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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灯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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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灯罩 作者:卢云峰 两个太相似的人就像两根平行线,连交叉点都没有。 那一晚忽然下起雨来,雨声如忙碌的算盘珠劈劈啪啪。我关上门,独自坐在灯 下冥想。那盏台灯戴着前妻制作的粉色灯罩,光线柔和得令人迷醉。她在制作小饰 物方面很有一手,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她别的方面的长处来。哦,对了,她很会 料理东西,比如说衣服,每一件都熨得挺刮、笔直,她连三角裤都不马虎。另外, 她的糖醋排骨烧得也不错。看来,她的优点还是有一些的。可她的脾性让人捉摸不 透,她是个变化无常的女人。 在灯下,我感到寂寞、无聊。我喃喃自语:雨打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我信手翻着李渔的《十二楼》,这本书是我半年前从区图书馆借的。当时,我只草 草翻了翻,便把它弃之角落。区图书馆在年底寄来催书单,我在局部地区找了找, 结果没找到,只好把这事放下。不久区图书馆一位女士打来电话,说那本书是“孤 本”。我对“孤本”两字很是敏感,便忍不住在电话里与她辩论起来。对方对我的 论辩似乎充耳不闻,她用尖尖的语音告诉我:必须处以五至十倍的罚款。我感到很 “冤”,心中愤愤不平。主要不是吝啬那几张人民币,而是因为这本书我还未看出 个子丑寅卯来。再说,那本书绝对与“孤本”沾不上边。我又采取不予理睬的方式。 然而,区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极端负责任,一位男士再次打来电话。我想了又想,便 拨通了市文化局办公室主任的电话。那主任十分“仗义”,说“我打个招呼,免于 罚款,不予追究”。为此,我还在“香满楼”陪这位主任喝了一瓶“干红”。喝了 “干红”回到家,蒙头就睡,睡醒了才发现那本《十二楼》就垫在枕头底下。 在那个下雨的晚上,我老想上厕所。那本翻开的《十二楼》始终吊不起我的胃 口。还是搁着吧,不必勉强,一切随缘。这正像我与前妻的关系,我们结婚不久就 匆忙离婚,就是因为缘分太薄。我们的婚变让了解和关心着我们生活的人们吃惊和 猜疑。婚前,我们相处得不错,婚后,彼此却觉得难以容忍。那张鲜艳的结婚证如 一道燃烧的屏障,烤炙着彼此的灵魂。婚姻让我变得迟钝、麻木,却使她变得异常 敏感、刻薄尖酸,甚至歇斯底里。说实在的,我们都没有第三者,也没有难以启齿 的毛病,性格也不乖戾。也许是寄予了太多的厚望和幻想,一旦摘去面纱,抹掉雾 霭,便会倒吸一口冷气。婚姻让我们的激情冷却成灰烬。面对一堆白灰,她感到窒 息,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晚上,我散步回来,对她说,很抱歉,我可能敲错 房门了。她也不虚伪,淡然一笑说,那就别进门了,免得浪费时间。分手的过程, 简单如一道算术题。我们多像两位智者,明晓事理,干干脆脆。 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家门仍开着。我曾经关上门的,怎么门又开着。我老是 犯这种错误,我为自己的健忘而惊悸。健忘是衰老的再现,我才三十一岁,还不至 于这么早就衰老吧。记得上个月的十三日,我刚领了八百元的工资,午睡的时候, 忘了把门关严,小偷长驱直入,从容不迫,取走了我兜里、包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小偷还留下一支口香糖在我枕边,这是一个有趣的小偷。我在那个中午睡得异常踏 实、香甜,梦中还倚在吧台一角喝着醇香的咖啡呢。老板娘玉指如葱,她不停地给 我加方糖。我说够甜了。她笑着说,让你一次甜个够。事后我还暗自庆幸,亏得前 天收的一万元互助会会钱及时放进银行,要不然真的是“大出血”了。 我刚关上门,居然有人来敲门。谁?门外的人没出声。是谁?我再问。是我。 答者声音温软轻柔。开了门,见到一张清新、生动的面孔。那是冯津津,我中学时 同学冯天的妹妹。虽然有些年头没见面,彼此感觉不那么陌生。津津比以前略为丰 满些,但依然是那种苗条型女子。以前的津津瘦得一杆青竹。 mpanel(1); 津津说自己有事找住我隔壁的老池。我说老池他好像出去了。津津说自己必须 等到他。我说,那就进来坐会吧,老池说不定晚些才回来。津津进来落了座。我倒 了杯开水,里面放了几朵桂花,那瓶桂花糖是我姐姐从乡下带给我的。津津像是口 渴了,她接过去喝了一口,然后说,我在家也喝这个,味道真不错。是吗?我为此 感到高兴。 哎,你可以拨打老池的手机,我说。 他关机了,津津说。 BP机呢? 也没回。 哦,那就只能等了。 是的,只能等了。 我们在那张靠窗的长桌前坐下。窗外的雨声滴嗒有致地下着,室内的灯光富有 情调。 津津说,今年夏天一点也不热。 是的,想必冬天也不会太冷,我说。 我倒喜欢四季分明。 我也是。记得小时候,冬天的雪花又大又好看,掉在手掌上也不会一下子化掉, 屋檐下的冰凌一根根挂下来,像擦亮的刺刀,冬天的风景使人精神抖擞。冬季使人 怀想和期待。 我忽地忆起一篇小说――《暧昧的季节》,小说写四个男女(两对夫妻)外出 旅游时产生的暧昧感情。故事自始至终笼罩着一种暧昧气氛。我忍不住笑了。那篇 小说的作者不是别人,就是我。 她注意到我的笑容,似乎领悟到什么,也露出飘忽的笑意。 我忍不住想抽烟,但又克制住。这时,隔壁传来开门声。我说,可能是老池回 来了。 津津欠了欠身,走到门口,谨慎地探出身子,立即又回来。 那不是老池,是老池的妻子。津津边说边又坐下。 老池妻子好像身体不太好,面呈菜色,而且进进出出没什么表情。 我点了支烟。 老池这人看上去总是有心事的样子。 谁看上去没有心事呢? 我无声地笑了笑,然后转了话题。 你还在原单位?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个单位。 不,我下岗了。单位效益原来挺好,硬是让那个厂长给搞垮了,工人的血汗钱 都流进他的腰包,他在杭州买了幢别墅,在本市湖东路买了三间门面。工人们多次 到市政府上访,市里派工作组查过帐,但查得不彻底,他只退赔了七万多元钱,然 后打通关系进了另一家集团公司,照样过潇洒的日子。据说市里某领导认他作侄儿, 他的腰板更硬了。这三四年来,他把国有资产变卖得差不多了,厂里三百多人被他 害惨了。 那个厂长我也认识,他可是五毒俱全的。 就是这么一个人,全工厂人怎么告也告不倒。 这年月,有些事总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在老池单位做临时工已经有半年多了,眼下有个转正机会,我想请老池帮忙。 老池他人不错,肯定会帮忙的。 那也难说,什么事都不容易的。 我同意她的看法。 那一晚,她等到十二点,老池还没回家,她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就在十二点钟 声响起时,她起身回家。 第二天晚上,津津在楼梯口碰到老池,老池说自己有贵客在华侨宾馆等,只好 抱歉了。津津一脸沮丧,踏进我的家门。 找老池也真不容易,白天,他又不在单位。 要不我替你跟老池说说看。 这样行吗? 我试试看吧。 津津如释重负,叹了口气。 第三天晚上,津津悄悄走进我家。她告诉我,自己白天已找过老池,那事没什 么指望了。 老池他不肯帮忙? 老池说自己想帮忙,关键是看对方乐不乐意接受。 这是什么话? 老池一定是饥饿了。 津津说完这话,咧嘴一笑,她笑得有些勉强。 我拿出一根烟,点燃,猛吸几口。 能给我支烟吗? 我当然没有拒绝。 老池以为离了婚的女人就该贱,可我再贱也不想上老池的床,他那一口黄牙看 着就叫人恶心。津津的情绪较为激烈。 老池真他妈的是畜牲!我忍不住骂他一句。 津津看上去有所失控,她抽烟的姿态有些轻佻,她指甲油的颜色鲜艳欲滴。 我连忙安慰她:津津,无所谓的。这世上又不是只一条路。陆路不走可以走水 路么。你学过五笔吗? 会一点,不是很熟练。 我可以帮你引荐。我们市府大院有文印中心,那里或许需要人。 进文印中心也需要路子的。 我可以努力努力。 为津津的事,我忙乎了一阵子,虽说不是那么容易,但总算是办妥了。津津开 心,我比她更开心。 她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说是要请我客,我婉言谢绝。我知道,那几张票子来得 不容易。 有一个晚上,津津突然来访,她把门捶得震天响。我开门时,看见老池正阴着 脸,拎一袋垃圾下楼。津津装作没看见。她满脸光彩,叫我一声: 大哥,你好。 我有些无措,站在门口光是傻笑。 她放下一袋礼品,然后像个女主人似的倒了杯开水仰头就喝,喝完了还说: 我呀,好长时间没这么高兴过,真的,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我好像被她感染了,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全身的血液加速流动。 津津,我这里有干红,咱们得好好庆祝一下。 总不能喝给旁人看吧。 我领会她的意思,把门关上。 我去倒酒,她的双臂从背后绕过来,环住我的腰际。 我放下酒杯、酒瓶,犹豫片刻,然后返身抱住她。她扬起头,闭上双眼。我俯 身迎接她温热的双唇。 尔后,我作了解释。 我不是老池,我不想乘人之危。 你当然不是老池,我也不是轻佻女人,但是,在你面前,在今晚,我想轻佻一 次。 津津,你可能不了解我…… 我已经了解你,我知道你的情况。 我不清楚津津了解我多少,我感到无措。 相信自己的感觉,没错的,津津在鼓励我。 我的心头豁然一亮,原来所谓的男女爱情就是瞬间即逝的感觉,如风溜过树梢, 如雾迷失山涧,如鸟掠过水面。 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承接彼此,两厢情愿,自然为真。津津是个不错的女 人。 事后,我们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开始对话。 那纸灯罩很别致,是不是?津津先开口。 毕竟旧了,该换个新的。 新的也会变旧的,我看还是留着好。 那就听你的。 你的前妻,她怎么样? 她的思维有些特别,脑子里经常冒出怪念头。她说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女人。 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是这一类人,我和她骨子里的东西非常接近,比方说,我们都 喜欢烂苹果的味道,我们都特别怕蛇,但又特别喜欢吃蛇肉,我们都讨厌春天…… 你们还是有缘分的,那灯罩能说明一切。 可我们彼此都觉得缘分已尽。也许,两个太相似的人就像两根平行线,连交点 都没有。 你遇见过她吗? 我听人说过,她如今仍单身,别的就不清楚。 她仍在关注着你,你知道吗? 可能。有时候,我有感觉,尤其在晚上,我就觉得她站在楼下某处抬头看我窗 户的灯光。 那你可以找她。 我不会,她也不会来找我。我们不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但我总觉得你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并不是这样的。 我很难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有些事情你明白不了。 津津摇摇头,嘴角掠过一丝涩涩的笑意。 从那以后,津津就没来过我的居所。我和津津依然在同一个大院子上班,有时 候遇见,彼此打个招呼。 大约过了一年,津津打电话告诉我,说自己有眼疾,不得不放弃目前这份工作。 我说,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是找到了。她说了新单位,我怔愣片刻,然后说“恭喜恭喜”。 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津津终于在老池手下做了一名出纳员。 老池的妻子患肝癌死在医院里,那是几周后的事情。我看到老池在邻居面前抹 了几把涕泪。老池才四十八岁,他是中年丧妻。 几个月后,老池把津津领上楼。这回,老池满面春风。我注意到,老池的牙齿 仍然黄灿灿的,真像是金黄的玉米粒。有邻居说,老池太快了。有的却说,老池艳 福不浅哪!那语气不像是讥讽,倒像是羡慕。 我每次上楼下楼遇到新婚的老池夫妇,总是百感交集,喉咙里像堵着一块东西。 后来,我在开发区那儿买了幢房子。这样,我就很少遇见老池夫妇。有一次, 我骑车路过购物中心,看到门口站着一位大肚子,像是津津。我从车上下来,躲在 暗处定神细看,果然是她。她的模样有些滑稽。大肚子女人看上去总是那么滑稽。 初秋的某个夜晚,我坐在窗前翻看《契诃夫手记》,我的目光逗留在第七十七 页的一段文字上:N 早已爱上Z.Z 嫁给X 了。结婚两年以后,Z 来看N ,她哭着, 像要告诉他一些什么,N 总以为她一定是要告诉他她对于丈夫的不满,聚精会神地 倾听。但是她告诉他的却是:她爱上了K. 契诃夫真是一个俏皮的家伙,他把所谓的男女爱情设置成一种有趣的游戏。有 点意思,不愧为大师。 一只蝙蝠唐突地闯入我的居所,它盘旋数圈后仓促离去。外面起风了,树叶在 风中唠叨个没完,像菜市上饶舌的妇人。我立起身,走到阳台上,伸了个懒腰。刹 那间,我又有了一种感觉:我的前妻正站在楼下的瓦砾堆上抬头看我的窗户。我连 忙俯身四顾,但楼下杳无人影。我不禁摇头苦笑。我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感觉 真不错。我又想起了前妻的一个优点,她喜欢闻我身上的烟味,因此她从不阻止我 抽烟。她对抽烟减寿的说法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她说,即便减寿,减的也是老朽后 那段寿命,不足惜。她这人有些固执己见。 忽然响起敲门声,在这个秋风如水的月夜,谁会来敲我家的门呢?打开门,不 速之客竟是前妻。看得出,她是特意造访我。她精心修饰过,虽装扮略显俗气,但 还算得体。 进来吧。我礼貌地做了个手势。 她环顾四周,然后把目光逗留在那粉色灯罩上。 我给她倒了杯开水,放上桂花糖。 她说自己不喜欢喝甜的。 我赶紧换了一杯茶水。 她说:我在二楼晓敏家玩,她说你就住在楼上,我顺便上来了。 哦,是这样。 听说你在写小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哪会写什么小说呀,谁在瞎扯。 不敢承认? 那玩意多没出息。 虚伪。 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我总感到底气不足。数年不见了,她还是一副盛气凌 人的样子。这种固执的女人,其性情是改不了的。 你好像没变样,我看着她说。 老了,明年就三十岁了。 该有个归宿了。 归宿?你以为找个男人就是归宿? 女人不都是这样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一个人也是归宿呀,只要灵魂找到栖息地就行。 深刻的见解。 你在嘲讽我? 没有,绝对没有。 我忍不住笑起来,是那种放松的笑。她也笑了,无声地笑,笑时露出齐整雪白 的牙齿。 从那以后,我和我的前妻似乎接通了某根经脉,我们又开始来往。外界说我们 要复婚了。对此,我和她态度一致,我们不谈婚论嫁,至少目前如此。也许将来某 一天,我们会心血来潮,去领取红本子。也许――结果难料。 -------- 凤凰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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