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承受的"官" 王佩飞 对当官的好处，局长李长天有着深刻的体会，因此，他对如今人们用尽三十六 计来要官、跑官、买官总是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有 什么可指责的呢？ 不过，李长天自己当官却是很偶然的。这个偶然令李长天至今也不想或不敢回 想。因为过程太简单，情节太普通而结果又太美妙了，让李长天有种得来全不费功 夫的感觉。所以李长天心底就滋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劳而获的负罪感。在李长天从山 区调到川区不久又做了局长后，几个铁哥们隔三岔五地打探李长天这“地道”的秘 密，李长天心中更是叫苦不迭，着实急出几身臭汗来。 其实，事情说来确实很简单，很俗套。那时李长天在山区教学，娶了个川区的 俊媳妇，年轻人耐不住寂寞，李长天就去县文教局找局长要求调川区工作。文教局 长是个年轻的小媳妇，听李长天说想调回媳妇身边工作，不由得笑了。说要求调动 的老师上百个，理由都有一大套，唯独你这理由太低级太实在。看你也是老实人， 组织上下不为难你，就算照顾你新媳妇吧，你回去把学校的请调报告开来吧。 李长天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与他要跑几十趟花几千元等几年的心理准备大相 径庭，一时感动得上去抓着女局长的手握了摇，摇了握，差点把女局长弄昏了。谁 知，女局长非但不生气，却嗔笑着说，你这个人太老实，劲也太大了。 三天后的下午，李长天拿着学校开的调动手续去找女局长。进门后见女局长半 躺在椅子上，满脸桃花灿烂，酒味熏人。李长天关切地问局长你怎么啦，快去医院 看看。女局长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紧，中午被他们多敬了几杯，躺一会就好了。李长 天听了说局长你里间的房里有床吗，我扶你进去躺躺。女局长点点头，李长天就去 抱女局长，女局长身体轻得像面条似的，李长天就一手托腰一手托腿把女局长抱起 来轻轻走到里间，弯腰把女局长放到床上。就在李长天欲起身时，女局长两手突然 勾住了他的脖子，喷着气的嘴唇就贴到了他的脸上。李长天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呆了， 茫然无措地任女局长在他脸上亲。接着女局长又抓住了他的左手，很坚决地送到内 衣里…… 好一会儿，李长天才惊怔过来，啊的一声抽出手来，颤抖着说：局长，局长， 使不得，使不得。女局长似乎也清醒过来，盯着李长天看了一会，突然捂着脸嘤嘤 地哭了。李长天吓坏了，说局长你休息我先走了。女局长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你走， 你往哪走，你就留在县小做校长吧，年底我再给你找个位置。 李长天似听了天方夜谭，嗫嚅着说，局长，你这是……气话还是笑话。 女局长凄笑一声说：笑话？你知道县委书记史东升吧，他是我丈夫。 李长天听了不啻在头顶突然炸响了冬雷，两腿一软瘫在床边。 女局长见了，翻身下床，拉起李长天说你怎么也和史东升一样也不像个男子汉。 李长天回过神来，抹了一把汗水说，局长，这，这工作不调了。 女局长说你不调，今后就没这个机会了，史东升明年就到线退休了…… mpanel(1); 就这样，李长天到县小做了一年多校长，第二年春天调到教育局做了副局长。 九四年底，史书记六十周岁退休养老。女局长谢晓莉调地区工作。李长天就做了局 长。 李长天当官后，家里的亲人很多，烟酒很多，耳边的赞歌很多，肚里的油水很 多，孩子的压岁钱很多，伺候的人也很多。对这些李长天很不习惯，常常眉头拧成 个结。 李长天是贫穷的农家子弟出身，他是靠着家里每年那两头猪钱读完师专的。在 学校里，他很少真正吃过一顿痛快的饱饭，而学校的几个假期他都是在帮工中度过 的，对普通人家的生活甘苦他有着深刻的体验。因此他当官后给自己立下几条规矩 ：请吃不到，送礼不要，为官清正，平等待人。平心而论，李长天是这么做的，可 是，还是出现了那么“很多”不应发生的事情。局里的人私下说：现在当官的好多 该杀头，不过我们局长杀了就有点冤，给他戴个高帽子，架架土飞机正好。 李长天在官位上政绩不错口碑不错，威信不错，年纪又不大，正是飞黄腾达的 时候。看他工作上那种拼命三郎的劲头好多人议论说：这家伙正憋着劲向上扑腾呢， 看来副县长的乌纱他是非戴不可了。 可是，让人难以相信的是，李长天心里却一点也不想当官了。 李长天不想当官的念头说来已很长了。要追究根底，是那天他从女局长卧室里 出来时就有的。那天他为找女局长调动后悔得眼睛发绿，心好疼好疼。 李长天做了官后时间不长，就觉得自己不是个当官的材料。别人刚当官后心里 大都烧烤得裤子都要着火，而李长天却好似坐牢似的，痛苦得话也不会说，眼也没 处看，手也没处放了。原来李长天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却善于观察，思考，有点 冷眼向洋味道；偏偏他又喝了一肚子墨水，看了不少的古今中外的书籍，对诸如《 变色龙》、《小公务员之死》、《钦差大臣》类的小说烂熟于心，对一部写尽世间 百态教人学好学坏的《增广贤文》更是倒背如流，再加上他是穷苦出身，从小就在 别人的白眼下过生活，看不惯那些恶心的事，每遇到逢场作戏的场面，脑子里就不 由得冒出诸如“不信但看筵中席，杯杯先劝有权人”、“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 山有远亲”之类的词语来，心里就感到十二分的难受十二分的不自在。 以上这些，倒还不是李长天不愿当官的根由，关键还是他不会当官。做副局长 时，他与女局长相处不错，工作也放得开。做了局长后，要和县委政府的领导直接 打交道，问题就来了。首先是对局里工作的看法上，书记县长们的看法常和李长天 的看法相差很远，偏偏李长天又认个死理，常和头头们争得面红耳赤，闹得人家心 里很不痛快。既然头头们不愉快，当然李长天也就不会愉快。人家也不会让他愉快。 为点小事批评教育局的事每月都有那么一两次。搞得李长天的工作很被动。到了九 七年，地区通知县里考虑一个副县长人选，接替调到地区教委的马副县长工作，县 长、书记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李长天，书记让县委办主任把李长天叫到办公室来谈 谈工作，谁知不到五分钟李长天就和书记争了起来。书记很火，说李长天同志你要 注意呢，你身上骄气、傲气太浓了，这样下去很危险呢。李长天对书记的批评有点 不服，刚想争辩，书记站起来摆摆手说：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先回去，想好了，想 通了再来找我。李长天看书记摆起官架子，二话没说，起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县委办主任是李长天的朋友，很为李长天的前程担心，他特地跟到李长天办公 室劝道：你这个人大学的墨水是怎么喝的，这几年的官是怎么当的，连话都不会说， 难怪领导不高兴。 李长天说：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实话，难道给领导说心里话、实话也错了吗？ 主任说，说心里话、实话没错，不过你得注意方法策略。就说刚才书记批评你 没有重视教师队伍思想建设这件事吧，他话没说完，你就打断他的话说你们是如何 重视这项工作的，还采取了哪些措施，取得哪些效果，这么一说，不但反驳了书记 的批评，还显得书记那几点批示太浅太没内容。你想，书记能高兴么？ 李长天说：我们就是那么做的，也不是我胡吹瞎编的。我不那样说怎么说。 主任说：就因为你实话实说了，所以我说你在场上白混了。你应该让书记指示 完，并且要装作用心在听，然后，诚恳地说：书记的批评很对，我们对老师的思想 教育确实抓得不够。今后要按书记的批示，切实抓好落实，并准备采取以下几点措 施等等，就把你们已经做的工作说一遍，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李长天急扯白脸地说：这项工作我们多年来一直在抓，怎么说成是因为书记的 批示才抓呢？ 主任也有点生气了，瞪着眼说：长天，你怎么是猪脑子呢。你以为把成绩谦虚 给书记功劳就是他的了？人家才不稀罕呢，还会还给你个比你实际成绩大得多的功 劳。你没看各级官员讲话，年度总结，哪一级不是把成绩送给上级领导的，这么简 单的问题，你总弄不通呢！ 李长天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说：这不是虚伪、耍弄领导吗？ 主任气得直翻白眼，手指着李长天的鼻子说：长天啊长天，让我怎么说你呢， 你呀，你……你真是扶不起来的君子。主任说完，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看着主任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李长天心中很不是滋味，呆坐在椅子上把主 任的话认真想了一遍，觉得主任的话似乎很有点道理。再把主任教的方法与主管文 教的马副县长的应变能力一联系，就更觉得主任那番话简直是战无不胜的绝对真理 了。 马副县长文化其实不高，文革是混了初中，参加工作后，脱产进修了6 个月， 又弄了个中专文凭。当时文凭吃香，加上他脑子活有眼色，几年下来就混了个副县 长的官位，而且还干得上下都喜欢。可是李长天觉得马副县长是个很典型的官油子， “变色龙”的味道很浓。就说上次地区来检查教育工作的事吧，本来上午朱列书记 只是简单地给县教育系统的头头们说明了来意，就被县委书记叫去谈重大事情了。 可是在下午的汇报会上，马副县长却说上午听了朱书记有关教育工作的重要指示， 我们深受启发和鼓舞，大家中午没休息，对朱书记的指示进行热烈认真的讨论，大 家一致认为，朱书记的批示为我县教育工作指明了方向，找出了问题，想出了办法， 按照朱书记的思路，我们制订了以下十二条措施……等等，其实，这所谓的十二条 措施除了前面一条，后面一条是马副县长新加的空话以外，都是早已开展过的工作， 根本不是什么中午不休息讨论出来的。中午几名管教育的头头除了李长天不喝酒， 马副县长要汇报不敢喝酒外，其他几人在饭店里一个个喝得醉八仙似的，现在还都 满嘴酒气，臭烘烘的。所以李长天当时心里既佩服马副县长能吹会拍，却又为他悄 悄捏着一把汗，怕朱书记万一提出要看看会议记录什么的，那可就砸锅了。谁知， 朱书记却十二分的满意，说有你们这样的认识、这样的干劲、这样的措施，教育工 作肯定能搞好。我认为你们那十二条办法很有指导性，要上报到地区教委，要登报 纸，给各县区传经送宝，发挥以点带面的作用，促进全面教育事业的大发展。 马副县长听了朱书记的指示连连点头。散会后亲自点将连夜写了一篇文章，说 朱书记为×县教育开了十二剂良药，在全县教职工中引起强烈反响，大家由衷地说 ：我县教育工作这把锈锁让朱书记的金钥匙打开了。我县的教育工作有望了等等， 结果上了地区报头版头条。 一个月后，县里成了全地区教育工作先进县，又一个月后，马副县长荣升为地 区教委主任了。不过说心里话，李长天不佩服马副县长，他佩服尉迟县长。尉迟县 长在上任时一下退掉政府大楼里好几十个吃皇粮的闲人，并撤换了十几名不称职的 科局级干部。有人扬言要暗算尉迟县长，尉迟县长在电视上叫阵说：有人要放我的 血，从今晚起我睡觉不关房门，在家恭候。果真，尉迟县长家一连几天晚上都敞着 房门，结果暗算的事未发生，政府大楼里头头们的责任心、工作效率却明显地有了 提高。 李长天就这么想了半天，临了，却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唉，想这些干什么呢， 我既学不了马副县长，也学不了尉迟县长，唯一能做的就是辞官教书，给能当官的 人让个位子。 李长天回家吃午饭时，把辞官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开始，妻子认为他是说笑话， 后来见李长天真是想辞官，火了。说：李长天你莫非有精神病，李家祖宗八代百年 就你这代坟头上冒了青烟出了你这个官官，你怎想不做了呢。做官可是别人连做梦 都在想的事啊，你不想想，在没做官前你是个什么样子。你爹你妈是什么样子。我 又跟着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罪。在乡里食堂做饭时那几个牲口每次喝高了酒就 在我身上乱捏，你做了官后我身上好似有了电，他们再不敢伸手了，还把我转了正， 又调到县中学来做收发，这都不是你当官带来的好处么。可我刚享了几天福，你这 没良心的要图什么心安辞官，你这不是害我们一家老小吗？哎呀呀，老天爷啊，我 前辈子作了什么孽呀，怎么找上你这个不开窍的生瓜猪脑子呀。 妻子哭闹了一阵，抹了把泪水饭也不做就跑回了娘家。下午，岳父，孩子舅舅， 孩子姨姨和自己的大哥等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李长天的家门。岳父是老私塾生，虽 然古板，却很正直，李长天很敬重他。见老人家来了，李长天忙让坐倒茶，孩子舅 说姐夫你莫瞎忙了，这茶我们也没心情喝。李长天不解地问：什么事呀连喝茶的心 情都没啦？孩子舅说，我现在正在跑调动，是县中学的刘书记帮的忙，你不当局长 了，人家还能再操这份心吗？大哥说：长天你真是的，怎能有这种糊涂想法呢？看 你现在的日月，过得多滋润。村里人谁不眼红。你怎能辞官呢。就是不为你老婆孩 子，也得为你侄儿想想啊，难道你想叫他在山里受一辈子苦吗？ 李长天让他俩说得心里乱乱的，放下水瓶，坐到沙发上发愣。岳父见了，对长 天大哥和自己的儿子白了一眼说：看你们都想的什么，说的什么，长天是公家人， 要为公家着想。怎顾得上想你们这些小事呢？又说：长天，你刚过而立，年富力强， 今年考生高考数全地区第一，全县百姓有口皆碑。现在正是你展鸿图为民办事的好 时机，你怎能急流勇退。当然，我知道你心有苦衷，知你的人品和为人，你是一片 舌头说不出两种话语，一颗良心做不出两种事情。更知道如今做官难，做好官更难。 可孟老夫子说得好，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 乏其身。如今马县长荣升了，依我看他那工作非你莫属。这样就能更多更好地为民 办事，人生在世，岂可为一己私念而置大义于不顾呢？ 老岳父一席话，听得李长天哭笑不得，说您老说得在理，可我知道我自己不适 合当官，更不配做这育人子弟的官。 妻子听了圆睁着眼说：不配？怎么不配？你做这几年官，贪了？占了？坑人了？ 害人了？我看那么多经常不做人事的官，日子过得比你还舒心呢。你只为你那狗屁 心安就不顾这一大家子人的死活，真是狼心狗肺。天啊！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啊，刚 过了几天好日子就…… 姐――你哭什么呀，你让姐夫好好想想嘛。小姨子止住了姐姐的哭闹，走到李 长天身边，拉着他的胳膊摇着说：姐夫呀，你的心真好硬呀，一家人劝你半天，你 连点回心转意的意思都没有，看把姐气的。姐夫呀，你就不要辞职了吧，姐夫呀… …小姨子边劝边摇，那身子几乎要贴到他的头了。李长天不由得想到那天他摇女局 长的情景，蛇咬似的猛站了起来甩开小姨子的手，红着脸说：算啦算啦，我这官不 辞了……李长天这么一说，大家脸上便都有了笑容，孩子舅舅说姐夫那我们就走啦， 不影响你上班啦。一行人就又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晚上，李长天从局里很晚才回家，妻子没有睡，躺在床上等他，待李长天宽衣 熄灯后，妻掀开李长天的被子，翻身靠了过来，将脸偎在李长天胸前，那手就慢慢 地抚过李长天的胸脯、小腹，在李长天敏感部位似春风拂柳般温柔起来。李长天本 来心情不好，对妻子也有气，可让她这么一动作，李长天的气就消了许多，又想到 她跟自己这么多年，也受了不少的苦，白天跟自己闹，也确实是怕再吃二遍苦，再 受二茬罪。唉，想想以前那些个日子，也确实难为她了。想到这里，李长天的心里 就油然生发出一股激越的柔情，便伸手将妻子轻轻地拥在身下，很尽心尽力地做起 了幸福工作…… 李长天打消了辞官的念头不久，局里的打字员小吕和清洁工小万出了件“花事”。 说实在的，这事在如今也算不了啥。可偏偏这小吕是县财政局郑局长的儿媳，而且 在她和小万做那事被人抓住后，竟然提出要和郑局长的儿子离婚，这问题就不能不 大了。 原来，小吕两年前在郑局长家做小保姆，郑局长的儿子小郑被小吕的美貌打动 就强吃了禁果，就在郑局长考虑怎样打发小吕时，小郑在外面争“吧女”被人暗算 了一只眼睛，成了实实在在的独眼龙。郑局长灵机一动，就娶了小吕这位如花似玉 的儿媳。谁知独眼龙婚后还是不走正道，整天在外和痞子鬼混，喝醉了酒回来就找 小吕的麻烦，小郑眼独心更毒，常打得小吕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不让小吕哭，小 吕只得在上班时偷着抹眼泪。局里的清洁工小万和小吕是同学，便常常安慰她，并 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么时间一长，俩人就悄悄好上了。出事后小吕一口咬 定是她自愿的，并提出离婚，一时全局上下议论纷纷。说什么话的都有。为此李长 天心里很恼火，就开了个全局会议，狠狠批评了局里的不良风气。李长天说：我们 是做教育工作的，更要讲人情道德，特别是不能搂错人、进错门、上错床，一句话， 就是不能乱来。古人说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 者，先诚其意。又说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可我们有些同志身在教育局， 不想教育事，不修其身，不正其心，不诚其意，专搞那些花花肠子的事，这是对教 育工作也是对自己极不负责的行为，应该受到严厉的批评。 李长天一席话，说得局机关的人点头，许多人脸上流露出敬佩的神情，而小吕 和小万俩人则低着头，连看的勇气都没有了，一旁的副局长听了李长天的话，说： 李局长的话语重心长。李局长的批评一针见血。在局机关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令 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可能有人不同意我这样说，可你们想过没有，这是件与财神爷 有关的事，我们今后要增加点教育经费，多报点差旅费什么的，那还有门吗？我说 句不该说的话，长天局长是个面慈心软的好人，这件事要是发生在谢晓莉局长任上， 早把当事人送公安了。 副局长说完，转眼看李长天，意思请他继续说，却见李长天突然间仿佛与刚才 换了个人似的，那副严肃的表情没有了，满脸红红的，眼光散落在面前的茶杯上， 一副受窘失措的样子。 副局长顿时很忐忑：李局长这是怎么啦？是怪我多言啦？可我除了给他戴了顶 高帽子外，也没说错话呀，就小声说：局长，你再说。 李长天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说：你就说吧，我头有点痛，心里慌得很。 副局长听了，安了心，很长了些精神；他平时很少有个在局机关讲话的机会， 都是敲敲边鼓，这下逮着了机会，又讲的是最让人感兴趣的××××的事，便口若 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一口气足足讲了有三个小时，听得人们眉飞色舞，唯独李长 天脸色苦苦的和当事人一样低着头，一副受审判的样子。 教育局开大会的第三天，小吕和小郑就离了，听说小郑原来不愿意，郑局长说 你丢得起这个人我堂堂一县财政局长丢不起这个人。你不但要离，还要好好送人家 走。小郑很深刻地理解了父亲的教诲，也很深沉地说爸爸你放心，好结好散，这儿 子懂。 小吕离婚的第二天早上突然刮起了几十年未见的沙暴，满世界黄尘弥漫，紧随 着沙暴的是有着要发生毁灭性地震的内部消息，小郑也顾不上欢送小吕了，一个心 思钻研在废墟里求生的学问。到下午风停沙落时，小吕和小万也双双失踪了，听说 小郑为此在啤酒屋里和那帮哥们砸了几十只酒瓶子。 小吕的离婚在政府大院内引起轩然大波，在人们为小吕有福不会享的叹息后， 便有人抱怨李长天不会做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当然这些抱怨话李长天听不到。 李长天听到的是人们当面夸他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让小吕脱离了那头牲口。李长 天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想还是理解万岁啊。自我感觉就很良好。 那天，李长天去财政局找郑局长，办那笔基建款。刚走到门口时，就听里面有 人骂：李长天真不是东西。李长天一惊止步，仔细一听，郑局长房里是几个局长在 为小吕的事声讨他。 李长天他妈的不够意思，好像你老郑把他孩子扔井里似的。审计局马局长的声 音。 老李滑头一个，他想落个主持公道的好名声呢。文化局周局长的声音。 听说地委快要来配班子了，老郑和李长天都是主要人选，他用心深沉着呢。计 委刘副主任的声音。 你们莫给老郑火上浇油了，我看李长天不是那种人，老郑也没往那处想。我们 不是来找财神爷要钱吗，还是谈谈正事吧。农业局胡局长的声音。 钱，钱个卵子。本来前段时间我说去财务厅要几十万，让那事一折腾，哪里顾 得上，如今儿媳都没了，更没那心劲了。你们要钱，找县长书记去要吧…… 李长天听到这里，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强忍住怒火，转身退了回去。 李长天刚走不多远，郑局长屋里的几位局长、主任也都出来，一看李长天在前 面，几个人不由尴尬地面面相觑，再没人言语一句，悄悄四散走了。 转眼，到了九八年元月份，县政府换届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先是在县机关 对局以上干部进行民主考评，结果长李长天等几名局长、主任名列前茅；接着是组 织部对几名得分高的干部进行单个考评，据说李长天也有不少优势，其中最明显的 一条是年纪轻。就有人推断李长天要升。也有许多冷眼向洋看官场的人高深莫测地 说：官场的事如六月的天，小孩的脸，变化无常，变数大着呢。谁升谁不升，不在 表面文章，要看地下工作的功夫了。不过，话虽这么说，很多人还是看好李长天的 行情。到李长天的办公室海阔天空的人也就明显地多了起来。审计局的马局长、文 化局的周局长、计委的刘副主任是最早去李长天办公室扯谈的人，李长天对他们中 的每个人的到来，都很热情：递上一支烟，沏上一杯茶，耳听着他们的掏心窝窝的 话，眼却死死盯着一旁书柜里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脸色旁若无人地茫然。对 李长天这种神态，马局长、周局长讨了个没趣，搭讪几句走了。刘副主任却是一点 也不在乎，倾着身子，压低声音对李长天说：长天，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怎还像 诸葛亮似的稳坐中军帐。你没看见郑大头上蹿下跳花钱淌水一样……刘副主任正说 着掏心话，不防李长天突然把《阅微草堂笔记》猛地递到他眼前说：你喜欢看热闹 吗？这里都是讲鬼的故事。刘副主任被李长天一下搞得不知所措，气恼地说：看什 么×书，还不如搓两圈麻将痛快呢。李长天说：这么有意思的书你都不看，你想干 啥，总不能整天说鬼话干鬼事吧。刘副主任这才吃狗肉喝凉水回过味来，冷冷地说 ：李局长，你莫把大家逢场作戏的话看得太重了，你不仔细想想在这大院里人气能 有几分？说完把烟头朝地下一甩，气呼呼地走了。 过了九八年春节，地委赵书记带着组织部的人就到县里来考察县政府班子了。 赵书记让县委办公室通知李长天、郑局长等几名干部来谈话。李长天几人心里很是 激动和紧张。他们清楚，在这几个人中起码要产生一名副县长。而这次谈话，可以 说是最后的角逐。至于人代会选举，那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李长天他们走进县委 办公室时，赵书记正在和地委组织部的人在里屋商量事情，几个人便坐下来等候谈 话。往常，局长主任们到一起，桃色新闻、黄色故事、黑色幽默总也说不完，可今 天，一个个正襟危坐，皱着眉头在想心事，谁也不理谁。县委秘书小季是李长天的 同学，见了这几人的神态，觉得好笑，对李长天说：长天，瞧你们几位局长这神态， 你猜我想起什么？ 李长天让小季问得莫明其妙，说我怎能猜着你想什么呢？ 小季说你看看你们这样子，与鲁迅的哪首诗对上号？ 李长天便转眼看几位局长，见老郑他们一个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脑子里一下 跳出鲁迅讽刺蒋介石等国民党大员去拜谒孙中山灵柩写的那首小诗：大家去谒灵… …静默三分钟，默默想拳经。不由得为自己刚才也是这副模样脸红起来。 这时地委组织部的一名同志出来让郑局长进去。郑局长见自己是第一个谈，满 脸的喜悦，整整西装，理理领带，又在西裤上拍了拍，意味深长地扫了几位局长一 眼，挺了挺身子，却又很快谦恭地弯下腰提起脚跟进了里屋。 郑局长进去后，文化局长老周酸溜溜地说：看大头那德性，好像是去受封似的。 计委主任老王说：老郑这家伙就是厉害，你不得不服，你看他那二层小楼，盖 得像宫殿，没有几十万怕下不来。还有他那台从香港弄来的大彩电，我看把长天所 有的家当加起来也没它值钱。 其他两位局长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老郑这两年是大发了。怕利息都能吃几辈 子的了。今天上午打他的土豪，宰他一顿。 老周说：打大头的土豪，把你们美的，他这土豪专门是给头头打的，你我小百 姓一个连边也莫想沾。 郑局长进去谈了约莫有半个小时，谈完后叫劳动人事局的胡局长谈。胡局长二 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拧开钢笔帽子，几步就跨进了里屋。周局长问郑局 长：老郑，胡汉三去谈话是赵书记安排还是你叫的。 郑局长眼一翻说：老周你这是说什么话？谈话顺序是人家组织部安排的，我哪 能乱叫呢。 王主任问：老郑，谈得怎样，都谈了些什么？ 郑局长拍了下大腿说：不错，不错，哎呀赵书记水平太高了，政策性太强了。 记忆力太好了。我看在全中国都数一数二，你看他都快60的人了，那身板，那声音， 那手势就好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似的，英气逼人，简直绝啦。有赵书记这样的大老 板，地区的工作没有抓不好的。我对此是充满了百倍信心的。 小季让郑局长这一番赞美之词弄得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插话说：郑局长，王 主任问你谈得怎么样，你老是夸赵书记身体干吗呀。 郑局长听了眉飞色舞地说：也没谈什么，赵书记真是关心下级，我刚进去就问 我多大岁数啦，家属孩子怎样啦，身体还好吗，边问边给我倒了杯水，可他自己半 个小时连一口水也没喝，精神真是好啊，真是关心部属啊。 正说着，地委组织部长出来对小季说：小季，你再给弄瓶开水。 王主任几个人见了，呼地一下都站起来，赔着笑脸争着说：你看你部长，叫一 声就行了，还亲自出来。 部长很大度地笑笑，点点头说，你们坐，你们坐。又退进房里。 郑局长说老胡真是屎肚子，我进去谈了半个小时也没喝一杯水，他刚进去一瓶 水就让他喝光了，饮驴呀。 周局长说：反正现在劳动人事局又没有多少事情干，胡汉三不喝水干什么，还 让他采花呀！上次要不是劝的人多，他那位河东狮吼早用剪刀把他那老×给剪了。 郑局长惊奇地说：老胡还有这爱好呀。这可不好，你们小声点，莫让里屋听见， 听见了老胡莫说往上蹦达了，连这无事的局长也做不成了。 周局长他们附和着说就是的，就是的，有这爱好还做人事局长呢，那叫不干人 事。 李长天听了，忍不住说：我说各位领导，你们这样臭老胡，就不怕他听见在里 面臭你们呀。 李长天这么一说，周局长他们感到很难为情，王主任打哈哈说：看长天你说的， 我们几人难得凑到一起，不说说笑话，还要学共产党宣言？背毛主席语录？老胡真 要是听见了在里面臭我们，那他就不够意思，再说赵书记也不一定相信他的话。 周局长说：老王你说得简直太正确了，赵书记人称赵马列，辩证法运用得最好， 能信你胡汉三胡话？我给你们举个例子，那次我们写个剧本请赵书记把关，只见他 接过本也没戴眼镜，二分钟看了三十页稿纸，当时我想赵书记肯定是在走过场，不 会提出什么，可你猜怎么着，赵书记竟一针见血地指出：本子写得很好，主要人物 还是要突出，加一场学习小平同志讲话的内容就可以了。你们想想，赵书记这么英 明的领导，能偏听偏信他胡汉三胡说？ 李长天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起身想走，又觉得不妥，正犹豫着，传呼响了， 一看是县中张校长呼他，李长天脑子一转，对小季说：省教委有急事找我，我得先 走。 小季着急地说：长天，就是有天大的急事今天也不能走。 郑局长听了严肃地对小季说：小季你这话就不对了，省教委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何况是急事呢。李局长你得赶快去，不要误了大事，省教委可是直接管你们教育系 统的哟。 周局长他们又附和着说：就是的，就是的，李局长你还不快点去。 李长天突然对他们几位笑了笑说：看你们比我还急呀，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 县委办公室。 王主任仿佛动了恻隐之心，有点惋惜地说：李长天这肉头。 周局长说：肉头？你说李世民肉头？他才一点也不肉呢，你看政府大院多少人 为他唱赞歌，莫看他表面与世无争的样子，心里正准备发动玄武门之变呢。 郑局长说，一点不错，李长天看起来忠厚老实，可肚子里都是小九九，想方设 法算计着整人呢，我小子他媳妇的事就是个例子。 王主任听了郑局长的话不以为然地说，老郑你这话我不同意，那事也不能怪李 长天，你没看小吕连工作都不要就和那小子跑了，说明人家是真有了感情呢。 郑局长白了一眼王主任说：那事我是不能怪李长天，可我这辈子也算忘不了他 李长天了。算他厉害。 李长天不但厉害，命还好。小季又突然在一旁插话说。 我和他是一个班里，说实话他学习成绩还没我好，毕业后进机关也没我早，可 人家命就是好，几年就当了局长，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荧屏上有像，可我至 今还是小秘书一个，而人家今后怕要成了咱父母官了。 小季的话一出口，郑局长他们不由得吃了一惊，周局长急问：小季，你这话怎 么讲。 小季说：我随便说说，发发牢骚。 周局长又说：小季你不够意思，平时咱俩关系还不错嘛，去年篮球我就送你两 个，你对我说话还藏头露尾呵。 小季为难地说：不是不告诉你们，我也是道听途说。 周局长说：就是马路消息也得说出来听一听。 小季说：好，那我就说了，不过你们可得保密，千万莫传出去。 周局长急了，说：小季你快说，莫卖关子了，我们保证不外传，谁传谁就是小 狗。 小季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马副县长空出的位子上面已内定李长天了， 不过不是抓文教，听说要做常务副县长。 几位局长主任听了又是一惊，脸色刹那间像被开水烫过似的，又像被秋霜打过 似的，几秒钟内便如度过了春夏秋冬，好一会儿才气温正常，王主任拍着额头说： 我刚才还说长天局长是肉头呢，原来他是真人不露相呀。 郑局长自语道：我说他怎么不谈话就走了呢，原来早定啦，我这臭头。 周局长由衷地说：长天真乃李世民也，英才一个，看他不急不躁的，那是成竹 在胸呀，他上，我没意见，我也正准备推荐他呢。 郑局长阴着脸说：那你们就等着去推荐吧，我先走啦。 周局长说：那我们也走吧，还谈什么呀，谈鸟毛呀。 小季忙说：周局长你们没谈过的不能走，信心还是要有的，这次政府班子又不 是只动一个人，要动一批人呢。 王主任说：就是不动一批人也不能走呀，组织找谈话是严肃的事，作为党培养 多年的老党员，起码要有点组织纪律性嘛。 周局长又来了精神，笑着说，我是开玩笑的，哪能说走就走了呢。各位老兄， 我们没谈过的人一定要好好谈…… 李长天从县委办直接回到家里，妻子见了笑说：李局长今天提前下班啦，莫非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李长天沉着脸说：少废话，你炒个菜，我今天要喝几杯。 妻子见李长天脸色难看，就不再言语，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贡酒，李长天一 声不响地连喝了好几杯，脸色都紫了。再喝，妻子不让了，按住酒杯说：你喝什么 闷酒，要喝醉的。 李长天用一只手按住妻子的手问：你真爱我？ 妻子说：看你，都老夫老妻了，还问这话干吗？ 李长天说：你要真爱我你就应该理解我支持我。 妻子说：我不爱你，当初我一个正儿八经的黄花大姑娘能嫁给你，能看上你家 那穷样，我还不是图你这个人。为了你，为了你的工作，我累出一身病来，什么家 务也不让你干，这还不算理解你，支持你。 李长天说：理解我支持我就好，那我告诉你我现在确实不想当官了，我要辞职 好好教书。 妻子吃惊地睁圆了双眼，问：你这又是怎么啦，上次不是说好不辞职吗？ 李长天抓过酒瓶，咕咕几口，喝了半瓶，抹了下嘴瞪着红红的眼睛无奈地说： 你只知道叫我当官，只知道当官好，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你没看现 在许多当官的除了捞钱吃喝玩乐外，就是对下装神，对同事做鬼，对上级做狗，上 下都不能做人，这岂不是受罪，这官我实在没本事做了。说着，李长天的眼里流出 晶莹的泪水来。 妻子为李长天的言行吓坏了，心里又是疼爱，又是惊恐，又是生气地说：长天， 你这是怎么啦。别人当官那么轻闲自如，那么越当越有滋味，你怎么就这么厌烦当 官呢，莫不是有了什么精神障碍吧？走，我陪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补记：九八年三月，在政府换届选举中，李长天以最高票当选为副县长，果 真被任命作常务副县长，随后，又被增选为县委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