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1O 风随心所欲地吹…… ――《福音书》 欧奈苏布瓦的一个独立式住宅区玛丽・博蒙把闹钟拨到了早晨五点。她女儿朱 丽叶的飞机六点三十五分到达华西机场,她可不希望迟到。 “你要我陪你去吗? ”她的丈夫在床的另一侧嘟囔着,同时把四分之三的被子 拽过去。 “不用,再睡一会儿吧。”玛丽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小声说。 她穿上晨衣,下楼来到厨房。一只狗尖叫着欢迎她的到来。 “住嘴,雅斯帕。”她吼道,“天还太早。” 户外,寒夜无边。为了彻底清醒,她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又冲了一 杯。她一边嚼着瑞典小面包,一边犹豫是不是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但生怕弄出过 大的响动而作罢。她伸了一个大懒腰。昨天睡得非常不安稳。接近午夜的时候,她 突然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就像做了一场噩梦。最奇怪的是她竞想不起来梦到了什 么。反正这个梦足以让她感到害怕,以至于剩下的时间没有睡着.并留下一个解不 开的心结。 她草草冲了一个澡,穿上了暖和的衣服并且再一次核对朱丽叶告诉她的信息: 714 号班机 起飞:17:OO,肯尼迪机场3 号厅; 到达:6 :3j,戴高乐机场2F厅。 按下钥匙,打开车门。机场不太远,而且这个时辰也不会有交通堵塞。 她二十分钟后就能到华西机场。雅斯帕在车后追了五十多米,但是,玛丽最终 没带它去。 她在路上动情地想着朱丽叶。玛丽有两个女儿,她两个都爱。能够为任何一个 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对朱丽叶有种特别的温情。她 的另一个女儿奥雷丽亚坚定地选择了略带“榜样”意味的保守之路,这让玛丽恼火 也让她的丈夫感到慰藉。 朱丽叶和她的父亲相处得不好。他一直不同意长女去学没有什么出路的古典文 学专业。他也强烈反对演戏的想法,更反对她去美国留学。他真心希望她获得“一 个实打实的职位”,例如工程师,或者职业会计师,就像刚刚荣获文凭的邻居的女 儿。 玛丽本人总是护着女儿。她非常清楚“嫁人”并不是朱丽叶所憧憬的。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朱丽叶有个性也有勇气。她一向拒绝选择平庸,而玛丽也 欣赏这一点,尽管她明知道女儿在逞能的外表下有颗脆弱的心。与女儿的电话交谈 中,她多次惊讶地听出幻灭的语气。尽管朱丽叶从来没有抱怨过,玛丽知道在美国 的这几年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为了帮助女儿,她经常瞒着丈夫寄一些钱过去。但是 最令她担心的是女儿仍未找到心上人,这是她年轻时人们的叫法。尽管报纸上可以 看到有关新独身,或者单身幸福的各种说法,人还是需要有一个钟情的人。她那特 立独行的女儿也不例外。 玛丽驶上了通向2F厅的路线。为什么她心里那个焦虑的疙瘩仍在不断增大? 她 稍微提高了一些车载空调的温度,然后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电子时钟。很好,她准 点到达,希望飞机也别晚点。 她现在上了通向机场停车场的路。尽管是清晨,可是这里却笼罩着一种诡异的 忙乱。她从一辆法国电视一台的车前通过.然后是另一辆法国电视台的车。远处, 一个摄像师正在拍摄候机厅,而另一个广播电台的记者在采访机场的一个工作人员。 这时玛丽感到了一种紧张,同时她做了自醒来就下意识拒绝做的事:打开了她的收 音机:欧洲一台,大家好。现在是六点三十分,下面报告新闻提要:大西洋上空可 怕的至难…… 714 号班机于当地时间1 7 :06从肯尼迪机场起飞,开始飞往巴黎的例行航行, 机上有一百五十二名乘客和十二名机组人员。 机长是拥有十八年飞行经验的米歇尔・布朗查。布朗查很在行,他可不是要多 次调整才能到达正确高度的新手。纽约到巴黎的航线他飞了无数次,一向顺利。他 喜欢向乘客报告飞行状况和飞临的值得注意的地方。 乘客名单就是一个社会缩影:企业家、年轻的或已上了岁数自费欢度周末的夫 妻、退休的人……交谈中既有法语也有英语。 乘客名单中引人注目的有卡丽・菲奥伦蒂诺。她是一个著名摇滚乐队的新闻发 言人,该乐队明天开始在欧洲巡演。卡丽有一头漂亮的像小棍子一样下垂的头发。 她风度优雅,戴着很少摘下的名牌墨镜。特别是她有恐飞症。为了克服这种恐惧她 什么办法都试过:吃药、调整呼吸……哪种也不管用。今天她尝试了另一种方法, 她在离开旅馆前灌下了迷你酒吧里半数的酒水,以便上了飞机后微有醉意。她指望 酒醉后的头晕帮助她对付焦虑。 飞机到达跑道的起点,停住,然后加速。 莫德・戈达尔,七十岁,退休商人。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这是夫妇俩第一次 来纽约。他们来这里看孙子。孙子和一个美国姑娘结了婚,在哈得孙河谷经营一家 饲养鸭子和奶牛的农场。莫德心里越来越害怕。她的丈夫看着她,她努力让自己保 持微笑,以免他担心。丈夫猜到她的忧虑吻了吻她的眼睛。莫德于是想:如果今天 我必须要死的话,至少我死在他的怀里.而这个有些疯狂的念头让她平静下来。 起飞非常完美。安托万・朗贝尔在飞机离地的那一瞬间惊觉小腹中的一阵刺痒。 这位大记者周游世界,报道过近几年所有大的战争:科索沃、车臣、阿富汗、伊朗 ……他多次置身枪林弹雨,从来没有惧怕过死亡。乘坐班机旅行对他根本不算回事。 可是自从几个月前他的儿子出世后,他发现自己有些脆弱。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恐 惧不再有免疫力了。 真怪,他想,有了孩子既让人更坚强也让人更脆弱。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飞机离开纽约管制区后不久转由波士顿控制中心负责。在机长的邀请下,每个 人都能欣赏像火一样燃烧的橘红色天空。 空中小姐玛丽娜在准备送饭的时候想着早晨六点要到奥利机场接她的未婚夫。 让一克里斯托夫每周一总是使用他的带薪假,并且通常为她精心准备一顿精美的早 餐,有橘子汁、菠萝、猕猴桃。然后他们做爱并一直睡到中午。她巴不得赶快着陆 并开始哼起克洛德・弗朗索瓦的《晴朗的星期一》。 17:34,也就是起飞后不到半个小时,当飞机飞行在约三万英尺高空的时候, 副驾驶首先闻到异味,充满了驾驶舱的一股辛辣而苦涩的味道…… 两分钟后一小股烟窜进领航员那里。 见鬼,正副驾驶员一起想到。 然后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烟似乎消失了,压力下降了一级。 “空气动力系统有问题。”机长说。 布朗查镇静地发出“砰、砰”的声音,在飞行行话中的意思是:出现严重情况 但还来得及补救。 卡丽从她的包里找出两片药。肚里的酒放大了周围让她头疼的嗡嗡声,以至一 丁点声音就让她觉得可疑。为了不显狼狈,她忍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而坐在她身 边的那个小家伙开始以一脸满足的微笑激怒她。她看了一下系好安全带的警示灯已 经熄灭,就趁着还没有呕吐离开座位去了卫生间。 十四岁的迈克戴着iPod耳机,起身让他的邻座,一位至少三十五岁的女人过去, 并趁着她不在的机会把眼睛贴在了舷窗上。他喜欢飞机,而且每次都有这种主宰世 界的感觉。哦,多幸福啊! 他甚至暗暗希望航程中遇到一些颠簸。他调高了随身听 的音量,焦急地等待飞机能够随着狗狗斯努普的说唱音乐的节奏冲进云层。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机长米歇尔・布朗查。因为一个并不严重的技术问题, 我们需要在波士顿降落以便进行检查。为了您的舒适和安全,我们请您在警示灯熄 灭之前收起座位前方的小桌子,系好安全带,坐在座位上。 飞机为准备降落已经降低高度。机长与空中交通管制中心联系之后获准在波士 顿的洛根机场降落。遗憾的是领航员那里再次冒出了烟。 机组成员知道,此时火势正在顶棚上蔓延…… 飞机按照规定在起飞前经过资深技师的仔细检查。这架飞机还不到八年。它接 受过伴随整个使用年限的所有苛刻的检验和必需的检查:平均每飞行三百小时后进 行A 级检查;四千小时后进行C 级检查,两万四千小时或者约六年后要进行大修。 在这种情况下飞机要停飞六个星期。机械师和工程师对飞机进行全面的分析和核查。 这是一家西方的大航空公司――世界上最安全的航空公司之一――而不是垃圾 航空公司包租的飞机。每个人都认真地做好本职工作。没有任何疏忽,也没有人试 图在检修方面节约。 可是天知道为什么,一场火灾就在顶棚里,在领航员身后发生了。火灾自动预 警系统不知为何没有启动,因此当机组成员知道发生情况时火灾已经蔓延到无法控 制了。 卡丽随手关上卫生间的门,审视着封闭的空间。 她想,有人声称在这里做过爱,我倒希望他们演示一下是怎样做的…… 此时,她往脸上撩了一些凉水。她决心再也不上飞机了。听天由命太可怕了。 如果必须乘飞机,她宁肯改行。可是她每次都这样说。 在卫生间的一面墙上,有人用小字写的铭文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靠近去看写的 是什么:人类提议,上帝执行。就在她思考这句格言的时候,回到座位的警灯突然 在她头顶上闪烁起来。 此时,在昆斯的郊区,比利的母亲正把一碗汤放在充当床头柜的一个摆满唱片 的隔板上。 “好好休息,我的宝贝。” 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错过学校组织的法国游不会很失望吧? ” 脑袋上裹着绷带坐在床上的比利摇了摇头。 他的母亲一离开房间,孩子就跳起来把汤泼到窗外。他讨厌这个。 医生今天早晨来到家里,比利装作患了重感冒骗过了医生。 他不得不这样做。昨晚他又做了那个非常清晰也非常暴力的噩梦,他在梦中看 见大火吞噬了飞机,所有人都在尖叫。 他真想通知其他人,但是他早就不再谈论他的幻觉了。无论如何也没有人会相 信他说的话。 他躲在被子里悄悄打开游戏机,用它来看电视。一场橄榄球比赛吸引了他的注 意力,但是他知道这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不管怎样,他极力祈求这一切不是真的。 17:32,机长布朗查发出了不安的呼叫Mayday!Mayday!Mayday! 这表示飞机已 处在极度危险中。他发出要在波士顿紧急着陆的请求。 同时,在沃尔多夫・阿斯托利亚旅馆的一间客房内,二十五岁的布鲁斯・布克 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发现他已经误了飞机。他喝了太多的酒,吸了太多的可卡 因,外加清晨才离去的两个应召女郎。他几个星期前就预订了714 号班机的机票。 他应该去巴黎呆上几天然后在一个冬季体育运动基地见瑞士朋友。 那么,赶不上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认为自己很可怜。他真应该成年了, 应该改换结交的朋友、改变价值观念、改变一切。他还没有勇气这样做。他也常想, 早晚会有一件大事让他有力量走上另一条路。促使他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但是 他完全不知道这能是什么。 他脱下衣服,嘟嘟囔囔地淋浴。 几分钟后他将打开电视机,他的生活也将改变。 驾驶舱里的情况更加严重。驾驶员因为烟雾和热气很难看见飞行显示屏,确切 地说,他们甚至看不见窗外的东西。 17时37分,塔台的雷达屏幕上还能看见飞机的踪影。 然后就出现了这可怕的几秒钟,吼叫的飞机开始抖动。氧气面罩从天花板上弹 出来,空中小姐在解释如何为救生衣充气.她们深知这已起不到任何作用。 要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人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瞎说。相反,所有人都 经历了吞噬座舱的火焰.笼罩着飞机的恐惧持续得足以让所有人明白自己的归宿是 哪儿。 几分钟后麦克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总之,这种事不仅仅发生在别人身上,惊恐的他想到了这一点。 卡丽想:她已经错过了一生,然后又遗憾没有常去看父亲。一年来她每次都用 拙劣的理由推迟探望。 她朝邻座转过头去,发现她将死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身边,半个小时前还不认 识的一个孩子。然而她朝他伸出手,而迈克抱住她哭起来。 莫德靠在丈夫的身上想:他们的生活很幸福,但是他们更愿意继续活下去。毫 无疑问,人们很快就适应了幸福。 在座位的口袋里有一本用来减少飞行恐惧的宣传册子,你在大量的统计数据中 可以读到世界上每天有六千架飞机飞行,而只有百万分之一的飞机遇到严重的事故, 这让飞机成为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这一切都准确无误。 17:38,一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偶尔捕捉到布朗查机长说的最后一句话:“我 们掉下去了! 我们掉下去了! ” 几秒钟后,飞机的身影最终从雷达屏幕上消逝,同时新英格兰的小镇查理克罗 斯的居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战地记者安托万‘朗贝尔在最后时刻想到他的儿子。然后,自认为并不多愁善 感的他回想起二十年前在米兰一家法语中学院子里的初吻。她叫克莱芒丝・拉贝尔 日,她十六岁,她的嘴唇是柔软的。安托万在飞机掉进大洋的前一秒钟想:布拉森 斯①的话到底没错,人一辈子忘不掉怀里的第一个姑娘…… 焦躁不安,浑身发抖的玛丽・博蒙像进屠宰场一样走进了机场。她为什么要拒 绝丈夫陪她来? 她感到自己一个人经受不了打击。她一度还满怀着一个疯狂的期望 :如果朱丽叶乘下一班飞机……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 不,玛丽知 道这不可能。女儿就在几个小时前,在临出发前还给她打电话确认飞行消息。 她走向纽约航班出港处。那里已经挤满了摄像师和警察。交通部部长已在现场 并告诉记者说,失事原因尚无法确认。 玛丽默默地责备上帝、命运、偶然性…… 救救她! 救救她,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任何事都行! 把女儿还给我! 我的小 闺女! 人不应该二十八岁就死! 不是今天! 不是这样! 她满怀负罪感,后悔放她只 身一人去这个疯子的国家。为什么没把她留在身边更久些? 为什么没让她留在家里 呢? 两位巴黎机场的工作人员发现了神魂颠倒的她,就迎了上去。他们温柔地把她 引到为接待遇难者亲属而设立的应急和心理援助中心。 几个小时以来,巴黎机场的主任医生娜塔丽・德莱尔正经历着职业生涯中最难 以忍受的日子之一。她已经接待了十几家人,而这还仅仅是开始。她领导的医疗小 组由两名精神科医生、三名心理医生和五名护士组成。他们驻守在航站楼的一个闹 中取静的房间里,负责向这些亲属提供咨询并安慰她们。娜塔丽手里拿着人家给她 的乘客名单。程序总是一样的:先是近乎嘶叫的嗓音打听:我的兄弟/我的姐妹/ 我的父母/我的孩子/ 我的未婚妻/ 我的同学/我的丈夫/我的妻子/我的亲戚/ 我的朋友…… 在不在714 号班机上? 娜塔丽于是询问姓名并在名单上查找。这只是几秒钟的 时间.但是它们被延长为一个可怕的酷刑。娜塔丽回答“不在”.就是解脱.是谢 天谢地.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日 ……她回答“在”,就是晴天霹雳。 很难预计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一些被悲伤击垮的人突然失语。另一些人则相 反,在悲号中瘫倒,这种悲号被空港低沉的回声放大了。 娜塔丽知道这一天将给她留下永远的印记。她参加过沙姆沙伊赫空难的救护, 也一直没有真正摆脱掉那个阴影。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希望自己在场。她要帮助人 们诉说痛苦,支持他们度过第一道难关,增强悲剧当事人的承受力。 当玛丽进到接待区的时候,德莱尔迎上来说:“我是德莱尔医生。” “我想问问我的女儿,朱丽叶・博蒙。”玛丽一字一顿地说,“她应该乘这架 ……” 她几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尽管在体内移动的飓风有毁掉一切的危险。 娜塔丽看着她的名单,然后顿了一下。 朱丽叶・博蒙……? 她接到过遇到这种情况的特别命令。在她刚着手工作时, 安全部门的人员就要求她只要有人打听这位旅客的消息就立即通告他们。 “哦……稍等,夫人。”她笨拙地说并且马上就后悔了。 太晚了。沉浸在不安中并确认了最终结局的玛丽现在无声地哭起来。 娜塔丽找到两名站岗的穿制服的警察,向他们解释了情况。 玛丽立即看到这两座海蓝色的大山朝她压过来,像一堵坚固的城墙一样把她围 起来。 “博蒙夫人吗? ” 她眼睛里满含泪水,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点了点头。 “请跟我们来。”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