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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恐 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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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恐怖 军事政变那天,一大清早阳光灿烂。在乍暖还寒的初春,这是很少见的。海梅 几乎工作了一整夜,到早上七点钟仅仅睡了两个小时。一阵电话铃声把他惊醒了。 听到女秘书略带慌乱的声音,他才睡意全消。电话是从总统府打来的,通知他尽快 赶到总统同志的办公室。不,总统同志没有生病。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只是 奉命通知总统的所有医生。海梅像梦游者似的穿好衣服,开动他那辆汽车。幸亏因 为职业需要,他有权领到汽油,否则,只好骑自行车到市中心去了。八分钟后,海 梅到了总统府。看到广场上空空荡荡,他感到十分惊讶。一队健壮的士兵守在政府 所在地的门洞里,一个个身着戎装,头戴钢盔,荷枪实弹。海梅把汽车停在阒无一 人的广场上,没注意到士兵打手势要他站住。他刚一下车,士兵立刻举起枪,把他 包围起来。 “出了什么事啦,同志们? 跟中国人打仗啦? ”海梅笑着说。 “往前走,这儿不准停车! 禁止车辆往来! ”一位军官用命令的口吻说。 “很遗憾,是总统府这儿叫我来的,”海梅边解释边掏出身份证,“我是医生。” 他们陪着海梅走到总统府沉重的木门旁,一队军事警察在那儿站岗。站岗的把 海梅放了进去。总统府里一片骚乱,仿佛轮船失事一样。职员们像昏了头的老鼠似 的顺着楼梯跑上跑下。总统私人卫队把家具挪到窗口,把手枪分发给总统亲信。总 统迎面走来。他头戴钢盔,和那件精致的运动衫、意大利鞋颇不相称。海梅这才恍 然大悟,准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了。 “大夫,海军叛乱了,”总统只短短地说了这么一句,“战斗的时刻到了。” 海梅抄起电话,通知阿尔芭不要离开家,还求她转告阿曼黛。事情急转直下, 此后他再也没能和阿尔芭通上话。九点钟以后,来了几位政府的部长和政治领导人。 他们通过电话和叛乱分子谈判,以便看一看叛乱的规模究竟有多大,能不能找到和 平解决的办法。但是,到了九点半,政变军人掌握了全国武装部队。在军营里开始 清洗忠实于宪法的军人。那位负责统领军事警察的将军命令总统府卫队出来,因为 警察也归附了政变集团。 “同志们,你们可以走。不过,把枪都留下。”总统说。 军事警察们心乱如麻,羞愧难当。但是,将军下了死命令。他们当中没有一个 人敢看看国家元首的眼睛。他们把枪放在院子里,低着头,鱼贯走出总统府。走到 门口,一个士兵转回身来。 “我和您留下来,总统同志。”他说。 到了上午十时左右,事态明朗了。通过对话无法收拾局面,几乎所有的人都纷 纷撤退出去。只留下了总统的几位挚友和私人卫队。总统强令他的女儿们也离开这 儿。大家连拉带拽地把她们拖了出去,从大街上传来她们呼唤爸爸的声音。留在总 统府的大约有三十人。他们隐蔽在二楼的几个大厅里。其中就有海梅。海梅以为自 己在做一场噩梦。他坐在一把红色丝绒椅上,手里拿着枪,木呆呆地望着手枪。他 根本不会使用。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看了看手表,这场噩梦刚刚过去了三个钟 头。突然他听见总统通过广播向全国讲话的声音。这是他的告别词。 “现在,我向将要受到迫害的人们讲几句话,我要告诉你们,我不会辞职,我 要用生命报答人民的忠诚。我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我对祖国和祖国的前途充满信心。 一定会有人闯过眼下这个时刻,壮丽的林荫大道会很快开通,让自由人通过,去建 设美好的社会。人民万岁! 劳动者万岁! 这是我最后的几句话。我相信,我不会白 白牺牲。” 天空出现了乌云。不时听到远处响起零星的枪声。总统通过电话和叛军头子通 话。对方答应提供一架军用飞机,送他全家出国。但是,他不准备流亡国外,不想 和其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弃国出走的被推翻的国家元首一起在遥远的地方度过残生。 “叛逆者们,你们认错人啦。人民把我放在这个位子上,至死我不能离开。” 他镇定自若地回答。 这当儿,只听得飞机的嗡嗡声。轰炸开始了。海梅和其他人一起卧倒在地上, 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确乎难以置信。昨天,他还相信在他的国家里不会出什么事,即 使军人也是尊重法律的。只有总统没有趴下。他端着火箭筒走近窗口,朝街上的坦 克发射数弹。海梅爬到总统身边,抓住他的腿肚子,要他伏下身来。总统骂了句粗 话,仍是站着不动。过了十五分钟,整个大楼起火了,炸弹和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 来。海梅在破损的家具间爬来爬去,破碎的砖瓦骤雨般从屋顶露天处落在他的周围。 他打算救护伤员,但只能讲上两句安慰话。在死者面前,只能闭上眼睛。突然枪声 停了。总统把活着的人叫到一起,要他们赶快离开。他不希望有什么烈士和无谓的 牺牲。况且人人都有家,还有重要的任务有待完成。他说:“我要求对方停火,好 让你们离开。”可是,谁也没有撤离。有的人浑身发抖,但个个都表现出自尊自爱。 轰炸一下子就过去了,总统府被炸成废墟。下午两点,大火吞噬了殖民时期以来一 直使用的古老的大厅。总统身边只剩下几个人。军人闯进大楼,占据了底层烧剩下 的部分。一个军官发狂似的大喊大叫,盖过了乱哄哄的嘈杂声。他命令楼上的人投 降,举起两手,列队下来。总统和大家一一握手。他说:“我最后一个下去。”从 此一别,竟成永诀。 海梅和其他人一起下楼。宽阔的石头楼梯的每一级上都有士兵把守。他们似乎 发疯了,怀着一股新仇――几个小时内在他们身上刚刚进发出的仇恨――用脚猛踢 下楼的人,用枪托打他们。有的士兵还在投降者的脑袋上方连连开枪。海梅的肚子 挨了一击,疼得他弯下腰去。待到他能直起腰的时候,眼睛里噙满泪水,裤子里尽 是温热的屎尿。士兵们一直把他们打到街上。命令他们趴在地下,然后用脚踩他们, 辱骂他们,直到用尽了西班牙语里所有的脏字儿。这时候,他们朝坦克车打了个手 势。俘虏们听见坦克车开了过来。所向披靡的沉重的车辆缓缓开过来,震得柏油路 不住发颤。 mpanel(1); “往前开! 让坦克车从这帮混蛋身上压过去! ”一位上校高声喊叫。 海梅从地上瞄了一眼,觉得这个人挺眼熟。他想起了年轻的时候一个曾经在三 星庄园里和他一起玩耍的少年。坦克车在离开他们脑袋十厘米的地方轰隆隆地开了 过去,引得士兵们哈哈大笑,消防车的报警器尖声狂叫。远处传来军用飞机的嗡嗡 声。过了很长时间,士兵们按照俘虏的罪行大小,把他们分成几组。海梅被带到国 防部。国防部已经变成军营。士兵们强迫他猫着腰往前走,仿佛在战壕里前进。他 们押着他走过了一个大厅。大厅里尽是赤身裸体的男人。十个一排捆在一起。每个 人都是倒剪双臂,被打得很厉害,有几个人站立不住了。鲜血在大理石地面上流成 一条条小河。士兵们把海梅带到锅炉房。那儿有几个人冲墙站着。一个脸色铁青的 士兵走来走去,把自动步枪对准他们。海梅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像梦游者似的 站了很长时间。墙外传来阵阵号叫,听上去心里备受折磨,但他一直弄不懂究竟发 生了什么事。他觉得那个看守在打量他。突然把枪口垂下,朝他走来。 “坐下歇会儿吧,大夫。我一打招呼,您就赶快站起来。”看守低声说,还递 给他一支点燃的香烟,“您给我妈妈动过手术,救过她的命。” 海梅不吸烟,只是慢慢地嗅了嗅烟卷儿的香味儿。手表碎了,从又饥又渴的情 况来看,估摸着是晚上了。他累极了,穿着肮脏的裤子很不舒服,顾不上想一想会 发生什么事情。他刚要打个盹儿,看守走过来了。 “站起来,大夫,”看守压低声音说,“他们找您来了。祝您走好运! ” 过了一会儿,进来两个人。给海梅戴上手铐,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在那儿,一 个军官负责审问俘虏。海梅看见他陪过总统几次。 “大夫,我们知道,您和这件事没什么相干,”他说,“我们只想请您在电视 上露个面儿,就说总统喝醉了,开枪自杀。然后,放您回家。” “要说,您自个儿去说。甭指望我,王八蛋。”海梅回答说。 他们抓住他的胳臂。头一下打在胸间。然后,把他举起来,按在桌子上。海梅 觉得他们剥掉了他的衣服。过了好半天,他才昏迷不醒地被拉出国防部。下雨了, 清凉的空气和雨滴使海梅苏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士兵们正把他推上一辆军用汽车, 把他放在后排座位上。透过窗子,海梅看到夜色如墨。汽车开动了,只见街上空无 一人,建筑物上挂满了旗子。他知道敌人已经得胜了,也许他还想到米格尔。汽车 停在一个团部的院子里。士兵们把他拉下车。院子里,其他被捕的人也和他一样被 打得遍体鳞伤。士兵们用带刺的铁丝捆上他们的手脚,把他们脸朝下扔在牲口棚里。 海梅和其他人在那儿过了两天,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在自己的粪便、污血和恐 怖的气氛中渐渐腐烂了。这以后,士兵把所有人用卡车运到飞机场附近。在一个空 场子上,士兵把趴在地上的被捕者( 他们都站不起来了) 一个个地枪毙了,然后用 炸药把尸体炸飞。爆炸引起的惊恐、尸体残骸的恶臭在空气中浮荡了好久好久。 在街角大宅院里,特鲁埃瓦参议员打开一瓶法国香槟酒,庆祝他拼死反对的政 府终于倒台了。可他万没想到,在同一时刻,别人正用进口的香烟烤烫他儿子海梅 的睾丸。老头子在大门进口处挂起旗子,只是没有上街去跳舞。一来他腿瘸,二来 外面正在戒严。要说兴致嘛,他还是有的,正像他兴高采烈地告诉给女儿和外孙女 儿那样。这时候,阿尔芭一直在打电话,希望得到她关心的那些人的消息。他们是 米格尔、佩德罗第三、海梅舅舅、阿曼黛、塞瓦斯蒂安・戈麦斯,还有其他人。 “这回,他们该遭报应啦! ”特鲁埃瓦参议员高举着酒杯,大声喊道。 阿尔芭劈手夺过酒杯,朝墙上扔过去,摔了个粉碎。布兰卡历来不敢和父亲正 面冲突,这次也不加掩饰地哭了起来。 “姥爷,总统丧命了,还有别人也丧命了,咱们不能庆祝这个! ”阿尔芭说。 在阿尔托区优雅的住宅里,人们打开放了三年的酒瓶,为新秩序干杯。在工人 居住区的上空,直升飞机整整盘旋了一夜,嗡嗡嗡的,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苍蝇。 很晚很晚,几乎快到黎明时分,电话铃响了。阿尔芭一直没有躺下,她跑过去 接电话。听到是米格尔的声音,她松了口气。 “时候到了,亲爱的。别找我,也别等我。我爱你。”米格尔说。 “米格尔! 我要跟你一块去! ”阿尔芭呜呜咽咽地说。 “别对别人提起我,阿尔芭。别去看朋友。把笔记本、纸,还有凡是能把你我 连在一块儿的东西,全都毁掉。我永远爱你,千万要记住,亲爱的。”米格尔说罢, 挂上了电话。 宵禁持续了两天。对阿尔芭来说,却是度日如年。收音机里不停地播送军歌, 电视只播放全国的风景图片和动画片。有时候,组成军事委员会的四位将军白天出 现在电视荧光屏上,坐在国徽和国旗之间,颁布各项法令。他们成了祖国的新起的 英雄。上面有令,凡是有人离家外出,可以开枪射击。但是,特鲁埃瓦参议员还是 穿过大街,到邻居家去庆贺。过节似的喧闹声并没有引起在街上游动的巡逻队的注 意,他们估计在这个区里不会碰上反对派。布兰卡说,她的偏头疼从来没有像现在 闹得这么厉害。她关上门,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夜间,阿尔芭听见她在厨房里走来 走去。她估计,大概布兰卡肚子饿比偏头疼来得更厉害。这两天,阿尔芭在家里绝 望地来回走动。她检查了海梅在“书巷”里存放的书籍和他的写字台,销毁一切她 认为会带来麻烦的东西。这好比是亵渎神灵,她知道,舅舅回来准会气得要命,不 再信任她。她还把记着朋友们电话号码的小本子、最珍贵的情书以及米格尔的照片 全部销毁。家里的女仆们倒也无所谓,宵禁的时候闲得难受,只好做馅饼消遣消遣。 只有厨娘哭个不停,心急火燎的,只盼着早点儿见着丈夫。他们一直没联系上。 每天有几个小时解除戒严,让居民上街购买食品。布兰卡惊奇地发现,商店里 摆满了三年来一直买不到的东西,仿佛变戏法似的,东西出现在玻璃橱窗里。她看 到成堆成堆的宰好的鸡,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布兰卡仔细瞧了瞧,许多人用好 奇的眼光盯着鸡,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只是买的人很少,大家都付不起钱。过了三 天,市内各商店里便弥漫着一股臭肉味儿。 士兵们在大街上紧张地巡逻。许多盼着政府倒台的人冲着他们欢呼。几天来的 暴力行动使一些士兵胆子大起来了。看见有的男人留长头发或络腮胡须,就把他们 拘留起来,认定这是叛逆精神的标志。看见有的妇女身着长裤在街上行走,就要她 们站住,用剪刀把裤腿剪掉。他们觉得秩序、道德、体面的生活得靠他们来维持。 新当权的人说,士兵的行动和他们毫不相干,从来没人下过命令,要他们剪掉络腮 胡须,或者剪裤子。八成是共产党人冒充士兵往武装部队脸上抹黑,让老百姓瞅见 当兵的就觉得可恨。他们宣布:留胡子,穿长裤,一律不加禁止。当然啦,男人们 上街前最好还是刮刮脸、剪短头发。女人们最好都穿上裙子。 据传,总统已经去世。官方说他是自杀的,可谁也不相信。 我期待着局势稍微正常一些。军事政变后第三天,我乘车从议会来到国防部。 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来找我,请我参加新政府。人人都知道,我是马克思 主义者的主要敌人,是我第一个起来反对共产党专制的。我勇敢地当众宣称,只有 军人才能使国家不致落在左派的魔掌之中。此外,我和高级军事指挥部保持着各种 接触,我为他们和美国人牵线搭桥,我签字、掏钱才买来武器。总之,我卖的力气 比谁都大。到了我这个岁数,对政权已经毫无兴趣。不过,像我这样能给他们当当 参谋的人,委实不多。这么多年,我位居要津,怎么干对国家有好处,我比谁都清 楚。要是没有几个老实又能干、忠心耿耿的参谋,那几个刚刚混上校官的人能干得 了什么? 只会瞎干一气! 要么就会让那些趁机大捞一把的机灵鬼们给骗了。眼下就 是这么回事。当时,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是那个样子。我们只是认为,军队介入是 恢复健全的民主制的必不可少的步骤。因此,我把和当局合作看得至关紧要。到了 国防部一看,我大吃一惊,大楼变成了垃圾堆。传令兵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一地。 四壁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军人们弯着腰到处跑来跑去,仿佛他们真的在战场上行 动,或者等着敌人从天而降。我一连等了三个小时,才有一个军官接见我。起初, 我以为局面这么乱,他们没认出我,才对我这么冷淡。后来,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接待我的那个军官把靴子伸到写字台上,嘴里嚼着油腻腻的三明治。胡子七长八短, 军装上衣没扣扣子。他根本不容我问一问我的儿子海梅的下落,也不容我为士兵们 勇敢地救祖国于水火之中向他表示祝贺。一上来就要我交出汽车的钥匙,理由是国 会封闭了,因此国会议员的俸禄也中止了。我不由得打个冷战。这么说,事情很明 显,他们不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压根儿不想再打开国会的大门。他要求我,不,是 命令我,第二天上午八点到大教堂去聆听感恩颂,借以表达祖国为战胜共产主义对 上帝的谢忱。 “总统自杀了,有这回事吗? ”我问。 “他走了! ”军官回答说。 “走了! 去哪儿啦? ” “让血冲走了! ”他哈哈大笑。 我惶恐不安地扶着司机的胳臂走到大街上。街上既没有出租汽车,又没有公共 汽车。我这把年纪,已经走不动路了,我们根本没法回家。幸亏过来一辆军事警察 的吉普车,车上的人认出我来了。阿尔芭外孙女儿说过,认出我可太容易啦。我的 模样活脱脱地像一只发火的老乌鸦,常穿一身黑衣服,手持银手杖。 “上来吧,参议员。”一名中尉说。 他们扶着我爬上吉普车。军事警察们看样子都很累,一看就知道他们缺觉。他 们告诉我,一连三天他们在市内巡逻,全靠着纯咖啡和药片撑着不睡。 “在居民区、工厂区遇到抵抗吗? ”我问。 “很少。人们都挺平静的。”中尉说,“我盼着局势赶快变得正常,参议员。 这是个脏活儿,我们不愿意干。” “别这么说,小伙子。要是你们不抢先一步,共产党就会发动政变。这会儿, 你我,还有五万人早已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们计划建立独裁专制? ” “这些事,大伙儿都这么说。可在我住的那块儿,好多人被捕。左邻右舍都用 怀疑的眼光看我们。车上的小伙子们也碰见同样的事。有命令,就得执行啊。祖国 第一,是不是? ” “说得对。中尉,我对现状也很遗憾。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原来的政权烂透 了。要不是你们拿起武器,还不知道国家会怎么样呢? ” 然而,在内心深处,我也并非这么有把握。我预感到事情的发展不像我们预计 的那样,局势正在摆脱我们的控制。只是当时我不愿意道出自己的担心。我的理由 是,要想安排好一个国家,三天的时间实在太少了。那个在国防部接待我的粗俗的 军官在武装部队里也许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像这个送我回家的认真负责的中 尉。我琢磨着,过不了多久,秩序就会恢复。等到开头几天的紧张松弛一下,我一 定去找个在军队里有地位的人。很遗憾我没去找乌尔塔多将军,我没去找他是出于 尊重他,当然,我承认也是出于自尊。应该是他来找我,而不是我去找他。 直到两个星期后,我才知道儿子海梅已经不在人世了。当时,眼瞧着大家都在 点数死者和失踪者,胜利的那股高兴劲儿全过去了。一个星期天,我家里来了一个 神秘的士兵。在厨房里,他告诉布兰卡他在国防部亲眼目睹的事实和他知道的用炸 药毁尸的情况。 “瓦列大夫救过我妈的命,”当兵的手拿着钢盔,眼睛盯着地面说,“所以我 才来告诉你们他是怎么遇害的。” 布兰卡叫我去听听当兵的说的话,可我不肯相信。我说,准是这家伙认错人了。 他在锅炉房里看到的肯定不是海梅,而是另外的人。军事暴动那天,海梅没什么事 需要到总统府去。我相信,即便海梅受到追捕,他一定早已通过某个关卡逃到国外, 要么是躲在某个大使馆里。再说,官方要找的人的名单当中也没有海梅的名字;由 此我想,海梅没什么可担惊害怕的。 过了很久,实际上是几个月吧,我才知道那个当兵的说的全是实话。孤独的生 活弄得我昏头昏脑。我坐在书房的安乐椅上,两眼直瞪瞪地盯住门槛,盼着海梅归 来,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他的名字,和我平时思念克拉腊一样。我一次又一次地召唤 他,最后总算看到他了。只见他身穿破衣烂衫,衣服上满是干硬的血迹,在打过蜡 的镶木地板上拖着蛇一样的带刺的铁丝。我这才知道,的确像当兵的说的那样,他 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使用“暴政”这个字眼儿。可是,阿尔 芭,我的外孙女儿,早就看出独裁者的原形了。她觉得,在军人当中,此人确乎非 比寻常。她继承了克拉腊的直觉能力,一下子就能把他看透。独裁者是个粗人,外 表质朴,说话不多,像个农民。看上去挺谦和。很少有人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披 上衮服,高举双臂,让坐在卡车上向他欢呼的人群静下来。在为“四剑纪念碑”揭 幕的时候,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两撇儿威严的小胡子一个劲儿颤抖。纪念碑的顶 部原有一只永不熄灭的火炬,照耀着祖国的前程。但是,外国技术员没有弄好,火 炬一直点不着,只有一股像从厨房里冒出来的浓烟在空中飘荡,好似一片预示着暴 风雨即将来临的永不消散的乌云。 我开始想,我的行为是不是错了,也许这不是推翻马克思主义的最好的办法。 我越来越感到孤独,没有人需要我,我失去了儿子。克拉腊固执地沉默寡言,心不 在焉,像个孤鬼游魂。就连阿尔芭也一天天地和我疏远了。我在家里几乎见不到她。 她像阵风似的从我身边走过,身穿扎眼的棉布长裙子,皱皱巴巴的,像罗莎一样留 着令人不可思议的碧绿的秀发。在外祖母的暗中帮忙下,干些神秘莫测的事。我敢 说,她们俩背着我在干些秘密勾当。外孙女儿整天慌里慌张,就像当初伤寒流行那 会儿克拉腊为别人担起痛苦的重负一样。 阿尔芭几乎没有时间为海梅舅舅的被害而哀伤。她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到帮助受 难者解决急迫问题上去了。只是把痛苦暂存起来,留待以后痛定思痛吧。直到军事 政变两个月后,她才又见到米格尔,一度甚至认为他也离开人间了。但是,不是她 去找米格尔的。米格尔讲得非常清楚,不让她去找。另外,她还听见官方在必须前 去报到的人的名单中多次念到米格尔的名字。这给了她希望。她想:“只要官方找 他,他就还活着。”她也担心他们会捉住米格尔。想到这儿,她心急如焚,一再祈 求外祖母帮忙,不让这种事发生。她祷告说:“姥姥,我宁肯看见他死了,千万千 万别让他被人活捉住。”她很清楚国内发生了什么事,日日夜夜觉得胸口发紧,两 手发颤。每当得知某个被捕者的不幸下场的时候,她都像得了什么流行病一样,从 头到脚长满肿块。但是,她没跟任何人谈起,包括外祖父在内,因为人们宁肯眼不 见心不烦。 在那个可怕的星期二以后,对阿尔芭来说,世界猛地翻了个个儿。为了能活下 去,她只好努力调整各种感觉。大约她已经习惯于不再见到海梅舅舅、米格尔以及 其他许多她所爱戴的人。她把事情的变化归罪于外祖父。不过,后来看见老头子缩 在安乐椅上,不停地嘟囔着克拉腊和海梅的名字,她又把全部的爱倾注到他身上, 跑过去拥抱他,用手指抚摸他的白胡须,安慰他。阿尔芭觉得周围的东西仿佛是玻 璃做的,脆弱得就像一声叹息。在那个难忘的星期二,自动步枪和炸弹把她熟悉的 东西击毁了一大半,余下的东西也已裂成碎块,血迹斑斑。时间一天一天地、一星 期一星期地、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一些她本以为幸免于被破坏的厄运的东西, 也渐渐显示出受到了损伤。她注意到亲朋好友都躲着她。有的人一看见她连忙穿过 大街,免得和她打招呼;有的人看到她走过来,连忙扭过头去。她心里想,她帮助 受迫害的人这件事准在他们当中传开了。 事实的确如此。从开头的几天起,最紧迫的事是把有被害危险的人隐藏起来。 一开头,阿尔芭觉得这件事挺好玩的。她可以不去想米格尔,而去想点儿别的事。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公告上警告市民说,必须揭发马克思主义 者,交出潜逃者;否则,以叛国罪论处。海梅那辆汽车没被炸弹炸毁,在广场的原 处停放了一个礼拜。阿尔芭知道后,就去找汽车,结果奇迹般地把车子找回来了。 她在车门上画了两棵深黄色的向日葵,以便和别的车区别开来,然后驾车去完成一 项新任务。她努力记住各个大使馆的位置、在大使馆门口把门的军事警察的班次以 及墙有多高,门有多宽。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大街上,一个陌生人( 她估计是 米格尔派来的) 突然走近她,通知她有个人需要躲起来。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来到 约定的地点。有人注意到涂在汽车上的黄花,冲她打个手势,她马上把车子停下来, 让对方飞快地上车。一路上,两人一句话也不说,阿尔芭宁肯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有时候,她得和对方待上一天,甚至把他藏起一两夜。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让 对方避开岗哨,跳墙进入可以接近的大使馆。这种做法比起找西方民主国家那些胆 小的大使办手续来得更便当。此后,阿尔芭再也得不到躲藏者的音讯,但她永远记 住对方用颤抖的声音向她表示感激。每办妥一件事,她都轻松地舒一口气,这次总 算得救了。有时候,阿尔芭帮助一些女人躲起来。她们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阿 尔芭答应从正门把孩子送来,即使最胆怯的大使也不会不接受,可当妈妈的还是不 肯抛下孩子。最后,只好把孩子从墙头扔过去,或是用绳子从铁栏杆上缒下去。过 了不久,所有大使馆都加上铁丝网,安上机关枪。这样一来,没办法搞突然袭击了。 不过,还有其他事情,阿尔芭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多亏阿曼黛帮忙,阿尔芭才和神父们联系上。阿尔芭和阿曼黛这两位朋友时常 见面,一起低声谈论米格尔――她们俩都没有再见到米格尔――一起以眷恋的心情 回忆海梅。她们没有流泪,一则没有正式证据表明海梅已经死去,再则她们强烈地 希望再见到海梅,这种愿望压过了那个当兵的讲的话。阿曼黛又不顾一切地抽起烟 来,两手抖得很厉害,眼睛时常迷离恍惚。有时候,她的瞳仁扩大了,行动起来很 笨拙。不过,她依旧在医院里工作。她告诉阿尔芭,在她照料的病人当中,时常有 人饿得昏迷过去。 “被捕的人、失踪的人、死人的家属没吃的,失业的人也没吃的。两天喝不上 一碗玉米面糊糊。小孩儿营养不良,上着上着课就睡着了。” 她还说,过去小学生每天能喝上一杯牛奶,吃些饼干,现在都取消了。当妈妈 的只能用茶水给孩子压压饥。 “只有神父能给他们帮点儿忙。”阿曼黛说,“人啊,就是不想知道真相。教 堂里舍饭,每礼拜六次,七岁以下的孩子每天能领到一盘饭。当然啦,东西也不够。 一个孩子每天吃一盘滨豆或是一盘土豆。一个孩子吃,五个孩子在外边看,东西不 够啊。” 阿尔芭明白了,时代倒退了,倒退到外祖母克拉腊到密塞里科迪亚区以善心代 替正义的年代。只是眼下发善心也要遭白眼。她跑遍朋友的家,求他们拿出一袋米 或一听奶粉。她注意到,第一次大家不敢拒绝她,以后就避而不见了。一开头,布 兰卡帮了她的忙。阿尔芭对妈妈说,现在能吃上波罗的海螃蟹和瑞士巧克力,何必 再存普通面粉和穷人吃的菜豆呢? 妈妈立刻把储藏室的钥匙交给她。她把东西送到 神父开的粥棚。就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无论如何她觉得太短了。有一天,阿尔芭 领着妈妈去看粥棚。布兰卡看见一张白木楂长条桌,孩子们排成两队,眼睛里闪烁 着乞求的目光,等着发给他们一份吃的。布兰卡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躺在床上一 连两天闹偏头疼。阿尔芭强拉着她穿好衣服,要她忘掉自己,找人帮帮忙,哪怕是 从外祖父那儿偷些家庭开支的钱也好。否则,布兰卡还会只顾自怜自叹。特鲁埃瓦 参议员压根儿不愿意听人们谈起这些事,和他同一阶级的人都是这样。他顽固地否 认有什么饥饿,同样也否认有人被捕,有人受刑。阿尔芭无法指望他帮忙。过了一 阵子,连妈妈也指望不上了。她必须采取更激烈的办法。外祖父去的最远的地方是 俱乐部。他不去市中心,更不去市郊或是贫民窟。所以,他一味认为外孙女儿说的 贫困现象都是胡说八道。 “神父都是共产党! ”他吼叫着说,“我只差听到这种事啦! ” 不过,当有的妇女、儿童开始到富人家门口要饭的时候,他倒没像其他人那样 吩咐关上铁栅栏和百叶窗,不去看他们,而是每月多给布兰卡一些钱,要她常准备 些热饭,周济上门讨饭的人。 “这是暂时现象,”特鲁埃瓦参议员把握十足地说,“他们把国家搞得一团糟。 等到军人冶好乱,问题就解决了。” 报纸上说,多年未见的街头乞丐是国际共产主义派进来的,他们要败坏军事委 员会的名声,破坏秩序,阻挠进步。在贫民窟外面竖起了围墙,挡住旅游者的目光, 满足那些不想看见贫民窟的人的要求。一夜之间,像变魔术似的,大街上出现了街 心公园和花坛。都是雇用失业者种的,以便制造出梦境般的宁静的春天气氛。墙上 刷满白色,涂掉鸽子宣传画,从人们的眼睛里永远抹掉政治标语。谁要是在公共场 所书写政治标语,当场会受到机枪扫射。大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气氛安静。商 店开门营业了。在很短的时间里,乞儿不见了。阿尔芭注意到街上没有野狗,也没 有垃圾堆。在轰炸总统府的同一时刻,黑市也消失了,因为投机者会受到军法处置, 会被枪毙。商店里开始出卖一些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物品,以及过去只有阔人才能 从走私贩子那儿买到的东西。大资产阶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他们可以买到 大量的威士忌,可以用赊购的办法买到小汽车。 开头几天,人们沉浸在爱国主义的狂热之中,妇女们到兵营去赠送首饰,为了 重建国家,甚至连结婚也只使用镶有国徽的铜戒指。布兰卡把克拉腊留下的首饰装 在毛袜子里又藏了起来,唯恐特鲁埃瓦参议员把首饰交给当局。人们眼瞅着出现了 一个新的趾高气昂的社会阶级。一些显赫的女士们身穿异国服装,洋里洋气,浑身 珠光宝气,好似夜间的蝙蝠,和那些新起的颐指气使的经济界人士挎着胳臂,在娱 乐场所招摇过市。一个军人阶层出现了,他们很快就位居要津。那些过去认为自己 人当中出了军人是家门不幸的家庭,如今争先恐后地找大人物帮忙把儿子塞进军事 学院,把女儿嫁给当兵的。全国到处是穿军服的人,到处是作战武器,到处是国旗、 国歌和游行队伍。军人们知道老百姓需要有自己的象征物和礼仪活动。特鲁埃瓦参 议员原则上讨厌这些东西。俱乐部的朋友们说,马克思主义在拉丁美洲找不到一点 儿机会,原因是它没有考虑到事物的魔幻一面。听到这番话,特鲁埃瓦参议员明白 了他们的意思。他自己做出如下结论:“面包、马戏团,再加上一点儿令人肃然起 敬的玩意儿,人们需要的东西就算全了。”而在内心深处,他却为缺少面包而不无 遗憾。 社会上掀起一场运动,目的是把前总统的好名声从地球上抹掉,好让老百姓不 再为他掉眼泪。他们把前总统的私宅向公众开放,请大家看一看所谓的“独裁者的 宫殿”。大家可以看到衣柜里挂着羚羊皮外套,数量之多、质量之高,令人咋舌。 参观者可以查看抽屉,翻腾储藏室,看一看古巴甘蔗酒和成袋的白糖。传看前总统 身着酒神盛装、头戴葡萄花环的照片。照片上,前总统和体态丰满的女人、男性运 动员尽情调笑、纵欲。但是,伪造的手法十分拙劣,没人相信照片是真的,连特鲁 埃瓦参议员本人也不相信。他知道了这些事,咕哝着说:“太过分了,这些人真是 废物。” 军人们大笔一挥,改变了世界史,凡属现政权不赞成的事件、思潮、人物一律 从历史上去掉。地图也得重新安排。把北方放在上面根本没有道理嘛,离开功劳卓 著的祖国那么远,完全可以放在下面嘛,于国家更为有利。顺便用普鲁土蓝把辽阔 的领海一直画到亚洲和非洲,先在地理书上把遥远的领土据为己有,越过边界也可 以不受惩罚,直闹得兄弟国家在联合国大吵大闹,威胁说要把坦克车和歼击机开进 来。一开始,新闻检查只包括传播媒介,很快就扩展到学校课本、歌词、影片情节 以及私人谈话。有些词儿军方明令禁止,比如“同志”;有些词儿尽管官方没有下 令从字典中抽掉,出于慎重还是不用为好,例如“自由”、“正义”和“工会”。 阿尔芭问自己:一夜之间,从哪儿蹦出这么多法西斯分子啊? 在祖国悠久的民主历 史中,除了战争期间某些狂热分子外,还没见过有人装腔作势地穿上黑衬衫,高举 着胳臂游行,惹得过往行人哈哈大笑,乱吹口哨。而且他们在国家生活中也起不了 什么像样儿的作用。武装部队的态度也很难解释。军队的成员大多数来自中产阶级 和工人阶级,从历史上看,并不接近右翼极端派,而是靠近左派。她不懂什么是内 战状态,也不知道战争是军人的艺术杰作,是军事训练的终结和军人职业的完美的 实践。军人天生不能在和平环境中显露光彩。政变给了他们机会,可以把在军营里 学会的东西付诸实践,可以表现出盲目服从,展示一下枪法,实践一下在良心泯灭 的时候当兵的能够掌握的其他技巧。 阿尔芭退学了。因为哲学系和其他打开思维大门的系科一样被封闭了。她不再 学习音乐。她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拉大提琴似乎显得有些轻浮。许多教员根据军事 警察掌握的黑名单被辞退、被逮捕或者失踪了。塞瓦斯蒂安・戈麦斯被他自己的学 生告发,在最早的搜查中被杀害了。大学里到处是特务。 协助政变的大资产阶级和经济界的右派感到兴高采烈。一开头,他们看到自己 行动造成的结果,颇有些吃惊。他们从来没有在独裁统治下生活过,也不知道独裁 统治是什么。他们认为,失去民主只是一时的事情。只要现政权尊重办企业的自由, 在一段时间内,没有个人自由、没有集体自由也还过得去。他们不在乎国家在国际 上是否声名狼藉,被人视为和其他地区的暴政一样的货色。他们认为,为了推翻马 克思主义,这个代价还算是便宜的。外国资本进来了,投资于国内银行业。他们自 然而然地将其归功于新政权的稳定。至于外国人每投进一个比索,可以拿走两个比 索的利息,他们就视而不见了。外国消费品大量涌入,在其打击下,时间不长,几 乎所有本国工厂纷纷倒闭,商人也开始破产。然而,他们却说,巴西的饮食、台湾 的布匹、日本的摩托车比国内生产的东西要强过好多倍。国有化三年后,当局把矿 山的租让权退还给美国公司。到了这时候,才有些人说,这不啻将祖国用玻璃纸包 好,拱手送给别人。不过,待到把土改中分掉的土地归还原主的时候,他们又心平 气和了,好光景又来了嘛。他们看到,为了保障他们的特权,只有独裁政权才能靠 力量办事,而不必向任何人报告。从此,他们不再议政了,同意经济大权由他们来 掌握,国家归军人去治理。右派需要干的事,无非是在制定新法令、新法律的过程 中给军人充当参谋。只有几天的时间,工会被取消了,工人领袖被捕或是遇害了, 政党活动被宣布无限期停止,所有劳动者组织、学生组织甚至职业公会统统被解散。 聚会是不准许的。人们能够集会的地方只有教堂。不久,宗教时髦起来。牧师们、 修女们只好把宗教事务放一放,先来满足那群迷途羔羊的世俗需要。政府和企业家 们开始把牧师、修女视为潜在的敌人。鉴于罗马教皇不肯免去红衣主教的教职,不 肯把他送进患精神病的教士收容所,有些人巴不得用暗杀红衣主教的办法解决问题。 中产阶级当中大部分人为军事政变感到高兴。政变一来,秩序恢复了,高雅的 风尚恢复了,女人又穿上裙子,男人又留起短发。但是,物价飞涨,找不到工作, 这些很快就使他们大吃苦头。靠工资根本无法糊口。每家每户都有个把人被捕、被 杀或被流放。开头儿,家里人还说他罪有应得,后来又为他抱憾。谁也不能否认确 实动用了酷刑。 豪华的商店、神奇的金融机构、外国餐馆和进口商号生意兴隆。与此同时,失 业者在工厂门口排成“长龙”,希望找到一份哪怕是工资菲薄的工作。劳动者被降 低到奴隶的水平,厂主几十年来第一次可以随便解雇工人,而且不付任何补偿。谁 要稍加反抗,立即被关进监狱。 起初几个月,特鲁埃瓦参议员赞成他那个阶级的人坚持的机会主义主张。他相 信,为使国家回到本来不该离开的正道,必须有一个独裁统治时期。第一批收回财 产的地主当中就有特鲁埃瓦参议员。官方把塌了架的三星庄园归还给他,全部归还, 直到最后一平方米土地。快两年了,他一直强压怒火,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没 有多加思索,带着六七名雇来的打手回到乡下。农民胆敢向他挑战,胆敢抢走他的 东西,这一次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向他们施加报复。圣诞节前不久的一个阳光明媚的 星期天早上,他们回到庄园,像海盗似的大嚷大叫着闯了进去。打手们闯进各家各 户,高声呐喊,拳打脚踢,把雇工们赶出来,连人带牲口集合到院子里。然后,在 砖瓦小屋( 这些房子曾是特鲁埃瓦的骄傲) 上洒上汽油,点上火,从里到外烧个精 光。打手们冲着牲口连连开枪。烧毁了犁杖、鸡笼、自行车,甚至婴儿的摇篮。一 个中午,群魔乱舞,差点儿把老特鲁埃瓦乐死。他把雇工一律辞退,而且警告说, 要是再看见谁在庄园里转悠,就让他落得和牲口同样的下场。特鲁埃瓦看到他们比 过去更穷了,排成一列凄凄惨惨的长长的队伍,扶老携幼离开庄园,只带着几条幸 免于难的家犬和几只从地狱里救出来的鸡。道路上黄尘飞扬,一行人拖着沉重的脚 步离开了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在三星庄园门口,一伙穷苦百姓睁大焦灼的眼 睛等待着。他们是从别的庄园被驱赶出来的失业农民。和几百年前他们的祖先一样, 到这里来低声下气地恳求东家雇用他们收割下一茬庄稼。 东家住的老宅子,特鲁埃瓦好久没来了。当天晚上,他躺在父母双亲用过的铁 床上,觉得十分疲倦。一股焦糊味儿直往鼻孔里钻。砖瓦小屋的断壁残垣还在燃烧。 为了不让腐肉弄脏空气,牲口的尸体也火化了。四下里尽是破坏和死亡。不过,特 鲁埃瓦心里有数,过去他曾使庄园振兴起来,如今还能办到。农田纹丝未动,力量 还是有的嘛。大仇已报,心里固然痛快,可他难以入眠。他的感觉就像做父亲的过 分严厉地惩罚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整整一夜,许多农民的面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亲眼瞧着他们在庄园里出生,现在却沿着公路远走他乡。他咒骂自己脾气太坏。 那个星期里,他一直睡不着觉。偶尔睡着了,就梦见罗莎。他打定主意不把自己的 所作所为告诉任何人,同时立誓要使三星庄园和过去一样再度成为模范庄园。他发 下话去,要是雇工想回来,他准备一一接纳,当然要有一定的条件。可是,谁也没 有回来。雇工们在农村、山区、海边流散开来。有人徒步走到矿山,有人来到南部 海岛,随便找个活干,也好养家糊口。东家厌倦了,返回首都,感到从来没像现在 这样衰老。他的心灵是那样的沉重。 那位诗人在靠近海边的家中苟延残喘。他病倒了,近日的事变彻底打消了他活 下去的念头。军队搜查了他的家,把所有的东西――他搜集的海螺壳、蚌壳、蝴蝶、 玻璃瓶、从各个海洋捞到的船头装饰物、书籍、笔记、未完成的诗稿――翻了个底 朝天,寻找搞颠覆活动使用的武器和隐匿起来的共产党,直闹得诗人那颗衰老的心 上下翻腾。军人把他带到首都。四天后,诗人去世了,这位歌唱生命的人临终的几 句话是:“枪毙你们! 枪毙你们! ”他的朋友都或者处于非法状态,或逃亡,或出 走,或丧命。诗人临终时,没有一个朋友待在身旁。他那座山阜上的蓝色房屋几成 废墟,楼面烧毁了,玻璃打碎了。邻居说是军人干的;军人说是邻居干的。究竟是 谁干的,没有人知道。守灵的人不多。他们是仗着胆子赶来奔丧的人和来自世界各 地报道诗人葬礼的记者。从意识形态上说,特鲁埃瓦参议员是诗人的敌人,但他能 背诵诗人的作品,曾多次在家中接待过诗人。他身穿黑色丧服,带着外孙女儿阿尔 芭去为诗人守灵。两个人在简陋的木棺旁边站了片刻。在一个凄惨的上午,他们陪 伴诗人直到墓地。阿尔芭手捧一束初春早开的石竹,红色的花朵好似鲜血。小小的 送葬队伍缓缓地朝公墓走去,两排士兵封锁住沿途的大街。 人们默默无言地朝前走。突然有人用沙哑的声音喊着诗人的名字,其他人异口 同声地回答:“到! 现在在这里! 永远在这里! ”喊声好似打开了阀门,几天来郁 积的痛苦、恐惧和愤怒从胸中一涌而出,化做可怕的呐喊,直冲天空的乌云。另一 个人高喊:“总统同志! ”大家用一个悲苦的声音回答:“到! 现在在这里! 永远 在这里! ”这是男子汉的哭泣声。诗人的葬礼渐渐变成象征埋葬自由的典仪。 瑞典电视台的记者在离阿尔芭和她外祖父很近的地方拍下这组骇人听闻的镜头, 把片子送往冰封雪冻的诺贝尔的祖国。镜头上出现了街道两侧架起的机关枪、人脸、 覆盖着鲜花的棺材、一群拥挤在停尸所门口的沉默的妇女。停尸所离墓地有两个街 区远,妇女们前来查看死者的名单。众人的呼声化做一曲悲歌,空中充满被禁止的 口号声。面对枪口,大家高呼:团结起来,无往不胜。士兵持枪的手在瑟瑟发抖。 送葬队伍路经一个建筑物,工人们丢下工具,摘下安全帽,低下头排成一行。一个 人身穿袖口磨损的衬衣,没穿背心,足蹬一双破鞋。他边走边朗诵诗人创作的最富 革命性的诗句,两行热泪顺着面颊直往下淌。他走在特鲁埃瓦参议员身边。参议员 用惊呆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 “真可惜他是个共产党! ”参议员对外孙女儿说,“多好的诗人,多么混乱的 思想! 倘若他死在军事暴动以前,我估计一定会为他举行国葬! ” “他知道应该怎么死,正像他知道应该怎么活着,姥爷! ”阿尔芭反驳说。 阿尔芭认为,诗人死得其时。虽然只有几个男人和女人把他安葬在公墓里,最 后一次高声朗读他歌颂正义和自由的诗句,这样一次简朴的送葬却比任何纪念仪式 显得更加盛大。两天后,军事委员会在报上登了一份通知,规定为诗人举行国丧, 凡是愿意挂半旗的私人住宅均可挂半旗。只是这项规定的有效时间是从诗人逝世之 时起到发布通知那天止。 阿尔芭既不能坐下来痛悼海梅舅舅的去世,也不能失魂落魄地思念米格尔,或 者为诗人叹息。她全力以赴地查找失踪者,为神父们办的粥棚找食物,安慰受过苦 刑折磨的人。这些人回到家里的时候,背上露着鲜肉,两眼里布满惶惑不安的云翳。 每当夜深人静,城市失去正常的功能和小声的喧闹的时候,阿尔芭觉得那些白天闭 口不谈的恼人的想法逼得她无路可退。这种时候,只有满载尸体和被捕者的辎重车 和警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在宵禁的暗夜中好似失群的野狼在号叫。阿尔芭躺在床 上,浑身不住地颤抖。她眼前出现那么多陌生的死者被撕裂的鬼魂,耳边听到大宅 院的呼喊声,仿佛老太婆呼呼的喘气。她竖起耳朵,听到自己骨头里发出各种可怕 的声响:远处的刹车声、关门声、枪声、皮靴的嚓嚓声、喑哑的呼声。一切旋即归 于宁静,一直延续到凌晨,城市恢复了生命。太阳一出,驱走昏夜的各种各样骇人 的怪物。在家中,彻夜难眠的不只是阿尔芭。她常看见外祖父穿着睡衣、拖鞋,显 得比白天更加苍老、更加悲戚,给自己热一碗肉汤,咕哝几句不堪入耳的粗话。他 觉得骨头痛,灵魂也痛。妈妈也在厨房里翻腾东西,或者像半夜出现的鬼魂似的彳 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这样,几个月后,所有的人,包括特鲁埃瓦参议员在内,都 看清楚了,军人夺取政权并非要把政府交给支持政变的右派政治家,而是要自己掌 权。他们是一伙与众不同的人,互相间称兄道弟,使用的语言和普通人不一样,和 他们交谈不啻是同聋子对话。按照他们僵硬的内部规定,些许不和也会被视做背叛。 特鲁埃瓦看到,他们有自己的救世方案,其中并不包括政治家在内。有一天,他和 布兰卡、阿尔芭议论时局。特鲁埃瓦抱怨说,军人的目标是防止马克思主义者专政 的危险,他们的行动却使国家遭受到严厉得多的专制统治,而且看样子要专制一百 年。特鲁埃瓦参议员平生第一次承认自己错了。他把身体深深地埋在安乐椅中,像 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声地饮泣。他不是为失去权力而哭泣,他在为祖国落泪。 这当儿,布兰卡跪在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坦白说,她把佩德罗・加西亚第三 藏在家里。克拉腊在“幽灵时代”叫人盖了几间房屋,现在无人居住。佩德罗.力 口西亚第三就躲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政变后第二天,公布了一份必须到当局那儿 报到的人员名单。有些人坚持认为在自己的国家里不会出什么事,于是自动到国防 部报到,结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佩德罗・加西亚第三比别人更早地预感到新政权 残暴肆虐,也许是三年来他认清了武装部队的面目,不相信他们和别处的武装力量 有什么区别。那天晚上,宵禁以后,他匍匐着爬到街角大宅院,敲了敲布兰卡的窗 子。布兰卡正闹偏头疼。她把头伸出窗户,觉得两眼昏花,看见佩德罗第三刮掉胡 须,戴着眼镜,竟没认出他来。 “他们把总统杀了。”佩德罗第三说。 布兰卡把他藏在一间空屋子里。当时只想临时安排个藏身之地,万万没有料到 一藏就是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士兵们用篦子把全国梳了一遍,到处搜捕他。 布兰卡心里想,在特鲁埃瓦参议员站在大教堂里毕恭毕敬地聆听感恩颂的时候, 谁也不会想到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会待在参议员家里。对布兰卡来说,那是她一 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但是,对佩德罗第三来说,却像蹲监狱一样,觉得度日如年。白天,他圈在屋 里,门上着锁,不让别人进来打扫,落下百叶窗,拉上窗帘。光线进不来,但从百 叶窗空隙明暗的微弱变化中,他能猜得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入夜,他把窗户完全打 开,让室内空气流通――屋里有一个带盖的水桶,供大小便用――他也可以大口大 口地吸进自由的空气。他利用时间阅读布兰卡偷偷给他送来的海梅的藏书,谛听大 街上的嘈杂声,把收音机调到最低音量,收听喇叭里传出的嗡嗡声。布兰卡给他找 来一把吉他,在琴弦下面放了几块破呢子,不让别人听见。佩德罗第三用微弱的声 音创作寡妇之歌、孤儿之歌、被捕者和失踪者之歌。他安排出一张刻板的时间表, 以便填满一天的时间。做体操、看书、学英语、睡午觉、谱曲、再做体操。即使如 此,空闲时间还是多得不得了。最后,听见门上钥匙开锁的声音,看见布兰卡走进 来,给他带来报纸、饮食和洗浴用的清水。两个人拼命地做爱,设想出各种被禁止 的新花样,又是恐惧,又是激动,仿佛到星际间遨游一番。布兰卡人到中年,本来 甘心过守节的生活,忍受各种病痛。爱情的突然来临又使她年轻了。她的皮肤更加 光润,脚步加快了,说话的节奏也加快了,她在内心中不住地微笑,整天如醉如痴。 她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俊俏。这一点连父亲也看出来了。他认为,这是因为东西 多了,布兰卡心情平静了。特鲁埃瓦参议员说:“自从布兰卡不用再去排队,她仿 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阿尔芭也注意到了。她仔细地观察妈妈。妈妈的梦游症颇 为奇特,她觉得很可疑。妈妈还得了一种新毛病,爱把饭端回房间去吃,这也引起 阿尔芭的怀疑。她不止一次想在夜间偷偷查看妈妈的行动,只是她整天安慰这个, 安慰那个,累得支持不住。赶上失眠,又不敢冒险到那些鬼声吱吱的空房子里去。 佩德罗第三瘦了。他本是个性格温和、情绪良好的人,现在全变了。他心情烦 乱。躲藏起来本来是自己情愿的,可他还是不住口地骂人。一听到朋友们的消息就 大吼大叫。只有布兰卡来的时候,他才能平静一些。布兰卡一进屋,他就扑过去, 像疯子一样紧紧搂住她,借此驱赶驱赶白天的恐怖和几个星期来的烦闷。他认为没 有和那么多人共命运,说明自己是胆小鬼,是叛徒。最露脸的莫过于投案自首,和 命运搏斗。这种想法开始缠住他。布兰卡试图用最有力的理由说服他,但是看来他 听不进去。布兰卡又试图用重新恢复起来的爱情力量留住他,喂他饭吃,用潮湿的 绒布为他搓澡,像对小孩儿似的给他扑粉,给他剪头发,剪指甲,刮脸。最后,她 只好在饭里放上镇静剂,在水里掺进安眠药,让他睡上一个好觉,睡上一个苦恼的 觉。醒来的时候,佩德罗第三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更加悲苦。过了几个月,布兰 卡意识到不能无限期地把佩德罗第三关下去。于是,她放弃了消磨他的意志、把他 变成自己终生的恋人的打算。她很清楚,目前,佩德罗第三虽生犹死,因为对他来 说自由比爱情更加重要,世界上没有灵丹妙药能让他改变态度。 “帮帮我吧,爸爸! ”布兰卡恳求特鲁埃瓦参议员说,“我得把他送出国。” 老头儿心里一阵发慌,不由得僵在那儿了。火,火不起来;恨,恨不起来。他 这才明白,自己已经衰弱不堪了。他想起那个和女儿偷偷相好半个世纪的农民,却 找不到任何理由嫌恶他。他身上的“篷却”也好,那部社会党人的大胡子也好,那 股坚韧不拔的劲头儿也好,那首狐狸追逐倒霉的母鸡的歌谣也好,都勾不起老头儿 的怨恨。 “他妈的! 得把他隔离起来。要是在咱家里找到他,咱们都得玩儿完。”这就 是他当时想到的几句话。 布兰卡伸出双臂,搂住特鲁埃瓦的脖子,不住气儿地吻着他,哭哭啼啼的像个 孩子。自从遥远的童年时代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父亲流露出自发的爱。 “我可以找个大使馆,把他送进去。”阿尔芭说,“不过,得找个合适的时候, 跳墙进去。” “不必啦,孩子,”特鲁埃瓦参议员说,“在国内我还认识几位有地位的朋友。” 四十八小时以后,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的房门打开了。但是,站在门槛上的 不是布兰卡,而是特鲁埃瓦参议员。佩德罗第三心里说,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从 某种意义上说,他反而觉得高兴。 “我来带你离开这儿。”特鲁埃瓦说。 “为什么? ”佩德罗第三问。 “因为布兰卡求我带你走。”特鲁埃瓦回答说。 “见鬼去吧! ”佩德罗第三嘟嘟囔囔地说。 “是啊,咱们早晚都得见鬼去。请跟我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大宅院的院子里停放着一辆一位北欧国家大使的银 灰色旅行车。他们把佩德罗第三塞进车后面的行李箱里。佩德罗第三像个包裹似的 蜷起身子,在他身上堆了好几个装满蔬菜的大网袋。汽车上坐着布兰卡、阿尔芭、 特鲁埃瓦参议员和他那位当大使的朋友。司机把车子开到罗马教皇使节的官邸。途 中经过一道军事警察的卡子,没有受到阻拦。罗马教皇使节的官邸门口加了双岗。 站岗的认识特鲁埃瓦参议员,又看到车上的外交牌照,敬完礼,就把他们放进去了。 一进大门,就是梵蒂冈的地方。到了安全地带,他们从堆积如山的生菜叶子和破裂 的西红柿下面把佩德罗第三拉了出来,引着他来到罗马教皇使节的办公室。使节身 穿主教服正在等他,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通行证,打算把他和布兰卡一起送到国外。 布兰卡已经决定要在流亡中享受自童年起一直姗姗来迟的幸福生活。罗马教皇使节 对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表示欢迎。他是佩德罗第三的崇拜者,存有他的全部唱片。 罗马教皇使节和北欧国家大使在讨论国际形势。特鲁埃瓦一家人互相道别。布 兰卡和阿尔芭抱头痛哭,她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埃斯特万‘特鲁埃瓦长时间拥抱住 女儿。他没流眼泪,只是双唇紧闭,浑身颤抖,强忍着不哭出来。 “孩子,我不是个好爸爸,”他说,“你说,你能忘掉过去,原谅我吗? ” “我多么爱你啊,爸爸! ”布兰卡哭着说。她用两臂搂住父亲的脖子,下死劲 地抱住他,不住气地吻他。 随后,老头子转过身来,走向佩德罗第三,望着他的眼睛,向他伸出右手。但 是,他没法握紧对方的手,因为佩德罗第三右手缺几根指头。于是,他张开两臂,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道别。多年来玷污他们生活的深仇大恨终于烟消云 散了。 “我会照顾好您的女儿,尽量让她生活得幸福,先生。”佩德罗.加西亚第三 用嘶哑的声音说。 “这我相信,安心地去吧,孩子们。”老头儿唔唔哝哝地说。 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特鲁埃瓦参议员单独一个人和外孙女儿及几个用人留在家里。至少他是这样认 为。但阿尔芭决定继承妈妈的做法,利用家里没人住的房子,让人躲上一两夜,直 到找着更保险的地方,或者找到帮助他们出国的办法。她经常帮助那些四处逃避的 人。这些人白天混迹于闹哄哄的市廛,在暗影中生活。夜幕降临的时候,就得躲藏 起来,每天换个地方。宵禁是最危险的时刻。逃亡者上不得大街,警察却可以随意 逮捕他们。阿尔芭心里想,外祖父家一时还不会有人来搜查。渐渐地她把空房子变 成像迷魂阵似的隐身之地,把受保护者,甚至全家全家地藏在那里。特鲁埃瓦参议 员只在书房、厕所和卧室间活动。周围只有桃花心木家具、维多利亚式玻璃柜和波 斯地毯。即使对一个像他这样沉着的人来说,阴森森的大宅院也不大太平,似乎里 面藏着魔鬼。特鲁埃瓦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是惴惴不安。他明知道,仆人们听 到的奇怪的声音是克拉腊和她那些朋友们的幽灵在宅院里四处走动的声音。他时不 时地看到妻子身穿白长袍、面带年轻姑娘的笑容,飘然走过客厅。他假装没看见, 站住不动,甚至屏住呼吸,免得吓她一跳。有时,他合上眼睛,假装睡觉,就会觉 得妻子用手指轻轻地抚摸他的前额,听到她的呼吸声,好似掠过一阵清风,手还可 以触到她的长发。他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有什么不正常。但是,凡是家里使人陶醉的 地方,他尽量不去涉足,那儿是妻子的天地。他去得最远的地方是厨房这样的中间 地带。原来的厨娘走了。她丈夫在乱枪中被人误杀。独生子在南方的一个村庄里搞 征兵。他是执行上司的命令,老百姓采取了报复行动,把他吊在一根电线杆上,肠 子拉出来,缠在脖子上。可怜的厨娘失去了理智。不久特鲁埃瓦也失去了耐心。他 在饭里时常吃到厨娘的头发( 那是她不停地抱怨自己不幸,从头上揪下来的) ,实 在受不住了。有一段时间,阿尔芭按照一本菜谱试着做饭。尽管她干得挺来劲,特 鲁埃瓦最后还是不得不天天晚上到俱乐部吃晚餐,至少每天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吧。 这样一来,阿尔芭更能自由地运送逃亡者,更有把握在宵禁前把人接进或送出家门, 不会引起外祖父的猜疑。 有一天,米格尔来了。大中午的,阿尔芭正进家门,迎面看见了米格尔。他躲 在花园的树丛中一直在等她。米格尔把头发染成淡黄色,身穿一件交织布的蓝衣服, 样子好像银行的普通职员。阿尔芭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情不自禁地从心底发出一 声高兴的惊呼。就在过往行人的眼皮底下,两个人在花园里紧紧抱在一起,谁爱看 就看吧! 直到激动劲儿过去后,他们才觉出危险。阿尔芭把米格尔带进去,一直带 到卧室。两个人倒在床上,用他们在地窖那会儿使用的秘密名字互相称呼对方。他 俩没命地做爱,直到觉得生命脱壳而出,灵魂炸裂开来,才停下来。安静一会儿, 只听见心脏怦怦乱跳。到这会儿,阿尔芭才第一次仔细看了看米格尔。她觉得自己 在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嬉戏。不仅他的头发像个海盗,原来的胡子也没有了,那副 家庭教师式的小小的圆眼镜也摘掉了,他显得瘦多了。阿尔芭俯在米格尔耳边小声 说:你真吓人! 米格尔成为游击队的领导人,达到了从青年时代起立下的目标。为 了找到他的下落,官方曾经审问过许多男人和女人。这件事像块磨盘似的沉重地压 在阿尔芭的心头。但是,对米格尔来说,这不过是战争恐怖的一部分。一旦像别人 一样被发现,他也准备承担同样的命运。眼下,他在从事地下斗争,仍然忠于他那 套理论:对待富人的暴力,必须使用人民的暴力。阿尔芭曾经上千次地想到米格尔 被捕了,或是敌人用残酷的办法将他处死。现在,她高兴得哭了,尽情地嗅着他身 上的气味,听他的声音,抚摸他的身体,感受他身上的热气,听任他用那双使用武 器、惯于爬行的长满老茧的手轻柔地抚摸自己。她祷告,她诅咒,她狂吻米格尔, 抱怨米格尔让她受了那么多的罪。她希望死在他的眼前,免得再因为他不在身边而 痛苦万分。 “你是对的,米格尔。你说过事情会怎么样怎么样,句句都言中了。”阿尔芭 俯在米格尔的肩头上,边抽泣边说。 随后,她把从外祖父那儿偷武器的事儿告诉给米格尔。她说,她和海梅舅舅把 武器藏了起来,还说愿意带他去找。本来她很想把他们未能偷出来的、留在家里地 窖里的武器也给他。不过,军事政变过后几天,官方命令老百姓交出一切可以被认 做是武器的家什儿,包括野营队用的刀子和小学生的铅笔刀。人们把这些玩意儿用 报纸包成小包儿,丢在教堂门口儿,没人敢往兵营送。只有特鲁埃瓦参议员一点儿 也不怕。他收藏武器是杀共产党用的,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给他的朋友 乌尔塔多将军打了个电话,对方派了一辆军用卡车来取武器。特鲁埃瓦领着士兵到 存放武器的屋子。到那儿一看,傻了眼了。有一半箱子里装的是石头和麦秸。他心 里明白,要是承认武器丢失,家里势必有人会牵连进去,连他自己也少不了麻烦。 他只好连声抱歉,其实谁也没让他道歉,士兵们压根儿不知道他买了多少武器。特 鲁埃瓦怀疑是布兰卡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干的。看见外孙女儿两颊通红,又怀疑 是她干的。士兵们取走箱子,签完收条以后,特鲁埃瓦抓住阿尔芭的肩膀,使劲摇 晃她――这种事他可从来没干过――要她坦白和丢失自动步枪、来复枪这件事有没 有关系。阿尔芭盯住他的眼睛说:“您不想让我回答的事儿,就别问我,姥爷! ” 从此以后,两个人再也没提起这件事。 “你姥爷是个缺德鬼,阿尔芭。会有人杀他,这叫罪有应得。”米格尔说。 “他会死在病榻上的。他已经老了。”阿尔芭说。 “积怨太多的人不得好死。也许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他宰了。” “连上帝也不会同意的,米格尔,你这是逼着我跟你动刀子。”阿尔芭恶狠狠 地说。 米格尔告诉她,他们可能很久很久不能见面,也许根本见不到面了。他极力想 说清楚,纵然有外祖父的姓氏保护她,做一个游击队员的伴侣会有多么危险。阿尔 芭失声痛哭,痛楚地抱住他不放,米格尔只好答应她,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 找机会和她见上几面。米格尔还同意跟她一起去寻找埋在山里的枪支弹药,因为这 是他在奋不顾身的斗争中最需要的东西。 “但愿枪支没变成一堆废铁,”阿尔芭咕哝着,“但愿我能记住准确的地方, 那还是一年多以前藏起来的呢。” 两个星期后,阿尔芭从教区神父那儿借来一辆小卡车,组织在粥棚里领食物的 孩子们去远足。她带了几篮子食品、一口袋橘子、几只皮球和一把吉他。车开到半 路,上来一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孩子们都没有留意。阿尔芭驾驶着沉重的小卡车, 带着孩子们,沿着以前她和海梅舅舅一起进山的路朝前走。一路上,有两支巡逻队 拦住她,她只好打开食品篮子。士兵们看看孩子们那副颇富感染力的高兴劲儿,再 看看篮子里没有犯禁的东西,也就不怀疑了。这样,他们平安抵达埋藏武器的地方。 孩子们玩侦探捉贼和捉迷藏。米格尔组织孩子们赛足球。然后,围坐一圈,给他们 讲故事。大家一起唱歌,唱得喉咙都哑了。随后,米格尔画了一张地形图,准备在 夜幕的掩护下和同志们再到这儿来。那一天,他们在郊外过得很快活,在几个小时 内暂时忘掉战争状态的紧张,享受一下山里温煦的阳光,听一听孩子们的喧闹。好 多个月以来,孩子们第一次填饱肚子,在乱石间跑来跑去。 “米格尔,我害怕。”阿尔芭说,“难道说咱们永远不能过正常的生活吗? 为 什么咱们不到国外去呢? 现在正是时候,咱们为什么还不快跑呢? ” 米格尔指了指孩子们,阿尔芭顿时恍然大悟。 “那就让我跟你一块去! ”过去她多次提出过这个要求。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不能带着个没经过训练的人,更不用说一个正在恋 爱的女人啦。”米格尔笑嘻嘻地说,“最好你还是干你的事。这些穷孩子需要人帮 助,直到好日子到来。” “至少你告诉我怎么找到你啊! ” “要是你被警察抓住,还是啥也不知道的好! ”米格尔回答说。 她不禁浑身一抖。 在后来的几个月里,阿尔芭开始变卖家里的家具。一开始,她只敢把没人住的 房子和地窖里的东西往外拿。后来,东西卖光了,又一件一件地往外倒腾客厅里的 古式椅子、巴罗克式靠墙桌、殖民时期的衣箱、雕花屏风,甚至饭厅里的餐巾桌布。 特鲁埃瓦看到了,但是一句话也没说。他估摸着,外孙女儿拿这笔钱准是干什么犯 禁的事儿。上次外孙女儿偷武器,大概也是这么回事。他宁肯不闻不问。只有这样, 他才能对那个裂成碎块的世界保持十分可怜的稳定感。特鲁埃瓦感觉到,事变的进 程摆脱了他的控制。他知道,对他来说,真正至关紧要的是不要丢掉外孙女儿。她 是把他和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最后一根链条。因此,外孙女儿把墙上的画儿和古老的 壁毯一件一件地拿出去,卖给那些新富翁的时候,他还是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已 经是老态龙钟,衰弱不堪,没有力量去抗争了。他的思想已不像以前那样清晰,什 么他觉得是好的,什么他认为是坏的,其间界限已然模糊不清。晚上,偶尔做梦, 梦见的是熊熊燃烧的砖瓦小屋。他认为,要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决定把家产弃之如敝 屣,他也毫无办法,离进坟墓的时间不多了,能带进坟墓的只有寿衣。阿尔芭想和 他谈一谈,解释几句。但是,老头儿拒绝听那些话,什么饥饿的儿童因为有了他的 欧比松双面挂毯才能吃上一盘剩饭,或是失业者因为有了他那只中国玉龙才能活上 一个礼拜。他仍然认为,所有这些不过是国际共产主义的弥天大谎。退一万步说, 即使实有其事,也不该由阿尔芭担起这份责任,而应该由政府负责,至少应由教会 负责。有一天,特鲁埃瓦回到家里,一看,挂在进门处的克拉腊的画像不见了。他 认为,这太过分了,不能再容忍了。于是,找到了外孙女儿。 “你姥姥的画像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他大声吼叫。 “我把它卖给英国领事了,姥爷。领事说要把画像放在伦敦一家博物馆里。” “我不许你再从家里往外拿东西! 从明天起,在银行里给你开个户头,算你的 零花钱。”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很快就看出来了,阿尔芭是他生活中最珍贵的女人,满宫 嫔妃也不如满头碧发的外孙女儿金贵。他没有指责她,因为交好运的日子又来了。 钱花得越多,赚得也越多。自从政治活动遭到禁止,他有足够的时间做生意了。原 来的预料都错了。他估计,去世的时候,他会是个大富翁。他把钱存在新的金融机 构,这能使投资者一夜之间赚上几倍的钱。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发现,财富使 他异常烦恼。钱来得太容易,花钱也就缺乏足够的刺激力。纵然像外孙女儿那样大 手大脚,挥金如土,也不会让他的钱袋瘪下去。他满腔热情地重建三星庄园,使庄 园一天天好起来。但后来,再搞任何其他事业竟提不起兴趣了。他注意到,在新的 经济制度下,无须努力,无须生产,钱自能生钱。不用亲自动手,银行里的存款就 与日俱增。他算了算账,决定采取一项一生中从未想到要采取的措施,即每个月给 同布兰卡一起隐居在加拿大的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寄去一张支票。在加拿大,他 们两个人在宁静的环境中过着美满的爱情生活。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为劳动者、 为学生,更为资产阶级上层谱写革命歌曲。资产阶级上层把他的歌曲译成完美的英 语、法语,当成流行歌曲。当然母鸡和狐狸都是不发达的生物,不及北方这个冰天 雪地的国家的山鹰和野狼具有动物的夺目光辉。布兰卡心情恬静、幸福,有生以来 第一次身体壮得像头牛。她在家里安了一个大炉子,烧制耶稣诞生模型的陶俑。因 为是印第安人的手工艺品,所以销路很好。二十五年前,让.德.萨蒂尼打算出口 陶俑,曾经预言过销路一定错不了。有了这门生意,再加上父亲的支票和加拿大方 面的帮助,他们的钱足够花了。布兰卡出于谨慎,把装着克拉腊那些珍贵首饰的毛 袜子藏在最隐蔽的地方。她相信,永远用不着出卖这些首饰,可以留给阿尔芭。总 有一天,女儿可以炫耀一下这些首饰。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知道军事警察一直在监视他的家,直到他们抓走阿尔芭 的那天晚上他才明白过来。那天,他们正在睡觉,恰巧在迷宫似的空屋子里没有藏 着任何人。枪托的击门声把老头儿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清楚地预感到在劫难逃。 阿尔芭比他醒得早。听到汽车刹车声、脚步声和低低的命令声,她就醒了,开始穿 衣服。她毫不怀疑最后的时刻到了。 在那几个月里,参议员已经明白了,尽管他拥护政变,历史清白,但也不能保 证他不受恐怖活动的袭击。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宵禁的时候,十几个身穿 便服、武装到牙齿的家伙会闯进他的家门,毫不客气地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抓住胳 臂带到客厅,不许他穿上拖鞋,或披上披肩。他看见另外几个家伙一脚踹开阿尔芭 的房门,端起自动步枪闯了进去。他看见外孙女儿穿得整整齐齐,面无血色,但是 镇定自若地站在地上等着他们。他看到那些家伙推推搡搡地把阿尔芭拉出来,用枪 口逼住她,把她带到客厅,要她跟老头儿站在一起,不许动一动。阿尔芭一语不发, 听任他们摆布。外祖父暴跳如雷也好,那些人蛮不讲理也好,她都视若不见。那十 几个家伙在特鲁埃瓦家里横冲直撞,弄破屋门,用枪托捣开柜橱,把里面的东西翻 个底朝天。推倒家具,掏空褥垫,用脚踹墙,高声下令,要找到隐匿的游击队员、 私藏的武器和其他证据。他们把女仆从床上拽起来,关在一间屋子里,由一个荷枪 的人看守。把书房里的书架翻了个个儿,参议员的装饰品、艺术品乒乒乓乓地满地 乱滚。海梅“书巷”里的书籍被扔到院子里,堆成堆儿,浇上汽油,一把恶火全部 烧光。边烧边往火堆里扔马科斯舅姥爷收藏在那几只诱人的箱子里的讲鬼怪的书、 尼古拉斯的珍本书、皮面精装的马克思著作,直到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写的歌剧的 曲谱。这把恶火直烧得满区浓烟滚滚。在平时,消防队早就赶来了。 “把记事本、通讯录、支票簿、个人材料,统统交出来! ”那个像领头儿模样 的人下命令说。 “我是特鲁埃瓦参议员! 喂,你不认识我啦,上帝啊! ”老头儿拼命嘶叫着, “这样对待我可不行! 简直是乱来! 我和乌尔塔多将军是朋友! ” “住口! 老屎蛋! 没有我的话,你无权张嘴! ”为首的恶言恶语地回答。 他们强令他把写字台里的东西交出来。凡是他们感兴趣的材料全都装进几个口 袋里。一拨儿人最后搜查房间,另一拨儿人把书从窗户扔出去。四个人留在客厅里, 嬉皮笑脸,不时威胁几句。把脚踩在家具上,大喝瓶装的苏格兰威士忌,把特鲁埃 瓦参议员收集的唱片一张一张弄碎。阿尔芭估计至少过去了两个小时。她浑身发抖, 不是冻得,而是吓得。她曾经想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不过,她未加分析即把希 望寄托在外祖父的影响上,希望能得到保护。现在,眼瞧着外祖父蜷缩在沙发里, 又衰老,又卑琐,像一个病恹恹的老人,这才明白不能指望他帮什么忙了。 “在这儿签个字! ”为首的把一张纸塞到特鲁埃瓦鼻子底下,命令他说,“这 是份证明,上面写着我们奉法院之命进入你的家,向你出示过身份证,一切都符合 规定,我们的行动既有礼貌,又很文雅,你没有意见。签字吧! ” “这路玩意儿,我决不签! ”老头儿怒冲冲地喊道。 为首的迅速地扭过身去,“啪”地给了阿尔芭一个嘴巴。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 特鲁埃瓦参议员又惊又怕,不由得僵在那儿了。他终于明白,他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几乎九十年后,真理的时刻来到了。 “你的外孙女儿是个游击队员的婊子,你知道吗? ”那个家伙说。 特鲁埃瓦参议员垂头丧气地在纸头上签了字。然后,他费劲地走到外孙女儿跟 前,把她抱住,以从未有过的温柔抚摸着阿尔芭的头发。 “别着急,孩子。会好的,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这全是误会,放心吧。”他 咕哝着说。 那个家伙凶恶地一把把他拉开,对其他人喊了声:“该走了。”两名打手抓住 阿尔芭的胳膊,几乎脚不沾地地把她架走了。她最后扫了一眼,只见外祖父一副可 怜相。他身穿睡衣,赤着脚,面如死灰,颤巍巍地发着抖。外祖父站在门槛上,对 她说,明天一定把她救出来。他要直接找乌尔塔多将军谈谈,无论她在哪儿,他也 要带着律师去找她,把她带回家来。 几个人把阿尔芭架上一辆小卡车,让她坐在打她的那个人和嘴里吹着曰哨的司 机中间,在他们用黏胶纸蒙上她的眼睛之前,阿尔芭最后看了看静悄悄、空荡荡的 大街。她很奇怪,闹得这么凶,烧了那么多书,左邻右舍居然没出来一个人瞧一瞧。 她猜想,大家一定是从百叶窗或窗帘的缝隙处朝外窥视,或者用枕头蒙住脑袋,假 装不知道。她这样做也不止一次了。汽车开动了。阿尔芭第一次看不见东西,时间、 地点全模糊了。她觉得有一只湿乎乎的大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揉她、掐她,顺着腿 往上移,东摸摸,西摸摸。一个人重重地喘着气,朝她脸上吹,细声细气地说: “我给你暖和暖和,婊子,你瞧着吧。”其他人又说又笑。车子转了一个弯又一个 弯,她觉得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她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后来,听到水声, 觉出汽车轮子压过一段木头。她顿时猜到了自己命运将是如何。她呼唤外祖母摆弄 三条腿的桌子和驱动盐瓶那个时代的幽灵,呼唤能改变事变方向的鬼魂,但是他们 似乎都把她抛弃了。卡车还在继续前进。阿尔芭觉出车子猛地停下了,听到一扇沉 重的大门吱嘎吱嘎地打开来。进去后,门又关上了。这时候,阿尔芭做起了噩梦。 梦见她出生的时候外祖母拿出的星象图,梦见路易莎・默拉的预言。那几个家伙把 她扶下车。还没走出两步,就觉得肋上挨了一下,扑腾跪在地上,喘不过气来。两 个人架住她的两腋,把她拖出好长一段路。她觉得两脚拖在地上,又拖过一段粗糙 的水泥路面。最后,他们停住了。 “这是特鲁埃瓦参议员的外孙女儿,上校。”阿尔芭听见有人说。 “知道啦。”另外一个声音回答说。 阿尔芭毫不迟疑地断定是埃斯特万・加西亚的声音。她顿时明白了,从她还是 个孩子,埃斯特万・加西亚把她抱在膝上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在等着自己。  --------   亦凡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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