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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蔓 延 章延(美国)   一   朱荔脸朝下趴在床上,全身肌肉紧绷。   似乎知道她的紧张,一开始他的大手只是温柔地在后背滑行,从上缓缓而下, 几次以后,才把她的衣服高高撩起,露出整片粉背,解开胸罩拉扣时,手法是那么 熟练,她羞不可抑,还来不及出声阻止,两只滚烫的巨掌已经贴上来,辗转捏拿, 她不禁低声呻吟起来……   他的大手在她身上做工,从头顶到脚趾。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反应。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是第一次让苏以外的男人把手放到这些隐秘的部位。   她侧过头去看邻床上阖眼休息的美心姑姑。美心阅历过多少男人? 有多少男人 的指掌曾在她身上做工? 看她一点都不在乎,一面让史大夫推拿,一面还不停在聊 天。那儿疼哟,您摸得出来吧? 对,就是那儿。   哎哟,您一按我脚拇指就痛,这是对应到哪个器官? 就这样一直说个不停,好 像身体只是个机器,她在跟技师讨论机器的保养。按摩过后,现在她舒舒服服躺在 那儿,腹部上架了一个电子暖炉,史大夫说腹部保暖有助气血循环,预防妇科疾病。   “您身体很烫,手一按过紫红一片,最好拔罐消消热。”   “下回吧。”她说,把注意力从后背移开,听着候诊室传来的中文电视声音, 正在播报新闻:由于二氧化碳造成温室效应,全球性气温普遍上升,严重影响生态, 扩大了蚊蚋栖息活动范围,专家警告,未来疟疾、登革热等传染病,将在北美扩大 流行……   又是蚊子。一个念头闪过,但是没有多想。这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圣诞节的歌 声四处可闻,每个橱窗里都是闪亮的圣诞树和彩灯,大家忙着在采办礼物。蚊虫, 早就是销声匿迹的过去式了。   “好了。”史大夫替她扣回胸罩。   朱荔现在了解为什么美国式的专业按摩,先要教人脱光了只包条毛巾。这种由 外人解开再穿上胸罩的动作,比光裸更加令人尴尬。   朱荔坐起身:“姑姑? ”   “啊? ”困了的美心醒过来,摸索着坐起来。美心前阵子练舞扭伤脚踝,找史 大夫推拿,脚伤很快就好了,却喜欢上这种麻麻痛痛又十分畅快的滋味,开始定期 来做保健推拿,顺便学点养生美容之道。史大夫教了她一些按穴窍门,说是可以解 疲养颜。为了明天圣诞舞会上的表演,她今天休假,早上练舞,下午来推拿。   两人关上房门换下便衫,穿回毛衣毛裤。今天外头只有华氏三十度。朱荔哎哟 一声,原来是毛衣被耳环勾住了。这对蓝宝石耳环,是苏从第凡内买来送她的三十 五岁生日礼物,说蓝宝石配她的气质,她也特别钟爱。   两人走到华埠市街,站在街角等绿灯。   “舒服吧? ”美心踢踢脚。早上练舞时,小李跳起伦巴真是深情款款,风度翩 翩。   朱荔耸耸肩。   “跟做爱差不多吧? ”美心口无遮拦,“可能还更享受,因为是别人伺候你。”   朱荔没搭腔,含笑看着穿着雪衣夹克、蹒跚走过的男男女女。虽是红灯,只要 没车,大家仍然往前走。眼前突然闪过美心刚才跟史大夫一搭一唱,状甚亲昵的情 景。也说不定,当朱荔不在跟前的无数次推拿中,史大夫运了气功滚烫的手指,曾 有意无意碰触到美心因趴着而挤压出的丰满乳房,一次又一次,他借故在乳房边上 停留。美心会不会抗议呢? 朱荔偷眼看美心,她正肆无忌惮地张嘴打呵欠。美心多 半是半推半就吧? 春心荡漾晤唔出声,于是那手指更加柔软滑行,直往脊椎骨末梢 而去。若有那样手艺的男人,爱抚技巧定是一流。美心坐起,傲然挺起胸脯,史大 夫矮下身去……   “绿灯了! ”美心扯她的衣角,朱荔回过神来。苏真的是离开太久了,他在台 湾,忍得住没有她的日子? 其实苏在的时候,两人也不常亲热。十几年下来都做熟 了,就是那几套。熟门熟路,难得有当年的峰回路转,高潮迭起。有时她倒羡慕男 人,无论怎么样,最后总能达到一泻千里的快感,而她,很多时候竟像个旁观者, 连心跳也没加快。此刻幻想着美心姑姑丰熟的肉体,被陌生的史大夫尽情捏挤,她 感到冰霜初融。   难道一辈子就这样? 再十年或十五年,性欲逐渐衰颓,人逐渐老去,犹不知道 美心姑姑可能尝过的千百种滋味。朱荔再度感到光阴虚掷的怅惘。当姑姑邀她一道 去格林威治村看电影时,她爽快点头了。   她们沿着百老汇街往北走,两旁是许多咖啡店、跳蚤市场、二手服饰店、布店、 纽扣店,新新旧旧和平共存。刚来纽约时,她喜欢一家家仔细逛去,看袒露钢筋水 泥的店面设计,学着欣赏什么是后现代;或是到陈暗的纽扣店,随意打开一个个长 型小抽屉,翻拣其中成千上万不同款式材质大小的纽扣,或去试穿一件这辈子不可 能穿出门的奇装异服:袒胸露背的红色镶珠花羽毛长礼服,或是颜色俗丽的塑胶皮 外套。   现在,她跟美心只是肩并肩走着,眼睛看着橱窗和街景,什么都没真的看人眼。 这一切热闹,对她们已经失去吸引力。   “你现在工作没那么忙了哦,这样才对,享受人生嘛。”美心说。   “要跟姑姑学学。”朱荔嘴里说得轻松,心里其实有苦说不出。   最近她完全不想再找新病人了。以前她在报上定期登广告,免费在社区办讲座, 跟学区保持良好关系,只要距离不是太远,她还愿意出诊到病人家里,于是病人一 个拉一个,多得忙不过来。现在,她只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她不需再多赚什 么钱,她对病人的耐心和热诚也消耗殆尽。真难以想像,五年前当她在法拉盛开业 时,以为今生会满足于当一名优秀的语言治疗师。 mpanel(1);   苏不在身旁后,两人生活的惯性锁链一下子松开来,她仿佛回到单身时代,再 次感受身心的骚动,无法安顿,不愿安顿。只是她已四十,去日苦多,下一步该如 何走? 有可能过另一种日子吗? 有可能再尝不同的人生滋味吗? 电影院在街角,小 而简陋,放映的是非主流电影,吸引了格林威治村非主流的观众。她跟姑姑站在长 龙的队伍里,看墙上花花绿绿的海报。要看的这部韩国片,看来离不开性爱和激情, 海报上女人扭曲的表情不知是求爱还是求饶。突然有人轻拍她的肩,她转过头,竟 然是曾宝林。上回别后,他们通了几次电话,她一直没答应再见他。   “你也来看电影? ”她惊呼。美心也认出是曾宝林,要笑不笑打了个招呼。   “真巧。”他插队站到朱荔后头。不喜欢人插队的美国人看他们都是黑发黄肤, 以为是一伙的,也无异议。   “我现在是无家一身轻,休假时就往曼哈顿跑,以前单身汉最爱做的,就是来 这里看电影。”曾宝林故意油腔滑调地说,掩饰遇到朱荔的兴奋。他认定了跟这个 女人有缘。   进了电影院,三个人并排坐,曾宝林坐朱荔身边。朱荔一直不太能专心,曾宝 林坐在那里,跟她挨得很近,一股陌生的体味,若有似无。   她想起上次在电话里,他要求见面,她顾左右而言他。此刻想起。心里涌上一 股奇特的酸楚。他苦恋着她。   记得大学毕业到就业之间,曾有过一个月的空闲,有一回去看早场电影,偌大 电影院里寥寥几个人,她找了个自觉视野最好的当中座位,同排几乎是空的,只有 在几个座位之外坐了个男人。她很满意。电影院里冷气十足,安静无声,前面没有 一个个阻挡视线的高高低低的脑袋。   她看电影最怕挑到一个称心如意距离适当的座位后,就在电影开场前,突然来 了几个人坐到她前面,把大好的视野给遮蔽了。无论做什么事,她眼明手快,总要 挑最好的,就怕这最好的到头来被人给破坏了。总之,那个夏天在那个空旷的电影 院,她坐在最好的位子上。电影演到一半,突然银幕一片漆黑,灯光大亮,院方说 要跑片,请大家稍安毋躁。   可能是跟别家戏院共用放映带,一家戏院只有半部故事。她很懊恼,但是看到 一半的电影,不能不等着看结局。只坐了几个人的电影院里,大家无聊得互相打量, 然后她看到,前排几排椅子上,几只大蟑螂爬来爬去。她跳起来,拿了皮包跑出去。   出了电影院,悻悻然看着墙上的海报。突然一个男人走过来,有点腼腆地开口 说:“小姐,请你再看一场电影好吗? ”仔细一看,是刚才坐同排的男人。她有点 窘,连连摇头。心里想,白天跑到电影院的男人,有什么出息? 她就是这样一个实 际的女人。现在,她身旁也坐了一个白天上电影院的男人;这次她没有忘记,自己 本来也应该在诊所里忙。   这的确是场云霄飞车似的性爱电影,她坐立不安,但还是像个成人一样假装无 所谓地看下去。电影播完,现场响起几声零零落落的掌声,她松了口气。散场时大 家一个挨一个,不知是后头的人在挤还是怎么,走在身后的曾宝林贴得很近,一度 大家停步不前,他的呼吸吹拂着她的头发。他应该礼貌性地略往后退,但没有;她 应该往前朝美心那儿进一点,她也没有。在那一刻,在混乱的散场人群中,他们互 相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出了电影院,天已经黑了,她以为曾宝林会乘机邀她们去吃饭,但他只是跟她 们站在街角客气地说了几句话,转身走掉了。美心对她扮了个鬼脸,她笑笑,感到 难言的怅惘。   美心要回去养精蓄锐,准备明晚舞通宵,朱荔得回法拉盛诊所去。   今天她是搭地铁进曼哈顿的。她们一起搭地铁往北,在四十二街分手,各自换 搭地铁。她上了紫色标示的七号地铁。   正是下班的尖峰时刻,开往皇后区的地铁车上挤满了要回家的人,各种族裔都 有,很多是劳工阶层,有座位的流着口涎打瞌睡,看来是在餐馆或衣厂做了一天的 工;没有座位的木着一张脸拉着车环互相贴挤着。在载满疲意的沉默中,只听到匡 隆匡隆的车声,闻到一车劳动过后的汗昧。朱荔低头环抱着车上的钢柱站着,希望 车子赶快到站,也许去吃碗热面,可以填满此刻就要吞没她的空虚。突然察觉有人 对着她前额的发丝吹气,她抬头。   “是你! ”   曾宝林笑笑。   “你没开车? ”   “有,车子停在电影院旁。”   朱荔没再往下问。没有必要再假装,也不想再演戏。曾宝林看她没出声,伸出 手环住她的腰。她穿着羊毛厚长外套,但是贴在腰上的压力,却透过层层衣物传过 来,引起全身一阵颤栗。   车到法拉盛,朱荔把车钥匙给曾宝林,由他去开。车子往前飞跑,拐了几个弯, 停下来,一看,却是曾宝林上班的地方。车子缓缓向前,他跟朱荔指点着,那儿是 他每天吃饭的地方,这里是他每天走的捷径……车子一拐,在一片草坪前停下,他 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你从那里,”曾宝林往前指,“往这里走来, 我就坐在那边,看着你。”   沉沉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朱荔却觉得都看到了。两人坐在车里,沉默着, 车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能量,好像有什么在那里蓄势待发。朱荔以为曾宝林一定 要吻她了,但是没有。   “送你回去吧。”曾宝林掉个头,往朱荔的诊所开去。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一进诊所,朱荔还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曾宝林便 从后头抱住她,急切地吻着她的颈项,那浊重的呼吸声,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让 朱荔全身酥软,仿佛化身成另一种存在,什么都忘记,什么都舍去,只要继续现在 正在发生的。   他剥掉彼此的大外套,紧紧抱住她,头埋进她发丛里。两人推推绊绊,倒在地 毯上。他沉沉压住她,把毛衣高高撩起,拉下胸罩,舌头和唇吸吮推送。电影院里 让她心神不宁的男人体味,此刻把她完全笼罩。   她大声喘气,两腿不由自主张开,湿润柔软充血贲张,她知道高潮就在不远处, 在下一瞬间。   二   今年的最后一天,上午十一点半,谢品熙的车子开到菩提道场,路边已经停满 了车,看来大家都提早到了。   今年菩提道场特别举办年终素食大会,邀了许多善于烹饪素菜的会众共襄盛举。 她并不是佛教徒,但是这大半年来为了排毒养生,也参加不少养生素食圈的活动, 聚会时做的素点心大家赞不绝口,被点名一定要参加。过去她很少参加此地华人的 活动,不像曾宝林跟华人社区搞得很熟,法拉盛对她而言,只是假日吃中餐买中菜 的地方。   谢品熙有点焦急,后车厢里是刚出炉的红豆酥饼和素绿豆碰,沉甸甸两大盒, 车子停远了就麻烦。她在道场前临时停车,一下车就看到柯太太,她松了口气。柯 太太人最热心,果然不待她开口,就已经主动上前,问她需要帮忙吗。   “这里不能停车,你留在车上,我先拿一盒进去,也叫人出来帮忙,”柯太太 说着便捧着热烘烘的红豆酥饼,两脚开开地走了。人胖到某种程度,走路时大腿磨 大腿,只好两腿分开点走。一会儿出来了一个苗条身影,却是几个星期前碰过面的 朱荔。   “原来是你,”朱荔笑,“刚才就听明心法师在说,今年的甜点会很精彩。”   “没有啦,自己乱做。”她连忙说。   “好香。”朱荔接过绿豆碰,深深嗅一口。年轻时不屑学做菜,现在才觉得, 有一身厨艺利人利己,一点也不矮化自己。   朱荔把绿豆槛拿进道场食堂。食堂里几张方桌并在一起,上头已经陈列了各种 素菜,每道菜旁一张小卡片,写上精心想出的菜名,从十全十美的素菜什锦到锦心 绣口的镶豆腐,显见都花了功夫精心调制,不少人拿着照相机拍照留念。她帮着谢 品熙把红豆饼和绿豆桠团团陈放在一只日式的漆盘上,红豆饼圆润顶着一抹朱红, 绿豆桠饱满戴着焦黄宝盖,每一只大小一样,色泽无差,胜过糕饼店的货色。谢品 熙有点忸怩地在卡片上写下:“甜蜜人生。”   十二点准时开饭,大家拿着餐盘自由取食。谢品熙拿了菜,正想着坐哪里,那 边柯太太就已经挥手叫她。虽然是自助餐,又是在道场吃素菜,柯太太仍不改她劝 进布菜的习惯,扫一眼谢品熙的餐盘,便大声宣告:“你没拿素鸡,哎呀,非常好 吃,外头吃不到的,还有那个豆腐,是爱曼达做的,”指指隔壁一个染了红发的妇 人,“你怎么没捧场? ”   谢品熙被这么一问,觉得很窘,看看爱曼达脸上淡淡的,好像是有点不悦,连 忙说:“我待会儿一定要尝尝。”讪讪坐下,低头吃起来。   一会儿又听柯太太热情招呼人过来坐,款款走来的是朱荔,对她一笑,在她对 面落座。   柯太太也去检查朱荔的餐盘:“拿这么少,咦,正菜没吃就拿甜点了。”只见 朱荔的盘缘果然放了个绿豆桠。   朱荔说:“没法子,谁教谢老师这饼做得这么诱人。”   谢品熙心里高兴,又有点忐忑,不知道朱荔真的吃到口后觉得味道如何。期望 太高,失望就大,不是吗? 大家边吃边说,谢品熙不时掠眼看一下朱荔是否开始吃 绿豆桠了,不知不觉有点食不知味。餐盘里的菜吃尽,觉得再也吃不下,去拿自己 做的点心,好像又有点奇怪,便倒了杯茶慢慢喝着,冷不防刚拿了第三回合的柯太 太又大声说:“你不是要尝尝爱曼达的豆腐吗? ”   她一抬头,又碰到爱曼达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朱荔笑着替她 解围:“柯太太,你怎么老吃别人的豆腐啊? 小心爱曼达的先生找你算账哦。”   爱曼达柳眉一挑:“算了吧,我这是老豆腐了,谁吃? ”爱曼达脸型尖瘦巴掌 大,标准的开派拉脸,年轻时据说曾被星探盯上,可惜父亲不允许,后来嫁人生子, 后悔了几十年,比别人更费心要留住美丽。柯太太问起爱曼达上个月做的拉皮美容。   谢品熙松了一口气,不无感谢地跟朱荔聊起来。朱荔自视甚高,喜欢引领话头, 谢品熙则习惯顺着对方的话风,两人讲起话显得很投机。   朱荔问起素食的好处,谢品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还在学:“也没别的,就 是想把自己从里到外清一清。”   “我最近睡不好,不晓得改变饮食习惯会不会有帮助。”   “应该有,想改的就是你该吃的,”谢品熙低声说,“如果是为了养生,我们 今天吃的都不合格,太精致了。”她热心地跟朱荔讲如何用有机种籽发芽,如何用 小麦泡制回春水等。朱荔心里想,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做这些,但还是微笑点头。   这时明心法师过来加入谈话,认为养生要先从心做起,不只是肠胃,现代人多 少疾病其实都是因为心生病了。“心病也会传染,颓废的思想会从这个人传到另一 个人,跟传染病一样,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修心预防。”   柯太太听了猛点头:“好的思想也会传染,像慈济,一个影响一个。做好事也 是修行嘛。是不是? ”   明心法师笑而不语。慈济最近因为赈济台湾的天灾有功,很出风头,但这个道 场跟慈济无关。   “嗯,好吃。”朱荔咬了一口绿豆碰,点头赞美。   “真的好吃? ”谢品熙问。   “我得去拿红豆酥饼,快被拿光了。”朱荔说完真的站起来。   谢品熙往长桌张望,很多人在拿点心。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想要上厕所。一会 儿,一些认识的人都过来致意,赞不绝口,谢品熙既喜又窘,红着脸直笑,不断反 问真的吗,真的好吃吗? 柯太太拿纸巾包了四个饼,塞到提袋里,说是给小孩吃的, 一面跟大家挥手再见。谢品熙看一眼爱曼达,后者正把绿豆桠塞进嘴里,对她眨眨 眼,她感到一种被宽恕又被了解的喜悦。   爱曼达挪了一半屁股到她身边椅子上,低声在她耳边说:“你跟朱医师本来就 认识? ”   “对啊。”   爱曼达盯着她,眼里有着怜悯和不屑:“你不知道吗? ”   “知道什么? ”   “她是曾宝林的女朋友啊。”   “什么?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有人看到他们在一起。朱医师的先生在台湾,管不到她。”   爱曼达新近绷紧除皱的脸上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口红吃尽而显得白肿的唇 上,沾了一些饼屑。谢品熙突然心生厌恶,回了一句“很好啊”,沉默了一会儿, 坐不住,拿起皮包走了。   回到家,丹尼尔还没回来。今天曾宝林来带他去吃午饭。父子俩的关系最近好 像有点解冻的迹象,但是丹尼尔对跟父亲的会面情形总是三缄其口,大概是怕她不 高兴。其实她宁可丹尼尔跟父亲多亲近,不要像陌路人。如果丹尼尔小时候,她能 多鼓励他们亲近,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 她那时太想把丹尼尔据为己有了。到头来, 谁也没法占有谁。   而朱荔,真的跟曾宝林在一起? 听说她先生很杰出,是大公司的高级主管,两 人很恩爱,为什么会跟曾宝林……到底看上曾哪一点? 电话响了,她接起来,竟然 就是朱荔。说是她忘了拿盛点心的漆盘,可以送来给她。   “哦,我真的忘了。”谢品熙定定神,冷淡地说,“就留在道场,我改天去拿 就好了。”   挂了电话,她有点歉疚。曾宝林当然可以交女朋友,而朱荔是他女朋友,不应 该影响她们之间可能的友谊……电话又响了,她赶快接起,却听到急促的女声,叫 唤着她的小名:“小熙,小熙吗? ”   “对呀。”她满腹狐疑。   “我是素玉表姐啊! ”   “素玉表姐? ”她大吃一惊。   “你妈妈说起你去年有回来,也没来看素玉表姐,是不是把表姐忘了? ”   “没有,我怎么会忘了? 实在是回去时间很赶。”   “我知道啦,没关系。”清晨三点不睡觉打越洋电话的素玉表姐,在电话那头 很快地说,试了几次都没找到她,急得要命,老三雁秀明天就要跟一个游学团到波 士顿,结束后想在美东玩玩再回去。“我一想就想到,小熙不是在纽约吗,表姐问 你,雁秀可不可以去你那里住几天,让她在纽约玩玩? ”   “哦,欢迎啊! ”当年看到雁秀时,还是抱在手上的婴孩,算算年纪,现在也 有二十五六岁了。   谢品熙一面跟素玉表姐客气地应答,一面想着,素玉表姐知不知道她离婚的事 ? 但是一直到挂电话,亲切的表姐都没问起。   三   雪初下时,结冰池塘上浮着一层白烟。白色海鸥横着飞,雪花直着坠。雪越下 越大,海鸥不见了,可能躲进塘边的芦苇丛里去了。有两个黑影沿着塘边慢慢踱步, 时而停下观看雪景。   “世外桃源。”男人赞叹。   “是吗? 我总想像世外桃源是春天的景观。”女人说,她穿了件皮大衣,连着 帽子,帽缘一圈兔毛,圈出她秀丽的脸蛋。“看! ”一只喙边一圈黑毛的红鸟,翩 翩飞进芦苇丛里。   “是红衣主教。”   “你又知道了。”   “样样通,样样稀松。”男人有点得意,但不忘自我调侃,“吾少也贱,故多 能鄙事。我来自乡下地方,进了大学,同学间能人辈出,跟人家什么都比不过,气 得只好看闲书,去淡水赏鸟看水笔仔,在万华听人说书弹琴。”   “然后又当了图书馆员,读的书更多了。”女人语带戏谑。   “也没有,只是养成了做档案的怪癖,看到什么好玩的,都要做一个档。”   “你记性那么好,做什么档? ”   “我以前记性是好,不敢说过目不忘,可是读两遍也一定记得下来。现在不行 了,昨天去干洗店拿衣服,找了半天,找不到领衣单。”   “这我也常发生。”   “我跟老板形容,拿去洗的是一件前襟有意大利面酱汁的深蓝色衬衫,一件藏 青色西装裤,他怎么也找不到。”   “那怎么办? ”   “怎么办,只好摸摸鼻子回家找领衣单,打开柜子翻,看是不是塞到哪个裤袋 里。”   “找到了? ”   “没找到,可是那件衬衫和长裤好端端吊在柜子里,连干洗店的塑胶套都还没 拿下呢。”   男人和女人一起哈哈大笑。两人都陶醉于互相分享家常琐事的亲密感中。一片 雪花沾上女人长而翘的睫毛,男人伸手去拂,女人笑着躲开。女人石榴红的唇色, 是这银白世界唯一的色彩。   “好美。”男人感叹。   女人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世外桃源当然美。”   “四时的景观都不同吧,哪一季最美? ”   “其实,我很少来。虽然离家不过十分钟,可是每天工作,没有想到过来看看。 像这种雪天,要不是你发疯要出来,我不可能来。”   “疯狂的事就要有伴。”男人说。恋爱中的人最疯狂,不觉得脚冻硬了,脸也 吹僵了,臭水不自主地流淌,只觉得,好美。   女人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包面纸,抹抹鼻子,也替男人抹。   男人体贴地问:“冷吗? ”女人笑笑。男人把女人揽进怀里,找寻她的芳唇。 亲吻时,冰凉的雪片越下越紧了,沾上他们热红的脸,立刻化成水。   “有没有在雪地上,做过? ”男人一面亲吻,一面含含糊糊问。   女人晤唔不能出声,舌尖被吸住了。这上好的皮大衣,果然是十分暖和,暖得 她觉得自己好像要冒汗了。大衣里不知何时已探进来一只手,隔着毛衣在胸前摩挲。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强烈,如果是自己的先生,她可能只是把那手拨开, 如果是自己的先生,根本不会在大雪天出来散步。也许是男人的激情,那浊重的呼 吸声,一声声都在告诉她,我要你,我要你。   男人抱着她时,总带着一种末世将至的迫切感,好像错过此时,就是一辈子。 不只一次男人在她耳边低喊.抱紧.抱紧。他们在跟时间赛跑,抓住这一点青春热 情,转瞬就要熄灭,抓紧,抓紧。   她四肢发软,有点站不住了,所有重量都往男人身上去。男人拖着她往前走几 步,靠在一棵柳树干上,把自己的风衣解开,将女人包进来。把毛衣拉上去,看到 女人穿着的是钉了排铜亮扣子的低腰长裤,那排铜扣子,比一般的拉链更要引逗人, 但此刻他的粗手指,怎么样都无法解开,女人也不帮忙,由他去弄。他把手指直接 从扣子与扣子之间探进去。   隔着丝质内裤,他摸触到底下丛密的毛发……就是这样,这就是他跟小学妹所 做过的最亲密的肉体接触。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夜深人静的校园深处,一栋大楼 前的阶梯,他们惯常约会的所在。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觉得自己好像有权可以做最 想做的事。他们已经恋爱两年多,迟迟未破最后防线。那是个保守的年代,他跟小 学妹都相信,要等到结婚。可是那是他的生日,小学妹特别地温柔顺从,坐在他腿 上,任他亲吻拥抱,隔着胸罩爱抚。月光洒在她光洁的脸庞,她像个小天使。他一 遍遍抚着她修长的大腿,感到自己滚烫硬挺,就要火山爆发,忍不住轻轻碰触她的 两腿之间。小学妹像被雷殛般从他腿上跳下来。   一直到分手,他们都停留在那最亲密的一点。   四   舞台的红布幔上红色小灯泡镶出个倒春字,两边摆了许多花篮,祝贺新春联欢 成功。透过音响喇叭大声播放的是应景的迎春歌:冬天已到尽头,真是好的消息, 温暖的春风,又要吹醒大地……自助餐已经吃到尾声了,人人酒足饭饱,忙着寒喧, 大厅里哄哄一片。   这是法拉盛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聚会活动,社区中有头有脸的人都会露面,把握 机会跟所认识的五湖四海各行各业拜早年。主办人是许姐,中宝超市集团的老板娘, 也是社区多个慈善公益组织的董事。   主持人云妮一袭黑色高衩滚红边旗袍,亭亭站在台上试麦克风。她曾是台湾的 红歌星,嫁到美国来,仍然活跃于华人社区,不时总要应邀上台高歌一曲。节目开 始,她台风稳健站在台上,轻声燕语满嘴蜜糖,把赞助此会提供电视机、微波炉、 电脑等礼品的大老板们请上台。最后上台的是穿着改良式宝蓝色旗袍的许姐,胸口 别着一朵紫色白心卡多利亚兰,圆身圆脸十分福态,她恭祝大家新春快乐,并提醒 大家继续资助社区救援台湾震灾的后续活动,几句话赢得了热烈掌声。   接下来是抽奖。美心把朱荔的抽奖联单拿来,跟自己的放在一起,热心比对, “微波炉,哟,谁需要这个……”结果没抽中,她唉声叹气。“27时彩电,我的都 比这个大……”没抽中,她又懊恼,嘴里叨叨念着,台上一出戏,她这里也一出戏, 逗得同桌人都笑,也引来不少邻桌男人的眼光。抽了几个奖,别桌欢呼连连,她们 这桌倒还没人中奖。美心有点酸葡萄地宣布:“这些小奖我都不要,只想要一张回 台湾的来回机票! ”这是首奖。邻桌的一位先生侧过身来笑着说,“怎么我们心有 灵犀一点通。”美心撇撇嘴说,“你要跟我抢啊! ”众人都笑。朱荔心里暗笑,姑 姑多少年不回台湾了,这些奖品里,恐怕就是这项最没用处。   美心突然凑近朱荔咬耳朵,说刚才在洗手间撞见主持人云妮,粉擦得比墙厚: “远看还人模人样,近看,啧啧啧……”朱荔笑笑。姑姑对别的美女总是刻薄,尤 其是跟她一样迟暮的美女。过了盛年,美女们相互比较谁的保养做得好。在昏黄灯 光下,美心看来肌肤平滑,穿了件黑色丝质上衣,领口和袖口滚着荷叶边,一条黑 纱圆裙,露出匀称的小腿。要跳舞就要看得到腿,功夫都在腿上,美心这样跟她说。 一到会场,美心便十分兴奋,不断跟舞友们打招呼,吱吱喳喳像个小女孩。喜欢跳 舞的她,对这场盛会期待已久。而对丰盛的海鲜自助餐,特别节制不敢多吃,怕待 会儿跳不动。   不擅跳舞的朱荔,穿了件银白色的长礼服,把腿全遮住了,细细两根带子,露 出骨肉均匀的膀子,搭了一条同色的纱巾。灯暗时,礼服微微发光,像盐分很多的 月夜沙滩。她有点心神不宁。在喧哗人声和姑姑的笑语中,突然听到“曾宝林”三 个字,吓了一跳,原来曾宝林被请上台抽奖。他最近因为协办皇后区蚊疫的公听会, 名字上报,再加上电台节目做出口碑,也变成知名人士了。纽约华人圈子小,好事 坏事都是传千里。   美心在旁说:“咦,这不是那个电台主持人吗? ”   “好像是。”朱荔轻啜了一口红酒,看着台上的曾宝林跟大家问好,身上那套 西服,还是她帮忙去干洗店取回的,但是舞台上的黄灯照得曾宝林像在圆月下,是 悠远历史里的一个人物,那语声和笑容显得那么迢迢。他眼光往这边扫来,好像看 到她,又像没看到。   抽奖暂告一段落,表演节目开始。主办单位请到去年国际社交舞世界冠军来表 演。两个白人,男穿黑色大礼服如玉树临风,女穿肉色闪金镶珠高衩半长礼服娉婷 优雅。两人笑容满面,一支华尔兹满场飞舞,修长双腿像麻花卷般快速转圈,看得 人眼花缭乱,大伙儿拼命鼓掌叫好。   表演者退场更衣,主持人上台献唱,紧接着一身拉丁劲装,清凉打扮的舞者上 场,跳起了热情夸张的恰恰,此时又是另一种奔放韵律,但在下个瞬间,音乐节拍 随即一变,却是一顿一挫的探戈,女舞者摆出高傲惑人的姿态,两人在舞池里前后 纵横,咬牙切齿似地摆头后仰,又引来一阵鼓噪,照相机的镁光灯不停地闪。   会场里闹哄哄的,朱荔支着头,显得无精打采。这几天食欲不振,晚上也睡不 好,这时,下腹更一阵阵抽痛,眼前的热闹进不去,只想回家躺下来。   “怎么了,都不讲话? ”美心终于注意到侄女不寻常的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生鱼片不新鲜,肚子不太舒服。”   “不会啦,这么高级的餐厅。”美心立刻否定侄女的猜疑。舞会马上就要开始 了,她可不希望提早离开。   大厅的灯光调暗,舞池上方的水晶球旋转洒着小亮点,影影绰绰。   舞曲一响,大家便三三两两偕伴下池去。邻桌那个不断转头来说笑的男人,很 有绅士风度地伸出手一弯腰,向美心邀舞。在舞池里,美心熟练地踩着伦巴舞步, 欲迎还拒,韵律感十足;朱荔的眼光投向舞池的另一头,曾宝林不在座位上。她又 搜索着舞池,只见成双成对的男女,以舞步相互调情,舞艺高超的人,跳起伦巴来 真有说不出的缠绵,初学者则显得十分僵硬,不时跟人擦撞。她也不清楚,曾宝林 是属于哪一类的舞客。   一个瘦小的男人窜出来:“朱荔,有没有这个荣幸? ”原来是学区委员大卫。 “我跳得不好。”她无奈站起身。该学区的华人家长有什么疑难杂症,常会向大卫 请教,过去他替她介绍了不少病人。   朱荔今天穿了三时的银色高跟鞋,比大卫高出半个头,闻到他浓浓的发油味道。 大卫跳舞时弓着肩像一尾虾,手脚摆动像虾须摇甩,朱荔只懂得几个基本步,被对 方扯来推去,好容易乐声完了才得解脱。回座刚坐下,又有人来邀,正想推辞,眼 前人却是曾宝林。   “跳支舞吧? ”   朱荔侧耳一听:“是探戈呢,我不会。”   曾宝林在她身旁空位坐下:“待会儿要不要一起走? ”   “我得送我姑姑。”   两人沉默着,眼睛都看着舞池。探戈完了,接下来是吉路巴,朱荔大学时最喜 欢跳活泼的吉路巴,可不停转出裙花来,可是曾宝林没邀她。今晚不知怎么,也许 是在有许多熟人的场合,觉得跟对方隔着个银河似的,不能近身。曾宝林默默陪坐 在旁,把朱荔喝剩的半杯红酒拿来,一仰而尽,朱荔只是看着,没说话。突然舞池 大亮,原来是中场休息,继续未完的抽奖活动。曾宝林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   美心气喘吁吁回座来,光裸的胸颈上汗津津的。她灌下半杯冰水,笑眯眯对朱 荔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吧,等一下周先生会送我。”邻桌的先生想必就 是这位周先生,这时已自动换到美心身旁来坐。   快十点了,有的人已经先行离去,每桌都有些空位。   朱荔觉得很没意思,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跟曾宝林跳支舞呢, 整个晚上不就等着跟他跳支舞吗? 下腹又是一阵钝痛。一定是月事快来了,这阵子 身体一直不太舒服,也许得去找史大夫拿点中药调理调理……正在胡思乱想,突然 听到美心一声尖叫,用力推她:“是你,你中奖了,来回机票! ”   朱荔慌忙站起来,往台前走,身后还听到美心尖尖的嗓子说:“刚好让她回去 看老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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