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二部 记忆 第12章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12 记忆 愈来愈近,他策马而来 《响马》――阿尔弗雷德・诺伊斯 那一夜对于贝蒂娜来说像是永恒。清醒的想象和躁动的渴望代替了她的梦。三天过 去了,加在一起也只不过短短地见了邓迪几面。占据她的时间,占据她的心绪的只有他 的神秘。她觉得一切都在轻而易举地随时光流逝,而她只是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 菲尼斯宣布邓迪已经足够健康,可以单独过夜了。菲尼斯会在白天照顾他,用他超 乎寻常的力量帮助邓迪走路,重新获得健康。从菲尼斯和他一起花的时间来看,贝蒂娜 怀疑他们已经成了朋友。棋局已经永久地摆到了二层套间。 她漫无目的地在客栈里闲逛,碰碰这个,看看那个,一边想象住在这里的人是什么 样子。有多少次他曾经走过这些房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喝上一大杯苦啤酒,跟其他 客人开玩笑,他可曾爬上楼梯到贝丝的房间,爱抚她,亲吻她,在她现在睡觉的床上与 她做爱? 这一幕在她想象中闪过。 她闭上眼,靠在墙上,感到燥热和紧迫的反应,感觉的悸动,和突然爆发的需要的 震撼,使得她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前胸。 “这是咒语。”她自言自语着,迈出门去。她要到沼泽去散步。她经常在下午这样 散散步。她认识的邓迪既没有到过公共堂屋也没有到过楼上去跟贝丝做爱。客栈已经被 木板封住一百年了。 可是今天,她任性的心思却偏偏不这样想,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段传说,把自 己和邓迪当做演员。 她望了望太阳的位置,忧郁地看到那里只剩下夕阳的余辉了。可是她还在怀疑,如 果走到堡垒那边再折回来,自己该不会迷路吧。她追随海浪在岩石峭壁上击碎的声音, 找到了那条窄窄的小径,那是她在高耸的岸边频繁走动踏出的小路。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厌倦咸咸的海边空气和味道,永远也不会 厌倦纤尘不染的海风撩起她的头发,以狂野的爱抚梳过它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也永远不 会再找到像石南菊那样清新洁净的芬芳,这些野花像地毯一样铺在沼泽上,茎和小小的 花朵在永不停息的微风中摇动,宛如仙女翩翩起舞。 她停在小径的尽头,转过身,审视着那孤零零的一行被踏倒的野草和石南菊。它大 约有五十码长,这对于经历了离家之后的漫漫旅程的她来说,简直是段可怜的距离。它 是个记号,无从开始,无从结束。 她问自己,她对小径做了什么呢?不过把它踏成了沼泽边缘的浅沟吧?她攥紧拳头, 向后退去。每走几步就停下来拨弄被她的双脚踩倒的植物,毁掉小径的边沿。 贝蒂娜干完时,太阳已经浸到了海里,只在地平线留下一缕颤颤的金色。她又审视 了一遍那小路,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已经有一些植物直立起来,随风摇曳。清风和 迷雾届时会计其它的也都毛绒绒地立起来,抹去她犹豫和怯懦的证据。 她小心翼翼地择路而行,穿过沼泽,尽量不踩出痕迹。前面树丛环绕着她的宅地, 变成被暮色染成银白的天际里的一簇暗影。她憎恨出行的这部分路程。这本来应该很令 人愉快的,可是她害怕远离大海的声音和气息,以及沼泽的色彩、活力和空阔,而走进 阴郁的树丛。这里更像教堂的地窖,而不像乡间的景观。这太像走入了另一个世界。里 面万物一成不变。甚至当她走过时,连大自然也屏住了呼吸。 可是她看到客栈里有光点闪烁,轻烟袅袅地从烟囱升起。一阵马嘶和马蹄不安的踏 动从马厩传过来。 因为她,窗口才亮起来。因为她,铁篦之内才会火光熊熊。客栈是她的。邓迪,还 有,是的,甚至菲尼斯也是做为客人呆在那里的,而不应是反客为主的另一种方式。可 是她却觉得自己是个外来人。 mpanel(1); 带着霉味的空气让她做了个苦脸,她在树下迈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眼睛盯着 那用石头和木板造成的房子。她跋涉了两个国家,又越过一片大洋,不是为了用无休止 的踱步和俯懒的遐思来打发时光的。 一声苦笑脱口而出。她是来寻求独立的……寻找一种崭新的生活。她自己的生活, 而不靠别人支撑和辖制的生活。她早已对做外来人感到厌倦了。厌倦了被无条件地溺爱 和娇纵,全然不是由于她的品格。而且,尽管父母的疼爱显而易见,她却一直觉得似乎 自己不属于这个家庭,似乎她是在卷心菜的叶子底下被发现的,而不是降生于这个家庭。 她曾经分析,在英格兰,她至少有表面的价值――一位业主,一位有手段的女人。没有 人能足够了解她,进而评判她。没有人会对她有足够的关心,进而关照她。 可是,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被人评判,被人规避,只因为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还 有她现在称作家的地方。连她的独立也是用母亲挣来和积攒的钱买来的。多么可惜,她 不能欣赏所有这些讽刺。 猛然间她停在了路中央,一动不动,眯起眼睛望着二楼被烛光照亮的窗口。那才是 真正的讽刺。她是来寻找一种新的生活,却仅仅找到一个人,坚持说她还没有完成一种 旧的生活。 有一些东西在等着你。妈妈曾经这样说。贝蒂娜那时想的是冒险和发现。她经历了 足够的冒险――在客舱豪华的苑囿里,后来是在大马车的车窗后,再就是在外国驿路边 最好的客栈的厅堂里。然后她发现了一个地方,既没有生机,又拒绝死亡。 她发现了一个男人,对他的熟悉使她惧怕自己的梦。那个男人有穿透力的眼光和知 情的笑容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女人。 做一个你应当做的女人……妈妈在送走贝蒂娜的前夜说出这番话来,那时听起来如 此简单。在熟悉的,受到保护的环境中,一切都显得简单。在有别人照顾她时,她只靠 梦想度日,一切都如此简单。 她跌坐在道旁的地面上,努力地思考。这是她必须做的事――思考、思考、再思考。 没有别人来使她的心智睿利,没有人来为她做决定。没有人来把她变成她应当做的女 人……不管那会是谁,是什么样子。 要是妈妈能给她一点提示有多好啊。 她心不在焉地从肩膀旁边的那从玫瑰枝头扯下一片叶子抚摸它带齿的边缘,贯穿叶 片的叶脉,和脱离枝条的短短的叶柄。每天早晨她穿衣时,总要向窗外望望,希望能看 见玫瑰花。每天下午她走过那丛灌木林时,总要沉沉地吸一口气,希望能嗅到发霉和陈 腐以外的气味。可是,玫瑰依然故我,丝毫不变,既无颜色,也无芬芳。使得她怀疑自 己曾经捧在手中的那一朵花是否出自臆想。 她当然不想终日浑浑噩噩,心猿意马,飘游在一片梦幻中的透明区域里,而不是以 坚实的脚步走过她被赋予的生命。她当然能够在需要时抓住流失的心绪。以前她曾经做 到过。就在三天前,与邓迪谈话,分析他的怪异举止时。实际上,她做得很好。 然而,她的责任一旦松懈,她就让自己的思绪从身体里溜出去。她总是逃上一条小 径,无从开始,无从结束的小径。这样她就可以假装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假装那个 使她躁动,使她困惑的男子并不存在。 又是邓迪,她厌烦地想。他无所不在,在她心里,侵入她的生活,撞击她身体的反 应――不,是长着邓迪的脸的幽灵――敲击她的心灵,如同在她的梦中敲击她的窗子那 样。每每想到他,她总感到令人窒息的兴奋。渴望更加了解他,聆听他的声音,领受他 的抚摸,这些至少是女人的感觉,女人的需要。这是妈妈告诉她的,因为以前她从没有 体验过这样的感受,她只好相信妈妈的话。 可是为什么是邓迪呢?为什么不是蒂姆?她与他共同度过了童年,还可以安安然然 地分享她的生活和家庭。邓迪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手枪和步枪, 不知道美国大革命和一八一二年战争的结果。他跟那村民一样落后,不仅相信他们的愚 昧传说,而且推而广之,好像它是一段伸手可及的历史,延续至今。 现在,他想把她变成他梦幻里的一个角色,更糟的是,他想让她相信,她首先要为 那个传说负责。 真是讨厌。她扔下叶子,拍了拍手。 “我很高兴看见你至少还有理性,知道披上披肩。”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路对面传过 来,邓迪的声音。 她吃了一惊,坐在地上倒退了好几步,在身边摸索石块,木棍或者树枝――任何可 以用来防卫自己的东西。 一个影子从树的遮避下走出来,他的身影歪向一边,被斜泻下来的月光扭曲了。月 光斑驳地照在地上,像一张面具遮住了她的脸。他走近了,头歪在一边,步态蹒跚,拄 着一根菲尼斯用断掉的树枝给他刻成的拐杖。他的裤子短短地截到脚踝上面,裤腰在裤 带中间张开着。那裤带既拴住裤子,又不让又短又肥的上衣跑到上面去。 这就是她如此害怕的那个人吗? 一阵笑声禁不住脱口而出,“你看着像个长得太快的地下的精灵。”她说,又笑了 一阵,忘了自己还坐在地上,双手撑地,膝盖朝上。 “我想是吧,而且我也确实觉得像个地精――浑身七扭八歪的,瘦成一把骨头了。” 他笑了,蹒跚地走过道路,站到她面前,苦笑着望着自己的服装。“而且穿着这身衣服, 还是个乞丐精灵。” 他低头望着她,她的笑声渐渐消退。他俊美的嘴唇咧出一抹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月亮宝石一般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太多东西。她之前没有注意到他瘦了。不过那时除了 血和伤口之外,她还没有见到其它东西。现在,她所看见的只是清瘦的条形肌肉和双眼 中深邃的幽思。 是的,他就是让她害怕……让她渴望的那个男人。 现在他又出来了,在夜色中逡巡。 她坐直身,把膝盖并在一起,用手抱住腿。“我看出来是菲尼斯借了你些衣服。” “是啊……要等到他能从我的小屋里收拾些我自己的衣服来。”没有受到邀请,他 就用拐杖撑着身体,随随便便地坐在了她的身旁,然后把粗粗刻成的拐杖顺着受伤的腿 放到一边。“我倒是很为这身新时装着迷。”他一边说,一边掂起褪色的蓝粗布。 她猛地感到一阵突发的,有穿透力的冲动,想要把手放在他的手边,轻抚他的大腿, 摸索他的平滑和坚实,靠他更近些,深深地吸入他的气息。“唔,这叫做李维斯牛仔 裤。”她说,想挪动身体,躲开他抵在她腰部的大腿。细布和牛仔布的磨擦声在黑暗中 像是一阵低语,既有诱惑,又有威胁。 夜晚突然显得很暖和,黑暗密实而亲切。 他稍稍向她靠过来,把叶子从她裙子上拿起来,然后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是绿 的。”他说。 “当然,它当然是……”她咬住下嘴唇,声音越来越小。她意识到这里根本没有 “当然”。在这与世隔绝的树林中,每一棵树,每一株小草和每一片叶片都焦硬而黯淡, 像是被时光夺去了光彩和弹性的旧东西。 可是这片叶子是深深的,光润的绿色,在她手中像那朵玫瑰一样变得丰盈起来…… 她从他手中夺过叶子,扔到地上。它也变成了尘土,像那朵玫瑰一样。 “再生。”邓迪喃喃自语。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在某些方面受到了震撼。 “是你带来了生命,贝蒂娜。” 她也感到一阵颤抖,好像在体内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伸展,并且生长起来,充满了 她。慌张。是慌张把她冻结在那里,使她呼吸短促,抓住了她的胸膛,使她的心搏动不 止,如同震翅欲飞的翅膀。“不。”她听到自己声音里尖利的岔音,停下来。咽了一下 口水,又开始说:“不是我做的,是因为雨水,或者季节或者阳光,或者……” “嘘,贝蒂娜。”他用手臂揽着她,把她拉近,把她的头按在他肩膀和脖颈之间的 低窝里,搂着她,用手抚摸她的头发。他的心跳和她一样慌乱。 “不是我做的。”她抽泣着,抓住了他的手腕,感受他的坚定的力量和令人安慰的 温暖,忘记了她曾经认为他疯狂而且危险,忘记了自己曾经发誓不让他再碰自己一下。 只记得只有跟他在一起生命才如此炽热地在血管中流动。只有跟他在一起她才感到真实。 “我怎么能这样呢?”她问道,不知道自己是指那簇玫瑰还是指自己对他的反应。 “这簇玫瑰已经有一百年既没有生长,也没有开花了……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生长, 也没有显出颜色。” “有,有过。”她打断他的话,然后扭过脸去,视而不见地望着路对面的树。她不 想说那件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当她对着一朵尚未成形的蓓蕾哭泣时,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刚刚他叫她“贝丝”,她也许还会有所防范,可是他那么轻易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好像承认、接受了她是另外一个人。 “看看你的周围,贝蒂娜,”他说,疲倦地长叹一声。“看看地上,没有一片叶子 从树上掉下来。没有松鼠,也没有鸟来寻食。”他摇了摇头,“这地方仅仅存在而已, 而不是活着。”他的声音粗哑游移起来。“除了你碰过的叶子,我已经太久没有在这里 看见过颜色了。”他盯着地面,把手指插进刚刚还是叶子的那一小堆土里。 她闭上眼,咽了一下口水。她不用看也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有一次,她父亲的一名 雇员被马踢到了头,进入一种被医生称为植物人的状态。这里就是那样――是毫无生机 的生命。 他用手抬起她的下颌,扬起她的头,让她望着他水银色的眼睛。“我是唯一看到这 里的死寂和树林永久的冬眠的人吗?我是唯一看到客栈里面的一切与时间停止时分毫不 爽的人吗?”他的手指在她脸颊上夹紧了。“发誓你没有看到我看到的一切,我就会相 信我是疯子。”他环顾四周,又抬头仰望,然后又望望她。他的表情中既有激越,又有 企求。“发誓啊,见你的鬼。” 她张了张嘴,想要按他的要求去做,发誓她看到的树林丰沃而不是死气沉沉,到达 客栈时灰尘和蜘蛛网层层叠叠,可是话卡在了嗓子里。他的声音里有太多的痛苦,眼睛 里有太多的恐惧。她不能用一句否定真相的话增加他的痛苦和恐惧。“我不能。” 他抓着她的手放松了,他寻视着她的表情。“不,你不能,是不是?”他舒了一口 气。他的表情因为放松而柔和下来。而他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更像一声啜泣。“你甚至不 能说谎……你想说谎,是不是?” “没错,我是想说谎。”她小声地承认。 “你看到这些的时候,没有感到害怕,你甚至没有对此存有疑问。”他用同样声音 轻轻地说。 “不是。”她说,这只是轻轻的一阵呼吸声。她望着他,被他的眼神吸引,被他说 话时嘴唇的移动吸引。 “不是。”他重复一句。“因为你相信那传说是真的。因为虽然这地方阴冷而且死 气沉沉,可是你却熟悉它。”他的声音带着缓慢的催眠的韵律。而那些词句却强迫她平 静、接受。“你知道都在等待你……知道你属于这里。” 她垂下眼睑,闭上了眼。她回答不了,不能承认除了自己的迷惑她什么都可以相信。 可是这时候,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她只感觉到他的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地、慢慢地 画圈,只看到他眼中全然的孤独,只知道他在某些方面需要安慰。“那丛玫瑰是从哪里 来的?”她间,想再次听到他声音中令人安慰的韵律。 他的手掌抚摸她的一侧面颊,向下滑去,然后只有他的指尖拂着她的下颌骨边缘。 然后,他放开她,向后仰倒,用肘部做支撑,仰头望着月亮。嘴角扯成他特有的嘲讽的 样子。“在大宅干活的年轻花匠在她离开伦敦那天为她栽下的。她是去和她的表姐们一 起学习淑女风范。当时花只不过是棵小苗,所以那年轻花匠颇具自信――还有些做作地 ――告诉她,不到她回来,花儿不会开放。” “哦,”贝蒂娜感到无以名状地失望。“我还以为可能会是那个响马为她种下的。” “是他种的。”邓迪拈起她的裙角,懒懒地在手指间搓着。“她走了以后,她父亲 告诉那个花匠他配不上他的女儿,让他离她远远的。那个年轻人凭他年轻的鲁莽和愚勇 做出推理,决定开始拦路抢劫,掠夺钱财,觉得这样,他也许能配得上他爱的姑娘。” 贝蒂娜被他令人平静的音质和拂过身边的轻风感染,她也仰过来,用肘支地,抬头 望着点点星斗撒满深紫色的大空。每当他像这样说起那个传说时,一点也不危险,就像 在讲别的人,别的生命的故事。她几乎能看到故事在薄纱般的云雾中展开,在夜空中投 下浅浅的影子,她几乎能感受到无望的爱的痛苦。“她回家的时候,玫瑰花开了吗?” “在那以前它就枝繁叶茂,喷芳吐艳了。可是那年轻人正沉湎于自己宣言的浪漫氛 围中,于是夜里他抢劫完毕,就把蓓蕾掐掉。贝丝回来的时候,他就让它自然生长。她 却觉得花儿是因为她才那样的。”他转过头来。“如果是你,你会相信这样的事吗?” “我想我会非常非常努力地去相信他的……要是我爱他的话。” “她根本不用努力,贝蒂娜。”他转到一侧,盯着还在手指间搓弄的布,“她生性 天真,有一颗相信别人的心,她满脑子都是仙境的星斗之类的东西。” 仙境的星斗。这句话滑进她的脑海,似曾相识,好像一缕稍纵即逝的记忆。“她…… 她是不是心不在焉?”像我一样?她无声地补充。 “她不知道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把它当成她想象的样子。每件事都让她害怕。 对于这么繁杂的世界,她的心太腼腆,她的性格太单纯。好像她不太健全似的。” “也许你给她的评价不够好。”她忍住喉咙的疼痛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一个素 不相识的人感到难过。 “她有着天使的灵魂,不该生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她自己也知道。”他用手撑起 头。“玫瑰不会在野草坡上开花,也不会在恶劣气候里绽放。”他用他空着的手在空中 划了个弧,指着他们周转的沉寂的树林说。“它只能休息,积蓄力量,寻找一个更合适 的时机来开放。” 贝蒂娜叹了口气。月光片片地透过树叶落下来,像银色的薄纱围绕着他们,把他们 拢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这里魔力是唯一的语言,情感是唯一的统帅,时光以相聚来衡 量。在这一时刻,她对邓迪的了解比以前对任何人的了解都要多。“有一朵玫瑰,三天 前开花了。”她低声说,“一朵美丽的红玫瑰。” 他起身俯在她的上面,用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她向后仰去。他眯起眼,脸绷得紧 紧的,望着她。“你在嘲笑疯子,是吗,贝蒂娜?” 她想试着抬起身,可是他的身体斜在她的上方,挡住了她。“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 的。” 突然间,她也生起气来。她向上瞪着他。“我不像你,我不编大话。”她一边说, 一边把双手一齐推向他的胸膛。 邓迪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脸上带着疼痛的苦相。他平躺着,胸膛起起伏伏,想 努力再喘过气来。月光下,他的脸像鬼一样惨白,双眼紧紧地闭着。“混帐。”他一次 次地喘着粗气,用拳头敲着地面。 贝蒂娜向后退去,想趁他还没有恢复气力时溜掉。 他的眼睛猛地张开,双手飞快地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别动,”他的声音强了 一些。“你别想再从我身边溜掉。” “我要喊菲尼斯了。”她一边威胁,一边使劲扭动手臂想摆脱他的控制。可是对于 一个痛苦地颤抖着的人来说,他的力气还是大得惊人。 “不行,不回答我的问题,你休想干什么。” “回答什么?你说我撒谎,我看不出我能说出什么让你相信的东西。”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又吐出来,一面把她拉向自己,变成她压在他的上面。他 的双手扣着她的腰。“看在上帝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告诉我真相吧。”他说,他的表 情中既有绝望也有希望。 月亮滑到一片云的后面,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黑暗中只有他的眼睛明亮清澈。就在 这时,他看上去像她到来的那天,她想象中站在树下的幽灵……她在梦中见过的幽灵。 可是她能感觉到邓迪,而从没有像这样感觉到那幽灵――在她身体下面坚硬平展的身体, 抵在她的酥胸之下起起伏伏的胸膛。他的手拢住她身体的一瞬间,他心跳的声音仿佛在 她的耳鼓回荡。她无法移动,无力挣扎,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这样做。虽然他把她的腰 抓得很紧,但并不粗鲁。虽然他看上去像她第一夜听到的他的嚎叫一样怒不可遏,她却 察觉他不会伤害她,察觉到他的需要比她可能感受的任何恐惧都更强烈。需要的不只是 答案,她听到了他压抑的呻吟。 “告诉我,贝蒂娜,告诉我那朵开放的玫瑰是怎么回事。” “它开花了。我把它扔下,它就变成了尘土。”她说。被体内膨胀的需要弄得上气 不接下气,没有容纳其它东西的余地。 “告诉我所有的事,贝蒂娜。”像以前那样,他捧住她的双颊,迫使她望着他,被 他强劲的眼光和充满袒露无遗的情感的声音所奴役。“我非知道不可。” 他不顾一切的样子像咒语慑住了她,强迫她忘记自己,去安抚他的心灵。为什么要 这样做,她不知道,也不在乎。期望和紧迫在体内慌乱地悸动。棉布衣裙似乎薄如蝉翼, 透出在她身体下面他的紧迫。她觉得自己可以感觉到他的双腿、腹部和胸部每一块肌肉 的运动。“我用手捧着花苞……哭着。我低头看时,却在手里捧着一朵盛开的花朵。” 她飞快地说,不想说话,不在乎那簇玫瑰或者其它东西,只有欲望充盈着她。“我把它 从枝头上扯下来,扔到地上。它……它就变成了尘土……跟那片叶子一样。” “你说它是红的?” “是的。”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希望他忘记那朵消逝的玫瑰,希望他不要再说话, 然后亲吻她。 “你肯定吗?”他说,用手背爱抚她的面颊,然后把她的头发从她脸上拂去。 她点点头。 “我种的时候,那玫瑰是粉色的。”他说,听起来那声音像是来自远方。 他的话如同出乎意料的一击,惊得她哑口无言。她的身体颤抖不止。朦胧地想起花 瓣外沿淡淡的粉色,好像那深深的颜色是洒在上面的血。 “那个响马在这里被打倒,他的血弄脏了地面。那丛玫瑰就是在那时停止生长的。” 他的声音沙哑哽咽。他抬起头望着她,眼里充满了惊奇。“然后你用泪水给它带回了生 命。” “别说了,请你别说了。”她乞求着,然后把脸埋在他肩膀和脖颈之间的深窝里。 “我不想再听了。我不在乎那玫瑰,也不在乎过去。我不在乎……” 他的双臂环住她的后背,抱着她,贴住自己一动不动。他用轻言软语和温柔的抚摸 抚慰她,他的呼吸温热地拂在她的耳畔。“你吓坏了,贝蒂娜。跟我每天夜里追赶我的 灵魂时一样害怕。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不会衰老,更不知道什么人生乐趣。我想相信我 疯了,可是我连疯的权利都没有。” 她感到话语在他胸膛震荡。她想拦住他,可是只能伏在他身上,吸收他的温暖,他 的抚摸,和被他拥抱的正当感。她闭上眼睛,把自己完全交给将她围绕其中的欢乐,雾 气从地面升起,包裹住他们,带来玫瑰被露水亲吻的芬芳。没有别人存在――没有其它 事物存在――只有邓迪和她,还有迷雾,和甜蜜的归宿感,指引她走上跨越时间的路途。 “看着我。”邓迪轻声地命令她。 她睁开眼,抬起头,透过闪光的雾气望着他。他是她梦想的化身,到尘世来访问她。 被他拥抱具有神奇的魔力,使她感到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富有活力。 她痴迷了,因为体内的感受,因为比她所了解的任何事情都更加强烈的需要,因为 他,她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去迎接他的吻,张开双唇响应他的探索,抚摸他的头发,他的 脸颊,他的肩膀…… 相信他是真实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只有这样。 她感到燥热……如此之热。她不知道她的心跳在哪里结束,而他的心跳从哪里开始。 魔力穿透了她,一如雾气,充满她,在她腹部的深处有蝴蝶摆翅的搏动,有血管中温暖 的蜜糖的缓缓流动,有随着每一次亲吻,每一次抚摸愈加强烈的甜蜜的期待…… “要是现在我能永生该多好啊,”他嘲弄地说,又一次把她的秀发拂到后面,好像 他摸不够似的。 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疲倦,皱起眉。他的嘴角紧绷,在她身体下面他那长柄正在消 退,可是她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要是我能做到,我真愿意把你搞到月光下的雾气里来,贝蒂娜・韦尔斯。可是我 的身体不允许我出行。” 说得再清楚不过,她不可能误解。但也说得太鲁莽,她不可能容忍。她觉得自己像 个傻瓜,在他身上扭动,像个风尘女子。跟他一起躺在路边的土地上,好像她既无理智, 又无德操,用每一个动作求他来“搞”她。渴望烟消云散,羞辱取而代之。她闪开身, 挣扎着站起身来,感到四肢瘫软,差一点失去平衡,她努力想抓到除邓迪以外的东西, 手臂扫到那丛玫瑰上,正抓到枝头尖尖的利刺。但是她全然没有理会那刺伤的疼痛和跌 跌撞撞的脚步。玫瑰立在身后,邓迪伏在面前。她希望自己摆出了冷峻的脸色,低头望 着他。“我可不是给你来‘搞’的。” 他顿了顿,“是我选错了字。” “没错,而且一旦你胆敢踏出这潭死水,你选择的这个词就能让你有麻烦。”她把 裙子从玫瑰枝上扯下来,绕道走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他够到了她裙子的下摆,抓住了。“我选错了字,贝蒂娜,可这也是个常用字,我 看不出这有什么得罪你的道理。” “那么我建议你去学习现代社会文明开放的方面,而不要总执迷于乡民的陈腐迷 信。” “那么我建议你教我学习这些,以免将来我再闯这样的祸。”他怒斥道。 “我有一些我们国家杰出的女权主义者撰写的文章。在妇女权益方面,她们比我雄 辩得多。”她反驳。她不理解为什么在她被羞辱的时候,他还感到那么气愤。她不会承 认她的举动对自己的羞辱比起邓迪“选错的字”来,要厉害得多。 “什么又是见鬼的女权主义者?”他几乎喊起来。 “指导其他女性――如果可能,还有男性――的女性,告诉他们女性不是财产,她 们有足够的能力来管理她们自己的财产,在政府中发表她们的意见,以及就何时何地她 们愿意给予男性她们生活中的哪些部分――包括身体,来行使自主权。” “老天爷。”他说,他的声音和表情一样迷惘。 “我肯定上帝倒是更开明,而且远没有他创造的男性那么高傲。不管怎么说,亚当 不能没有一个女人照顾他,而且上帝卓有远见,知道男人没有生育孩子的坚强毅力。” 她决定趁邓迪的嘴还没有合上,是该撤退的时候了。她嗖地扯出裙子,用足够愤怒的样 子从他手中撕去了一条裙边,这令她很满意。 拉力和裙子撕裂的声音都没有使她停步。她假装没听见棉布的撕扯,也没有感觉到 身后小丑裙一样飘动的裙子――哎,她为什么没有穿村裙呢?――她快步跑过院子,推 开菲尼斯跑过去。直奔楼梯而去。天哪,菲尼斯一直站在门口,他看见什么了? 她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楼梯,回过头来看着菲尼斯,决心不在她的耻辱中露出怯懦。 她也不愿承认看见了他的表情。他皱着眉头,从她撕裂的裙子望到院子,又从院子回到 裙子。“菲尼斯,我建议你让德・威尔先生在那里躺着。也许他会生出根来,像其它植 物一样动弹不了。” 菲尼斯刚把眼光转回屋外,她就冲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等待耻辱再次占据上风。 可是她越想这件事,越有一种胜利感和成就感。她多少次听见其他女性用聪明、尖锐的 论点击败她们的男性对手。连妈妈也对爸爸和其他讨厌的客人做过这样的事,不过她说 话的方式很微妙,在他们有时间来想这件事之前,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被击败了。 她做得很不错,她一边想,一边扯掉剩下那部分裙子,搜遍抽屉寻找干净的睡裙。 确实不错,她做得很聪明,鉴于她一生中从没有挺身而出对抗过谁……鉴于她的心脏还 在悸动,她的呼吸还没有从喜悦的冲击中平缓下来,那是来自邓迪的嘴唇和他的双手, 以及来自他李维斯牛仔裤下的突起的喜悦。 睡裙从她的手指滑到地上。她面对镜中的自己点点头,想,妈妈会为她骄傲的。实 际上,她决定,更重要的是,她要在一生中第一次为自己骄傲。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