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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像场戏
娓娓
许久之后,虹儿仍然可以清楚记起那个傍晚―初夏时节,她和贺年坐在会议厅
的谈判桌前,桔黄桔黄的阳光透过窗外那排黄桷树,丝丝缕缕洒在他们身上。一切,
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个傍晚,虹儿代表康吉药业公司,贺年代表巴渝中药材公司在经过3 天艰苦
卓绝的谈判之后,终于签订了一份巴渝公司与康吉公司用中草药交换成品药的合同。
名曰交换,其实是巴渝还康吉拖欠两年之久的陈债。巴渝一心想抵赖这笔债,虹儿
为此伤透了脑筋,多次磋商,巴渝好歹同意用库存的中草药抵债。但巴渝一是非常
要面子,二是不想让其他债务纠纷单位抓住把柄,故要求签订交换合同。这样一来,
巴渝明显想在药材的品种价格方面让康吉吃亏。虹儿为这和巴渝的代表经过了整整
3 天的唇枪舌剑,才达成协议。
贺年很仔细地看了合同,然后伸出右手微笑着说:干这一行可真不容易,你好
自珍重。虹儿惊呆了,干销售5 年,经历了多少打仗一样的谈判,有谁如此真诚地
道过珍重?她缓缓地尽量不让人察觉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极力控制鼻腔深处的发酸。
“这是我的名片,请多联系。”贺年递给虹儿一张名片,“山城大学历史系讲
师贺年”,虹儿瞥了一眼,再次愣住了。
“巴渝的总经理是我大学同学,我在他的公司兼职,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对手
就如此厉害,我只有投降认输,等着回去被炒鱿鱼。”虹儿乐了,偏着头说我真有
这样厉害吗?“哎呀,你还有这样温柔可人的时候啊?你谈判时的样子,完全就是
撒切尔夫人第二。”虹儿微微眯起眼睛,有几分愉悦也有几分得意。
“你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很爱皱眉头,很爱叹息?这不是个好习惯,额头眼
角特别容易长皱纹。对不起,我这样说太冒昧了。”贺年话未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的
多嘴。虹儿笑笑,眼睛看着远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贺先生,你说对了。
虹儿不是一个爱张扬的女子,但今天,她像中了魔一样急切想向这个初次见面的人
敞开心扉,坦陈心迹。虹儿收回视线,看见贺年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睛里有令
她着迷的沉静和深邃。这双眼睛一直傻傻地盯着她,久久不肯离去。突然间,虹儿
觉得自己随着这双眼睛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地老天荒。“我们出去吃点什么,已
经是吃饭时间了。”贺年伸出手,虹儿握住了他充满力量和温暖的手,瞬间,他们
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手掌和心的颤抖。
很多时候,虹儿为自己的努力和成就而自豪。但是,她在工作上的干练、精明、
能干一到感情领域就成了断翼的飞机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一般的男人不敢接近
她,稍稍有点本事的又狂妄得不行,一心想找靓女丽人,虹儿不丑,细眉薄唇丹凤
眼也还算端庄秀丽,但在美女如云的重庆她只算对得起观众。况且重庆男人的审美
观一向比较现代,即大眼厚唇性感,虹儿纵然被人称为古典玉女,仍旧只有受冷落
的份。工作之余,她穿着真丝睡衣蜷在铺着羊毛地毯的大房子里一边看无聊的影碟
一边想: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买的,大至家具电器小到水杯毛巾,可仔细想来
又有什么意思呢?真还不如那些连零花钱都可以向所爱的人要的女人。母亲总爱把
没有男人的家不是完整的家挂在嘴边,虹儿听烦了,就会凶巴巴地吼:横竖是找男
人,我哪天到劳务市场去雇一个身体健康看起来还顺眼的。
贺年直愣愣地,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虹儿原本平静的生活。在贺年之前,虹儿没
谈过恋爱,相亲倒有几次。星期天拿本《读者》站在公园或电影院门口傻瓜一样等
人碰头。跟二三十年代的黑白电影一模一样,老套加无聊。虹儿骨头里渴望放逐浪
漫,贺年的姗姗来迟在她看来是天降的幸福和喜悦。虽然这从天而降的幸福和喜悦
也同时令她黯然神伤。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贺年传呼不停地响,虹儿把手机递给
他,他根本不看呼机,直接拨了号码就说我有事不回家吃饭。虹儿听他的口气以为
是他老爸老妈呼他,谁知他平平静静说老婆是幼儿园阿姨,有管人的瘾,一到吃饭
时就会不断打传呼。此时,城市的万家灯火已经星星点点镶满天上人间,空气仿佛
也沾了灵气,透出阵阵陈年佳酿的芬芳,嗅一口,连心都有些醉。虹儿凝视着贺年,
眼睛因充满了忧伤而有些模糊,晚了、又晚了,她仍忍不住想像落水者抓住最后一
根其实毫无回天之力的稻草那样紧紧抓住贺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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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小小是话剧团的编剧,比虹儿活得清爽,她一针见血地呵斥虹儿:你真是
饥不择食!
难怪已婚妇女视我们单身女人为天敌,你争点气好不好?能够做丈夫的早早就
被那些聪明而有心计的女人盘了回去做丈夫,我们这些自以为是寄情事业的女人,
忙到头最终盼来的不是暗无天日的寂寞就是那些窥探我们钱包和名誉的俗男人,这
样的货色不要说嫁,就是偷情也嫌恶心。我们这样的女人既有成熟的头脑又不缺乏
应付生活的能力,很少有男人能真正进入我们的内心,也许他们能满足我们性的需
要,但肉体的快乐与心理上的优越感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精神的力量完全可以支
撑我们一辈子。虹儿说小小你太不了解贺年了,他有才智,人又活得透彻,能抵御
各种诱惑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不就一个学历史的硕士吗?我可以在重庆随便哪
个高校一抓一大把。”小小依旧义正辞严,虹儿摇摇头说:现在的男人无钱的忙于
挣钱有钱的忙于花钱,像贺年这样能静下心来潜心书本做学问的已是物以稀为贵了。
当时贺年正在写一本秦汉礼仪方面的书。
这个时候虹儿和贺年已相交颇深了。他们除了上班时间不得不分开以外其余时
间全呆在一起,他们没日没夜说话,没日没夜做爱。他们在床上、沙发上、地毯上、
浴缸里,在一切容得下两个人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说话做爱,贺年不断赞
扬虹儿的身体曲线,不断赞扬虹儿的丰乳肥臀,不断赞扬虹儿的冰清玉洁。虹儿则
不断地对贺年述说她寂寞的童年彷徨的少年烦闷的青春期。他们像失散多年的情侣
那样惊喜疯狂。贺年问虹儿怎么精力和情欲如此旺盛,虹儿满含泪水说首先我蓄积
了太久太久,其次我有预感佳期如梦,还是只争朝夕的好。虹儿心里一直对那个叫
卉的女人怀有深深的歉疚,贺年说其实他与卉不和由来已久,但他从不说他们不和
的原因,他不说,虹儿也不问。
又到周末,虹儿忙完公司的事就早早赶回家。贺年照例会过来吃饭。以虹儿的
收入,他们完全可以到饭店进餐,可在外进餐付款时贺年会脸色阴郁。虹儿不想让
钱成为他们的障碍,更不想让贺年不安,她只好老老实实买菜回家做饭。虹儿也不
是不遗憾,她和贺年没去咖啡厅喝过咖啡、没去音乐厅听过音乐,他们根本没一块
出去玩过。一沾到钱贺年心里就不快,而现在的都市哪一种休闲又不花钱呢?虹儿
原以为贺年只是出于男人的自尊,有一次在他的衣袋里看到了他的工资单,才知贺
年一个月的全部收入是430 元。430 元对虹儿是什么概念?一个月的电话费、一个
星期的的士费、请一个不太重要的客人的便餐费。虹儿几次委婉地说钱都在床头柜
的抽屉里,要用尽管拿,每一次话未说完,贺年的脸就阴了。虹儿觉得贺年真是太
敏感太自尊了,两个都好到这分上,钱又何必分得那么清?不过,也好,这至少表
明贺年不是喜欢我的钱包而是喜欢我虹儿本人。小小说虹儿和贺年的爱情是雪糕爱
情见不得阳光。贺年从不带她参加自己圈子的任何聚会,她也从不在社交场面邀贺
年为伴,这一点他们很默契。
新闻联播开始好大一会了,还不见贺年的踪影。想到家里没有烟了,虹儿赶紧
下楼买烟,贺年唯有在抽烟上不与虹儿客气。捧着香烟的虹儿一开门就发现贺年已
躺在床上,她高兴得扔下烟就扑到他怀里,直嚷嚷:干什么去了?害我等了这么久。
“我们可能要分开了,单位下派我到远郊的关县工作两年。”虹儿抬起头,这才注
意到贺年的表情异常。贺年接着说去下面工作两年本身不是什么坏事,但我手头的
工作正进行了一半,一下去就只好耽搁,那个远郊县一个像样的图书馆也没有,我
到哪里找资料?“那怎么办?”虹儿着急地问,“凉拌,服从安排,有什么办法?
我一向和领导没交往,这种时候谁会帮我?”贺年阴着脸,很是灰心丧气。虹儿从
背后抱住他的腰,把头搁在他的肩上,轻声说:贺年,让我来处理这事,好吗?贺
年望着虹儿真诚的目光,心里就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流淌,他知道虹儿是真心对他
好,他只是不想和她走得太近,这样他会有压力,而他是个讨厌压力的人。
贺年挥挥手说我们今天不谈这个,快点,我饿了。“饭菜都在厨房里,马上可
以吃。”“我要先吃你。”他转身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在他越来越紧的拥抱中,激
情汹涌而至,她觉得自己怀里不仅是这个男人充满柔情的身躯,还有他疲惫之极的
心灵。这个晚上,蜷在贺年的臂弯里,虹儿第一次提到了他们的未来,她用一种完
全不经意的语气说:贺年,你想过我们的今后吗?贺年明显有点敷衍地说:面对你
充满诱惑的身体,我就只有一个念头,尽情享用。虹儿把手伸出了他的腋下,说睡
觉吧,时间不早了。没一会,贺年就入睡了,鼾声均匀,睡相安详。虹儿心里却酸
涩得不行,她回忆着与贺年相处的一幕幕,记忆是怎么也联系不起的片段,做爱的
镜头、聊天的镜头、吃饭的镜头,贺年忧郁的脸、快乐的脸、沮丧的脸,琐碎而零
乱。只有一点,虹儿很清楚,贺年从来没有明确向她表示过爱意。他赞扬她的身体、
赞扬她的厨艺、赞扬她的能干,他用身体和语言无数次表示他对她的需要。但爱仅
仅是一种需要吗?
贺年去云南出差,虹儿趁机大肆攻关。她通过朋友的朋友拐弯抹角好不容易认
识了贺年的领导,她直话直说,也不绕一点弯,直截了当请领导帮忙不让贺年下基
层,领导说不大好办,单位都决定给贺年饯行了。虹儿急切地说:请一定帮忙,贺
年想留在城里也是为了工作,再说我不会让你白帮忙。领导一听这话就眯着眼睛意
味深长地说,那你打算怎么样感谢我?虹儿听出了话中的轻薄和别有用心,忙说你
开个价,只要我能承担。领导一听这话就乐了,心想看起来挺精明一个人,怎么说
起话来像乡下丫头,好!你想用钱打通关节,我就看你有多少钱?领导微笑说:我
们学校正在筹办一个贸易公司,注册资金需要100 万。我们那公司是赚政策钱,不
需要启动资金,但没有这笔钱工商局不批执照。你如果能划100 万到我们帐上,只
是借用一下,执照一批立即奉还,贺年的事我拍板了,不仅可以不下基层,还可以
在全校范围内选择他喜欢的岗位。虹儿到哪儿去拿这100 万巨款?可她已管不了这
么多,她答应一周之内将款划到学校的帐上。
贺年从云南回来,虹儿一直在猜他会给她带什么礼物,虹儿每回出差,哪怕是
附近的县城,也会捎点礼物给贺年。她像许多不太聪明的女人一样,不一定把握得
住实质,但细节是绝对不会放过的。送贺年走时,她暗示贺年她喜欢一种绣花小布
包,云南任何一个城市都能买到,价格不会超过10元钱。可是,贺年两手空空回来
了,他甚至不肯给虹儿一个借口,比如没买到比如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买那种女性
化的布包。虹儿心里有些隐隐不快,她不在乎一个绣花小布包,但她在乎自己的话
在贺年心中的分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在私生活相对隐蔽的外企,桃色新闻也一样引人注
目。周一的销售工作会上,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摔门而入,粗着嗓子问谁是虹儿?
虹儿怔了,望着这个眼角眉梢都是恨的女人,一时实在想不起她是谁,自己又何时
得罪过她?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此人是陈列,贺年分居而未离异的妻子。会计室
静得一棵针掉地的声音也没有,老总王玉用眼神示意虹儿不要出声,她走到陈列面
前,客气地说:虹儿不在,我们在开会,你有事呆会打电话给她。“我就要现在说,
虹儿是个臭婊子,她勾引我丈夫,还出钱100 万让我丈夫不下基层。我丈夫单位上
上下下全知道这事,我今天就来看看这婊子长得什么样。”王玉说私生活你不要在
这里讲,自己回家好好守着丈夫。陈列给王玉一耳光打去骂道:原来你就是那臭婊
子,难怪我看你一身骚气。虹儿站起来,身边的同事又将她拉坐下,还用手捂住她
的嘴。闻讯而来的保安将陈列拉出会计室。虹儿跑出了会计室。虹儿难堪的不仅仅
是陈列的辱骂,还有那该死的100 万,她刚刚还在会议上解释成都那笔100 万的药
款推迟两周才汇来的原因,挪用公款100 万,这可是坐牢的罪。虹儿给贺年打电话,
哭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悲伤地说:贺年,你还是快快离婚,我实在担不起勾引
别人丈夫的罪名。贺年说你要冷静,我知道如何处理这事。他因为如愿未去基层,
情绪很好,那本他付出多年心血的《秦汉礼仪文化》也接近尾声快交出版社了。
这天,贺年下班回来已是酩酊大醉,他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吼:我不是男
人,我靠女人,我吃软饭,我是什么男人?他终于知道自已不下基层是虹儿的办法。
虹儿不知说什么好,只给他端了一杯热茶,他并不宽恕她,在屋子里横冲直撞骂骂
咧咧。好长一阵子,白天贺年视虹儿为路人,只有晚上才和她亲密。虹儿清楚他是
需要她,她为此害怕,她在做爱时完全没有感觉,她被动地迎合他还要装出一副很
满意很快乐的样子。她倍感厌恶,但仍然坚持,在贺年需要的任何时候,无论午夜
还是黎明,只要贺年把她弄醒,她就立即作出反应。她为此深感悲哀和痛苦。虹儿
很渴望婚姻,她觉得这样拖下去最终不是办法,也许婚姻将是新生活的开始。
贺年总是说:现在这样很好,何必在乎那张纸?虹儿很想说:你不看重那张纸,
为什么不肯给我?每每话到嘴边,虹儿又吞了回去,她明白这话一说出口,就有了
强人所难的意思,好像自己真到了嫁不掉逼着人来娶的地步。
一件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虹儿的经期过了50天,她一直在吃药,不知为何还
是出了事。
看到妊娠报告单上鲜红的阳性二字时,虹儿的脑袋又痛又胀,停止了一切思维。
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她决定把孩子留下――这完全是一种女人的本能,也是出于对
贺年不肯放弃的爱。她以为贺年会和她一样惊喜,谁知贺年冷漠而坚决地说出了3
个字:拿掉他。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吗?你不是说你和陈列不和没有孩子也是一
个原因吗?
虹儿焦灼地问,贺年斩钉截铁地说: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糕,哪还能养孩子?
“农民都可以养孩子,我们有什么养不起?”虹儿以为贺年是担心经济。“反正我
坚决不要!”贺年脸色发白,虹儿却坚持要留下孩子。贺年突然像疯了一样说,你
实在要那是你的权利,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幸好我们在法律上不是夫妻,我对你对
这个狗屁孩子没有任何义务。事实上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我的种。
虹儿忍住锥心的疼痛,凶巴巴地说:滚出去!贺年头也不回地走了。虹儿支撑
着身子将门关紧,悲痛、伤心、震骇、愤怒,像一条条毒蛇,狠狠咬她的心。不过,
她以为贺年是一时性急,她骂着他的同时仍在等他来道歉,然而,贺年翌日就请长
假到北京考博士去了。
虹儿最终没有勇气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小小的陪伴下,她躺上了手术
台,医生叫她把双脚分开架高,她却下意识用手将小腹紧紧护住――
不久,小小她们剧团上演了一出室内剧,叫《疼痛与屈辱》,虹儿看了,泪如
雨下,问小小这剧是什么时候编的,小小眼睛也红了,说傻瓜,这是一出老戏,演
了好多好多年,你怎么就没看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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