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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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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望的天空 作者:叶家 后来,我突然想起那一天下午的流血情景后恍然大悟,我为自己几近巧合的 目睹沾沾自喜,从此也对点点的美丽有了全新的认识――她已长大。点点在十二 三岁时初现南方少女的美丽。点点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成全了她的小 资生活。和少年周涛的富裕不同,少女点点的幸福生活完全在于她那出身贫农的 父亲早年参加革命的成果。我之所以在很早的时候就感知到了点点的美丽,是因 为点点总能不情不愿地让我分享她的幸福时光。 这并不奇怪,在我的少年时代,有一个男人对我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近乎父亲 般的关怀。这个男人名叫张金泉,也就是少女点点的父亲。这是我的阴私。在我 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不,还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些,从我在我母亲的子宫里孕成 的那一刻起,我就被一种闲言碎语所包围。 1986年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对许多人来说已经遥不可及。由遥远而陌生, 而被遗忘,恍若隔世的七月十三日,一个四十九岁的女人正在走着她人生最后的 道路。阳光照耀她过早灰白的头发,发出秘而不宣的光芒。那天或许根本就没有 阳光,因为那天一清早我听见父亲的吆喝时,内心一片阴冷。 父亲站在屋外的空地上,不停地吆喝着:“起床了,起床了。” 我冷冷地对父亲说:“你也该去看看妈妈了。” 父亲说:“不去。” 我重复着:“你该去看看妈妈了。” 父亲说:“我不去。”沉默很久,父亲突然提高了嗓门,说:“我讨厌医院, 你难道不知道吗?” 父亲的恼羞成怒显然加剧了我内心的那一片阴冷,我打了个寒颤,不知道嘟 囔些什么。最后,我说:“妈妈只怕是不行了。”我想不出自己怎么就说出了如 此危言耸听的话来,在后来的回忆里,我隐约记得前一天晚上,有一个高大的女 人掠过我的梦境,她疾步如飞……我喊了一声妈妈后就惊醒了。 这时,父亲终于静了下来,满脸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好象同意了我的说法。 父亲说:“可是,我讨厌张金泉这个狗杂种。” 我默默地看着父亲慢慢走进屋子,他那佝偻的背影由于激动而弯曲得更加生 动。我闻到了空气中楝树烧的涩味,父亲又一次露出嗜酒如命者的苍老。阴冷再 一次袭击我,我说:“我走了。” 父亲咳嗽几声,说:“小杂种,你早就该走了。” 我在父亲的漫骂声中离开屋子,慢慢走进人民医院的大门……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父亲的一句骂语――张金泉这个狗杂种,延伸到我的身 上时变成了――你这个小杂种。这在破败的周弄是极其著名的。父亲的肆无忌惮 在很大程度上成了闲言碎语们猖獗的帮凶,而张金泉对我和我母亲异乎寻常的关 怀,无疑又是确凿的证据。 我无意揭露一个与我有着血肉亲情的女人可能存在的风流韵事。我想说的是, 有关出生的闲言碎语并没有影响一个少年的茁壮成长。我像一棵生长在田野路边 的小草,不由自主地放纵着,并且和那些美丽的花朵一样期待开放。 无法选择的有关出生的阴影,同样笼罩着少年周涛。如果世事没有天翻地覆 般的沧桑,周涛应该是周弄一带的小少爷。他的祖父是此地最大的地主,他爷爷 没有子承父业,跑到上海去做丝绸生意,做得很不错。资本家的辉煌在他父亲手 中开始破败,而留给少年周涛的似乎就只有耻辱了――在讲究出生的年代,许多 事情是讲不清楚的。所以读三年级了周涛还没有成为“红小兵”(相当于现在的 少先队员),他的情绪空前地低落。 周涛说:“赵小冬,我比你还要惨。” 我说:“你去过上海了。” 周涛说:“上海你也可以去的,有什么稀奇。” 我说:“我没有那么多的钱。” 周涛说:“有钱也不稀奇。” 这样的对话可能与我们当时的年龄不符,但我们确实这样说了。两个出身完 全不同的少年因为“出身”走到了一起,真是命运恶作剧式的安排。它使我们过 早地滋生了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尽管十一、二岁时我们也曾胸有大志,然而就 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太荒唐可笑。 周涛说:“我长大了要做一名海军军官。”这个想法源于他去上海时在黄浦 江畔的一次目睹,他不止一次赞叹,海军战士帽沿后的飘带像风筝一样美丽。 我说:“屁,你行吗?” 周涛老实地说:“我可能不行,我的牙齿坏了。”又说:“赵小冬,你长大 了想做什么?” 我脱口而出:“我要做人民医院的院长。” 我与周涛臭味相投的交往,让我们较早地远离了少年的天真。换一种说法, 由于出身或者其它的什么原因,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沉浸在一种灰暗的气息之中。 mpanel(1); 在我的记忆中,有许多次胆战心惊的经历。第一次是周涛偷偷告诉我,说他 恨共产党。说这句话时西北风呼啸,周涛的牙齿因为寒冷而咯咯作响,很容易让 人想到咬牙切齿。那时我已经接受的有关共产主义的思想教育,明显和周涛恶毒 的想法背道而驰。 我说:“周涛,不可以乱讲的。这是现行反革命。” 周涛眨巴着眼睛,叹息道:“你不懂的。” 我说:“你又懂些什么?” 周涛神秘地指着人民医院说:“这么多的房子,原来都是我们周家的,让共 产党没收了。这是我上海爷爷说的,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有没有反攻倒算的动机,有一个时期少年周涛经常去的地方就是人民 医院空空荡荡的大院子。周涛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溜达,时常遭到传达室看门老人 的训斥,不免有些心虚。他当然乐意让我做他的玩伴,多少可以显示人数上的增 加。最初让我们发生兴趣的是锅炉房那只巨大的铁锅,我们看到医院的一些职工 垂头丧气地进去然后神色飞扬地出来。 周涛说:“这是只澡盆子。” 我说:“澡盆怎么会是这种样子?” 周涛说:“就是澡盆,我亲眼看见林菲这只骚×在那里汰浴。”他说这话时 脸涨得通红,竭力掩饰内心的兴奋。 我说:“你真的看见了?” “骗你我是小狗,”周涛眯着眼小声说:“林菲这只骚×的奶子真大。” 作为一句骂语,“林菲这只骚×”在周弄同样极其著名,经常会在饭后茶余 出现在街坊一些女人的嘴巴里。林菲身材挺拔皮肤白晰,又很喜欢打扮,涂脂抹 粉得恰到好处,快四十的人看起来就像三十岁。她的胸脯很高,很引人注目,她 妖艳十足招摇过市的样子,曾经激起我少年时代的阵阵遐想。人民医院锅炉房里 如获至宝的发现,使这种遐想变得极其生动。 那天傍晚,周涛带着我兴致勃勃直奔人民医院,周涛在锅炉房北面墙壁上挖 了个小洞,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一切。我们弯着腰,在臭哄哄的阴沟旁边等 待了很久。 “进来了,进来了。”周涛终于说。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周涛说:“她可能钻到那只铁锅子里了。” 果然,我们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 一会儿,周涛说:“快看,她出来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已经意识到偷看女人汰浴是一种极不 光彩的下流行为。我暗暗发誓:就看一次。事实上,我确实只看了这么一次。我 看到了一具光滑似缎洁白如玉的背脊。 周涛把我推开,说:“该轮到我了。”他看了一眼,说:“怎么搞的,那是 你妈。” 我说:“你瞎讲。” 周涛急了,说:“谁瞎讲,你自己看吧。” 我说:“还用得着看吗?”说完,气呼呼走了。 周涛只好跟着我怏怏而返,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真是你妈,真是你妈……” 我说:“周涛,不许再说了,再说我就揍你!” 此后,母亲洁白丰满的胴体时常在我的眼前飞舞。每一次真切地浮现,我总 是感到有一种高贵的气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挥之不去。 我是一个早熟的少年。 我习惯了沉思默想。我静静坐着的时候,母亲总是很慈祥地看着我,然后轻 轻地叹一口气。起初我把母亲的叹息理解为生活的艰辛,后来一个稀奇古怪的想 法油然升起――张金泉这个狗杂种怎么可以爬到我母亲的床上,他有了“林菲这 只骚×”难道还嫌不够吗?这样想时,我的脸上洋溢出一种可怕的狰狞。 母亲似乎猜到了我内心的疑惑,就说:“小冬,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若干年后我参加周涛与点点的婚礼,我看着长大了的周涛,突然有一点害 怕。他有一种严肃专注的神态,在我看来却仍然是一种懦弱。这种致命的神 态,让我猛地想起他清晰可辨的少年模样,我甚至怀疑他永远都不会长大。我 非常镇定地迎着周涛的目光,伸出右手――我的手掌上画着一只硕大的乳房。 我希望周涛有些出乎意料的反应,因为这只乳房有着非常恶毒的意义。然而周涛 无动于衷。 少年周涛十一二岁时还嚷嚷着要吮他妈妈的乳汁,一度成为我和点点取笑他 的资料。我经常和周涛泡在一起,于是不时地看到周涛吮奶的情形。他母亲起初 有所避讳,后来就无所谓了。我眯着眼睛看,很容易想起周涛说“林菲的奶子真 大”时的馋涎欲滴。这两个画面的交替出现,使我对周涛产生了不知是羡慕还是 鄙夷的感觉。 我对周涛说:“你真的很可怜。” 养尊处优的点点就缺乏瞻前顾后的风度了,每次看到周涛总是唱儿歌一样地 学着周涛的样子:“我要我要我要么……”说得周涛真的是咬牙切齿了。 周涛说:“我,我恨你们!” 我说:“周涛,你又恨谁了。” 周涛说:“我又不是说你。” 我洋洋得意:“如果你连我都恨了,呵呵,你就真的完蛋了。” 周涛说:“小冬,我一点也不恨你的。” 我相信周涛。如果说我的少年时代还有一些快乐,多半就是和周涛在一起的 时候。周涛也是。我们去人民医院锅炉房偷看女人汰浴,实在是很偶然的事情, 更多的时候,我们玩弹子玩洋片玩跳棋,捉鸟捉蟹捉甲鱼……有一点点少年的快 乐。 几天以后,我看见周涛在点点家的院子外面晃来晃去,就以为要出事。在这 之前,周涛挥舞着小拳对点点说:“再说,你再说我就撕烂你的嘴。”吓得点点 抱头虚窜。 我在周涛的小脸上看出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杀气,我说:“周涛,你想干什么?” 周涛没有回答我,只是一个劲冲着紧闭的房门大喊大叫:“张点,出来;张 点,出来;有种你就出来……” 这样持续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周涛可能有些疲倦了,嗓子也喊哑了,就靠在 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不久竟然睡着了。睡梦中周涛自言自语:“点点不要说了, 求求你了点点,不要再说了……”,声音很温柔,嘴角有唾液慢慢淌下来,很可 怜的样子,和刚才的杀气腾腾判若两人。我想,不会出什么事了。 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点点凄凉如杀猪般的嚎叫:“啊……”周涛一骨碌从 地上坐起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我冲上前去拚命撞点点的家门,然后我让周 涛蹲着,我踩在他的肩膀上从大门上方的气窗望去,看见点点脸色惨白惊慌失措 地站在屋子中央,她的衬裤上沾满鲜血,殷红的血顺着衬裤慢慢地渗透出来…… 我说:“周涛,你闯祸了。” 周涛说:“没有,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呀。”急得几乎哭出来。 我说:“你不要跑开,我去找点点她妈。” 这时候,我无疑对街坊那些闲言碎语有了一知半解的认识,也就是说我开始 憎恨被父亲视为狗杂种的张金泉,宁愿舍近求远跑到丝厂去找林菲。等到我们气 喘吁吁赶回来,周涛已不知去向。 林菲显示了女人本能的老练,小声询问几句后平静地说:“没事,没事。” 我说:“要不要送医院?” 林菲粗暴地推我一把,说:“你懂什么,你可以走了。” 说实话,我正期待着林菲的夸奖呢,想不到这个可恶的女人不仅不夸奖我还 要赶我走。真他妈的憋气。这还不算,我后脚刚走出门,她紧跟着就关门,乒的 一声吓我一跳。我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听见了一句令我灰心丧气的话。 林菲说:“点点,你已长大,以后不要再和赵小冬玩了。” 成长的标志如此明显,我对鲜血或者诸如此类的向往已接近如饥似渴。一种 消极的恐慌使我更亲切地与周涛为伍而疏远了点点。一切似乎沿着林菲所期待的 方向慢慢发展,这个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女人,终于露出了一点点善解人意的 温柔。有一天,林菲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说:“小冬,你真懂事。” 我始终没有意识到林菲的阴险,在她轻抚我肩头的一刹那,我天真地以为她 已从心底宽恕了我的出身。半年以后,事情有了转折性的变化。在周弄,少女点 点在通往周宅的途中成功地拦住了我。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站在初春暖暖的 晨风中。 点点说:“小冬,今天我过生日。” 我意外地发现点点亭亭玉立。我说:“我知道。” 点点说:“我请你。” 我说:“可是,我已经和周涛约好了,今天去城南玩。” 点点说:“你别提他,我不喜欢周涛。” 我说:“那好吧,我下午来。” 这个下午我在点点家里,喝牛奶吃蛋糕,点燃生日蜡烛唱“祝你生日快乐” ……玩得很尽兴。我忘记了回家的时间。很偶然的,这一天张金泉提前下班。他 看着我,皱了一下眉头,说:“小冬,你可以回家了。” 意犹未尽的点点一直把我送出老远,分别时她说:“小冬,我喜欢你。” 我的心中生出一阵空前绝后的甜蜜,说:“点点,我也喜欢你。” 点点红着脸说:“喜欢我就亲亲我。” 我在点点光洁又炽热的额头上认认真真地亲了一下。 周涛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在十五岁时真正的艳遇。第二天放学的路上,他一个 劲问我:“赵小冬,昨天你去哪里了?” 我说:“我去点点家了,昨天她过生日。” 周涛说:“你不该忘掉我的。” 我说:“点点不喜欢你,我也没有办法。” 周涛说:“点点喜欢你吗?” 我洋洋得意,说:“这还用问吗。” “哼……”恼羞成怒的周涛经过深思熟虑,毅然做了一件自以为很漂亮的事 情。次日笑嘻嘻对我说:“等一歇徐老师会找你的。”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到了办公室看到点点后终于明白了。 徐老师说:“小孩子说什么喜欢不喜欢,以后不可以。” 我点头称是。 点点抹着眼泪抽泣着说:“我就是喜欢赵小冬。” 这天黄昏我看到小徐老师从点点家里出来时内心充满恐慌,后来的情况证明, 为了讨好红极一时的张金泉,小徐老师作了歪曲事实的汇报。意料中的事情发生 了,随即林菲气急败坏地赶到我家,先是冲着我母亲骂不绝口,其辞不堪入耳, 似乎不解心头之刻骨仇恨,后来干脆抓住我母亲的头发,拚命往墙壁上撞,其状 惨不忍睹……我一直冷冷地注视着,我的眼睛里噙满悲愤,但没有泪水。我的坚 强在这个时候已初露端倪。 我说:“妈妈,不是这样的。” 母亲说:“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发生的。小冬,你要记住……” 父亲以前所未有的宽容有气无力地说:“你这个小杂种!” 为这事少年周涛遭到了点点理所当然的唾弃,此后的日子里他灰溜溜的真像 是个破落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有一天周涛哭丧着脸说:“赵小冬,是我错了。可 是点点不该骂我是叛徒呀。” 我想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你是叛徒。” 周涛说:“我改正了还不行吗?” 这是我所经历中的事,我没有经历的事发生在张家。整天拎只公文包干革命 工作的人民医院院长张金泉,终于做了一件与革命事业同时也与他的斯文格格不 入的事情,他居然拔出了拳头……那一夜林菲喊爹叫娘,阴森森的呼号回荡在周 弄的上空。 随着张金泉在周弄的消失,有关这样和那样的闲言碎语成了无根的浮萍不知 去向何方。但是少女点点在最后告别周弄时望穿秋水的神情,几乎让每一个善良 的女人柔肠寸断。那个夏天的色彩何其鲜艳,一条红裙子在我的默默凝视下黯然 远去。 点点的家搬到了新建的城南花苑。小街和花苑的直观比照给人们的感觉有天 壤之别。这意味着我刚刚开始的初恋迅速中断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周弄的破败。 十八岁那年也就是我母亲死后不久,我在食品公司的冷库做装卸工,整天焉 着脑袋瓜子。周涛却不得了,开着一辆桑塔纳车子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地主和资 本家的后代终于光明正大地开始了挥霍和享受,政府在发给周涛驾驶执照之前, 还发给他父亲一笔数额极其可观的金钱,按照报纸上的话说,叫做落实政策。 我想,政府什么时候也给我落实政策呢? 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迅速被躯干内部莫明其妙的骚动所掩盖。如小猫叫的 声音驱使我在深夜独自一人时放肆地审视内心,暗暗发出接近幸福的颤栗。我还 常常做梦,点点以一个高大女人的面目掠过我甜蜜的梦境,让我惊慌不已。我至 今也不明白这种梦境的两度出现,对我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一个高大的女人,对 我意味着什么?点点只有十六岁,而且一点也不高大。但这丝毫也不影响我青春 期的想入非非。 1987年秋天,我被告知患了肝炎。一段被隔离的日子,唤醒了我对张金泉一 度中断了的记忆。尽管张金泉这个狗杂种的印象在我的心中慢慢淡薄,我对他的 敌意却始终没有消除。事实上,有关张金泉昔日的风采,并没有随着我母亲的去 世和他远离周弄而烟消云散。一种普遍的说法是,张金泉除了有点那个以外还真 没有什么。 在我深刻地意识到周弄破败的那些日子里,林菲却频频光顾着破败的周弄。 她一反昔日的趾高气扬,不厌其烦地和周弄的男女诉说着同处周弄的美好时光, 当然主要是与周涛的父母说。说多了,周涛的父亲说:“这事我作不了主。” 周涛说:“我没有意见。” 林菲笑着说:“点点那里,我们去做工作好了。” 对于这样的节外生枝,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我认为这比较符合客观 现实。张金泉是人民医院的院长,周涛的父亲是落实了政策的资本家,一个做官, 一个有钱,很门当户对的。我是什么,我是食品公司冷库的装卸工,我的父亲是 个嗜酒如命的醉鬼。 点点说:“我已不是一个小孩子。” 谁也不知道人民医院在我心目中真实的形象。我说过讨厌医院,也说过要当 人民医院的院长。虽然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但都有据可循。对人民医院最初 产生恐惧是在我四岁的时候出痧子。这种学名叫作麻疹的小东西,在七十年代初 期还真像如临大敌,它在彭城的猖獗有点接近1987年的肝炎。毫不夸张地说,我 为此差点丢掉小命,落下的后遗症就是,哪怕是寒冬腊月只要一急就满头大汗。 据说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是张金泉。当时张金泉还是个外科医生,那 天他并不当班,是出于对工作的负责下了班又去转了转病房,才……这是一种比 较正宗同时也比较传统的说法,野一点的说法或者说闲言碎语的版本则是,张金 泉对我一直来就很关心,如果不是我住院他根本就不会下了班还去医院。就此当 然可以引伸出许多的话来。最隐晦的一句大意是,我可能是张金泉的儿子。 四岁的孩子可能刚刚懂事,在那一段日子里我经常在想,我为什么不能是张 金泉的儿子呢?张金泉比我的父亲不知要强多少倍,我从小看不起我的父亲道理 也就在这里。懂的事多了,我就不这样想了,譬如说出痧子,我粗暴地认为这是 医院不负责任的后果。我最初的记忆就是这些,它使我经常满头大汗,也使我抬 不起头来。如果时光倒流,你在七十年代的周弄,很轻松地就可以认识我――一 个满头大汗同时又耷拉着脑袋的忧郁少年。整个七十年代,我就是这样在周弄游 荡,在猖獗的闲言碎语中不动声色。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假象,隐藏在这种 假象背后的是不可告人的恐惧。 我在父亲“小杂种”的骂语声中茁壮成长。我鄙夷父亲,我可以忍受他的拳 头,但我无法忍受他的懦弱。有一阵子,我挖空心思地寻找证据,我要证实父亲 的骂语和街坊的闲话确有其事。换句话说,我要捉奸,我要捉母亲与张金泉的奸。 这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我居然成功了。我的所有行动是在被动地跟随周涛 偷窥女人汰浴开始的,尽管我阻止了周涛的碎嘴子,但我无法否认事实。我看到 了那个女人的背影,在那一刹那我内心充满了恐惧,这个朝夕相处的女人的背影 我太熟悉了――她确实是我的母亲。问题是,我母亲怎么会出现在人民医院严格 控制的锅炉房里? 问题是周涛提出来的。 我已经不那么忌讳了,我说:“你听到林菲这只骚□那天晚上的辱骂了吗?” 周涛说:“当然听到了,我想周弄的人都听到了。” 我说:“你听到了什么?” 周涛显然为难了,眨巴着眼睛望着我。 我说:“没关系,你说吧,你听到了什么?” 周涛说:“她说,她说你妈勾引……”含糊其辞。 我说:“周涛,你听说了,可是你看到过吗?” 周涛说:“没有。” 我说:“但是,我看到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暮春的夜晚。我一如既往,和周涛跑到人民医院的 院子里,传达室的老头见多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任我们东游西荡。天黑下来时 我翻过围墙跳到医院二楼的平台,又顺着自来水管子往上爬,在高处自由自在地 俯视一切真是妙不可言。我看到围墙外边周涛手舞足蹈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他 在乱喊乱叫,我屏声息气努力想听清周涛到底在喊些什么,结果我听到了几声男 女怪里怪气的说笑。我迅速找到了声音的发源地――三楼东面数过来第三间。 男的说:“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女的说:“不是来了吗?” 两人说着就搂抱在一起。 隔得有些远,我听不清楚他们的说话,当然也分辩不出是谁了;两个人搂抱 在一起,我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是,一下子给我的感觉却是恐惧,一种似曾 相识的恐惧。女人又说了一句什么话,男的就摸索着伸出一只手去按日光灯的开 关。我看清楚了这只手,白白的有些肥胖,手指上不太相称地长了长长的黑毛… …是不是张金泉这个狗杂种?这样想时我沉浸在获知别人隐私的快感之中。我的 快感迅速被另一种怪里怪气的声音湮没……我的心跳突然加速,那个女人不堪重 负的喘息声居然是如此的亲切。我的手一松,两只脚随之失去了力量,我猛烈地 摔落下去,同时不由自主地发出惨烈的尖叫:“啊……”划破寂静的夜空。 “谁,谁……”看门的老头乱喊乱叫。 命该无事,在二楼的平台上我翻身而起一点也不觉得疼痛,我跳下平台后有 些慌不择路了,一头扎进阴暗的角落里一间虚掩着门的小平房。惊魂未定,一阵 浓重的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听见看门老头在外面自言自语:“刚才还看见的, 怎么一晃就不见了,总不会躲到太平间里了?”顿感毛骨悚然,一动也不敢动了。 等到外面没有声音了我悄悄溜出屋子,临走时看了一下小平房的门楣,上面赫然 写着三个白色的小字:太平间。 周涛说:“你看见什么了?” 我恶狠狠地说:“你想,我看到了什么。” 第二天,母亲看着我一蹶一拐地走路脸色有些异样,她跟着我在屋子里走出 走进。我知道母亲很想和我说话却无从说起,我也一样。我内心的恐惧,随着少 女点点的一步步走近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我去了一次人民医院,看了看三楼从东 面数过来第三间的门楣,是医院的值班室。从半开半掩的门缝里望去,我看到林 菲神色慌张地翻寻着什么。我迅速离去。我想,林菲的行径在本质上也许与我是 一致的。 张金泉气宇轩昂地走在二楼的走廊上,我和他打了声招呼,他看到我一蹶一 拐,就关切地问:“怎么摔成这个样子了,我给你看看。” 我看着他伸出来的肥白的长了些黑毛的手,冷冷地说:“没事。” 张金泉说:“都摔成这样了,还说没事。”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如果不是这双手,如果不是这一间屋子,如果不是我的亲眼目睹,此时此刻 的张金泉一定会让我心生好感。即便如此,我心中还是涌出些许的内疚和不安。 坦率地说,这个时候我懂的事情已经比较多了,知道有些事情也并非不可原谅, 譬如张金泉和母亲偷情,或许就有着很深的渊源。只是我在感情上一下子无法接 受而已。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父亲。 父亲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劲胡乱地骂着:“张金泉这个狗杂种。” 我惊异地发现,父亲的喝醉和骂娘有着相对严格的时间规律,一般间隔二十 天左右,而这一天前后母亲通常就有些心神不定。在真相大白以后,我终于意识 到印象中苍老又懦弱的父亲原来是那样的清醒,他的醉酒实际上是一种宣泄,以 一种无关紧要的方式表达一种无从表达的东西。有趣的是,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 契合了我由来已久的恐惧和因此而产生的欲望。点点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 始终保持着咄咄逼人的美德,这种美德让我永远都无法从容起来。我的感觉中, 点点从初现少女美丽的那一刻起就已长大成人。 点点很生气,虽然她的内心柔情万端,但她真的很生气。 我和点点交往的时间不能算短了,我应该充分地认识到,她对所有懦弱的不 善克制的感情有着多么强烈的排斥。点点从小就不喜欢周涛,就是因为周涛的懦 弱。不幸的是,我以为我在本质上和周涛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尽管表面上截然不 同。聪明的点点应该明白这一点,她在爱我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所表现出的咄 咄逼人,与其说为了唤起我的自信,不如说是她隐约意识到我和周涛在某些方面 是如此相似。点点太了解我了,她所知道的我的经历已证明一切,所以用不着我 再解释或者倾诉了。 点点说:“小冬,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说:“我妈快不行了,我心情不好。” 点点说:“别吓人,你妈都死三年了。” 想想也真是,我完全被自己居心叵测的欲望搞糊涂了。我无法向点点说明一 个问题,这个问题说出来连我也不相信,那就是:我对点点并没有爱情。换句话 说,我从来就没有爱过点点。如果许多年以后我对点点说我很抱歉,我一点也不 会惊讶。可是点点呢,她会原谅我吗?我并不爱点点,可是我粘附着点点。我利 用了点点的善良和反叛,我蓄谋已久的动机源于我深藏不露的某个疑惑。七月十 三日。它是那样的危险,作为一种象征早已让我对一切美好的东西充满勃勃杀机! 为了这个可能只是一个瞬间的念头,我精心设计了许多个方案,我决不会错过即 将到来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点点说:“小冬,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下决心了。” 点点说:“我就是要你下定决心。” 点点,你错了!点点,你的美丽十二三岁已经初现。许多年过去了,你一如 既往,所以你劫数难逃。 我说:“点点,你不该爱我。” 点点说:“可是,我已经爱你了。” 我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可能是你父亲的儿子。” 点点说:“你真信了这种鬼话?” 我说:“难道你不相信?” 点点说:“这怎么可能呢?” 我说:“万一是呢?” 点点说:“是与不是,你妈最清楚。” 我说:“可惜我妈死了三年了。” 点点说:“你妈临死前没有说吗?” 我说:“她也许来不及说了。” 1989年七月十三日,我走向城南花苑走进点点卧室时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 些什么。一切铺垫工作都已彻底完成,计划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相当完美,高潮呼 之欲出。我已不想多说什么,也许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会丧失我孤注一阵的勇气。 毕竟我良心未泯,毕竟我将伤害的是深爱着我的点点。 我慢慢地,然而是坚定地走向点点…… 形势很好,正如我预计的那样……点点开始解衬衫的纽扣,她脸上的红晕渐 次生长出来。她还年轻也还很害羞,可是她决心为她心爱的男人献身了…… 我真想大喊:“不要!” 我没有喊,我不能喊。多少年了,我一直都在盼望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点点终于背过身子,她的两只手摸索着解开了背脊上的乳罩搭扣……我注意 到了她双手的颤抖。我热血沸腾,我感觉到了来自骨骼内部的前所未有的冲动。 完了。点点赤身裸体时顺手把台灯熄了。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动作啊,它葬 送了我心中全部的愿望。在这一瞬间,我分明想到了人民医院三楼值班室那只肥 白的毛茸茸的手,确凿无疑的张金泉的手。 “快来呀!” 点点,你不该这样说。你的呼唤与我听到的我母亲那会儿的声音如同一辙。 少年时代目睹的罪恶风掣电闪般袭击了我。点点,原谅我,我该走了。没有风。 我看见窗是关着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但是我打了个寒颤。 我说:“我想喝水。” 点点说:“喝吧喝吧喝够了你就别来了。” 确实不该再来了,我罪恶的目的已经达到。就在我打了个寒颤的时候,我母 亲走了,这是三年前的今天发生的事。母亲临终前呼喊着我的名字说了一句她一 生中可能最重要的话然后沉沉睡去。我可以一字不漏地告诉你,那句话是―― 你不是张金泉的儿子! 事实上我天使般的行动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成功的可能,我选择了一个错误的 时间和错误的地点。自从我走进张金泉的屋子,我的一举一动就已遭到来自林菲 的监视。台灯熄灭的一瞬间我听到了门外钥匙的轻轻扭动声,黑暗中我夺门而出 时和张金泉撞了个满怀。 我怒不可遏:“张金泉,你这个狗杂种!” 张金泉说:“我是个狗杂种,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点点哭叫着:“赵小冬,你是个孬种!” 骂得好!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天衣无缝的报复计划中唯独没有我曾经咬牙切 齿的张金泉。我错误地将仇恨的目标转移了,我不但伤害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纯 洁的心灵,也糟蹋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初恋。我豁出去了。 我说:“张金泉,你操了我妈,我操你女儿。” 张金泉说:“你无耻。” 点点说:“赵小冬,你这个孬种!” 我说:“张金泉,我放过点点了,所以我饶不了你!” 我冷笑着,慢慢握紧拳头,然后狠狠地打了出去。第一拳,我看到张金泉的 鼻子歪了一下;第二拳,张金泉的脸上绽开鲜血的花朵;第三拳,张金泉像死猪 一样倒了下去。 我说:“你他妈活该!” 我大步走出城南花苑时感到心旷神怡,在浓重的夜色中禁不住大声高唱。 我热泪盈眶。妈妈,多年以前有个男人欺侮了你,今天我为你报仇了;妈妈, 你可以安息了…… 夜晚的星星照耀着新桥路显得一望无边,不远处是正在拆除的周弄,还有我 曾经留恋的竹林。它们勾起的只是我对母亲的虚伪的怀念。七月十三日将一去不 复返。母亲之死所滋生的我对阳光的卓越敏感正和夜色茫茫的新桥路一样疲惫不 堪。 (完) 作者: 黄培林,男,1964年生,现在浙江省海盐县水利局工作。 邮编:314300 ,电话:0573-602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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