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我决定今晚自杀》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我决定今晚自杀 黄学礼 纯粹的哲学行为是自戕,此乃一切哲学的真正起源,哲学家的一切均从这里出 发,唯有自戕行为才符合于超验行为的一切规矩和准则。 ――诺凡立斯《断篇》 一 车厢里的那个女人在望我,眼神像狗一样。我终于想起,刚出校门时那保安的 眼神也是这样――像狗一样。 他们为什么这样望我? 莫非他们知道我今晚要去自杀?!――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我是不会轻易改变 主意的!要知道,许多庸人是无法理解世上奇谲的事情的。 出发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报纸上说上海的大学生踊跃捐精――他娘的,为什 么不给自己留些种子?于是我决定今天先去捐精,然后再去自杀。 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在望我,眼神像狗一样――莫非他们已经知道我要去捐精?! ――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我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公共汽车在摇晃。听说车的终点站――泥沙街,有一家可以捐精的医院。到底 是怎样捐的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一想起我就头痛欲裂。 我是谁?我越来越觉得应该先跟你们谈谈这个问题。我是一个大学生――一个 混帐大学生。但自从那次帮室友阿成写了一首“广告诗”后,便成了“最有出息的 文学青年”。在这里,我还是要提提那首诗的: 我拾一本书,于我如废纸。 书中有君名,没有君地址。 若要此本书,请到我这里。 本人务虚不务实,请把表扬信公开。 ――九六年版《王小波文集》拾者。 这首诗被贴在第三饭堂门口,马上引起轰动。人们纷纷打探诗的作者。从此便 奠定了我在学校里的文学地位。 我还有两大怪癖:一是创作必用五百格蓝色稿纸,且必到教学大楼西侧偏僻的 313 室,否则绝对写不出来――我发觉大凡著名的作家都有此怪癖,为此我感到兴 奋无比。此外,我每与人谈及叶兆言、张承志、贾平凹、池莉,余华、苏童等作家 时,我总喜欢直呼:“兆言”、“承志”、“平凹”、或亲昵地称“阿莉”、“华 仔”、“童童”。无限的亲切,好像他们是自己多年的好友,经常在学校附近的西 餐厅里一起吃牛排、冰琪淋。 mpanel(1); 二是我疯狂迷恋文革时期的大字报,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这在同学中 是绝无仅有的,图书馆里有关这方面所有的资料,早已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想到今晚,这所大学将要失去一位建校近百年以来最有才华的文学家,我不禁 为它感到痛惜起来。 二 公共汽车还在摇晃。 身旁有一男一女在谈话。 你看,那一幢建筑怎么样?男的指着窗外问。 挺好看的,有欧洲风格。女的回答。 你到过欧洲吧?她又问。 当然,这几年业务多,欧洲几大国都跑遍了……欧洲真是美呀,特别是雅典, 还有巴黎,哦,莱茵河的景色也不错,我在河畔的别墅里住过几天,那感觉,真没 法说!男的手舞足蹈。 妈的,我连省都没有出过,你这杂种竟跑遍了欧洲――我瞪着那个男的。他留 着一点小胡子,一副猴头獐脑,一双贼兮兮的眼睛正在女人的身上乱溜。他抬头狠 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低下头来,接着闭上了眼睛。 我不敢睁开眼,干脆就神游起欧洲来……先到雅典,在苏格拉底自杀的地方拜 了几拜……再到巴黎,在丹东的墓前许了个愿……在伏尔泰的碑下跪了一会……又 到了德国,在尼采的旧居前徘徊了一阵子……天啊,多么美妙的事情。 欧洲――在我万念俱灰的心中掀起了一层涟漪。 我是否该重新考虑某些决定?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欧大州――中世纪史的讲师。娘的,就是他,害得我名 誉扫地。就是那个下午,我罕有般去上他的课。堂中忽觉无味,又无小说在旁,一 时竟无事可做。长久地盯着在黑板前晃来晃去精瘦如猴的欧大州忽生同情,我于是 挥笔疾书,在笔记的扉页写下了以下文字: 欧大州同志是个好同志。 自己歪头看罢,觉得此话有些像某个大人物的口气,一时又记不起是哪个大人 物,无奈就顺着这口气信笔往下写,最后得以下文字: 欧大州同志是个好同志,虽然犯了一些错误,但也不能一棍子将人打死,他过 去还是为人民做过不少好事嘛。我们的同志应当学会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学会具体 问题具体分析,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还是要用解决内部矛盾的方式来解决嘛。 写完后,我随手扔在一旁。不料课间时,欧大州检查笔记,竟让他看见了这段 话,他当场勃然大怒,大骂我混帐,不学无术,是废物!我颜面尽丧,从此再也不 敢选他的课。 我缓缓睁开双眼,发觉刚才那一对男女正望着我,眼神像狗一样――莫非他们 认识欧大州?!――就算认识又怎么样,我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三 公共汽车停止了摇晃,下去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 上来的人中,有一个穿着紧身低胸连衣裙的女人,她向我这边走来。车子起动 了,车厢一晃,她的身子向前一倾――整个胸部一览无余――我心中一动――我还 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哩。 我死死地盯着女人,她就站在我面前,旁若无人地梳起头来。“呤呤……”手 袋里的手机响了,她连忙拿了出来,旁若无人地大喊起来。 就在女人拿起手机的那一瞬间,我心灰意冷。 女人与手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便使我原已稍为动摇的心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我想起几个月前,因为无法阻挡科技发达的步伐,我就硬着头皮去装了一台CALL 机(花去了我两个月的生活费)。然后发现这台机里竟有一种声音跟手机的声音一 模一样!我欣喜若狂,于是就把CALL机调成这种声音。有人CALL的时候,我便从座 位上站起来,奔到课室外面,大声说:喂,谁找?――于是许多人便以为我装有手 机。而且此法屡试不爽。直至某一天,被一个女人――我们班最八卦的女孩撞见了, 她竟然在全班同学中揭穿了我…… 娘的,女人跟手机联系在一起――准没有什么好事。我抬头望了望那女人,她 已经讲完了,而双眼正望着我――眼神像狗一样――莫非她知道我的心事?!―― 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我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四 公共汽车又在摇晃。 我无聊地望着窗外――泥沙街还有将近一半的路程。我肚子有点饿,外面的几 间食城不断飘来一阵阵浓香。我涎着口水,想起了家乡最有名的菜色――荷叶蒸青 蛙,那味道可真美呀,还有海鲜,我只吃过一次――这世上美味可口的东西实在太 多。 我心驰神往。 是否该重新考虑某些决定呢? 不知是谁在此时放了一个响屁。该死的屁――人类的排泄物――令我恶心。 人类这种东西,吃饱了就要到“五谷轮回之所”去排泄,“人生自古谁无屎, 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许多人却特别钟情于气体排出――正如我们 的系主任。 系主任很欣赏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大概在去年仲夏的 一天傍晚,我们正围着他讨论一个问题,我就在他身旁,他在我们争论得最激烈的 时候放了一个粗犷而豪放的屁,大家停住了,我低声说,是我。众人遂笑了起来― ―系主任没有笑,却向我投来欣赏的眼光。 系主任的欣赏使我在同学中很有face(面子),我也乐此不疲,久而久之竟成 了习惯。直至有一天,我们几个中学同学聚餐,席间,有人放屁,我脱口而出:是 我! 我只不过是打了个嗝……旁边的同学笑着说。大家也哄笑起来。 我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从此,我便对这人类的特殊排泄物怀恨在心。 车厢里又有人在放屁,娘的,是谁在污辱我?我猛地抬起头,许多狗一样的眼 睛正盯着我――莫非他们以为是我在放屁?!――就算是又怎么样,我是不会轻易 改变主意的! 五 公共汽车仍在摇晃。 我时常想:一个正准备从高速飞驶的火车上或从一座三十层的大厦顶上纵身跃 下的人,当时他(她)脑海里正盘旋着些什么念头呢?――这些我是很感兴趣的。 假如他们能把当时的想法写下来,那该多珍贵。譬如,汤姆。索耶准备投密西西比 河自杀时,他正幻想着不再爱他的姨妈听到这一噩耗之后,准会放声大哭:可怜的 孩子啊!如果我对他好一点,他怎么会死呢! 汤姆。索耶把这样的想法留给了世人,这便成了某些研究者的至宝,而我,正 准备为那些研究者作自己一点微薄的贡献。 有许多人,特别某些女人,宁愿服药或自沉,慢慢地、不太痛苦地离开这个世 界――这种自杀方式本身就提供了许多被救的机会――她们往往如愿以偿。我可不 愿这样虚张声势。我要轰轰烈烈地死去,而且我还要把临死前的想法留给世人…… 还有我一生中最得意的几件事…… 我一生中有什么得意的事呢? 我冥思苦想了一会。 好像最近就有一件:上个月我去上政治经济公共课,老态龙钟的女博士问阶梯 课室内所有共二百多人中有谁读过一卷以上的《毛泽东选集》,结果只有我一个人 举手。女博士问我读了几卷,我无比自豪地站起来说,除了“出版前言”只读过一 遍外,《毛选》五卷及注释全部通读过三遍并补充说毛泽东诗词也滚瓜烂熟。众人 哗然,纷纷投来钦佩或困惑的眼光――此乃平生最得意之时也。 于是我就更加珍爱那一套五卷的《毛选》,是它给我带来了荣誉。其实许多人 不知道,这套书是盗来的,在一间全市最大型的私人书店里。我共分三次就完成了 任务。但是……这又是一次令人感到沮丧的经历:偷最后一卷时被管理员发现了, 他逮住我,狠狠地揍了我一顿。然后把我提到里面的办公室里,就是在那里,我竟 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段经历我本不想再提起,但是既然说开了,也就再说下去吧:原来父亲是 全市三家大型私人书店的后台老板。他是个百万富翁――一直以来,我和母亲都蒙 在鼓里,怪不得每次要他把寒酸的家具换一换时,他总是不肯,原来他在外面还有 一套漂亮的别墅――他和情妇的爱巢。 家庭让我心灰意冷,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算了,他们的眼神也像狗一 样――没有他们也无所谓――反正我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六 公共汽车终于停止了摇晃。 泥沙街到了! 我下了车,不一会就找到了那间传闻中的医院。我在门口站了一会,便进去了。 为自己留点种子,这有什么不好? 折腾了几十分钟,终于明白:就这么回事。随后我就拿到了一份报告: 姓名:X X X 年龄:二十 血型:O 型 身高:一米五八 体重:八十二公斤 智商:中等偏高 精子成活率:30% 医生建议:因精子活动能力不强,成活率低,不宜入库。 我拿着报告看了半天――不懂。找到了那个白发苍苍的医生,他给我解释:精 子的活动能力很重要,因为它们在未与卵子结合之前,是以蝌蚪状的精虫出现的。 我还是不懂。 医生又说,打个比方,成千上万的精虫就像许多游泳选手在参加一场游泳大赛, 许多体弱的呢,游不到一半就沉到海里去了,最后只有一位冠军,游到了对岸,并 找到了他的心上人――懂了吧? 那么我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你的情况就是:虫子游泳能力差,就算有的游到了对岸,但已经不是断手就是 断脚了,或者没了脑袋…… 天啊,我的儿子竟游不到对岸!还断手断脚――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这到 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看见我的表情,就问:你平时抽烟吗? 抽。 喝酒吗? 喝。 经常锻炼吗? 不。 这就是原因――医生望着我说。 七 我心灰意冷。 望着手中的报告――莫非上天要我绝种?! 是又怎么样,就算断手断脚,我也要给自己留点种――我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的! 请你注意前面这个黑衣的女人,除了一张苍白而又精致的脸,她的全身,都是 黑色的打扮。就是这个女人,我一眼看上了她。 这种女人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她正是我潜意识要寻找的那种,众里寻她千 百度,那黑衣女人就在前面拐弯处。 我着魔似的跟上了她那扭动的臀部――一定好生养。可能,我会在这个黑色女 人身上如愿以偿――留下我一个断手或断脚的儿子。 冥冥之中一定有神灵在窥视我――这一定是他的恩赐。我陷入一种空前的幸福 当中。 黑衣女人走进了一幢高耸的大厦。 我尾随而至。 她进了电梯里。我在门口注视着那闪烁的数字。突然想起一位室友曾经跟我做 过一个心理测试:如果一座大厦有五十层,你从第十层开始坐电梯,你会坐到第几 层?我答:第二十层。他说:这说明你将会在二十岁那年失身。 而此刻,那灯正停在――二十层!莫非我今天就要……我欣喜若狂,迅速钻进 了电梯里。 我到了二十层的时候,发现已经不见黑衣女人的踪影――她仿佛从这个世界上 消失了。我焦急万分,找遍了几条过道。最后终于在一个角落处见到了她神秘的背 影。 她进了一间房。我忐忑不安地走到门口把眼睛凑近门上的猫眼孔往里面看―― 什么也没有。 足足犹豫了二十分钟,我还是没有敲门。 走的时候,记住了房号:2018 我决定推迟几天再去自杀,直至完成这个最后的愿望。 八 我还是决定再去一趟黑衣女人那里。因为这几天我越来越发觉她无与伦比。唯 有她,才能实现我的遗愿――我相信她是十分乐意帮忙的。 2018房。 我终于举起手轻轻地敲了几下,过了许久,没有动静。于是我的胆子就大起来, 大力拍打着房门。最后,我把眼睛凑到猫眼孔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红通通的 一片。 你在干什么?远处有一个女服务员向我走来。我连忙向她问起了黑衣女人,她 茫然地摇摇头,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我急了起来,说,我明明在前天见到 她走入这幢大厦,还进了二十层的2018房…… 我猛一抬头,发现她正在望着我,那眼神就像狗一样――莫非她知道我的意图?! 我再也受不了――狗一样的眼神! 我一拳打了过去,啊!她捂住左眼大叫起来,遂狂呼救命。我望着她,吃吃地 笑了起来。 这时,电梯口突然出现了两个保安,他们向我扑了过来,像两头气势汹汹的狗。 女服务员哭诉着,保安狗搬来了更多的同类,他们把我抓住,并叫女服务员拿 钥匙打开2018的房门。 门开了。啊!女服务员脸色惨白。 黑衣女人正贴在门的背后,全身僵硬。血流了满地――早已凝固。那只布满血 丝的眼睛正对着那个猫眼孔――我刚才看到的是她的眼睛,红通通的血眼睛! 我呆若木鸡。 十几分钟后,警察把我带走了。几个月后,我被带到法庭。 法官望着我――眼神像狗一样。他判我死刑。证据有二:一是人证,大厦的保 安和值班的女服务员;二是物证,他们在黑衣女人的子宫里发现了我的精液。 临死前的几分钟,我突然想起:黑衣女人好像也是从泥沙街那家医院里出来的。 那一瞬间,我在想: 是否该重新考虑某些决定呢?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