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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你必须面向未来生活,然而只有当你回顾过去的时候才懂得生活。 ――克尔恺郭尔 星期四早晨 萨姆朝朱丽叶这边转过身来。露在被子外面的是赤裸的肩膀和阳光一般铺洒在 枕头上的几缕金发。尽管有妙龄女子相伴枕边,萨姆总算睡了几个小时。一种隐约 的焦虑仍不断地缠绕心头。梦醒的他看了一眼闹钟――5 :04――尽管很早,他还 是决定起床。 自此,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有东西威胁着他,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 他沉浸在不安中,感觉自己就像《四维》中的人物,这是他小时候看过的一个 电视连续剧:一个普通人跨越了一条他想象不到的生存界限,惊恐地意识到现实生 活中出现的裂痕。 他悄悄地下了床。地板上散落着昨晚他们耳鬓厮磨的残迹:胸衣、彩色套头衫、 箭牌衬衫、几件内衣…… 他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器的龙头。热流震动着水管并让屋中充满蒸汽。 水幕中的萨姆始终被相同的疑虑折磨着。他正在失去对局势的控制,特别是他 重新独自面对自己的问题。他可以和谁谈谈所遇之事而又不被怀疑呢? 求助于谁呢 ?倒是有这么个人,他突然想起来,可是,太长时间…… 他不愿意深想这个可能性,结束了淋浴并使劲擦身。 回到卧室后他快速穿上衣服,草草地给朱丽叶写了张便条放在枕头上的明显位 置。他把曼哈顿家的钥匙也留给了她。 他绝望地在厨房寻找剩下的咖啡,但是没有找到。 今天早晨恰恰是要喝十大杯咖啡! 他看了朱丽叶最后一眼,来到台阶上。寒风 和震耳欲聋的海浪声扑面而来。他脑子里想着事,搓着手走下了几级台阶。尽管寒 冷,四驱越野车立即就上路了。 因为时间早,他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纽约。当他调头朝布鲁克林方向转弯的时 候,他正打算朝东拐向去医院的路。 “嗨! ” 为避开一辆送完货开出来的花店小卡车,萨姆紧急刹车。轮胎尖啸着在地面滑 行。尽管越野车的刹车很灵,但最终还是撞上了小货车的尾部。 并不猛烈的撞击震了他一下。 萨姆倒车然后超到货车前面。他看到货车司机――一个报复心很强的南美青年 ――并没有受伤。相反,他翻来覆去地作出种种手势,并朝着怀着种种好意前来关 照他的医生挥舞拳头。 萨姆决定不下车,他取出总是放在钱包里的名片晃了晃扔进小货车里。 “我照价赔偿! ”他喊着重新发动了车。 他做好了赔偿的准备,但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必须去见一个人。 他过去曾经求助过的一个人。 当他不再有能力赋予现实以意义的时候。 萨姆把车停在路边。自他离开贝德一斯泰已经过去了十年。他曾发誓永不回来, 诺言遵守到了今天。 最初,这个街区的资产阶级化进程让他无言以对。飞升的房价把曼哈顿的中产 阶级赶了出去,不少城里人冲过来购买过去由一些社会底层居住的低价棕色小砖房。 街道更深处,一辆警车在静静地巡逻。这个地方甚至显得过于干净了。 几年的工夫,小贝鲁特已经变得像某个城郊居民区一样宁静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的后脊梁就冒出久违的一股凉气。萨姆于是明白了,非法 居住者和毒品贩子的可怕鬼影将永远纠缠曾困居此处的人。 他在街上走着。小教堂还在那里,夹在篮球场和一座即将拆除的仓库中间。萨 姆登上几级台阶,站在门前。过去,哈撒韦神父总是正好在万一的时候让“主的住 所”大门敞开。后来,哈撒韦神父去世了,来了一个新的神父接替他。然而,当萨 姆推动厚厚的木门时,它吱吱地开了。终究还有未改变的东西…… 从这些繁复的装饰就可以认出这幢建筑物。那些最不协调的装饰物在一种古怪 的和谐中共处一方,有点南美教堂的风格。墙上贴着金黄色的壁纸和数不清的小镜 子。在祭坛的上方,一个带翅膀的圣母雕像向来访者伸出双手,而一幅设色大胆的 壁画突出了基督的痛苦。 萨姆动情地沿通道向前走。小时候他经常躲到这里。哈撒韦神父在圣器室给他 布置了一个做作业的小空间。萨姆从未放纵过自己,但是蔑视学习的街区几乎就没 有适合学习的地方。 医生走近一处金光闪闪的壁龛。悬挂在几根细链子上的香匣权当作香炉使用。 周围点着十几支大蜡烛。他往善款箱放进几个美元,点燃了三根蜡烛:一根为费德 丽卡、一根为安吉拉、最后一根为朱丽叶。 教堂总是弥漫着一种胡椒和香草的特殊气味,这就像是一台光阴倒转器,让萨 姆突然重回到了十年前。 他在内心深处等待的就是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自认为已经征服了青春 时代的苦难,但这并不是真的。十年来,他机械地经历了大学生活,紧接着就是医 生的职业生涯。他愚蠢地觉得如果他能成功拯救病人,那么最终也会治好自己的焦 虑并恢复内心的安宁。可事实并非如此:尽管青肿已消,但是伤痕犹在。他也不知 道该如何解决。费德丽卡之死本应使他正视过去的现实以便从中解脱。但是他不但 没有做到,反而墨守在无从慰藉的鳏夫境地。直到他遇到了一种目光,一个希望… …但是先是他的谎言,随后是格雷丝・科斯特洛令人担心的预言败坏了他与朱丽叶 的偶遇。 萨姆在摆在通道两边的简朴长凳中找了一张坐下。在教堂里那让人欣慰的光线 下,他任凭这些回忆涌向心头。 在记忆中深藏过久的往事片断重新浮现出来,把他抛回到一九九四年八月。 那年夏天,他们俩的生活发生了骤变…… 那年他们十九岁。直到那时,他和费德丽卡都勉强得以置身小城的暴力漩涡之 外。 萨姆在学校里应付自如。一年来他顺利地学完大学的各门课程。他把时间消磨 在书本中,他的努力也带来了回报:他是同届生中的第一名,如果乘胜前进,可以 进东海岸最著名的医学院。然而他得有钱。他此时花销着将于次年到期的一笔微薄 的奖学金。他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可还是不够。 他从十四岁开始每个暑假都打工,几乎秘密地节省每一个铜板,希望给自己存 下一小笔积蓄。那年夏天,他在大西洋城一个滨海的豪华旅馆里找到了一份沙滩救 生员的工作。从纽约到赌城需要两个半小时,萨姆就住在那边,在每两周休假的时 候回来看费德丽卡:年轻姑娘的经历更是一团糟。她兼着一份半日的工作,在一所 破旧的学校完成了学业。这是一个马萨诸塞州人的养蜂场的工作,他在曼哈顿的公 园、花园里安置有十几箱蜜蜂。 不得不说明白的是,尽管自己从不吸毒,她还是要时不时地贩卖一些毒品以负 担健康日益恶化的母亲的吸毒开销和医药费用。 萨姆确实曾经提出过借钱给她;她拒绝了,其强硬程度使得萨姆未再坚持。他 也曾试图劝导她,说这一切都不会有好下场,甚至采用了道德说教的方式,说贩毒 就是把别人推入火坑。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费德丽卡的惟一回答就是“别让我眼睁 睁地看着我母亲死去”,争论也就到此为止。 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是在巡视各个蜂箱的时候试着零星卖些毒品。 后来,就在这个闻名的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她的母亲病重了,必须赶快做手 术,而这需要预付一大笔钱。 这时,达斯特菲斯闯入他们的生活。这个暴躁且冷酷的毒品贩子控制着该地区 的部分地盘。达斯特菲斯盯上费德丽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个南美女孩有一种在 困顿中也不失优雅的神秘气息。也许正是这种兼有尊严和优雅的气质使得她们不易 被警察找麻烦。这种罕见的天赋让达斯特菲斯想出一个主意:让费德丽卡充当运毒 人从境外向美国运送可卡因。 如果萨姆知道这个计划,他会不惜采取强硬方式加以反对以保护他的女友。不 幸的是他现在在大西洋城工作。费德丽卡什么都没对他说就乘飞机去了加拉加斯。 在回来的路上,她身上带着预先吞下的三十个可卡因丸。 这是她短暂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她整个旅程都被恐惧折磨着,不断地祈祷乳 胶袋可别破了,可卡因可别散在她的胃里。 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她发誓再也不干了。但是达斯特菲斯又提出了要求,给 她一个不那么危险且报酬丰厚的任务。这次是去墨西哥开回一辆汽车,汽车的冷藏 室内藏着可卡因。 对费德丽卡来说是不幸的,她不能拒绝。于是她去了墨西哥。人家交给她一辆 装满了白粉的不起眼的丰田车。未经检查就越过了边防检查站,之后她就取道车辆 不多的小路,并告诫自己不要超速。至此一切顺利,但是她本该更小心才对。众所 周知,幸运从来不在一地停留过久。 她在口红路的一个加油站停车加油并去了卫生间。当她回到停车场时汽车已经 无影无踪了。是偶然还是诈骗? 对她来说结果都一样:她一辈子也还不起这么一大 笔钱,而像达斯特菲斯那样的畜牲可以折磨她,把她当作奴隶或者干脆杀了她。 她不可能回布鲁克林了,就乘公共汽车直接去了大西洋城,瘫软在萨姆的怀里。 听着女友的叙述,年轻人大吃一惊。绝望的费德丽卡打算永远离开纽约。萨姆 努力劝说她:他们不能一下子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如果他们今天开始逃亡,他们就 将终生逃亡。尽管如此,弃她不顾是不可能的。他一向确信他们的命运是联系在一 起的,或者一同赎罪,或者一同下地狱。他责备自己没有预见到这场灾难,然而我 们不是经常对害怕看到的东西避而不见吗? 费德丽卡整夜都在自责,但现在已经是 悔之莫及了。 萨姆最终决定一个人回纽约。他天真地认为事情最终会摆平。“灰狗” 客车在日暮时分把他拉到了小城。他先回到自己家,然后决定独自迎战达斯特 菲斯。之前他埋过一个铁盒子,里面藏着他省下来上学的钱。盒子里有将近六千美 元。他准备向达斯特菲斯建议用这笔钱换得费德丽卡的平安。但是去之前,他绕到 朋友谢克・鲍威尔家。朋友没在家,萨姆认为这样更好。他从屋子正面爬到屋顶, 然后从屋顶滑到朋友房间的窗户。在一块墙砖后面,他找出谢克藏的一把手枪。这 是谢克的哥哥去赖克斯岛①度假之前让谢克藏的。萨姆确认枪已经上膛后,就把它 装进外衣内侧的口袋。 他一向远离武器,但是他感到,这一回可能不像他希望的那么顺利。 最终证明,他还是有些头脑的…… “回头的浪子,依然在胡思乱想啊! ”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吓了医生一跳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就像他干坏事被抓了现 形。他抬头发现谢克刚从圣器室的门进来。 “谢克! ” “嗨,萨姆。” 这简直不可思议,谢克已经接替了哈撒韦神父。谢克曾因为哥哥在监狱里自杀 而颓丧,或许在信仰里他找到了安慰。 他们就像在很久以前一样,热情拥抱之前先按照一个复杂的规则握手。 高大的黑人仍旧壮如兰开夏式摔跤运动员。他穿着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一件难 以包住那一身肌肉的厚运动衣。修剪得很短并去了色的胡子凸显了略带茶色的黑皮 肤。谢克是个大力士,是力量的浓缩体,萨姆数不清他的朋友曾多少次在小城的暴 力中保护过他。 “你怎么样? ” “比上次好。” 两个人十年没见了,尽管他们时不时联系一下。正像谢克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后 向他建议的,萨姆与这个区断绝了一切联系,即使要付出不能与惟一密友见面的沉 重代价。 “我感觉就像昨天一样,”萨姆为了抑制激动说道。 “我呢,我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上次见面我们还都是孩子,可是如今你穿 上了这身老板装,在一家大医院干活。” “这差不多全亏了你。” “别胡说了! ” 他们一言不发地呆了好一会后,谢克下了决心:“我得知了费德丽卡的事,我 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 “我知道,我有你的留言,这些话让我好受一些,即使我没有给你回话。” 然后,谢克在某种第六感的引导下问:“你有麻烦了吗,伙计? ” “谁没麻烦呢? ” “来吧,喝咖啡的时候给我讲讲,这里或许是主的住房,但是冷得像冰窖! ” 谢克住在教堂后头一套干净、整齐的小公寓里。他请萨姆落坐客厅后,就到一 个台子后面准备煮两杯蒸馏咖啡,用的炉子是意大利老酒吧里专用的铬钢古典咖啡 炉。搁板上堆放着许多谢克在拳击赛上获得的奖品。但是为了不让人家认为这是在 颂扬暴力,神父为莎士比亚的名言镶上了镜框:“我们不以血洗血,而用清水。” “先尝尝这个,然后和我说说。”他把一只奶白色的杯子放在医生面前。 “是哥伦比亚咖啡吗? ” “牙买加咖啡,蓝山的。大名鼎鼎,是不是? ” 萨姆点头表示同意。 “看,”谢克指着钉在房梁上的一角报纸对萨姆说,“我把《纽约时报》上有 关你的文章剪下来了。” “文章主要说的是我们的医院,不光是我。”萨姆说。 “依我看,还是那么谦虚……” 萨姆耸耸肩。 “我也收到了你的善款,”谢克又说,“每年圣诞节五千美元用于堂区的慈善 事业……” “我信任你,我知道这笔钱已经用在了合适的地方。” “哦,但你不必寄这么多。” “这是我还债的一种方式,”萨姆解释说,“当年我和费德丽卡离开这儿的时 候,哈撒韦神父借给我们一笔钱。” “我知道这件事.他有一次对我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笔投资。” “但是那笔钱是用于穷人……” 谢克的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就不觉得当初我们就是穷人吗? ” 萨姆对这个事实沉思了一下,然后转向他的朋友。 “谢克,我这儿出了一件让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 萨姆给他讲述了这几天扰乱他生活的种种怪事。他首先提到与朱丽叶的偶遇; 他体会到幸福和满足感让他渴望找回爱情并建立家庭;他的恐惧还有他做的那些蠢 事阻碍他留住朱丽叶还促成空难后的这场法律闹剧。萨姆随后怀着少许的不安讲述 了他与那个女警察的难以置信的交锋。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密使,下到人间来完成一 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任务。 谢克・鲍威尔是一位脚踏实地的神父,他决心毕生帮助弱势家庭和有困难的年 轻人。玄学不是他的强项,他也不操心神学问题。他同样也不太喜欢超自然的东西。 然而他非常严肃地听朋友讲述这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知道萨姆既非宗教狂人也不是轻信之徒。在从事神职的经历中,鲍威尔自己 也遇到过一两次解释不了的事情。当发生这样的情况时,他就谦恭地对高他一头的 这个什么事物称臣。也许有时必须接受费解的现实。他希望过后能有完整的答案。 可是,随着萨姆的叙述的展开,他也禁不住要感到不安了,当医生详述了密使 提出的可怕交易时,更加重了。 两人长久无语,还是谢克打破沉默,提出了一个他不得不问的问题,即使他已 经知道了答案:“你依然不信教,是不是? ” “不信。”萨姆承认。“我。 “你知道.有的时候上帝……” 萨姆利落地打断了! “你还是别提上帝吧。” 然后.他从凳子上起身坐到了窗台上。透过玻璃,他认出了他曾常去的那个篮 球场。他对此保留着各种回忆。有些时候,他的确很开心。而另一些时候,他被更 大、更壮、更粗暴的人痛打一顿。好在他从没有让那些人见他流泪。这已算是一种 胜利了。 “依你看,我该怎么办? ”萨姆转向他的朋友问道。 谢克叹了一口气。 “你所说的话让人困惑,但你不该屈从这个‘密使’的要挟。” “可是她对我们,朱丽叶和我,构成了威胁。” “那你只能面对它,别让朱丽叶掺和进去。保护你所爱的女人,萨姆。” “我不敢保证我能够做到。” “总是低估你自己的……” “不是,我说的是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让我跟她谈谈,谢克提议,同时把拳头砸在手心上。只是让我吓唬一下她… …” “不,谢克,这次行不通。那个女人给人的印象是无所畏惧的。” “萨姆,相信我的话,没有人无所畏惧。” 神父陪着萨姆回到汽车上。街区慢慢苏醒了:韩国人的食品店开门了;一辆校 车缓缓驶近;弗里斯科家开始忙乱起来。 “你知道,我没有一天不回想十年前那个闻名的夜晚,当时我……” “喔,我知道,”谢克打断了他的话,“如果这可以让你得到安慰,我也会每 天回想。” “你确信我们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 某种隐约的伤感在神父眼中闪烁。 “我们永远不知道是不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这才让上帝留给我们的自由更有 滋味。” 萨姆发动汽车后放下车窗:“再见,谢克。” “告诉我事情的进展,需要我的话千万别犹豫。别再等十年之后才回来! 现在 这里的事情都恢复了正常,你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萨姆可不完全相信。 他再次挥挥手,然后开动了汽车。 他经常问这个问题:如果他不是兜里揣着一支枪去找达斯特菲斯,那会是什么 结果? 他在这个闻名的夜晚到底是彻底解救了费德丽卡呢,还是仅仅延缓了不可避 免的结果? 总之.从那天起他就知道了人被分为两类:杀过人的人和其他人。 他属于第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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