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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复生 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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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他向小窗吹出一曲,向那 凭窗等待的伊人 店主的女儿,漆黑双眸顾盼风华 贝丝,店主的女儿 用深红的爱结,点染飘飘黑发。 《响马》――阿尔弗雷德・诺伊斯 贝蒂娜认出了树丛中和着风的叹息的旋律。她想,如果星星唱歌,就应当这样。 她从膝盖上抬起脸,向窗外望去,寻找黑暗中熟悉的身影,月色中剑的闪耀,和浓 密的胡须后面狡黠的笑脸。 他就在那里,在她下面的雾气后面。他的手伸上去,抬脚登卜一直搭到下面房间窗 子顶上的格子架。 她打开纱窗,等着他爬到自己身边来。可是他做不到。她的房间太高了。她探出身 去,伸着手,感觉到他的指尖碰到了自己的,她不想够到更多。 她的长发散在窗台上,辫子末端的卷发触到了他的手指。风吹着发梢在他手边摇来 荡去,那是她能够给他的仅有爱抚。他吻着她的发丝,把辫梢在唇边轻拂,呼吸着她专 为他洒上的香味。 “我没有玫瑰给你。”他说。这是一阵低沉而满足的轻语。 “没关系,”她说,“玫瑰花总会再开的。” “会吗?”他问。雾气旋转升腾,够到了他,像要把他拉回到地上去。 “它是活的。” “它只存在而已。”他一边说,一边沿着格子架向下走。“可是那并不意味着它是 活的。” “不要走啊。”贝蒂娜喊着。这时她睁开眼,双手扶住了紧闭的窗子。她望着院于, 搜寻着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连雾也没有。她抬手摸着头发,触到了垂到腰间的发 梢上的卷曲发丝。 可是头发没有编成辫子。从孩提时代,她就不再编辫子了。 是个梦……只不过是个梦而已。 邓迪翻了个身,被马儿在脸上轻轻地拱醒了。它回来了。感谢命运之神姐妹。至少 这些喜欢恶作剧的姐妹给了他些恩典。 月亮爬到了最高处,树叶间滤下的光点稍稍变幻了一点,洗去了他对丝般的黑发和 玫瑰花瓣的芬芳的记忆。他躺在曾经摔倒的地方,他曾经用拳头敲打地面,希望能再感 觉到疼痛或者寒冷,或者身体下面荨麻的尖刺。可是睡眠征服了他,带来过去的幕幕画 面,她的声音和她从窗口伸向他的手。 他从来没有过睡眠,从来没有过梦。 直到那女子的到来,他的灵魂抚摸了她,却再次离他而去。 “为什么?”他轻声问,一边转身平躺在地上,望着月亮,是不是自己的灵魂太孤 独,轻而易举地就被黑头发和黑眼睛蒙骗了? 那女子不是贝丝。她年龄要大一些,更有反抗性。贝丝肯定不会扬起脸来面对那些 村民的残酷态度的。温顺、腼腆的贝丝肯定不会接受男人的抚摸,像马车里的那个女子 那样,当他的灵魂抚摸到她的深处时,发出一声叹息。贝丝肯定不会探出窗子这么远来 迎接他的。 贝丝死了。 他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站起来,摇摇头,赶走睡意。那睡意就像一副毒药,而那 梦境就像是现实。可那只是个梦。 可是,只有活着的人才做梦啊…… 他活着。 mpanel(1); 他存在着。 他皱了皱眉,想着他做过的梦。想着这些话的真实性。客栈甲的女子活着,而他仅 仅存在而已。 直到他再找回他的灵魂。 他伸手抓过马缰,翻身上马。俯下身用手抚摸它的脖子和鬃毛,感觉它肌肉的力量 和耐力。它的肌肉已经绷紧,随时准备飞跃而起。 今夜,无论如何幽灵也会策马奔驰。胯下有这么一匹宝马良驹,他也许能追回他失 去的东西。 夜色在银光和雾气中闪烁,万籁俱寂――空中既没有风声也没有野兽的呼嚎。天空 中连云也没有。月光照过树栅栏的门,照亮了道路,而把它周围的一切投入了黑暗。虽 然没有风的干扰,干脆的叶片和弯曲的树枝在土路上投下的朦胧影子仍然摆动摇曳,仿 佛是应了精灵的召唤,在某种神秘的仪式上跳舞。 贝蒂娜在陌牛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被窗前明晃晃的亮光和窗台上那差不多满满 一杯葡萄酒又吸引到窗口。酒会让她很容易进入梦乡的。 她发现在这个地方,她既不需要葡萄酒,也不需要睡眠就可以做梦。 贝蒂娜在窗边坐得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自己似乎就是那个女子,等待着策马飞奔的 响马朝自己跑来。然后摘下一朵玫瑰。现在那簇玫瑰已经花去枝空了。她几乎能听到他 走进院子时哒、哒、哒的马蹄声。马儿把它的骑手送到她的窗下。她几乎能听到她的爱 人沉厚的声音。他从那丛玫瑰上摘下一朵花,又在把它别在她发梢的爱之结上时,许下 了一个诺言。 她闭上眼,看见了那个画面,那个梦境……这是对爱情无望的企盼。可她还是能看 到这个戏剧性的场景,感到如同百年前那个夜晚的恐惧和绝望。 士兵踏进客栈,抓住店主的女儿,把她绑在床柱上。她能看到窗外的一切。一支滑 膛枪沿着身体绑着,枪管抵进了她的前胸。她在绑绳里挣扎着,痛苦地抽泣,意识到一 切都完了。她把手指一寸一寸地挪下去,绳子割着她的肉,她摸到了扳机,等待……等 待……知道她必须这样做―― 哒、哒、哒。 她倾听着熟悉的声音……停顿……又是马蹄富于节奏的舞动。她向那边无声地道了 一声别。那个人是她的呼吸,她的心,她的灵魂。她抬眼向绸带般的月光望去,扣动了 扳机。她感到了震动,感到了火,也感到了她心脏的破碎,希望的破碎。他的马蹄声在 夜色中消逝,离她远去。那是他自由的声啬,向着安全的地方,愈来愈远,带走了她的 未来。 她站在一条黑漆漆的河对岸,等待着…… 她看到他回来了,看到他朝那窗口挥舞拳头,他的马腾空而起;听到他向空中吼出 一声咒骂。火药和弹丸的爆炸震碎了沉静,撕裂了他的身体,把他从马鞍上掀下来。他 倒在路边,血汩汩地浇灌着那簇玫瑰。他向天空吐出一句誓言。 “等着我,贝丝。我会来找你。天堂和地狱都阻挡不了我的路……” 他的声音像一缕轻风,吹向冥河对岸的她,她知道他会信守诺言。 某时……某地。 贝蒂娜气喘吁吁,睁开眼。像真的一样……真实得令人恐惧,好像是一段记忆,而 不是传说。客栈里的黑暗包围在她的四周,抓住她,像一个俘虏,只能望着窗外鬼气森 森的月光。连影子也活着一样,飘来荡去,合起来又分开,组成形状,又移动起来,让 她觉得那已不再是影子,而是一人一马,沿着道路飞奔而来。 道路在邓迪面前蜿蜒,被树枝遮住了顶,却在银色的迷雾中发着光。在路的尽头隐 约出现了一个影子。那座古老的客栈孤零零地立在荒凉的院子里,窗户漆黑,好像失去 了燃烧的生命的眼睛。 哒、哒、哒。他的马蹄声在死一般的静寂里回荡。他骑向存在的中心――长在路旁 的那簇玫瑰,它的叶子是铁锈红的,像血一样,虽然已经是晚春,枝头还是光秃秃的不 见一朵花。这是他死去的地方。他死去了,却在一个活的炼狱中存在。 他眼前的景象变了。五颜六色的线交织,模糊了他的视线,又绕过他。随后,一切 都安定下来。像经常涌上心头的记忆一样熟悉。可是却似乎有所不同,好像记忆变成了 现实……好像时间自己倒转回去,他又身在过去了。 废弃的客栈灯火通明,迎接着他。高声大笑和粗俗的歌声刺入黑夜的静寂……然后 是一声枪响。 他抬眼向楼上的窗口望去,一个影子在花绦的窗帘后面跌倒,接着窗口黑了。他又 一次被包在静寂和孤独里。一阵悲凉涌上心头,留下描绘不出的痛楚和无以言表的愤怒。 他的马扬起前蹄,向后踏去,但他勒住了坐骑。雾气在他周围盘桓,罪恶之云像胡 须一样挡住了月亮的脸―― 哒、哒、哒。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见一个人正飞马向他跑来……追逐他。不可 能。刚刚人夜,它不可能在这么早的时候出现。可他知道这是真的,知道追逐他的那个 形体正好能填补他体内的空虚。这是怎么回事?又是用来再折磨他的诡计吗? 邓迪粗野地吼了一声,刺马前行。他不会耐心地等着他的灵魂擦身而过,或者不等 他碰到,他的灵魂就飘散开来,随风而去了。他已经玩够了这样的残酷游戏。 那骑士抓住了他,以雾和影子,而不是骨和肉。当他和邓迪胸膛相接时,化作无形, 卷曲的气团抓着他,包围他,温暖他,他已记不起曾经被温暖过了。气团渗入他的体内, 用生命把他填满,成为他的一部分…… 使他完整。 画面又发生了变化,仿佛一幅挂毯滑开,露出了另一幅。 一支火焰的箭头从小楼楼上的窗口射出来,接着是一支,又一支。滑膛枪听来像是 被盖下去了,好像穿过了百年时间。可是他的身体震颤了。一次,两次……十几次。痛 楚撕裂了他的肩膀、体侧、大腿和头颅。他的马从他胯下脱走,跑进了树林。他静静地 躺在灰尘里,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这是第二次。 或许时间循环往复,他又到了垂死的关头,死于百年前射出的子弹,那子弹穿过时 间,向他射来。 世界又一次在他周围转动起来,迷雾缭绕,接着随一阵风飘散,像一个灵魂破碎了, 随风飞去。 但那是雾……只是雾而已。 真是个天大的讽刺,他想,是他的灵魂抓住了他,而不是他抓住了灵魂。他盯着那 簇玫瑰,嘴角咧出一丝笑意,等待着终结的到来,迎接终将属于他的终结。 剧痛。剧痛灼烧着他的身体,而空气冻僵了他的肌肉。他意识到这是在夜里,月亮 在有云的夜空垂得很低,它的光辉像一条轻薄的丝带,飘在树木环绕的道路上。他碰到 了泥土,视线被流进眼中的什么东西模糊了。血,他的血,浇灌着那丛无花的玫瑰。他 还没有死。 呵,天哪,他又回到了过去,又被同样的子弹和火药击中,却依然活着。 孤独。他感到了孤独在灵魂中实实在在的存在。望着那座老石头房子在前面驿路边 被遗弃,陈腐下去,像一具尸体,无人看管,无人掩埋。 等待。有人在等待可他却想象不出有谁会做出这样异乎寻常的举动。只有他的马站 在客栈的旁边,嚼着野草。他还没有费神去给它取名字。 哀伤。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过院子,试着扒开那些钉着窗子的木板。这时, 哀伤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如同灰尘积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木板随着朽木和锈钉的嘎叭 声,轻易地落了下来。他透过玻璃朝里望去,寻找着生命的迹象。没有看见任何他以前 没有见过的东西――客栈一如往昔,没有被时光触动。好像它也同样在等待。 空虚。他试着打开门,却发现门是锁住的,进不去。这时空虚在他心中回荡起来, 如同对旧日的辉煌和忘却的欢乐的回忆。那女子和保护她的老人是他臆想出来的吗? 他跛着腿,从一个窗口挪到另一个窗口,在他自己的鲜血中滑倒,又站起身来。他 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强烈地渴望活下去。在他的体内,一个声音高喊着,冲破了时 间和记忆挤在一起的喧嚣。这喧嚣像是来自他脑中的一群乌合之众,没有目标,也没有 方向。那声音已经很久没有在那里出现过了。那是希望之声。 他摇摇头,倚在一棵树上,望着顶楼的一间没有用木板钉住的窗户。他的身体冻僵 了,变得麻木。汗水从额头冒出来,顺着脸往下流,膝盖也开始打弯。他抱住树干,把 脸抵在自己的手背上―― 一缕光出现在楼上的窗口……一个身影出现了。一个柔柔的女子的身影,优雅而雍 容地滑过去。长长的卷发飘在她的身旁,她用长长的慵倦的手式把它拂到一边。 他跌跪在土地上,把手伸向窗户。“贝丝。”他喊道。可是声音很弱,又夹杂着气 喘,她根本不可能听见。 那身影留在窗边,一动不动,悄然无声。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想吹声口哨,可是已经过得太久了,他几乎不记得那调子了。 音符飘乎不定,但是重要的似乎在于继续努力。他低下头,集中精力换了口气,用最后 的力量使音符到达站在窗口的女子那里。 她又一次听到了――她以前听过的曲子。可是这次是清晰的,不像以前只是轻轻的。 口哨声开始时清晰但飘乎不定,然后变得稳定。而且找到了旋律。但是那声音戛然而止, 像一句被打断的话。 这是真的。 贝蒂娜抓起她在不安中点燃的蜡烛,吹灭了火焰。她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然后向 窗外的黑暗瞥去。天很黑,没有雾,也没有月光来弄出影子。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她希望那里也没什么可以看。 她皱起眉,奇怪雾气突然间都到哪里去了。 正当她想到这里,下弦月又现了出来,只从树的间隙投下一缕光束,照亮了院子里 的一个身影。 那影子动了动,抬起头。她看出那是个男子。接着他又跌回到地上。 一个男子……在这个据说没有人敢来的地方。 除非是他。 她从窗口退回身去,可她的眼睛却还停留在那里。恐惧爬上了她的心头。这时她的 良心告诉她应该去找菲尼斯,让他跑出去帮助这个人,很明显他正在受苦。当然,在家 乡,恐惧是种健康的东西,是个武器,她父亲曾经这么说过。可是每当危险降临到她在 怀阿明的家中时,恐惧总是伴着汹涌而来的惊慌,或者一句大声的提醒,而不是这种既 带着罪恶感,又有诱惑力的东西,同时还警告她离得远远的。 离开什么?她理论着,一个连头也撑不起来的男子吗? 也许根本不是个男子。 那声音是一声蜇伏的轻语,传遍了恐惧的苑困,包围着她,窒息着她。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移动脚步,一步又一步地向门口走去。 傻姑娘。 这是真的。她知道自己傻。但是不能制止自己去抓门闩,又拉开门。“菲尼斯。” 她一边喊一边跑进厅里,顺着楼梯冲下去。 她和菲尼斯墩实的身体撞了个满怀。“我在这儿,小姐。出什么事了?” 她长嘘了一口气,意识到跑的时候她一直在屏着气。“外面……”她喘着,“有个 人……我想是受伤了……” 菲尼斯点点头,好像她宣布的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握住她的胳膊,帮她稳定 下来。 “你的枪,菲尼斯。你应该拿上――” “用不着那个,我保证。”他用另一只手拿起一个灯笼,拥着她走下楼梯。 她在他旁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穿过堂屋,出了门。她觉得该问问他是不是有把握。 虽然在家里谁也不会拒绝需要帮助的人,可是他们不会傻到去接近陌生人――不管是不 是受伤的――在没任何保护的情况下。 可是她迈出门,迎面而来的是从不远处山崖边咆哮的大海上飘来的浓浓的,咸咸的 空气。这里不是怀阿明啊,而且这里四处游荡的罪犯也只是幽灵而已,既无内涵,又无 生命。 本能占据了上风,她走近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唯一表明他还活着的迹象 是一声低低的呻吟,然后是细若游丝的话语。 “贝丝,我来了……差不多到了那里……贝丝……给你补偿。” 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这句子比空气更加让她感到寒冷―― “小姐,你掌着灯,让我把他弄进屋。”菲尼斯一边说,一边把灯笼塞进贝蒂娜手 里,向那人弯下腰去。“咱们得用上你娘给你装的药包里的绷带和药了。” 贝蒂娜凝视着染满鲜血的酒红色大鹅绒外衣和皮马裤,凝视着他英俊的脸上的擦伤 和肿块,凝视着他整洁的胡须上粉末一样的灰尘。 就是他――她在村里见过,在路边见过的人。那个曾经到她梦里边来的人。他…… 那个爬上格子架来吻她发梢的幽灵。可是现在,他躺在地上,流着血,痛苦地呻吟着。 不管怎样,是个凡人。 这想法看来像个讽刺,没有给她带来任何镇定,也没有一点安全感。树丛肃立在院 子的周围,黑得如同另一重夜色。沉思着,看上去像要进一步向他们压过来。它们观望 着,等待着,挽留着最纤弱的生命游丝。 他张开眼,这对菲尼斯正要扶他坐起来。“放开,让我走。混蛋。” “你哪儿也去不了,小伙子。”菲尼斯平静地说。 那人抬头望见菲尼斯的方脸。“哪儿也去不了。已经在那里,有一百年了,他妈的 一百――” 菲尼斯把住那人的肩膀。“现在留着你的疯话吧,要不你会把小姐吓坏了。” 贝蒂娜已经吓坏了。吓得不能动,也不能用任何理性的方式思考,吓得想要告诉菲 尼斯把他扔上他的马,让他走开,不让他再说出什么疯话。已经发生太多事了。她已经 不能相信那人是信口开河了。对她在最近几个小时里经历的事她已经不能做出符合逻辑 的任何解释了。 她已经没有理由来为自己神智清醒辩护了。 “你先过去帮我把门打开,小姐,”菲尼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贝蒂娜无声地转过身,高高举起灯笼,带路向客栈走去。 他这是在哪里?他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问题无声地在他脑海中游走。他醒过来,沐浴在柔柔的烛光和亚麻床单干净的 清香里。还有羽毛床垫和软软的枕头,铁架上的火苗闪闪发光,这一切都给他带来抚慰。 他转过头,随即又缩了回来,觉得有一把红热的刀子插进了太阳穴。他长长地吸了口气。 虚弱压在他身上,像一块大石头。 他注意到了对面箱子上的一条丝带――和那天贝丝从一个货郎手里买回来时一样新, 一样光鲜亮丽。和那夜他拉开她窗外的百叶窗,爬进屋去寻找他对贝丝的所有记忆时一 样新,一样光鲜亮丽。那时他就看见这条丝带放在现在的位置。把它当成纪念已经足够 了。因为他从没有见过贝丝不用红丝带在发梢打一个爱结。从那时起,他总要在口袋里 带上一条丝带。 现在他没有口袋了。他身上只有自己的皮肤,此外什么也没有穿。他意识到缝过的 针紧紧地绷着伤口。伤口没有神秘地消失,反而以有节奏的跳动火烧火燎的疼痛时时地 提醒着他。 他已经忘记了疼痛是怎样的感觉了。 疼痛……创伤……他的鲜血奔流而出…… 时间循环往复,像一条狗在追逐自己的尾巴。 又发生了一次。 而且他还活着。 活着。 他眨了一下眼,听到叮咚一声,几乎带着音律,在静谧里格外清晰。比很长时间以 来他所能记得的任何声音都清晰。接着,他意识到视野中的雾气已经消散。他周围的世 界又有了清晰的轮廓和层次分明,绚丽多彩的颜色,仿佛连它们也都活了起来。 他活着。 又是一声轻响,引起他的注意。他感到自己被那优美和神奇惊得张开了嘴巴。穿过 门口,他向阳光明媚的外屋望去,适应着每一个形体,和每一个动作的细节。一个柔柔 的,浑圆的形体,婆娑的衣裙,有着冰清玉洁的肌肤和精致的骨骼的侧影……一抹乌黑 的睫毛,一袭深黛的长发漾着深红的光彩,仿佛黑暗中跳跃的火焰。 就是她。 她俯在一张桌前,向茶杯中倒茶。她的动作在瓷器上发出的响声如同音乐一般,在 他看来如此新奇,如此极端地雅致。她如他转过身来,目光遇到了他的,迟疑了一下。 她眼睛大大的,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那是午夜之眼,在深处有星光闪烁。 她继续盯着他,眼光疑问而疲惫,仿佛她正魂不守舍,而他偏巧在她游思的路径上。 她其实一点也没有看见他。 他回望着她,寻找熟悉的痕迹。他找到了,在同样坚强而细致的脸上,在她光洁如 清晨的玫瑰花瓣的肌肤上,在带着黎明的粉红的凝脂一般的面颊上,在不管什么表情下 总是向上弯起的嘴角上。 她喘了口气,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好像这时刚刚意识到自己在望着他,他也在回 望着。她皱起眉,摇摇头,他意识到她把他当成陌生人了。他在她生活中的出现把她吓 坏了。 这时,他知道她不认识他,他全部的记忆只在此时此地。可是在她眼中,他看到了 一个躁动不安,经历了百年梦幻的灵魂。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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