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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阴 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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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阴谋 果然不出那位总统候选人所料,社会党和其他左派党联合起来,在总统选举中 大获全胜。九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开始投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事故。那些不 知从何年何月起就惯于执政的人们,虽然近年来势力大为削弱,仍然提前几个礼拜 开始准备庆祝胜利。店里的烧酒销售一空,市场上新鲜海货卖得干干净净,糕点厂 一天干两班,为顾客赶制各式糕点。省里选票部分统计的结果于左派有利。消息传 到阿尔托区,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惊恐,因为大家都知道,首都的投票才起决定性作 用。特鲁埃瓦参议员在党部里注视着投票的进程。只见他神色安详,心绪颇佳。反 对派候选人取得明显进展,有人未免心情紧张,而他只是傲慢地一笑。胜利还没有 到手。他已经打破了严格的服丧规定,在上衣的扣眼儿里别上一朵鲜艳的玫瑰花。 电视台记者采访了他,全国人民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赢得胜利的还会是我们。” 他用狂妄的口吻这样说,然后请大家为“民主的卫士”干杯。 街角大宅院里,布兰卡、阿尔芭和底下人在电视机前边喝茶,吃点心,边记下 投票结果,密切注视着决战的进展。突然看见老爷子出现在荧光屏上,显得从来没 有过的苍老、固执。 “这回他该碰壁啦,”阿尔芭说,“别人是赢定了。” 大家很快都看清楚了,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不可能改变一天来逐渐明朗化的结 果。在阿尔托区,那些乳白色、海蓝色、鹅黄色的豪华住宅开始关上百叶窗,拴好 大门,急急忙忙把提前放在阳台上的旗子和得到他们拥护的候选人的画像撤下来。 与此同时,贫民区和工人区的居民们合家走上大街。爷爷、父亲、小孩子身穿节日 服装,兴高采烈地朝市中心走去,随身带着便携式收音机,好听一听最后结果。在 阿尔托区,一些满脑子理想主义的大学生冲着聚集在电视机周围阴沉着脸的亲友们 做鬼脸,然后也涌上街头。劳动者排成整齐的队形,从工厂区赶来。他们高举着拳 头,唱起为此次大选编写的歌词。在市中心汇合后,大家像一个人似的高呼:“团 结起来,无往不胜。”他们掏出白色手帕,等待着大选的结果。半夜,消息传开, 左派获胜。眨眼之间,分散的人群集合起来,队伍骤然扩大,向四处扩充开来。大 街上挤满欢乐的人群,跳啊,笑啊,喊叫啊,拥抱啊。人们燃起火炬,嘈杂的喊叫 声、街头狂舞停了下来。一支欢乐的守纪律的游行队伍向资产阶级居住的幽雅的大 街走去。此时,人民大众演出了一场罕见的活剧。男人穿上工厂发的大靴子,女人 怀里抱着孩子,学生身穿衬衣,神态安详地漫步在富丽堂皇的街区。那里是陌生的 禁区,往日他们很少涉足。他们的歌声和脚步声,以及火炬的光芒透进紧闭着大门 的静悄悄的宅院里。宅院的主人想到恐怖活动最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不由得浑身 打颤。他们认为,老百姓一定会把他们撕成碎片;最好的结果也是剥夺他们的财产, 把他们送往西伯利亚。然而,吼声震天的人群没有砸破一户的大门,也没有践踏一 座精美的花园。他们高高兴兴地从停放在街头的豪华轿车旁边走过,连碰也没碰一 下。在广场上和他们从未进去过的公园里兜了个圈子,然后满脸惊讶地停在商店的 玻璃橱窗前,橱窗明晃晃的,好像在欢庆圣诞节,里面摆的东西他们甚至不知道是 干什么用的。游行队伍继续平静地朝前走去。队伍经过特鲁埃瓦家门前的时候,阿 尔芭跑了出来,加进游行队伍,引吭高歌。欢乐的人群整整游行了一夜。在豪华的 宅院里,香槟酒瓶没有打开,龙虾无精打采地躺在银托盘里,糕饼上落满了苍蝇。 天亮的时候,群众开始散去,阿尔芭一眼瞥见了米格尔的清晰能身影。只见他 手举大旗,高声呼喊。阿尔芭分开人群,朝他走过去。口L 了几声,他没有回头。 在喧闹的人声中,根本听不见有人叫他。阿尔芭走到跟前,米格尔才看见她。他把 旗子交给身旁的人,拥抱住阿尔芭,把她举了起来。两个人使劲拥抱着,一边亲吻, 一边高兴地流下泪水。 “米格尔,我说过,用正当的手段我们也能取胜! ” “我们是赢了,可现在还得要保卫胜利的果实。”米格尔回答说。 第二天,那些在家里吓得一夜未睡的人们发狂似的涌上街头,冲进银行,要求 抽出存款。有点儿值钱的东西的人宁可把贵重物品藏在枕头底下,或者寄往国外。 二十四小时内,财产的价值减少了大半,飞机票被订购一空。人们像疯子似的要赶 在苏联人在边境安上铁丝网之前飞往国外。刚刚举行过胜利游行的老百姓又出来观 看资产阶级在银行门前排成长队,你争我夺,不由得放声大笑。短短的几个小时之 内,全国分成两个不可调和的派别,所有的家庭也分成了两派。 特鲁埃瓦参议员在党部里过了一夜。他的追随者生拉硬拽地把他留了下来。他 们知道,只要特鲁埃瓦走上街头,人群会毫不困难地认出他来,会把他吊在电线杆 上。特鲁埃瓦气得要命,更觉得出乎意料之外。虽然多年来他一直不断地喊叫国内 到处是马克思主义者,但还是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然而,他并不觉得沮丧。 作为斗士,在他衰老的心田里正激荡着一股自青年时代以来未曾感受过的昂扬情绪。 “赢得大选是一回事,当上总统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用神秘的口吻对哭哭啼 啼的下属们说。 但是,当时还没有人想到要消灭新总统。敌对的人相信,当选总统通过合法途 径取胜,也可以通过合法途径被击败。这就是特鲁埃瓦的想法。翌日,特鲁埃瓦清 楚地看到欢乐的人群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他走出藏身的地方,直奔郊区一座别墅, 举行了一次秘密午餐会。在那儿,和他见面的有政治家、几位军人和中央情报局派 来的美国人。他们一起策划了推翻新政府的计划:制造经济不稳定,或如常人所说 的,进行破坏。 那是一幢具有殖民时期建筑风格的大房子,带一个方石铺路的院落。特鲁埃瓦 参议员到达的时候,已经有几辆汽车停在那里。大家热情地迎接他,因为他是无可 争议的右派领袖,还因为他早已预料到要发生的事情,提前几个月进行了必要的接 触。午饭是加鳄梨汁的冷石首鱼、白兰地烤乳猪、巧克力奶油冻。吃完饭,他们吩 咐侍者退出去,把客厅门锁了。大体上谋划出战略目标,然后站起来,一起为祖国 干杯。除了外国人以外,所有在场的人都表示,为了事业的成功,宁肯拿出个人的 一半财产来冒风险。只有老特鲁埃瓦准备连老命都搭上。 mpanel(1); “不能让他们有一分钟安宁。他必须辞职。”特鲁埃瓦斩钉截铁地说。 “要是办不成,参议员,我们还有这个。”乌尔塔多将军把手抢放在台布上。 “对政变我们不感兴趣,将军,”使馆里的情报人员用地道的西班牙语说, “我们希望马克思主义彻底失败,自动垮台,好从大陆其他国家人们的脑海里去掉 这种思想。明白吗? 这件事,我们会用金钱去处理的。我们还可以收买一些议员, 让他们不认可他是总统。贵国的宪法规定:不足绝对多数,议会可以决定。” “少转这个念头吧,先生! ”特鲁埃瓦参议员大声说道,“在这儿,你谁也收 买不了! 议会、军队都是廉正自守的。最好还是拿这笔钱去收买所有的传播工具吧。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掌握住舆论,那才真正有用呐。” “别说疯话啦! 那些当政者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消新闻自由! ”几个人异口 同声地说。 “请相信我,先生们! ”特鲁埃瓦参议员反驳说,“我了解咱们国家,新闻自 由是取消不了的。再说,执政纲领上有这一条,他发誓要尊重民主自由权利。以子 之矛,攻子之盾嘛! ” 特鲁埃瓦参议员的话是对的。他们未能收买议员们,按照法律规定的期限,左 派平平安安地上台执政。这时候,右派开始燃起仇恨之火。 大选以后,每个人的生活都改变了。那些想照往常一样生活的人,很快就看到 这不过是幻想。对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来说,这次变化来得太突然了。在这以前, 日常生活中的陷阱,他一个个都绕过去了。作为流浪艺人,他过着穷困潦倒而又自 由自在的生活。他没穿过皮鞋,没戴过领带、手表,然而可以尽情表达温柔和真挚 的情感,可以随便偷偷懒,睡睡午觉,因为他无需向任何人报告工作。随着岁月的 流逝,他内心深处感到十分平静。年轻的时候,还有股子叛逆劲儿;如今知足常乐, 变得温顺了。创作新歌曲,必须有不安和痛苦,他越来越觉得难以找到这种情绪。 他像方济各会修士一样,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不想发财,也不想当官。他心绪宁静, 唯一挂念的是布兰卡。对年轻姑娘们那种不计后果的爱情,他已毫无兴趣,只是想 着布兰卡是他独一无二的伴侣。他算了算和布兰卡偷偷幽会了多少年,的确想不出 生活中哪时哪刻布兰卡不在眼前。总统选举结束后,必须立刻和政府合作,这就打 破了他生活的平衡。对此他无法拒绝。正如大家说的,左派党需要承担起那么多职 责,力能胜任的人确实不足。 “我是个农民,没有任何准备。”佩德罗・加西亚第三打算推辞掉任命。 “没关系,同志。至少大家都熟悉您。就是捅了娄子,大家也会原谅的。”别 人回答说。 就这样,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坐在写字台后面,背后挂着一幅在某次光荣的战役 中为国捐躯的先烈的大画像,还有了一位私人女秘书。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从豪 华的办公室带铁栏杆的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小方块灰暗的天空。他担负的不是 闲职。从早上七点一直干到深夜。最后,精疲力竭,连弹一曲吉他的力气也没有了, 更不用说像往常一样和布兰卡缱绻一番了。有时候,克服了布兰卡时常碰到的那些 障碍以及工作加给他的重重障碍后,两个人会上一面,躺在被窝里也是烦恼多于欲 望。做爱的时候,身体疲劳不堪,时间总是急急促促,还不时被电话铃声打断。布 兰卡不再穿内衣,因为她认为这种挑逗是无益的,还会使他们陷于可笑的境地。完 事以后,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像一对老人似的休息一会儿,亲亲热热地谈起家常和 震动全国的严重事件。有一天,佩德罗第三算了算,几乎有一个月两人没幽会了。 他认为尤其糟糕的是谁也没有这种欲望。想到这儿,不禁大吃一惊。他想,在他们 这个岁数,性欲不该消失啊。这是因为眼下这种生活和光棍儿的怪僻造成的。他估 计,如果他和布兰卡过上正常的生活,布兰卡天天可以在安谧的家里等他,情况会 是另外一个样子。于是他索性催促布兰卡和他结婚。对这种偷偷摸摸的爱情,他已 经厌倦了,而且年龄也不允许他这样生活下去。布兰卡的回答还是和以前多次的一 样: “我得想一想,亲爱的。” 她坐在佩德罗第三的窄小的床上。佩德罗第三放肆地盯着她,岁月已经开始在 她身体上发挥起破坏作用。她更加肥胖,更加萎谢了。关节炎使她两手变了形;原 来让他彻夜难眠的好看的乳峰正在变得和成年妇女的胸部一样圆滚滚的。但是,在 佩德罗第三看来,布兰卡和年轻的时候一样漂亮,和他们在三星庄园小河边的芦苇 丛中相爱的时候一样漂亮。正因为如此,他才抱怨说,疲劳比激情更厉害。 “你想了快半个世纪了。行啦。要么现在结婚,要么就拉倒。” 布兰卡没有动摇,因为佩德罗第三不是第一次用这种办法催促她拿主意了。每 当他和一位野姑娘破裂后回到她的身边时,总是要求和她结婚,拼命地要和她好下 去,还求她原谅。那次他同意离开工人区( 在那儿他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 ,搬到 一套中产阶级的住宅,也是说的这番话。 “要么你现在嫁给我,要么咱们别再见面了。” 布兰卡不知道,这一次佩德罗第三说出的话是不打算收回的。 两个人悻悻地分了手。她匆匆忙忙捡起扔在地上的衣服,穿好了;从乱七八糟 的床上找到几根卡子,把头发拢起来,别在脑后。佩德罗第三点上一支香烟,目不 转晴地盯住布兰卡穿衣服。布兰卡穿上鞋子,拿起皮包,在门口向他挥手再见。她 心里有数,第二天他会叫她来,再次表示和好的。佩德罗第三扭过身子,面冲着墙。 他紧闭着嘴唇,露出个苦笑。此后两年当中,两个人再也没见过面。 以后的几天,布兰卡一直像过去那样,等着佩德罗第三叫她。他从不爽约,即 使像上次她结了婚,两个人分手达一年之久,他也没有爽约。那一次,还是他找上 门来的。但是,到了第三天,布兰卡开始着慌了。她躺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就 是睡不着;多服了一倍的安眠药,又犯了偏头痛、神经痛。在作坊里,她把为圣诞 节制作的几百个鬼怪塑像放进炉子里,又拿出来,尽量找事干,不去想他。然而, 还是压不住烦躁情绪。最后,她给部里挂了个电话。一位女士说,加西亚同志正参 加一个会议,不便打扰他。第二天,她又打电话,一直打了一个星期。最后她明白 了,用这个办法是找不到他的。她竭力克制住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那股唯我独尊 的傲气,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系上吊袜带,离开家,到佩德罗第三的住处去看他。 她那把钥匙插不进锁眼,只好按了按门铃。开门的是个高个汉子,留着小胡子,目 光柔和得像个女学生。 “加西亚同志不在家。”他没有请布兰卡进去。 这时候,布兰卡才明白过来,她失去了佩德罗第三。未来生活的情景一下子闪 现出来。她看到自己待在一片辽阔的沙漠上,干些毫无意义的营生,只是为了消磨 时间。再也见不到那个一生中爱着她的唯一的男人。从她童年时代那些记不清的日 子起,她一直睡在他的怀抱里,如今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坐在楼梯上,放声 大哭。留小胡子的男人悄悄地关上了门。 事情发生后,她没对任何人讲。阿尔芭向她问起佩德罗第三,她闪烁其词地回 答说,他在政府里担任了新职务,工作很忙。她仍然给没事干的小姐们和智障孩子 们讲课,另外还在贫民区教人制作陶器。那儿的妇女们组织起来,要学点新手艺。 同时,破天荒地第一次参与国家的政治、社会活动。组织起来很有必要,因为“通 往社会主义之路”迅速变成了战场。一方面,老百姓在庆祝胜利,蓄起长发和胡须, 见面互称“同志”,抢救被遗忘的民歌和民间手工艺,召开没完没了的毫无用处的 劳动者集会,会上七嘴八舌,永远也达不成一致意见,只是表明新政权在活动而已。 另一方面,右派采取了一系列战略行动,要把经济搞得一团糟,使政府威信扫地。 他们手里把持着最强大的传播工具,掌握着几乎无限的经济手段,美国人暗地里出 钱,帮他们实行破坏计划。没过几个月,后果就看出来了。老百姓第一次有了点富 裕钱,可以满足一下基本需要,购买些一直盼着买到的东西。可是,他们什么也买 不到,商店里空空如也。供应开始中断,老百姓做起一场噩梦。天刚一亮,妇女们 就纷纷起床,在能买到一只干巴鸡、几块尿布或卫生纸的地方排起一眼望不到头的 长队。鞋油、钢针、咖啡成了奢侈品,逢上过生日,用彩纸包好,作为礼品互相馈 赠。物资匮乏把老百姓弄得六神无主。互相矛盾的谣言像浪潮似的一再冲击全国。 忽而说这样东西快没了,忽而说那样东西快没了,大家只好不加节制地有什么买什 么,以防万一。一见“长龙”,立刻排进去,也不知道在卖什么东西,无非担心丢 掉买东西的机会,需不需要倒在其次。社会上出现了专吃排队饭的人,他们为别人 占住位子,收取合理的费用;卖假货的人趁机浑水摸鱼,坑害顾客;还有人向夜间 排队的人出租毛毯;黑市活动猖獗。警察试图禁止,但黑市活动像瘟疫一样无孔不 入。尽管警察搜查车辆,拘留背包裹的可疑的人,但仍禁而不止。就连孩子们也在 学校里买卖东西。为了急于存些东西,出现了许多混乱现象。从来不抽烟的人愿出 高价买下一盒香烟。没有孩子的人争先恐后地抢购奶瓶。炊具、机器、汽车的零配 件买不到了。汽油定量供应,汽车排起长队,一排就是两天零一夜,在太阳的烤炙 下像条不动的巨蟒把城市团团围住。公务员没有那么多时间排队,只好步行或骑自 行车。满街上都是气喘吁吁的骑自行车的人,好像荷兰人在说胡话。就在这种情况 下,卡车司机宣布罢工。到了第二个星期,事情变得明显了,罢工根本不是什么劳 资纠纷,而是政治事件,司机根本不想复工。军队打算替他们开车,因为蔬菜正烂 在地里,而市场上又没有东西供给家庭主妇们。但是,他们发现司机把发动机拆走 了,几千辆卡车像兽骨化石一样停在公路上一动也不能动。总统在电视上要求大家 要有耐心。他提醒全国人民说,帝国主义收买了卡车司机,他们要无限期地罢工下 去。大家最好在自家的庭院里、阳台上种些蔬菜,至少可以等到找着解决问题的办 法。老百姓惯于过穷日子,只有在国庆日和圣诞节才能吃到鸡,因此没有失去起初 那种昂奋情绪,相反还组织起来,准备打一仗,决心不让胜利因为经济破坏而沾上 苦涩的味道。他们继续用欢乐的精神庆祝胜利。在大街上高唱“团结起来,无往不 胜”。只是歌声越来越不协调,因为分裂和仇恨正在无可挽回地扩散开来。 特鲁埃瓦参议员和所有人一样,生活也发生了变化。对已经开始的这场斗争, 他热情很高,又恢复了当年那股劲头儿,浑身老骨头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干起事 来,不逊当年。他多次出国,搞阴谋活动。在国内,坐飞机、汽车、火车( 搭乘头 等车厢的特权已经取消) 从北到南,不知疲倦地跑遍全国各省。每到一市、一镇、 一村,同党们总要设宴款待,他硬着头皮吃下多得吓人的晚餐,强装着似乎胃口好 得和囚犯一样,其实他那副老年人的肠胃已经经不起这么折腾了。他成天参加秘密 集会。起初,由于多年来实行民主制度,还不大能和政府耍阴谋。可是,很快他就 放弃了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整垮政府的念头。他承认,能够战胜政府的唯一办法是 使用违禁的手段。事实确实如此。他第一个大胆地公开说出,为了阻止马克思主义 向前推进,能奏效的只有发动军事政变。因为人民不会因为没有鸡吃就抛弃他们半 个世纪以来日夜思念的政权。 “别那么婆婆妈妈的啦,拿起武器吧! ”听到别人谈起搞经济破坏,他这样说。 这些想法他四处宣扬,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他觉得这还不够,隔三差五地还向 军事学校的士官生扔老玉米粒,大声说他们全是母鸡。这些做法有些过火,他就找 了两个保镖。可有时候,他忘记了保镖是他自己花钱雇来的。一觉出背后有人,就 火冒三丈,把保镖臭骂一顿,还用手杖威胁他们。闹到最后,心跳过速,几乎喘不 上气来。他心里明白,假如有人打算暗杀他,这两个蠢汉子是救不了他的老命的。 不过,他认为,有他们在,至少能吓唬住那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小流氓。他还特 别着意看护自己的外孙女儿。他想,阿尔芭周围全是共产党。由于他们是祖孙关系, 别人随时会对阿尔芭采取无礼行动。可是,阿尔芭根本不听他那一套。她说:“花 钱买打手,这本身就是不打自招。我没什么可怕的。”特鲁埃瓦不敢固执己见,因 为他和全家所有的成员都吵翻了,实在太烦人了。再说,只有外孙女儿还和他感情 相投,还能博他一笑。 与此同时,布兰卡通过黑市以及她和工人区( 她常去那儿教妇女们制作陶器) 的各种联系,建立起一条供应线。为了买到一口袋白糖或是一箱肥皂,吃尽了干辛 万苦。她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存放在家中的一间空屋子里。说实在的,有些东西毫无 用处,比如她从中国人手里买下了两桶酱油。她学得越来越狡猾,谁也没想到她会 这么干。她在窗户上钉上木板,门上加了把锁,钥匙系在裤带上,连洗澡也不摘下。 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海梅和她的亲生女儿。这种态度的确也不无道理。阿尔芭说 :“妈妈,你真像个看监狱的。”她对妈妈这种为了将来不惜现在吃苦的做法大为 吃惊。阿尔芭主张没有肉就吃土豆;没有鞋就穿草鞋。布兰卡听到女儿这番简单化 的意见也大吃一惊。她主张,生活水平不能降低,因此必须花时间变着法儿地倒腾 东西。实际上,自从克拉腊去世以来,一家人从来没像现在生活得这么好过。家里 第一次有人操持家务,准备好下锅的东西。从三星庄园定期运来成箱的食品,布兰 卡把食品收藏起来。第一次食品几乎全都腐烂了,臭味从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散 发出来,溢满整个宅院,把全区弄得臭气烘烘的。海梅建议姐姐把容易腐烂的东西 捐献出去,要么卖出去,要么拿去换别的东西。布兰卡不同意别人分享她的宝贝。 阿尔芭这才明白,全家人当中本来只有妈妈好像是个健全的人,可她也有她的怪癖。 阿尔芭在储藏室的墙上打了个洞。布兰卡一边往里存放东西,她一边往外倒腾。她 干得十分谨慎小心,让妈妈觉察不出来。她一碗一碗地往外偷糖、大米、面粉,把 奶酪弄碎,把干果撒在地上,摆放得就像老鼠偷吃东西一样。过了四个月,布兰卡 才起了疑心。她把仓库里的东西登记造册,给家里人拿一次东西就画一个叉儿。她 相信,这样做一定能找出小偷。阿尔芭趁妈妈稍不留心就在登记单上画几个叉儿。 弄到最后,连布兰卡也糊涂了,搞不清楚是不是统计错了,怎么家里人吃的东西会 超过她估计的三倍,要么是在这座阴森森的大宅院里还有游魂在到处游荡。 阿尔芭把偷出来的东西交给米格尔。米格尔把东西连同号召以武装斗争推翻寡 头集团的革命小册子在居民区和工厂里分发给大家。但是,谁也不答理他。他们相 信,他们通过合法的民主途径掌握了政权,谁也不可能夺走政权,至少可以维持到 下届总统选举。 “全是些笨蛋,他们根本不知道右派正在武装起来! ”米格尔对阿尔芭说。 阿尔芭相信米格尔的话。她看见半夜有人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卸下一些大木箱子, 按照特鲁埃瓦的命令,把木箱子藏在另外一间空屋子里。外祖父和妈妈一样也在门 上加了锁,钥匙放在收藏克拉腊牙齿的羊皮口袋里,挂在脖子上。阿尔芭把这件事 告诉给海梅舅舅。海梅和父亲暂时和好以后,已经搬回家来住。阿尔芭说:“我敢 肯定,里面是武器。”海梅不相信。当时他糊里糊涂的,直到被人杀害那天他也没 有明白过来。阿尔芭坚持自己的看法,海梅答应吃饭的时候和父亲谈一谈。老爷子 回答得很干脆,他也就不再怀疑了。 “在家里,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运进多少箱子就运进多少箱子! 我的事, 你们别往里瞎掺和! ”特鲁埃瓦参议员大声吼叫着,一拳头砸得桌子上的玻璃器皿 劈啪乱跳。就这样,干巴巴地打断了这次谈话。 那天晚上,阿尔芭到“书巷”里去找舅舅,建议用偷妈妈食品的办法偷姥爷的 武器。两个人一起动手,当天晚上在存放武器的房间隔壁那间屋子的墙上打了个洞。 一面用柜子挡住,另一面就用装违禁品的木箱挡住。他们带着锤子、钳子可以从墙 洞钻进老爷子锁住的屋子。阿尔芭干这种活儿已经有了经验,她指了指最下面那几 只箱子,意思是把它们打开。打开一看,箱子里装的是武器,两个人直惊得目瞪口 呆。他们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精良的杀人工具。一连几天,他们能偷多少就偷多 少,把底层的箱子全掏空了。然后,又装上石头,有人抬箱子也发现不了。他们偷 出来的武器有手枪、自动步枪、来复枪和手榴弹。先把武器藏在海梅的“书巷”里, 然后阿尔芭用大提琴盒送往可靠的地方。特鲁埃瓦参议员看见外孙女儿拖着沉甸甸 的大提琴盒出门,万万没有想到用呢绒衬里儿的盒子里装的竟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 力运过国界、藏匿在家里的武器。阿尔芭本想把偷来的武器交给米格尔。可是,海 梅舅舅说,米格尔和她外祖父一样也是恐怖分子,顶好把武器收藏好,不让任何人 受害。他们商量了几个办法,比如,把武器扔到大河里去或者架个火堆把武器烧掉。 最后,他们决定,比较可行的办法是把武器装进塑料袋里,埋在某个秘密可靠的地 方,也许将来可以用来为正义事业服务。海梅和阿尔芭筹划到山区去远足。特鲁埃 瓦参议员知道了,好生奇怪。自从儿子、外孙女儿离开英国学校以后,压根儿没再 参加过体育活动,也从来没对艰苦的登山运动表现出什么爱好。星期六上午,他们 乘坐一辆借来的吉普车出发了。随身携带一顶帐篷、一篮子食品和一只神秘的箱子。 箱子沉得像个死人,两个人才能抬起来。里面装的就是他们从老爷子那儿偷来的武 器。他们兴致勃勃地朝山区走去,沿着山路尽可能往上攀登,然后穿过一片旷野, 在被狂风和严寒毁灭的一片树林中找到一块安静的空地。他们放下行装,马马虎虎 地支起小帐篷。挖了几个坑,把塑料袋放进去,在每个埋东西的地方垒起一小堆石 头。周末的其余时间,他们到河边钓鳟鱼,拾些灌木,架起篝火烤鱼吃,像喜欢探 险的孩子似的在山峦间跑来跑去,互相谈起过去的事情。入夜,他们在红葡萄酒里 加上桂皮和糖,喝下去暖暖身子,围上大披肩,还提议为了老爷子知道他们偷武器 气得脸色发青而干杯。两个人笑得直流眼泪。 “你要不是我舅舅,我就嫁给你!”阿尔芭开玩笑说。 “那米格尔呢? ” “当我的情人呗! ” 海梅并不觉得这些话可笑。这以后,他们之间笼罩起一片沉闷的气氛。当天晚 上,两个人各自钻进自己的睡袋。吹熄石蜡灯后,静静地无话可说了。阿尔芭很快 就入睡了。海梅在黑暗中睁着两眼,直到东方泛白。平时,他喜欢说,阿尔芭像是 他的女儿。但是,那天晚上,他突然巴不得自己不是阿尔芭的父亲,也不是她的舅 舅,干脆就是米格尔。这时候,他想起了阿曼黛,遗憾的是阿曼黛已经不能让他动 情了。他曾经对阿曼黛有过炽热的恋情。他在记忆中竭力寻找感情的余波,结果一 无所获。他变成了一个孤独者。起初,他为阿曼黛治病,几乎天天看到她,和她十 分接近。阿曼黛挣扎了几个星期,总算不用服药了,她不再吸烟、喝酒,开始过上 健康的、有秩序的生活。体重也有所增加。她把头发剪短,又在乌黑的大眼睛周围 描起黑色的眼影,还戴上项链和叮当作响的手镯,用心良苦地企图恢复逝去的姿容。 她在恋爱呢。她从意志消沉一下子转成兴奋不已,海梅恰恰是她情绪变化的中心。 她以强大的意志力戒掉种种嗜好,以此向海梅表白爱慕之情。海梅没有助长她的情 绪,但也没有勇气将她拒之门外。他认为,对恋爱的幻想有助于她身体复原。不过, 他也知道,对他们两人来说,爱情来得太迟了。他极力设法和她保持距离,借口是 自己是个老光棍儿,对爱情已一无所求。他只求和医院里讨人喜欢的护士们偷偷情, 或是怀着伤感情绪逛逛妓院,在十分有限的工作之余满足一下最急迫的性欲要求。 然而,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和阿曼黛的私情之中。年轻的时候,他对阿曼黛爱得要 命,如今阿曼黛已经不能使他动情,他自己也觉得难以动情了。对阿曼黛他只有怜 悯,而怜悯心又是他最炽烈的一种感情。贫困和痛苦伴随了他一生,然而他的心没 有变硬,相反却越来越爱悲天悯人。有一天,阿曼黛伸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说 了声“我爱你”。海梅像个机器人似的拥抱了她一下,假装热情地吻了吻她,让她 感觉出他并不爱她。就这样,海梅一方面自认为在他这个年龄已经经受不住狂热的 爱情生活,另一方面又陷入了耗费精力的私情之中。为了博得海梅的欢心,阿曼黛 使尽浑身解数,两个人搞得精疲力竭。每经过一次疲惫不堪的欢会以后,海梅都在 想:“这种事儿我干不了啦。” 由于和阿曼黛的这层关系,再加上阿尔芭一再坚持,海梅时常和米格尔接触。 在很多场合下,避免不了和米格尔见面。他尽量保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是米格 尔最终还是把他吸引住了。米格尔成熟了,不再是一个好激动的青年了。然而,丝 毫没有改变政治路线。他仍然认为,不经过一场暴力革命,是无法战胜右派的。海 梅不同意米格尔的观点。但是他器重米格尔,佩服他的勇敢性格。只是他把米格尔 视为无可救药的人物,满脑子危险的理想主义,只想保持亳不妥协的纯洁性。什么 东西和这种人沾上边,都会染上一层不幸的色彩,特别是那些不幸爱上他们的女人。 米格尔的思想立场,他也不喜欢。他认为,像米格尔这样的左派极端分子只会比右 派极端分子给总统带来更大的祸害。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情米格尔。米格尔的信念 的力量,不加矫饰的柔情,为了理想而慷慨献出生命的精神,都使海梅折服。海梅 赞同米格尔的理想。不过,他没有勇气使这种理想彻底实现。 那天夜里,海梅躺在睡袋里心绪不宁,十分难过。听见近处外甥女的呼吸声, 心里很不舒服。醒来的时候,阿尔芭已经起床,正在热咖啡,准备早点。凉风吹过, 太阳的光辉把山顶染成一片金黄。阿尔芭伸出双臂,抱住舅舅的脖子,亲吻了他一 下。海梅两手插在口袋儿里,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他心乱如麻。 三星庄园是南方土改运动中最后几个被没收的庄园之一。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 上生长和劳作的农民们组织起合作社,成为土地的主人。一连三年零五个月,他们 没见到东家,忘记了他那副凶暴的脾气。事情发展得很快,在学校的集会上雇工们 言辞激烈,把管家吓坏了。他连忙收拾好行装,没向任何人告别就溜之大吉了。他 也没把这件事通知给特鲁埃瓦参议员。他不想看见东家发脾气。再说,他提醒过好 几次,也算守职尽责了。他这一走,三星庄园就没人管了。没人派活儿,也没人干 活儿。农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自由的滋味,第一次尝到自己当家做主的滋味。 他们平均分配了土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后来,政府派来了一名农业技术员。技 术员借给农民种子,帮助他们了解市场的需求,农产品在运输上的困难以及肥料和 杀虫剂的用途。农民不大理会技术员。他那副样子好像城里的“秧子”,很明显, 从来没掌过犁杖。不过,他们还是欢迎技术员的到来。为欢迎他,打开了老东家的 神圣的酒窖,偷出陈年老酒,宰杀种牛,吃洋葱、芫荽炒腰子。技术员走了以后, 他们又开始吃进口的母牛和下蛋的母鸡。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接到通知说,政府将 用三十年还本付息的公债抵偿他的庄园,价格按他申报纳税的金额计算。他这才知 道土地不再属于他了。这下子,他失去了自制。从武器库里抄起一支他不会摆弄的 自动步枪,命令司机开车一直把他送到三星庄园。临走前,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 保镖也没通知。路上走了几个小时,他简直气疯了,根本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办。 到了庄园,大门上插着一根粗大的门栓,挡住去路,他们只好来个急刹车。一 个农民手持梭镖和一支没有子弹的猎枪,在门口站岗。特鲁埃瓦下了车。一看东家 来了,那个可怜的“卫兵”疯了似的摇动起学校的铜铃。铃是别人放在他身边,专 门用来报警的。紧接着,他趴在地上。一阵弹雨从他头上扫过,子弹打进附近的树 上。特鲁埃瓦脚步未停,没顾得上看看站岗的人死了没有。他也没朝四下打量一下, 便蹿上庄园的土路,以他的年龄来说,那股灵巧劲儿真是出人意料。正往前走,没 提防后脑勺上挨了一棒子。还没来得及想想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打倒在地上。醒 来的时候,他躺在东家住宅的饭厅的桌子上,两手被人绑住,脑袋底下塞了个枕头。 一个女人正往他前额上敷湿布,几乎全体雇工都站在周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觉得怎么样,同志? ”大家问道。 “婊子养的! 我谁的同志也不是! ”老头子大声吼叫着,竭力想站起来。 他挣扎、喊叫。大家给他松了绑,扶着他站起来。特鲁埃瓦想冲出去,一看窗 子外面钉着木板,门也上了锁。雇工们想告诉他,世道变了,他不再是主人了。特 鲁埃瓦根本不想听。他口吐白沫,心脏跳得几乎要炸裂开来。疯子似的破口大骂, 威胁说要惩罚他们,要报仇雪恨。农民听了,一阵哈哈大笑。闹到最后,雇工们厌 烦了,把他一个人关在饭厅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累得筋疲 力尽,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几个小时,他才知道自己成了人质,农民们想给他 拍个片子,送到电视台去。两名保镖和几个加入了特鲁埃瓦那个党的狂热的年轻人 得到司机通知,急忙赶到三星庄园。手拿着棍棒、指节铜环、镣铐,打算营救特鲁 埃瓦。到那儿一看,大门口加了双岗。站岗的端起特鲁埃瓦参议员送上门来的那支 自动步枪。 “谁也甭想把人质同志带走。”农民们说,为了加重口气,朝来人连开数枪。 这当儿,来了一辆电视台的车,打算拍下这个事件。雇工们压根儿没见过电视 这个玩意儿,就把电视台的人放进庄园,然后围着被俘的参议员,往摄像机前一站, 开怀大笑起来。当天晚上,全国人民在荧光屏上看到了这位反对派的最高代表人物。 只见他双手被绑住,气得口吐白沫,满嘴脏话,真得给他来个“言论检查”了。总 统看了电视,对这件事颇不以为然。他想,这个事件好比是个雷管,可能会引爆处 境不稳的政府脚下的火药库。于是,他派出军事警察去搭救参议员。士兵来到庄园 的时候,农民不放他们进去。农民得到新闻界的支持,越发胆大了。他们要看看法 院的命令。省法官担心卷入一场麻烦,自己也会在电视上被左派记者大骂一顿,急 急忙忙钓鱼去了。军事警察只好守候在三星庄园的大门外边,等着从首都传下命令。 布兰卡和阿尔芭跟大家一样从新闻节目里得知此事。布兰卡一语不发,直等到 第二天。她看到连军事警察也救不出老爷子.心想现在到了再去找找佩德罗・加西 亚第三的时候了。 “把你那条窝窝囊囊的裤子脱下来,换上件体面的衣服。”她命令阿尔芭说。 她们事先没有申请,径直来到部里。在前厅里,秘书打算挡驾。布兰卡一把推 开他,拉着女儿嗵嗵嗵地大步走过前厅。来到佩德罗第三的办公室,没有敲门就闯 了进去。她已经两年没看见佩德罗第三了。此次一见,她还以为走错了门,差一点 退了出来。在短短的两年里,她一生中的恋人变得又瘦削又苍老,显得十分疲倦, 心情沉重。头发还是黑的,只是比过去短了,也更稀疏了。他剪掉了漂亮的大胡子, 身穿一件灰色的官服,皱皱巴巴的领带也是灰色的。布兰卡只是从佩德罗第三那双 没有变样的黑眼睛的眼神儿里才认出了他。 “耶稣啊!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她唔唔哝哝地说。 然而,在佩德罗第三看来,布兰卡比他记忆中的形象还要美丽,两年没见,她 似乎变得更年轻了。这两年当中,他顾不上为自己的抉择感到后悔,也没有注意到 自从布兰卡不来了,他对过去使他动情的女孩子也失去了兴趣。另外,他坐在写字 台后面,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吉他丢在一边,也远离了人民给予他的灵感,感到幸 福的时候的确不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思念布兰卡给予他的温柔和稳重的 爱。一看见布兰卡铁青着脸走进来,还有阿尔芭陪着,就知道她不是来重叙旧情的, 而且猜到准是为特鲁埃瓦参议员的丑闻而来。 “我来求你陪我们走一趟,”布兰卡开门见山地说,“你的女儿和我要去三星 庄园,去看看他老人家。” 这下子,阿尔芭才知道了原来她的亲生父亲是佩德罗- 加西亚第三。 “好吧,咱们先去我家,拿上吉他。”佩德罗第三边站起来边说。 他们坐上一辆挂政府牌子、像灵车一样的黑色汽车离开部机关。佩德罗第三回 到自己的公寓,布兰卡和阿尔芭在大街上等他。他出来的时候,恢复了一些昔日的 风采。脱掉灰制服,换上过去穿的灯笼裤和“篷却”,足蹬草鞋,背着吉他。布兰 卡第一次露出笑容。他俯下身子,在她嘴唇上迅速地亲吻了一下。在开头的一百公 里路上,大家沉默不语。阿尔芭终于从吃惊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用颤抖的声音低声 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佩德罗第三是她的父亲? 这样可以少做多少噩梦啊! 她不 时梦见一位因患热病葬身沙漠腹地的白衣伯爵。 “有个死去的爸爸比有个不在的爸爸强得多。”布兰卡的话像谜语似的,往下 就不再谈这件事了。 傍晚,他们来到三星庄园。在庄园门口,看到一群人围坐在火堆周围亲切交谈, 火堆上烤着一只猪。那群人包括军事警察、记者和农民。他们把参议员藏在酒窖里 的最后几瓶酒拿出来,准备一次喝光。在火光的映照下,几条狗和几个小孩子边嬉 戏边等着玫瑰色的、光亮亮的猪肉烤熟。记者们时常采访佩德罗・加西亚第三,一 下子就认出了他。军事警察从他那副地道的民间歌手的外表上也认出了他。农民们 眼瞧着他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所以也认出了他。大家都亲热地对他表示欢迎。 “是哪阵风把您吹来的,同志? ”农民们问他。 “我来看看老头子。”佩德罗第三笑了笑。 “您可以进去,同志,不过只能您一个人进去。布兰卡太太和阿尔芭姑娘跟我 们一块儿喝杯酒吧。”农民们说。 布兰卡和阿尔芭两个人和其他人一起坐在火堆周围。闻到烤肉的香味,她们才 想起来从早上起一直还没吃饭呢。在座的雇工,布兰卡都认识,她在三星庄园的小 学校里教给他们当中许多人认字。他们一起回忆过去的日子,想起桑切斯兄弟在当 地自立法律,想起老佩德罗.力口西亚消灭蚁灾,想起总统曾多次当过候选人,几 次停在车站上,从载满失败的列车上向农民们发表演说。 “谁能想到他会当上总统啊! .‘一个人说。 “谁会想到能有今天啊,在三星庄园里,东家说话不如俺们! ”其他人笑着说。 佩德罗・加西亚第三被领到东家家里,直接来到厨房。饭厅里关着老东家,看 守饭厅门儿的是年纪最大的雇工。他们有些年没看见佩德罗第三了,可都还记着他。 他们围坐在桌子周围喝酒,一起回忆遥远的过去。那时候,佩德罗第三在乡下人的 心目中还不是个神话人物,而只是一个爱上东家女儿的不守规矩的小伙子。佩德罗 第三拿起吉他,放在腿上,闭上眼睛,用天鹅绒般的歌喉唱起母鸡和狐狸的故事, 在座的老人都随着他一起唱起来。 “我这次来,是想把东家带走,同志们。”歌声一停,佩德罗第三轻声地说。 “别做梦啦,孩子。”大家一起回答道。 “军事警察明天就要带着法院的命令来,把他像英雄似的接走。不如我带走他, 让他夹着尾巴离开。”佩德罗第三说。 大家讨论了好大一会工夫,最后把佩德罗第三带进饭厅,让他单独和人质待在 一起。自从特鲁埃瓦为了保护女儿的贞操砍了佩德罗第三一斧头那个倒霉的日子起, 两个人这是第一次面对面地待在一起。在佩德罗第三的记忆中,他是一个怒气冲冲 的大高个儿,手里拿着蛇皮鞭和银手杖,雇工从他跟前走过个个都瑟瑟发抖,听到 他那闷雷般的怒吼,看到他那副大老爷的不可一世的样子,连大自然也要变颜变色。 可是,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弯腰曲背、猥琐不堪的老人,用惊恐的目光望着他。 他很奇怪,积聚多年的仇恨一下子化为乌有。特鲁埃瓦参议员火气发光了。两手被 捆绑着,在椅子上坐了一夜,直觉得浑身骨头酸疼,千年的劳累压在背上。一开始, 他没有认出佩德罗第三,已经有四分之一世纪没再见到佩德罗第三了。当他注意到 对方的右手缺了三个手指的时候,立刻想到噩梦做到头了。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一 会儿,都在想对方是世上一切可恨事物的化身,然而在他们的心中燃不起往日仇恨 的火苗。 “我来带你离开这儿。”佩德罗第三说。 “为什么? ”老头儿问道。 “因为阿尔芭求我带你走。”佩德罗第三回答说。 “见鬼去吧! ”特鲁埃瓦不大相信,咕咕哝哝地说。 “是啊,咱们早晚都得见鬼去。请跟我来。” 佩德罗第三动手解开绳索。那是雇工们给老头儿绑在手腕上的,免得他去砸门。 特鲁埃瓦把眼睛扭过一旁,不想看对方伤残的右手。 “带我离开这儿,别让别人瞧见。我不想让记者知道。”特鲁埃瓦参议员说。 “您从哪儿进来的,我还带您从哪儿出去,从正门走。”佩德罗第三说。说罢, 朝外面走去。 特鲁埃瓦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两眼布满红丝,从他能记事起,这是第一次感 到自己被击败了。他们走过厨房,老头儿一直没有抬头。穿过房间,从东家的住宅 走到大门口。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簇拥在他们周围,后面是一伙儿不言不语的农民。 布兰卡和阿尔芭坐在记者和士兵中间,用手抓起烤肉往嘴里送,就着酒瓶口儿大口 大口地喝红葡萄酒。酒瓶在大家手中传递。阿尔芭一看到外祖父,立刻激动起来。 自从克拉腊去世以后,她还从来没看见过外祖父如此颓丧。她连忙咽下嘴里的东西, 跑过去迎接外祖父。祖孙俩紧紧拥抱在一起,阿尔芭趴在外祖父耳朵上悄悄地说了 几句话。这时候,特鲁埃瓦参议员才又神气起来。他昂起头,对着照相机的闪光灯 像过去一样露出傲慢的笑容。记者拍摄下他登上一辆带官方牌照的黑汽车的场面。 一连几个星期,舆论界都在琢磨:他干吗要出这份洋相呢? 后来,出现了严重得多 的事件,这件事才从人们的记忆中被抹掉。 总统夜间经常失眠。为了消磨时间,常和海梅一起下棋。那天晚上,在两局棋 之间,他谈起这件事。一边谈,一边透过带黑框架的厚厚的镜片用狡猾的眼光偷偷 打量着对方。他发现海梅有些不自在。海梅一言不发,还是不停地在棋盘上摆棋子。 “老特鲁埃瓦的确有两下子,”总统说,“应该把他争取过来。” “该您走了,总统。”海梅指着棋盘说。 接下来的几个月当中,形势大大恶化,全国似乎处于战争状态。人们的情绪非 常激动,尤其是反对派的妇女们。她们敲着锅上街游行,抗议买不到东西。居民中 一半人要推翻政府,另一半人要保护政府,谁也顾不上干活儿。一天晚上,阿尔芭 看到中心大街黑魃魃的,空无一人,不由得大吃一惊。整整一个星期没人收垃圾, 野狗在堆积如山的垃圾里刨东西吃。电线杆上糊满印刷的传单,冬雨把传单上的字 迹冲刷得模糊不清。所能利用的空间都刷上了两派提出的口号。有一半街灯被石头 砸坏了,楼房没有一个窗口有灯光。只有用报纸、木板点燃的火堆放射出微弱的光 芒。那是在部机关、银行、办公楼前站岗的人取暖用的。他们轮流值班,防止极右 团伙乘夜色袭击公共场所。阿尔芭看见一辆厢式货车停在一幢公用建筑前。从车上 下来几个戴白头盔的年轻人。他们手拿油漆桶和油漆刷。用浅颜色在墙上打好底子, 然后画上几只彩色的大鸽子、蝴蝶、红艳艳的花朵、诗人的诗句和号召人民团结起 来的口号。他们是青年纵队队员。他们认为用表现爱国主义的壁画和鸽子宣传画可 以挽救革命。阿尔芭凑上去,向他们指了指大街对面的一幅壁画。壁画上涂了红油 漆,是用大个字母写的一个字:Djakarta。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同志?”她问。 “不知道。”大家回答说。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对派要在墙上写下这个亚洲词儿。他们从来没听说过在那 个遥远城市的大街上尸积如山。阿尔芭跨上自行车,朝家里骑去。自从汽油定量供 应,公共汽车工人罢工以后,她从地下室把童年时代的旧玩具找了出来,用以代步。 阿尔芭边骑边想着米格尔,一种不祥的预感憋得她喉头发紧。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去上学了,时间充裕得很。教员宣布无限期罢工,学生占 领了各系的大楼。在家里学大提琴学得厌烦了。只要不和米格尔一起玩耍、散步或 者争论,她就去区里的慈善医院,给海梅舅舅和其他几位医生帮忙。他们不顾医学 院下达的停止工作、和政府捣乱的命令,还在继续行医。这是一项极其繁重的任务。 走廊里挤满病人,像一群咩咩哀鸣的羊羔,一连几天等着治疗。护士人手不够。海 梅拿着手术刀就睡着了,时常忙得忘记吃饭。他瘦了,显得十分憔悴。他每天值班 十八个小时。躺在破床上也难以入眠,还在想着排队等候的病人。医院里没有麻药, 没有注射器,没有药棉。纵然他变成一千个人,也不够用,这好比是打算用手阻挡 住一列奔驰的火车。阿曼黛作为志愿人员也在医院里工作,一来可以接近海梅,二 来可以找点儿事干。护理素昧平生的病人累得她精疲力竭,但是青年时代曾经照亮 她内心的光辉又重新照亮了她,一时间甚至幻想着自己是幸福的。她围着一条蓝色 的围裙,穿着一双胶鞋。可是,海梅总觉得她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昔日戴的玻璃 串珠还在叮当作响。海梅喜欢她陪在左右,甚至希望他还爱她。几乎每天晚上总统 都要在电视上露面,揭露反对派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战争。他很劳累,时常声如裂 帛。反对派说,总统喝得醉醺醺的,从热带地方用飞机运来不少穆拉托女人,晚上 和她们纵欲取乐,为的是暖暖骨头。总统提醒大家,罢工的卡车司机每天从外国人 手里领取五十美元,使全国陷于瘫痪。反对派回答说,有人利用外交邮袋给他送来 椰子冰淇淋和苏式武器。总统说,敌人和军人勾结,阴谋发动政变,他们宁肯让民 主制度死亡也不愿意由他来领导民主政府。反对派指控他患了偏执狂,满嘴瞎话, 从国家博物馆里偷出名作,放在他情妇的屋子里。总统预言,右派已经武装起来, 并且打定主意把祖国卖给帝国主义。反对派回答说,总统的储藏室里堆满鸡胸脯, 可是老百姓排着长队,只能买到鸡脖子和鸡翅膀。 那天,特鲁埃瓦参议员正在书房里算账,路易莎・默拉按响了街角大宅院的门 铃。在默拉姐妹当中,只有她还活在人世。她的身材萎缩了,好似一位流浪的天使, 但仍然光彩熠熠,仍然具有不可摧毁的精神力量。自从克拉腊去世以后,特鲁埃瓦 一直没再看见过她。但是,从声音和气味上还是认出了她。默拉的声音还像悦耳的 银笛。她身上那股野香堇菜的芳香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淡薄了,不过从远处仍然可 以闻到。她走进书房,肋生两翅的克拉腊的形象也随着进来。特鲁 埃瓦有好几天没见到克拉腊了,如今他那双恋人的眼睛又看见克拉腊在空中翱 翔。 “埃斯特万,我这次来,是想告诉您一些不幸的事。”路易莎・默拉在安乐椅 上坐下来。 “唉,亲爱的路易莎,不幸的事够多的了……”埃斯特万叹了口气。 路易莎讲述起从观看星象上发现的事情。特鲁埃瓦是讲求实际的。为了说服他, 路易莎・默拉先说明了一下她使用的科学方法。她说,近十个月来,她研究了政府 和反对派中每一个重要人物的星牌, 其中也包括特鲁埃瓦。把星牌比较一下,可以看出在这个历史性时刻将要发生 不可避免的流血、痛苦和死亡事件。 “埃斯特万,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她最后说,“残酷的时刻正在逼近。死者 会不计其数。您是在胜利者一边,只是胜利会给您带来更大的不幸和孤独。” 坐在这个非比寻常的女巫面前,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心里不大舒服。她扰乱了 书房的宁静,她那些星象学的胡说八道闹得他心绪不宁。可他又不敢撵走她。这是 为了克拉腊。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正用眼睛的余光观看死去的爱妻。 “埃斯特万,我这次来,不是想用这些消息打扰您,反正您也左右不了。我是 来找您的外孙女儿阿尔芭说说话的,她姥姥让我给她带个口信儿。” 参议员把阿尔芭叫来。阿尔芭七岁以后没再见过路易莎・默拉, 但是她记得十分清楚。她小心翼翼地拥抱了默拉一下,免得把她那象牙般的纤 细的骨架挤碎了。她贪婪地闻了闻默拉身上那股独一无二的香气。 “我来告诉你,你要小心点;孩子。”路易莎・默拉擦干了激动的泪花说, “死神步步紧跟在你后面。你姥姥克拉腊从彼岸保护你,但是她叫我告诉你,在大 灾大难中幽灵想保护人也无能为力。最好你出趟远门儿,到大洋对岸去。到那儿就 有救了。” 谈到这里,特鲁埃瓦参议员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认为眼前这个女人准是个疯老 婆子。过了十个月又十一天,在宵禁中有人在夜间把阿尔芭带走了。到那时,特鲁 埃瓦参议员准会回忆起路易莎・默拉的预言。  --------   亦凡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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