗? 很遗憾我让您失望了,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难以相信您……”
“可事实就是如此。”
“您对最后这十年没有任何的记忆? ”
“在我的脑袋里,就像这十年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死亡就是这样啊:一个巨大的黑洞……”
‘‘不完全是。并不因为我回忆不起就真的无事发生,否则我就不会在那儿了。
我更认为当密使被派到人世间的时候,死亡的秘密必须保持完整,哪怕是对他们自
己。因为人类在活着的时候将永远不能获得他们的身后事。
我只知道我们并不是偶然在人世间的。”
她看到他的慌乱,就用更温柔声音接着说:“不要以为我本人对此泰然处之!
我感觉自己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如果您想知道一切,我害怕回去。相反.我也知
道什么事情・因为我有一项要完成的任务。除此之外.我不能干预人类的生活:”
“解救您的女儿时.您却放开了手脚! ”
“这是真的。”格雷丝承认.“为了解救乔迪.我有些失职了……”
萨姆耸了耸肩。当渡船靠岸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接通了手机。
“哪一位? ”
是朱丽叶。手机的信号不好,她的声音似乎很远:甲板上风很大,但是萨姆还
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我急着……我爱你……别着凉了……”
以及一连串的新名字“豪尔赫、马尔戈和阿波琳……”。然后传输讯号杂乱起
来,仿佛是与他永别的一个征兆。
当第一批乘客开始下船的时候,萨姆决定打出最后一张牌。这几天,他常常思
考这个可能性,没期望被接受。自从那天晚上他领会了安吉拉的那些图画组成的信
息后,他已经清楚无法从与格雷丝・科斯特洛见面这件事里安然脱身。尽管他不承
认,他已经清点了可以挽救朱丽叶的所有可能性。而他觉得唯一可能的解决办法就
在他即将对格雷丝提出的这个问题中:“如果您非要带走什么人的话,如果真得遵
守这种现实规律……”
“怎么样? ”
“那就把我带走吧! 同意让我代替朱丽叶和您一起上缆车。”
格雷丝盯着他。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柔情,似乎她对萨姆的建议不觉吃惊。
她的回答耽搁了几秒钟。萨姆开口要补充什么,然后又改变了主意。
“这关乎您自己的生命。”格雷丝最后说,“这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您直到
最后一刻都可以反悔。”
“我已经充分考虑过了。过去为了救费德丽卡我犯了罪,最终我没把她救出来,
我自己也完蛋了。如今我知道为了救朱丽叶,除了把我的生命给她外没有其他办法。
拿去吧。”萨姆恳求说。
“好吧.您自己来吧。”
一阵风吹起。萨姆试图掩饰他的激动,但是他感到双腿开始颤抖。
“在罗斯福岛的缆车上,是不是? ”
“是的.明天,下午一点。”格雷丝明确说。
“如果这之前我想见您呢? ”
“由我来联系您。”
“不,格雷丝。”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手机,“从现在开始制定规则的不再
是您一个人了。”
萨姆不等她有时间回绝.就把手机放进她的外衣口袋里然后下了渡船。
格雷丝在甲板上又待了几分钟:她从嘹望台上看着远去的医生。
此时,计划已全然不是她所预计的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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