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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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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浪京城 吴晨骏 流浪首先是心在流浪。 早晨9 点,石勇顺利到达京城。在京城火车站出口 处的钟楼下,石勇足足站了3 个小时。 “我原以为从N 地来的车停靠在老车站。”潘玉委屈地说。 石勇不知京城在“京城火车站”之外还有一个“老车站”,潘玉成为京城人虽 比石勇只早几天,但他对京城了解得如此详细还是让石勇吃了一惊。他们钻进一辆 面包车去京城外语学院廖白的宿舍。廖白是潘玉的大学同学,石勇和他并不陌生, 以前曾一起玩过。石勇放下衣服包,廖白就带他和潘玉到校园餐厅吃午饭。 餐厅很小,里面坐着几桌用英语交谈的留学生。他们三人进去后在墙角的桌旁 坐下。不一会儿廖白点的菜就端来了,都是红得发紫的炒菜。石勇平时一般不下馆 子,自然对这些炒菜感到新奇,再加上连续两顿饭在火车上没吃好,饥渴的心情难 以抑制。 “干!”廖白举起酒杯。 酒杯在空中相撞。一小股酸涩的啤酒通过石勇的咽喉淌进肚中。石勇到达京城 后吃的第一顿饭,让他感受到来自廖白的友情。他们畅谈这些年中各自的遭遇。廖 白至今未婚,不断更换着女友。由于京城外语学院留学生颇多,廖白占了近水楼台 的先机,他这些年中的女友全是“老外”,二月份他刚和意大利女友吹了,上月他 又结识了他的现任女友,德国人伊芙琳。 “伊芙琳怎么没来吃饭?”潘玉问。大概潘玉在前几天已经见过伊芙琳。 “我和她约了晚上看话剧去。”廖白说,“石勇,吃菜。你们来京城,我要做 好东道主的接待工作。” 这顿饭由廖白付帐,他从皮夹里掏钱的样子,看上去很潇洒。 次日早上起床后,廖白上课去了,外语学院给留学生安排了暑期汉语补习课。 经过一夜休整,石勇的精神状况有所好转。 “今天我们去画家村,那里有个熟人,是女的。”潘玉说。这是潘玉计划中的 一次出行。 潘玉和石勇在外语学院门口吃完早点,乘公共汽车直奔画家村。京城郊区的画 家村,曾经闻名全国,那里曾云集了从外地流浪到京城的年轻画家。树大招风,江 湖上各色人等都想在画家村安营扎寨,治安变得混乱,有关部门借此加大管理力度, 把一些泼皮驱逐出村。而成名了的画家们陆续搬出画家村迁居他处。所以现在画家 村已很寥落了。用潘玉的话说,现在画家村已成了“寡妇村”。画家们在迁走时, 遗留了不少同样自称是艺术家的疯狂的女人在村里。 mpanel(1); “我们慰问一下这些悲惨的女人。”潘玉说。潘玉使石勇感到他俩像是受聘于 红十字会,肩负着去地震灾区慰问受灾群众的光荣使命。 公共汽车停在画家村外面的大道旁。石勇和潘玉沿坎坷不平的路面走向村里。 这是上午10点钟光景,阳光很辣,大道又很漫长,石勇走出了一身汗。快进村子时, 石勇看到几条颜色不尽相同的狼狗在村头盲目而张皇地乱蹿。它们在石勇眼中像那 些所谓的“寡妇”们一样,有着值得人同情的命运。狗们忽东忽西地在地上觅食, 当石勇和潘玉迫近时,一条大黑狗居然跳过来,显出挑衅的样子。石勇又嘲笑起自 己对这些狗的同情了。村子里长着歪歪扭扭的大树,四合院一座连着一座。 “桑美!在家吗?”潘玉在一座四合院的院墙外喊。 四合院的门开了,一个头梳着高发髻的年轻女人伸出头。 “啊,潘玉,欢迎光临寒舍。请进,请进。” 几只月季花盆摆在院子里,潮湿的气息跟随石勇进了堂屋。桑美热情地招呼两 个来访者就坐。 “黑子和一个美国人约会去了。”桑美端来两杯茶说,“我早就劝她把那美国 人甩了,她就是不听。那是个美国穷光蛋,黑子和他发展下去根本没有前途。喔, 黑子刚理了光头,很酷。” 桑美坐到沙发上。她穿一件低胸休闲装,胸口皮肤细腻。潘玉递给她一支烟, 并殷勤地给她点上火。桑美吐出一小口烟,就势往沙发背靠去,把一只脚从红拖鞋 里抽出,跷起腿,她脚趾甲上涂了一层闪着金光的指甲油。她滔滔不绝地说话,从 一个话题瞬间转到另一个话题,中间几乎没有停顿,仿佛她担心不说话就要消失似 的。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当初那种辉煌是很难再现了。那时天天有饭局,天天 大家都狂欢到深夜,天天有批评家和画商从京城来,天天村子里制造出几个富翁。 我还记得大批评家老冒来村里的盛况,他那么大年纪了,还一手搂着一个女孩,那 才真叫有趣。你想想看,老冒是多大的人物!我在村子里住了4 年了,可以说是村 子活的见证,我目睹了村子由盛到衰的全部过程。当然我们这里也有烂人,像徐复 生就是烂人,是个靠女人吃软饭的家伙,他的画一张也卖不出去。他不会巴结批评 家,不会拍马屁。他的情绪常常很坏,坏透了,我教训他,我说,徐复生,你再这 样下去你就完了!你不要再这么消沉,你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可我的苦口婆心全白 费了!他当面总是点头,有次他还趴在我怀里大哭一场,可他就是不改他那种脾气, 一遇到不顺心的事,不是马上振作起来,而是抱着酒瓶子一醉了事。村子命运的转 折,其实早在两年前就埋下了伏笔,就是那次的‘脱裤子’事件。那个周末晚上, 画家们喝醉了,就带一拨人到村子边的老槐树下聚会,说是要搞行为。当时男男女 女有很多人,规模很大,那个行为就是脱下所有人的裤子,集中在一堆,放火焚烧。 其中一个人,我记得好像是个写诗歌的――我们这里不但有画家,三教九流都有几 个――那写诗歌的嫌脱下外面的裤子不过瘾,居然把内裤也脱了,光着屁股在火堆 旁又蹦又跳,嘴里还哇啦哇啦胡喊一通,我怀疑那人神经有问题。那一次不少人被 村派出所抓了。派出所说我们搞流氓活动。从那以后,管理就很严了,派出所对人 口控制得紧,只能出,不能进。平时村子里还有密探,在村子的大街小巷走来串去。 你们刚才进村时有没有发现被人盯梢?我在这里住长了,一眼就能认出密探。”桑 美弹了弹烟灰,目光看向潘玉,“有人盯梢你们吗?” “没有……我没注意。”潘玉说。 石勇坐在沙发侧面的木头小凳上,当桑美弓背弹烟灰时,石勇从桑美开得很低 的领口看向她胸前凸起的乳房。乳房的大半都暴露无遗,只有乳头被乳罩遮住。 “我看到几条狼狗在村口瞎转。”石勇说。 “以前我养过狗,”桑美晃了晃脑袋,“是从西藏带回来的藏獒,名叫贝多芬。 贝多芬去年被打狗队打死时,我非常伤心,给它修了个墓,就在村子西边的荒地上。 我经常去它的墓前坐一会。我在拉萨呆了三个月,刚到拉萨时,我高原反应很剧烈, 吐得胃都要翻出来了。” “你画的?”石勇指着挂在墙上的水彩画。 桑美故作羞涩地点点头。 “石勇,点评一下呢?”潘玉说。 “大师,大师,你看看那线条,那颜色,多棒!”石勇说。 “习作罢了。”桑美摆出艺术家的架势,“我们吃午饭去吧。村子里有个不错 的馆子,我们常去喝酒。话说在前面,别指望我请客。你们送上门来,这就叫自投 罗网,活该你们掏钱。石勇,你是新来的,我也没什么招待你,这样吧,给你介绍 个女朋友。潘玉,把阿萍介绍给他,你说合适不?” “好啊,阿萍个子高,东北人,石勇肯定喜欢的。”潘玉笑道。 他们出了桑美的四合院,沿一条小巷子往前走。 “石勇喜欢阿萍,不代表事情就能成。”桑美说,“还要看我们阿萍是啥态度。 阿萍一心想找老外出国,可她运气不好,总是被老外睡一觉就扔了。” 他们说着,走进一所很破的四合院。这个四合院的院门被雨水泡得看不出质地, 耷拉在门框上。院子里堆放的麦秸,也是烂烂的。如果说桑美的四合院的房东原是 一户中农的话,那阿萍的这个四合院的房东简直就是贫农了。桑美对院子里一扇蒙 着黑窗纱的窗子喊: “阿萍!吃饭了!阿萍你这懒虫,还没起床吗?吃饭了!吃饭了!” 在他们的喊声中,一个睡眼惺忪的胖女人走出黑屋子。 “昨天跳舞了,又喝酒,闹到半夜两点,我现在还浑身酸疼。”她口齿不清地 说。 “你不该喝酒,一喝酒你就乱套了。”桑美责怪道,“走,吃饭去,有人请客, 可以吃顿好的。这是石勇,刚到京城来流浪。” “你好。那我们还站这儿干吗?赶紧吃饭去呀!”阿萍揉了揉眼眶。 他们往村子里走,走过一条河面漂着水草的小河。 “我刚来村子的那会儿,河水还很清,能游泳呢。”桑美幽幽地说。 在河对岸的一家小饭店,他们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饭店里有股猫屎味,令人 窒息。他们喝掉了三瓶啤酒。吃完潘玉结账,这顿饭共花去35元。 “让你破费了。以后我有钱了请你们。”阿萍抹着油晃晃的厚嘴说。 出了饭店,阿萍推说睡眠不够,回家睡觉去了。潘玉和石勇脸红红地穿过小巷 子,走进桑美家的院子。 石勇斜躺在沙发上,醉眼朦胧地看着桑美在屋内晃动的影子。 “下盘棋。”桑美在茶几上摆好象棋,对潘玉说。 石勇的头沉重地垂在棋盘侧面,观赏他们对弈。桑美幼稚的、全无章法的棋招 居然攻得潘玉节节败退,石勇内心不禁笑了起来,潘玉很懂得如何博取女人的芳心 啊。在潘玉一比二输给桑美后,桑美歪着脸,骄矜地说: “石勇,你会下棋吗?” “会。”石勇说。 他和潘玉换了位置。不久他就吃掉了桑美的两个马。桑美的笑容逐渐褪去,脸 拉得长长的。潘玉在一旁干着急,他直言不讳地叫石勇手下留情。可石勇正杀得兴 起,哪肯罢休,他连下三城,以三比零击败了桑美。桑美嘟着嘴,闷闷不乐地把棋 子收到盒子中。 “我要戒棋了,下棋真没劲,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桑美说。 潘玉见时候不早了,射进屋的阳光已经偏西,便拉石勇离开,赶回城里。他们 和桑美告别。 “再见。我不送了,你们走好。”桑美懒懒地摆手。 走出桑美家的院子,在村子外面通向公共汽车站的大道上,潘玉教训石勇说: “你没看到桑美不开心吗?她与人下棋是想赢的,你却不给她一点面子。算了, 不谈这个,其实也没什么。” 既然“其实也没什么”,那潘玉为什么还要指责石勇呢?石勇感到怪怪的。诚 然,潘玉怜花惜玉,胸怀博大,值得石勇学习,但石勇在弈棋时发挥出自己的正常 水平,这有什么错?几条狼狗在大道上跑,石勇认出它们是上午他所看到的狗,这 些狗身上披着夕阳光,仿佛是画家村那些女人们的缩影。石勇想,他再不会来这村 子了,他很不适应这里的气氛,本能地想反抗。刚才与桑美对弈时他的一意孤行, 大概就是这种情绪的流露。 “汪!”一条大黑狗冲潘玉和石勇叫。 他们回到外语学院廖白的宿舍时,廖白和他的德国女友伊芙琳坐在宿舍里等他 们。 “老孟打我寻呼,让你们今晚住他家去。他正托朋友给你们租房子。”廖白说。 老孟是指孟伟棠,他拍摄的纪录片《流浪京城》在国际影展上屡屡得奖。从廖 白处,石勇了解到老孟早年在西南D 地的电视台搞摄像,后来辞职北上,与朋友一 起去内蒙大草原垦荒。 “我们为什么不去京城?”一天,垦荒之余坐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地上,老孟的 朋友对老孟说。 老孟一手握锄头、一手托烟斗,眼含热泪遥望莽莽草原。老孟想,对呀,我们 为什么不去京城?虽然京城与内蒙相隔千里,但对于远在西南一隅的D 地来说它们 都属于北方,京城与内蒙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如果不去京城,那感觉就像大 老远跑到泰山脚下却不登上泰山一样。老孟与其一辈子在内蒙垦荒,不如操起他在 电视台工作时的老本行,也许能开拓出一番新的天地。 初到京城,老孟生活窘迫,拍纪录片所需的起码条件都不具备,资金短缺,设 备简陋,他硬是凭惊人的毅力挺过来,完成了《流浪京城》的摄制。在京城呆了些 年头,老孟渐渐成为京城里一堵奇特的风景,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加上他人好, 朋友自然就多了。潘玉和石勇即将租到的那个小套住房,就是老孟一个搞戏剧的朋 友提供的。 廖白率领潘玉、石勇和伊芙琳坐一辆面包车到达老孟在某胡同的家,老孟开门 时腰上还系着围裙――他给客人们做晚饭呢。老孟神采飞扬,下巴上挂了一缕淡淡 的、不住抖动的小胡子。 “廖白,你让大伙去里面坐下,我还有两个菜要炒。”老孟说。 老孟家的客厅兼书房里横着一张大桌子。桌上醒目地摆了一台电脑,多媒体音 箱播放着古典乐曲。石勇站在老孟的书架前,浏览了一遍老孟收藏的书籍和各种装 饰性小玩意。老孟趁锅里的菜还没炒熟的当儿,将头伸进客厅,对客人们笑笑: “马上就开饭了。” 老孟用粗糙的英语对伊芙琳叽哩哇啦了几句,大意是问伊芙琳什么时候来中国 的,家在德国的哪个城市,将来是否打算留在中国工作。临开饭前,老孟的女友回 来了。她身材细腻修长,步态轻盈。廖白介绍说她叫如云,供职于京城现代舞团, 与那位做过变性手术的著名舞蹈演员戈明是同事。 晚饭后,廖白和伊芙琳先回去了。老孟两口子邀请两个客人去城楼上的露天茶 座喝酒。 已是华灯初上的夜晚,城楼上吹着阵阵热风。他们在一只彩色斗篷下坐定,老 孟要了四扎啤酒。他们边喝边聊,如云说她正和戈明排练新的舞蹈。 “今晚10点我还要去团里,参加排练。”她说。 眨眼的功夫,露天茶座就坐满了人。几根竖立在墙边的灯柱顶端,柔和的红光 照下来。整个露天茶座像是一个升起在高空的舞台。 “你们今后的生活怎么办?”老孟说,“有没有吃电视饭的打算?我有些朋友 是搞电视的。” 石勇心里一阵激动,想不到他和潘玉在K 地商量的来京城后的谋生计划这么快 就有了实施可能,老孟真是热心人。石勇刚想谢谢老孟的好意,却听潘玉严肃地说 : “先不考虑这些事,等我们稳定了再说。” 老孟歪着瘦削的肩膀笑了,下巴上的小胡子在他笑的时候乱颤。他接着用戏谑 的口吻谈起戈明,戈明原是英俊的小伙子,不满自己的性别,立志要成为一个女人。 “我摄下了戈明在医院做变性的全过程,惨不忍睹。”老孟说,“手术持续了 20个小时,我的摄像机始终开着,对准他下面的部位。” 他绘声绘色地讲解手术的具体细节,皮肤如何割开,如何把睾丸藏进皮肤下, 如何缝针,如何切除嘴唇上的毛囊。石勇眼直直地瞪着老孟,一点也不觉他说得恶 心。石勇甚至有点钦佩戈明的勇敢,如果一个寻常的男人将自己弄成女人,那未免 小题大做了,可戈明是个舞蹈演员,一个舞蹈演员的变性具有无限的遐想空间,能 让人产生出美感。这时,一个妖娆的女人模样的人,穿一袭镶花边的背带裙,站在 酒桌边,挥着兰花指。 “呀,我就知道你们到城楼上来了。” “戈明!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老孟兴奋得小胡子都翘起来,他捏捏戈明的 大腿。 “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看我不治你!”戈明打掉他的手,娇嗔道。她迅速观 察了一下两位客人,顺便向潘玉抛了个媚眼,那媚眼比一般女人做得更露骨。 “这两位是潘玉、石勇。”老孟介绍道。 戈明拉了一张椅子,坐在老孟和如云中间。老孟仍不老实地抚摸戈明的身体, 戈明一边笑着避开老孟,一边对如云说: “你能不能管管他。他对女性太不礼貌了。” 茶座的服务员端着盘子过来,放了几瓶精装啤酒在桌上。 “我们点了吗?戈明,这酒是你点的?”老孟说。戈明抿着涂口红的嘴唇摇摇 头。服务员朝远处看看,说:“那边的先生让我送来的。” 石勇沿服务员的目光看去,远处城楼边的一张桌子上果然有个剪平头的家伙在 向这边招手。 “老孟!”那家伙喊道。 老孟也向他举起手臂,喊了一声“再聊”就不再理他了。城楼上的景色越来越 朦胧,啤酒烧得石勇的脑子晕乎乎的,灯光在石勇的醉眼中就像一匹黄色的锦缎, 包裹着城楼、城楼上喝酒的人、斗篷、桌子和走来走去的服务员。不知从何时起, 喝酒的人们开始散去,嘈杂的人声没有了,城楼上静下来。 “我和如云要去排练,老孟,我把如云带走啦,你不介意吗?”戈明说。她掏 出化妆盒,补了补妆,嘴连续抿了几下。 “如……云就送给你了。”老孟抬起红红的眼球。 戈明和如云相互搂着腰,站起朝城楼下走去。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桌上三个男人 的注视中。 深夜回到家,老孟安排客人们住小房间,他则在阳台上打地铺。 临睡前,石勇和潘玉盘算起租房子的费用。潘玉从他的行李包里摸出一只信封, 默默数了数里面的钱,发了一会呆,收起钱,说: “钱刚好够,要省着花,减少不必要的开支。” “我带来的钱连房租都付不起,看来只好向蒋鸣借钱了。”石勇说。 “蒋鸣在南方H 地,你怎么去借钱?” “他在京城有分公司,只要他同意借钱,房租就没有问题。”石勇说。 “你相信他能借钱给你?”潘玉锲而不舍地问。 “当然。”石勇笑道。 石勇从来不缺乏对蒋鸣的信心,他相信蒋鸣会在他任何一个危难时刻给他帮助。 这种信心来自石勇对友谊的理解,同样地,当有朋友需要石勇时,石勇也会尽力去 帮助朋友。 事实正如石勇所料,几天后,石勇打长途电话给蒋鸣,蒋鸣在惊愕之余答应赞 助五千块钱,让石勇去京城分公司领取这笔款子。石勇立即去拿了钱。事情办得很 顺利,但石勇还是担心他鲁莽的借钱(不如说要钱!)方式会不会引起蒋鸣的误解, 把他看做江湖骗子。某种不祥之兆一直笼罩着石勇,直到石勇后来回N 地了,他才 发觉他的预感是灵验的,倒不是蒋鸣把他看做江湖骗子,而是确实有人――比如乔 峰――在蒋鸣面前说了不少石勇的坏话。 “别给石勇钱,把石勇从京城逼回来。”乔峰在与蒋鸣通电话时说,“石勇简 直疯了,到京城那种不适合他的地方去。” 乔峰多么关心石勇!他说京城不适合石勇,那么哪里才是石勇应该呆的地方呢? 是天堂还是地狱!石勇寻求帮助,但他从不想伤害别人,他从不想用关心别人的方 式达到贬低别人的效果。石勇向蒋鸣借钱(或者要钱),这是他与蒋鸣之间的事情, 与乔峰无关。如果按乔峰的意思去治理世界,那世界上的乞丐全都死了算了―― “你不能自食其力吗?你的人格到哪里去了?我不会给你任何施舍,我这样做是为 你好,是为了逼你走上自食其力的道路!”话说回来,在蒋鸣给钱这个铁的事实面 前,石勇的内心是有负疚感的,那毕竟是蒋鸣用血汗换来的钱啊! “蒋鸣对你真是够朋友了。”潘玉说,“你想想,他又不是你的父母,凭什么 白给你钱!” 潘玉分析得挺有道理,石勇在京城的日子里反复咀嚼着他这话里的苦涩滋味。 石勇想,等房子租定,就得赶快挣钱了。 劲松是个住宅小区,在京城的三环和四环之间。老孟和石勇、潘玉打“的”赶 到劲松,在马路边下了车。 “你们的房子在4 楼。”老孟指着一幢楼房说。 穿过“兰兰”快餐店旁边的铁门,他们进入一所长满杂草和矮树的院子。 402 室里,房东,那个搞戏剧的朋友正侧身站在明亮的窗口。 看完房子,在附近一家饭店吃了中饭,老孟和搞戏剧的朋友打“的”走了。石 勇和潘玉在目送出租车一溜烟开跑之后,回到他们京城的新家。402 室有大小两个 房间和一个小客厅。他们两人相继在大小房间做了一番实地考察。 “我住小房间吧,我喜欢小。”潘玉说。 石勇也没谦让。他不知小房间好什么,天气干热干热的,小房间又不通风。潘 玉喜欢小就随他去吧,况且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挑选的余地有限。 他们分定了房间,就去街对面的家具城,石勇买了一张电脑桌,潘玉买了小方 桌(潘玉使用笔记本电脑,无须呆头呆脑的电脑桌)。他们买了两张床板,铺在各 自房间的地面。他们还买了几只碗、买了菜刀和砧板、买了炒锅、买了枕头和床单、 买了椅子和凳子。402 室里的家庭气氛开始浓厚起来。 下午廖白提着一只旧电饭煲来看望他们。 “你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啊,应有尽有了!”廖白进门后叫道。 是啊,这种局面是几天前石勇在N 地时想都不敢想的,现在这一切竟活生生地 呈现在面前。奇怪的是,面对这一切,石勇的心情快活不起来,他只是感到很累, 累极了。 廖白把车站寄来的取货通知单交给石勇。石勇捏着轻飘飘的通知单,马上联想 起那三只沉重的电脑箱子,不知所措。 “我帮你去搬电脑。”廖白说。 石勇感激地点点头。 自石勇来京城后,他第二次目睹京城火车站的模样。火车站出口处的钟楼,像 干瘪老太婆的身躯。石勇把取货通知单递进行李房的小窗口。 “货物运到二号库了。”窗口里的人扔出取货通知单。 “二号库?”石勇看着廖白。 廖白是老京城,认识去二号库的路。他们乘311 次公共汽车,站了将近半小时, 在一条两边是瓜果摊的小街下了车,走过十字路口,闯入二号库。 二号库大院里散落着几座黄色墙面的、碉堡似的房屋。蹬、蹬、蹬,他们踩着 炽热的水泥路面冲向其中的一座碉堡,可碉堡门紧锁,他们只得沮丧地转身折向另 一座。 “二号库会不会今天休息?”石勇自言自语。 廖白皱着眉头,鼻孔里喷出阵阵白汽,他不理睬石勇,用一双丹凤眼向四处不 停地扫视――碉堡的屋顶在他的视网膜上一个接一个滑过。不可能!廖白想,二号 库绝不可能休息,二号库没有理由在今天休息,今天不是星期天,即使星期天二号 库也不会休息,二号库会永远运行下去,直到它瘫痪为止。廖白昂首蹿向二号库大 院角落上体积最大的一所房屋。此刻这房屋静静地趴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两个清 晰的人影消失在它的门里。凭借理智的分析,廖白终于找到了二号库的神经中枢。 四五个管理员正在这房屋里聊天。至此,廖白和石勇浑身大汗淋漓,他们跟一个男 管理员去领取电脑箱子。 当石勇看到电脑箱子时,他吃了一惊,那三只在出发前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电脑 箱子已变成了三堆破烂,若非事先知情,恐怕连他本人也会认为这三只箱子里装的 都是些垃圾。 “石勇,再给我一只。”廖白把一只箱子杠上肩头,伸出手说。 石勇实在不好意思了,他的良知不允许他再增添廖白的麻烦。他抱起地下的两 只纸箱,忙不迭地走出库房。在二号库大门外,廖白拦住一辆出租车,把电脑箱子 放在车后座上。石勇绷紧的心弦随着出租车的行驶而舒展了下来,他手扶纸箱,从 后面看向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廖白的脑袋。 那脑袋稳稳地靠着椅背,只露出头顶的一撮头发。 廖白和石勇回到劲松时已是傍晚了。他们搬着箱子走进阴暗的楼道,敲开402 室的门。灯光中,潘玉斜着身子站在门框里。 “晚饭做好了。你们饿吗?快放下箱子吃饭。”潘玉说。 “确实有点饿了。”廖白走到客厅那盏光溜溜的白炽灯泡下。 “吃吧,吃吧。”石勇附和道。他知道做菜的人一般总喜欢别人食欲旺盛。 潘玉一路小跑把他做的两个菜端到桌上,一个菜是茄子烧肉末,一个菜是西红 柿炒鸡蛋。菜的分量很多,足够他们三人吃。廖白吃完,借口要陪伊芙琳看电影, 匆匆离去了。石勇和潘玉坐在两张破折叠椅上,看着桌面的剩饭剩菜。 “从明天起,我们轮流做饭,包括买菜、洗碗。”沉默了片刻,潘玉说,“一 星期轮换一次。我先值日。” “今晚这顿要不要从你下星期做的饭中扣去?”石勇问。 “这顿……算了,我认栽了。”潘玉说。 由潘玉负责伙食的一个星期中,石勇每天吃到的东西大抵是――早饭:稀饭1 碗、油腻腻的肉包2 只;中饭:米饭、茄子烧肉末、炒豇豆(或西红柿炒鸡蛋); 晚饭:米饭(或稀饭)、茄子烧肉末、清炒鸡蛋(或没有)。读者可以研究一下这 份食谱,其食物的单调贫乏简直令人发指。那个茄子烧肉末中午和晚上都有,天天 有、顿顿有,石勇不知潘玉怎么对茄子烧肉末痴迷到了那种程度。连吃一星期茄子 烧肉末,吃得石勇胃口败光了,以致后来石勇一见到街上卖的肉末就想吐。 在地面的床板上,石勇度过了劲松生活的第一夜。石勇用来遮掩肚脐的薄薄的 毛巾当他在闷热的早上醒来后已经滑落在身侧,细汗遍布了他浑身的皮肤。房间门 外的客厅里响着口悉口悉口索口索的声音,那声音是脚步声、自来水水龙头的放水 声、咳嗽声和椅子移动声的总和。石勇跌跌撞撞去厕所小便,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的 胖子摇头晃脑地坐在饭桌旁吃包子。 “吃、吃……早饭!”胖子嘴里含着包子渣,蠕动着嘴唇说。 潘玉已经起床煮了稀饭,去外面买了包子,他的勤劳真让此刻头脑昏沉沉、还 没完全睡醒的石勇受不了。为了答谢潘玉的一番好意,石勇强打精神盛了一碗稀饭 坐到桌边。 “昨……晚睡得……好吗?”潘玉问。 “太热了。”石勇说。他搛起包子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油从包子里流出,让 他的胃部一阵痉挛。 “终于安顿下来了……”潘玉说,“我们要开始写作了。时间不等人。” 写作?难道我这些年不是一直在写作吗?石勇想,如果到京城来只为了写作, 我何必来京城呢?我在N 地不照样能写作吗?石勇恍惚记起他几个月前去K 地探访 潘玉时和潘玉商量的来京城成立影视工作室的计划,石勇很想弄清潘玉现在的想法 是否有变化。时间确实不等人,一晃石勇进京已有好几天过去了,潘玉的言谈中根 本就没有涉及影视工作室的内容。当然石勇也明白成立影视工作室绝非一件轻而易 举的事,可是――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打入影视界?”石勇问。 潘玉愕然停止了对包子的咀嚼,微张着嘴,瞪着石勇,好像石勇是一只远古时 代的恐龙,又好像石勇的问话是那么不合时宜,以致潘玉对嘴里的包子一下子失去 了兴趣。 “呵,瞧你说得多轻松!你以为影视界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我这样的人 凭什么才能打入影视界?我们都是写作的人啊,石勇,你要记住,离了写作,我们 什么也不是。”潘玉神色冷峻地说。 石勇残留在体内的一点睡意被一扫而光,他明显感受到来自潘玉的推力,这股 推力正把他推向一座山的山顶。在这陌生的京城,在这远离京城市中心的三环和四 环之间的一幢楼房的4 楼,与石勇关系最密切、与他同呼吸共命运的人就只有这个 慢条斯理地吃包子的胖子。石勇不得不把潘玉所说的每一句话放在一个恰当的高度 加以瞻仰,仔细回味他的话中话、话外音、话的重量、话的意义。石勇听完,顿时 把头垂下来。 “你说得对,”石勇称赞道,“我们靠写作安身立命。” 潘玉满意地继续啃包子,早饭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石勇忘却了弥漫在周身的 闷热空气,心情变得像冰水一样镇静。此刻,他仿佛回到了初学写作的那些年月, 对写作充满着渴望和热诚,希望自己能在文学的海洋上飘得很远很远。 “潘玉说得对,我们要写作。”石勇想,“他说得对,太对了。影视界这种无 聊的东西又怎么能与神圣的写作相提并论呢?!” 到这时,石勇才又意识到电脑的重要性。 昨天下午他和廖白去取电脑箱子时,那三箱电脑在石勇的眼中还只是三箱“行 李”或“货物”。如果廖白不及时送来取货通知单,石勇差点把那三箱电脑当赘肉 一样割去,永远扔在车站某个库房的阴暗角落里。 石勇走进大房间,手握剪刀,注视着地下缩成三团的电脑箱子。箱子上沾满了 油斑和尘土,硬纸板多处翘起,但令人惊奇的是捆扎箱子的包装绳都完好无损,牢 牢地维系着每只箱子整体上的统一。 “咔嚓、咔嚓、咔嚓。”石勇用剪刀向包装绳乱剪一气。 他分别把电脑的主机、显示器和打印机搬到新买的蓝色贴面的电脑桌上。他动 作温柔地调整电脑配件的位置,仔细地将它们用电缆联接在一起。 由于他在N 地时经常搬家,每次搬家时电脑总要经历这样一个拆了又装的过程, 所以石勇闭着眼睛都能准确地把电缆插入端口。组装完毕,石勇用欣慰的目光看着 电脑,陶醉在小小的成就感里。他将主机的电源线捏在手里,插入电源插座。现在, 只要石勇轻轻按一下电脑主机的开关,整台电脑就会一面发出刺耳的嘶鸣,一面以 非凡的速度工作了。 早晨的阳光慢慢渗入室内,汗珠沿石勇的下巴滴到他胸脯上。石勇恍若仍然身 处N 地,只是他的工作间挪了个地方。外面静静的,同居者潘玉大概也正在摆弄他 的笔记本电脑。他们一起去画家村,一起租房子,一起住进来,一起吃饭,一起写 作,是多么和谐的一对!石勇坐在椅子上,手伸向电脑开关。 “啪!”开关发出一声脆响,显示屏迅速一闪,随即熄灭了。屏幕灰灰的,映 着石勇的面孔。石勇等了一会,见显示屏毫无反应,就拍拍它,片刻后,再拍拍它。 显示屏终于亮起来。石勇松了口气,走出房间,来到潘玉的小房间门口。潘玉正像 蜥蜴一样趴在小方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敲打着键盘。 “在写作?”石勇问。 “写个鬼,”潘玉说,“电脑不能开机,可能有毛病了。” 石勇凑过去,磕磕绊绊地读了一遍显示屏上的英语。 “内存条坏了。” “我也这么想。”潘玉哭丧着脸。 “关掉电脑,再开一次试试呢?”石勇说,“刚才我的显示屏不亮,我拍几下, 就正常了。” 潘玉将信将疑地关了电脑,再开机,从笔记本电脑里传出“嘀嘀”两响。显示 屏上又跳出那段提示内存条故障的英语,就不再有任何变化了。石勇弹钢琴似的敲 击了键盘上的几个键,可他的弹奏并不能唤醒电脑――他冷不丁使劲拍了一下机壳。 潘玉慌忙拉开石勇的手。 “还是送维修部修理吧,看来问题不大,只是内存条坏了。”潘玉说。 “我帮你拆开电脑看看?”石勇不甘心地说。 潘玉像被蜜蜂蜇了一口,张开双臂护住电脑,连连摇头。 “不用了,不用了,我再想其它办法。”潘玉合上笔记本电脑的盖子,把它放 在石勇够不到的一张凳子上。 潘玉的理智让石勇倍感失落。石勇站直身子,右手抹了一把胸口的汗水,懒洋 洋地走到客厅中。两只稀饭碗还扔在饭桌上,石勇在走过它们时皱了皱眉头。 该写点什么了,石勇想。他坐到电脑前,看着可视面积忽大忽小、不住颤抖的 显示屏。好不容易他才挤出这样一句:“初到N 地,马康吃住在丁枣家。”他心里 面清楚地知道马康和丁枣是谁,也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他所要做 的是把这些人和事敷衍成一篇小说。 “叮呤、叮呤、叮呤……”电话铃响了几声就沉默了,客厅方向传来潘玉的笑 声,他在与电话中的人说话。石勇猜那人一定是女的,否则潘玉不会笑得如此甜蜜。 电话总线上拖了两部分机,一部在石勇的电脑桌上,一部在潘玉的房间。当有电话 进来时,两部分机会同时鸣叫。潘玉持续不断的笑声,弄得石勇心神涣散,注意力 集中不到小说上。石勇双手在椅把上一撑,跳起来,走到客厅里。潘玉的笑声渐渐 平息下去。 “真倒楣,电脑坏了,我的情绪糟透了。过几天我再去你家。好的。好的。嗯, 好的。再见了。嗯,再见。” 潘玉把话筒摔在电话上。他跑出房间,去厕所小便,过了一会儿从厕所里跑出 来,钻进小房间,关上房门,看也没看伫立在客厅的石勇。 “刚才是谁的电话?”石勇推开小房间的门。 潘玉盘腿坐在床板上看书,那部红色外壳的电话分机摆在他脚边。他抬起头, 闪动着睫毛,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书。石勇在他的眼中无非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是个不干正经事甩着膀子晃悠的家伙,此刻这家伙的出现一定没安好心。 “是桑美。她让我们哪天再去画家村玩。”潘玉说。他凝视着石勇,那意思是 希望石勇离开好让他继续看书。 “为什么不叫她来我们这里?你不觉得我们需要客人来访?”石勇脱口便说。 “是你需要吧,我可没兴趣接待女人。”潘玉暧昧地笑道。 接待女人与到女人那儿去,这两者的区别难道就那么大?石勇被潘玉说得一愣。 “反正你电脑也坏了,不如叫桑美过来,大家聊聊天不是很好吗?”石勇说, “可以叫桑美再带个女孩来,黑子、阿萍都可以。” “几天没碰女人,有点骚动了?”潘玉神色凛然地说,“我想你误解我了,我 不反对你与女人交往,也不反对将来你把女人弄到这里来,但你要知道,桑美、黑 子、阿萍这样的烂女人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这些女人除了破坏你的生活,葬送你 的事业,没有其它能耐。你没事时可以找她们玩,那也要注意别被她们粘上了。我 绝不是小心眼的人,我不是顾忌你去结交桑美,我确实是为你考虑。” 潘玉说得在理,桑美、黑子、阿萍这样的女人确实很烂。可她们毕竟是女人, 石勇想。石勇其实并没有想过要与桑美、黑子、阿萍搞到一起,他只是想闻一闻女 人的气息,有点跃跃欲试的冲动罢了。潘玉一下子把问题拔高了,倒显得石勇很猥 琐、低级似的。况且现在他们只认识桑美、阿萍、黑子(石勇只听说过黑子,具体 的人要到这天下午才能见到),“将来的女人”还没有出现,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画饼充饥呢? “没什么,我随便说说,既然你不愿见她们……”石勇打算退出小房间。天实 在太热,弄得人头脑有些混乱。 “既然你想见她们,那你就拨电话给桑美好了。”潘玉说,“你就说,是你想 请她来玩。你要知道,这正中桑美的下怀啊!我听出她很想过来玩,巧妙地把她拒 之门外了。你却要引狼入室。看来我阻止不了你。” 潘玉用脚把电话机往门口推了推。石勇仅有的一点自尊被潘玉彻底打垮了。本 来他只是听到电话铃声,过来串个门,本来他只是隐隐约约怀有对女人的简单欲望, 想请桑美、黑子、阿萍来玩,至于能否和桑美、黑子、阿萍睡觉,其实并不重要, 本来他完全可以不见她们。潘玉使石勇成了一个犯错误的人,只要石勇打了这个电 话,他就是一个犯错误的人、一个必须意识到自己正在犯错误的人。石勇在此刻和 将来都没有责怪潘玉,他无权责怪潘玉,潘玉是有道理的,错只在石勇,猥琐和卑 下只在石勇。谁叫他在潘玉把电话机推给他时真的提起话筒给桑美打了电话! “喂,桑美吗?过来玩,到我们的新家来玩。要黑子在,就把黑子带来。”石 勇说。 据后来潘玉的回忆,石勇的这句话应该是:“喂,桑美吗?潘玉让我打电话给 你,叫你和黑子今天下午来玩。”在潘玉的回忆中,石勇假冒潘玉的名义给桑美发 出邀请,简直懦弱到极点,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桑美心头暗喜,在电话中客气了一通,便接收了邀请,说她和黑子结伴,下午 前往劲松小区。 石勇在用完茄子烧肉末这道好菜之后,下楼去理发。从理发即是将头发剪短这 一功能来说,其实石勇根本无须吃过中饭就出去理发,他的头发短得不能再短了。 离开N 地前,他理了个平头,回家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发现自己的头上黑一块白一 块,像长满了癞痢。来京城这些天,石勇一直想找个理发店修修头发,但苦于居无 定所,腾不出时间,把这事耽搁了。 他下楼往街的深处走,一边朝几个小理发店里张望,走进其中一家。一个搔首 弄姿的中年妇女用围布裹住石勇,站在石勇身后,端详着石勇映在镜子里的头。 “这头怎么剪?”妇女说,“再剪就成光头了,你要光头吗?” “不要。”石勇说,“给我剪寸头。” “现在不就是寸头吗?”妇女为难地说。她在石勇的坚持下,给石勇理了一个 只剩头发茬的白花花的头,看上去就像刚从监狱刑满释放的犯人。 在石勇的想象中,他的头既不是这个白花花的头,也不是未剪之前的那个黑白 相间的头,而应该是一个更帅一点的头。还是头不行!石勇懊丧地想,我的头太不 规则了,怎么剪都不行。 潘玉注意到了石勇的反常,他把石勇理发归咎于石勇迫切想搞女人的心理。 “你是不是想给黑子留个好的印象?”潘玉说。 潘玉只说对了一半。石勇的反常行为还有一半是来自石勇对自己的厌恶以及对 目前处境的忧虑。在石勇的旅行包里,只有他向蒋鸣索要的半年房租钱,半年后怎 么办?如果在交了房租的这半年中没有任何赚钱的可能,石勇就只得在半年后打道 回府了。他这种赚钱的想法尽管被潘玉一再义正辞严地压制,但它并未从石勇心底 里游走,反而将石勇的心盘缠得愈加紧缩了。 桑美在门外叫喊。潘玉套上衬衫,打开门。桑美浑身红色,红裙、红帽、红鞋, 活像一只红色的兔子。 “黑子!”桑美对走廊上喊。 门口出现一个身穿灰色长袍、尼姑打扮的光头女孩和一个高大而邋遢的老外男 人。他们一齐涌进石勇的房间。 桑美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一边笑一边读显示屏上石勇的小说: “初到N 地,马康吃住在丁枣家。哈,石勇,这是你写的吗?” 黑子和老外靠墙坐在床板上。黑子用长袍的下摆盖住她那两根又粗又黑的小腿, 一双睡眠不足的眼睛呆滞地在房间里人们的胸口巡视,然后闷闷地垂下头,盯着袍 子里凸起的膝盖。那老外应该就是桑美说起的美国穷光蛋,桑美和黑子都不理睬那 老外,也不介绍他是何许人,仿佛那老外只是她们带来的一件随身物品。老外从破 旧的黄书包里摸出可乐罐,分发给两位女士,他露出渴望对方接受他好意的神色, 递给石勇一听可乐。 “谢谢,我喝水。”石勇回绝了他。 这个下午石勇的情绪一直很恶劣,他讨厌黑子,讨厌老外,讨厌桑美。他对他 们讨厌到了极点。按石勇的设想,这本是个极其轻松愉快的下午,他和潘玉在自己 的家里接待两位异性,和她们调调情,开开玩笑。如果黑子聪明的话,那么也不排 除把她留下过宿的可能。石勇没想到来访的客人是三个,而不是两个。这倒罢了, 真正让石勇恼火的是,似乎在场的每个人都对客人人数的变化毫不在意,好像当初 石勇在向桑美发出邀请时已经把那个老外计算在内了。还有黑子的眼神……那是一 种什么样的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莫名的仇恨,充满了无知所体现的肮脏。 “黑子以前学过戏剧,”桑美说,“她在戏剧学校的进修班旁听过,后来她不 干了。” “为什么不干?!”石勇问。 “没那才能呗。”黑子斜着秃头,死盯着石勇的胸口说,“我们一起参加旁听 的有80多人,最后没一个正式考进戏剧学校的。我交了五千块钱学费呢!我们全都 被戏剧学校骗了,全都被骗了。” “唉……”桑美叹息道,“就这样,黑子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她来京城4 年了, 4 年了呀,到现在混成这样,太惨了,太惨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老家呢?!”石勇气呼呼地说。 “回老家?没出息的人才两手空空回老家,我们黑子可不是那种人。黑子那么 年轻,她才20岁,她会走运的。黑子将来会出国的。”桑美转头对老外说,“你说 是吧?” 老外装作没听懂,呆呆地笑了笑。 “桑美,我看黑子根本就不该出国,她没有任何特长,到国外也混不下去。” 石勇说。 桑美的脸像石膏一样板结着,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在客人来访的一个多小时中,潘玉进出房间好几趟,其中他还下楼一趟:“我 去买肉末,迟了就买不到了。”石勇没想到那肉末竟然是抢手货,真是咄咄怪哉。 潘玉一回到房间,就坐在一张椅子上,眯着眼,像是在打瞌睡。 这伙人到底在干什么?潘玉想,操蛋!下午的时间泡汤了。石勇,你愿意和这 伙人耗你就耗去吧,但请你别拖住我。我可经不起折腾。见鬼去吧,石勇!让你那 虚无的性幻想见鬼去吧! 桑美起身去厕所小了个便,站在房门口向黑子招手。 “黑子,我们走!去看电影!” 黑子和老外像两具复活的僵尸从床板上爬起来,一顿一顿地迈向门口。潘玉睁 开迷蒙的睡眼,有模有样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一只手臂在椅把上抬了抬。 “你们走好。桑美,经常给我来电话啊。”潘玉说。 “再见。”桑美生硬地说。她的身子穿出402 室的大门。 “再见。”石勇看着她红色的背影说。走廊里飘进一股垃圾味,石勇忙把门关 上了。 安静的室内,焦躁、恶心、空虚、悔恨、抑郁等等与性有关的情绪都随着那三 个客人的离去而烟消云散。石勇转身走进大房间,刚才病人一样躺在椅子里打瞌睡 的潘玉连同椅子都不见了。石勇咳了一声,用力扒去湿漉漉的T 恤,只穿着短裤, 坐到电脑桌前。 “初到N 地,马康吃住在丁枣家。”石勇默诵显示屏上的这句话。一滴汗顺着 他的脸颊爬到下巴,“叭嗒”滴落到他胸脯的肥肉上,快速下滑,最后钻进他西装 短裤的裤腰里。石勇猛喝了一口水,将茶杯里的水喝光,从椅子上弹起身子,去厨 房添水,倒了满满一杯水,在潘玉紧闭的房门外站了片刻,想了想,推开门。 潘玉赤裸着臃肿的上身坐在床板上,手里抱着本书,看着窗外。 “潘玉,”石勇斜眼看了看窗户,“天色不早了,该做饭了。” “中午吃那么多,你又饿了?简直是一台消化机器。哎,没治了。”潘玉放下 书,浑身的肉一抖一抖地说。 潘玉哼哼唧唧地站直了,拖着步子去厕所排尿。潘玉似乎对他的值日工作极不 满意。那值日表是潘玉自己定的,既然定了,就是法律了。法律规定,这个星期潘 玉做饭,他就必须做饭。何况潘玉做饭并不是给石勇一人吃,他自己也要吃,有什 么可抱怨的呢?石勇挺了挺肚子,傲慢地走回他的大房间。 戈明领衔主演、如云参加演出的现代舞在保保大厦礼堂上演。“今晚6 点首场 演出,请你们过来捧捧场。”老孟在电话中客气地说。 石勇和潘玉乘公共汽车赶到保保大厦的大厅,碰到了廖白和伊芙琳,他们也是 老孟邀请的贵宾。 “我们都没票,等老孟带我们进去。”廖白说。他亲热地拉着伊芙琳的手,去 看橱窗里的演出海报。 人们陆陆续续走进大厅,在大厅里转悠。有不少人是冲着戈明来的,他们的嘴 里念叨着“戈明……”,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猥亵之气。戈明到底是男人,还是女 人?这个问题大概把他们的头弄得晕晕的。礼堂门口检票了,老孟和他的助手才抱 着摄像器材姗姗来迟,老孟向他邀请的贵宾们使了个眼色,四个贵宾就紧跟在老孟 身后向检票口闯去。 “喂,让一让!我们是摄像。”老孟叫道。进了礼堂,老孟吩咐贵宾们各自找 空位子坐下,他和他的助手则跑到最后一排的中间,镜头对准舞台架好摄像机。 石勇以前没看过现代舞的演出,能有这样的机会现场观摩现代舞,石勇自然很 高兴。演出开始后,石勇逐渐被戈明的精彩舞姿所打动,戈明编排的那些舞蹈的名 称后来被石勇用作他多篇小说的题目,如《颤抖》、《午夜狂人》。《午夜狂人》 的背景音乐尤其让石勇为之叫绝,随着一个吊在高空的绳子上的人的晃荡,音乐声 也有节奏地摇摆,透露着伤感和忧郁。那吊在绳子上的人,是舞蹈中的狂人,可在 石勇看来,那不如说就是石勇。 在石勇此次京城之行中,观看戈明的现代舞占据着一个重要的地位,并非戈明 的现代舞好到了绝顶,而是戈明的现代舞恰好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对石勇来说, 京城之行,是石勇的一个梦。京城,是他梦中的一个城市。石勇吊在这个城市的上 空,晃呀晃。 演出在夜9 点落幕,石勇被一群面带满足之色的妇女裹挟到礼堂外面。他站在 保保大厦前的广场上,仰起头,注视着向燥热的夜空中升去的保保大厦的楼顶,一 轮圆月挂在楼的侧面,发出耀眼的光。 看完演出回到劲松的房子,石勇说出在他心里憋了几天的话。 “我想回家。”石勇说,“我想回N 地,明天就走。” 也许那天在城楼上的露天茶座石勇就想回家了,也许在搬来劲松的第一天石勇 就想回家了,也许在桑美和黑子来访时石勇突然想要回家,也许在观看戈明的现代 舞时石勇一个劲地想回家。不,前几天石勇可能压根就没想回家,石勇只是在推开 潘玉的房门脱口说出“我想回家”时,他才认认真真地想回家了。那感觉就像当初 他去K 地对潘玉做了来京城闯荡的煽动后他想离开K 地潘玉的家回他在N 地的家一 样。 当他说出“我想回家”时,他在潜意识中已经把劲松的这处房子当成潘玉一个 人的家了。现在他是来向潘玉辞行,感谢潘玉这些天的陪伴,感谢潘玉为他做了一 星期饭,感谢潘玉对他写作的激励。石勇想,他来京城的使命已经完结了。如果说 当初他是为了那个虚幻的“影视工作室”来京城,那么现在他的使命在他看来已经 变为护送潘玉来京城扎根。劲松的房子租下了,简单的生活设施也都齐备了,潘玉 至少可以在这房子里住上半年。 半年之后……呢?石勇实在无法设想半年之后的事情。不管在京城,还是回到 N 地,他都无法设想半年之后他本人所处的状况,更不用说为半年之后的潘玉而担 忧了。尽管这样,“半年之后”的阴影实际还是潜伏在他眼中的。那阴影既是为潘 玉,也是为石勇而存在。 潘玉盘腿坐在床板上,摸了摸肚皮,像一个僧人。 “决定了?”他说。 “是的。明天一起床就走,赶最早的一班火车。”石勇点头说。 尽管石勇去意已决,但他很想听到潘玉挽留他的声音,一场离别的戏总该有挽 留的场面吧。潘玉过早地洞察了石勇的心思,他过分相信了石勇的决定,他急于要 将双方定位,他在石勇的嘴里刚吐出“我想回N 地”时就料定石勇说的不是回N 地 探亲,而是从此一去不返。潘玉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 “唉,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你终于还是决定要走了。” 潘玉的口气仿佛他早已料到石勇会做出这个决定。潘玉眼睛红红的,他正在忍 受石勇的乖戾对他的折磨。 “潘玉,有空我会来京城看你的。”石勇安慰他,“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吧?N 地到京城,也就一夜的路程,很方便。” “不敢劳你的大驾。”潘玉苦笑道,“回去后经常给我打打电话就行了。你考 虑过你的行为会让其他人产生误会吗?” “误会?”石勇说,“老孟、廖白,就麻烦你编个理由替我解释了。至于肖克 定、乔峰,我想没问题,只要我人回到N 地,一切就又会重新开始的。我漂泊惯了, 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使他们伤脑筋的只是,我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怪到发疯的程度。” 潘玉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蒋鸣呢?你如何向蒋鸣交待?”潘玉说。 确实,石勇做出这样可怕的决定,最难以交待的人就是蒋鸣。石勇向蒋鸣寻求 经济上的帮助就已经很唐突了,现在他的行为又显得辜负了那种帮助,蒋鸣会怎么 想?潘玉提醒得很对啊。 潘玉外表柔顺,实则他是个刚强的人,他抑制住自身的情感,设身处地为石勇 着想――即使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了,他还在为石勇着想。石勇辜负了蒋鸣的钱, 更糟糕的是石勇辜负了蒋鸣的情意,石勇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可能向蒋鸣交待。 石勇根本就不该来京城――像乔峰背着石勇对蒋鸣说的那样。石勇要么就不来 京城,要么就在京城硬撑下去,这是石勇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们的希望。石勇辜负了 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们的希望。 “明天早上起床后,你还是决定要走的话,你就走吧。”潘玉无奈地说,“今 天太迟了,睡吧,睡在床上再好好想想。” 石勇来京城后第一次睡得这么香、这么沉,一直睡到次日中午。他去厨房洗脸, 碰到刚起床、无精打采的潘玉。 “中饭不要做了,我请客。”石勇说。 在“兰兰”快餐店凉爽的空调环境中,一边吃着西式快餐,石勇一边打趣说: “说实话,我恨透了你的茄子烧肉末。但我欠你的一星期饭,我是要还你的。” “我不会逼你还。”潘玉勉强挤出笑容。 “我真没用,”石勇说,“临阵脱逃了。” 潘玉用餐巾纸擦了嘴,把眉头稍稍放松,说: “我们……我这就送你去车站。你的电脑简直把人折腾死了!” 石勇也是这么想的,他责备自己,为什么几年前他要改用电脑写作呢?手写不 是很好吗?那套电脑系统他吃了千辛万苦弄到京城,才写一句小说就带回去了。为 什么不把它留在劲松的房子里,让他的大房间保持原样,而他只身离去,装成回家 探亲、不久就又将返京的样子?石勇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他似乎已经忘记,到今 天下午为止,他的京城生活将随着他的离去而结束,他的京城生活只是一朵小小的、 来不及张开花瓣就萎谢了的花朵。他不可能做他想象中那样的人,他欺骗不了自己。 “我们去车站。”石勇说。 天太热了。石勇和潘玉走出劲松小区的街道,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他们脚边 是石勇的全部行李――三只电脑箱子和一只旅行包。汗水在他们裸露的皮肤上尽情 流淌。他们拦住一辆出租车,把电脑箱子搬上后座。 根据潘玉后来的回忆,那辆出租车的司机拉着他们在劲松附近兜圈子。潘玉说, 他甚至因此和司机吵起来了。潘玉说,那司机见他们说话是外地口音,就故意使坏。 潘玉说:“我记得当时我对司机说――我们去火车站,为什么你拉着我们往相反的 方向开?”潘玉说的这些,石勇记不清了。石勇当时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可能正在 想别的事情,或者正在打盹,没有注意发生在前面的争吵。潘玉说:“唉,人在那 种情况下感到的屈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一个司机竟然敢欺负我们。” 石勇没想到潘玉对司机生那么大的气。石勇仅仅记得他们确曾拦了一辆出租车, 后来出租车就把他们带到了京城火车站。火车站出口处钟楼上的电子钟指示着当时 的时间是在下午3 点半左右。石勇买好去N 地的351 次列车的车票,就在潘玉的协 助下到行李托运处为三只破破烂烂的电脑箱子办理托运手续。 351 次列车也是特快,但行驶速度要慢于另一列特快65次,下午4 点50开出京 城火车站的351 次与晚上8 点才开出的65次,几乎同时于次日上午10点到达N 地。 石勇买了351 次而不是65次,区别在于石勇在京城逗留的时间将缩短3 个小时10分 钟。这说明了石勇想尽快离开京城的心情的迫切。其实并没有谁赶他走,并没有谁 把他列入不受京城欢迎的黑名单而驱逐他。他如此迫切地想从京城消失,他逃离京 城时如此仓皇,在一个较深的层面上是由于他内心的恐惧。 他必须回去,他现在就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他不能再在京城耽搁下去了, 他一分一秒也不愿呆下去了。他的心飞回到了N 地。他要回N 地他那个家――和他 在京城一样,他在N 地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那里有的只是他称之为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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