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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一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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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一小段 吴立雯 当两个人距离最近时,他们想到的或许不是对方。 三月开始我租了房子自己在外面住。小小的一室一厅,没有装修过,但是有点 诸如电话,电视,冰柜,热水器这样的东西。我计算了一下,每个月做零工的钱大 约正好把房租水电什么的交掉,也就是说,我还是不能不靠父母的钱生活。这让我 有点沮丧,不过好在很快就过去了。 我用积蓄买了一张床垫,一把咖啡壶,锅碗瓢盆什么的。把宿舍里的东西搬过 来,就正式宣布了我自己的家的成立。我那原先在宿舍里堆积如山的书报杂志,现 在又堆到了我这里。 没有桌子和椅子,我把什么都堆在地上,很满意地看着这一片狼藉。我喜欢没 有什么可以挡住我的视线,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很容易就可以伸手摸到我想找的书 看,而不用爬起来在沁凉的空气里面端详我的书架,如果那样的话,我担心我是会 整天感冒的。我甚至还可以躺着跟人聊天,只要我记得键盘的分布。 多么甜蜜的家。 搬家后第二天,一个朋友来看我的时候,送给我一只猫。说怕我寂寞。 我就笑。但是还是说了谢谢收下了。 那真的是一只纯种的波斯猫,非常小,朋友说,她只有1 个月多一点。但是她 脸上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已经非常分明了。一只是绿色,另一只是黄色。我在灯光 之下抱着她看,奇怪她有那样镇定的表情,不依不饶地望着我,用她的分明的不同 色的眼睛。有一种奇怪的贴近,然而我总担心从她不同颜色的眼睛里望到的,是不 同的我。 我不知道她会喜欢哪一个。绿色眼睛里的我,还是黄色眼睛里的。 我给她起了名字叫做猪猪。 猪猪有自己的厕所,但是她没有窝。她的窝就在我的床上。每天我半夜写字的 时候她就爬在我的键盘上,因此会有很多乱码等着我辛苦地修改,但是我一边骂她 一边暗自庆幸她不是加菲猫,否则怕是我打出来的还不及她打出来的多。这样一想, 我就很快乐,并且轻易地原谅了她。她冷的时候就钻到我的衣服里,用她的头蹭进 去,用我的体温取暖。她的呼吸的起伏透过内衣传递到我的皮肤上,有奇怪的触感, 融融的,无限接近我体内的细胞,跟她们生出共振来,像青色的水草,在血液里不 断地摆动。 猪猪每天就那么睡去。等着我写完字,把她抱到床上去。她离开我衣服里的那 一刻我会觉得肚子上恻恻的凉,大概是体温对于体温的想念。 猪猪每天醒得很早,大约6 点多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用她的爪子轻轻地抓我的 肩膀了。有的时候是脸,如果我睡得死的话。我通常都是要不理她的,但是她就有 那样的耐心,一直抓到我醒来为止,然后,去给她拿早饭。再回来继续睡觉。 mpanel(1); 我不知道那时候猪猪会做什么,她很多时候是很安静的,也不那么需要我。她 自己跟自己玩,在家里不同的地方睡午觉。有的时候是窗台,有的时候是显示器上, 有的时候是书堆里。无聊的时候她甚至会去照镜子,看镜子里面的自己。我奇怪她 不会像《东芝动物乐园》里面那些猩猩一样的害怕,她只是望着她自己,不出声, 也没有动作。着了魔一样。 因为这个,我是不把她当作一只猫的,对于我而言,她就是我的猪猪。 我在给薇写信的时候,就把猪猪说给她听。我告诉她猪猪其实很像我初中的时 候,那只人家送给我,却又被我妈妈当即送走的猫,那只猫从手提袋里抬起头看我 的眼神,从猪猪这里借尸还魂一般地回来。 如果俞亮到我这里来,那一般是下午的时分,当他下了课之后。他是安分守己 的好孩子,他从来没有不上的课,那怕是《世界政治经济》之类应景的课程。如果 周末他回家,那就是我的好日子,我可以很晚很晚不睡,并且一鼓作气地睡到既不 用吃早饭,也不用吃午饭的地步。 他来的时候,我总是在的。我很少有不在家的时候。如果我不是去上课。其实, 那样的时候也很少。但不知道为什么猪猪始终不喜欢他,他来的时候她就疯了一样 乱窜,自己追着自己的尾巴玩,然后,就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旁。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让俞亮抱她。而当俞亮抱我的时候,她就生气地睡觉去。 我于是猜想她可能是有点爱我的。 猪猪,怎么有她这么傻的猫呢? 搬过来以后我就不去学校食堂吃饭了。只偶尔去买一些起酥之类的点心,防着 晚上饿的时候好吃。北京没有很多的蔬菜卖,我在家里爱吃的那些菜,超市里面几 乎都没有,就有,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带着惊喜然后发现全不是那回事,是很让 人难堪的。在搬进来的第一个月里面我常常面对着一锅只能煮不能炒的“蓊菜”, 或者肥短的菜苔,不知所措。最后总是扔掉。我不吃的东西,猪猪也不肯吃。她甚 至学我的样子不吃鱼,把我吓得差点点带她去看医生,还是俞亮救了她,说可能北 京的猫没什么鱼吃也就变得不吃了,我知道他是瞎说,但还是听了他的话,放下了 猪猪。猪猪就赶快躲起来了。 原来她也和我一样是怕见医生的。 可是她在这之后还是不肯领俞亮的情。这只傻猫。 我知道俞亮其实不那么喜欢我做的菜。他是酸菜白肉,烤鸭鸡丁喂大了的孩子, 他不知道蔬菜的好处,如果他要补充那方面的能量的话,要来的一定是大大盘子的 一盘惨绿。我每一回给他做凉拌黄瓜,按我外公的手法,把黄瓜细细地切成几乎透 明的薄片,然后用盐码过,再加香醋麻油拌了给他吃,他只觉得是工艺品。中看多 过于中吃,因为每回他一筷子下去,小小的钵子就简直要见了底。有一回我从家里 回来的时候,顺便带了一些芦蒿,菊花脑之类的野菜。于是那天他来看我的时候, 就见得桌上一片青翠,除了一碗我临时心情好做的糖醋排骨。那顿饭他很恐慌地只 吃米饭和排骨,小号汤碗装着的一钵排骨,一顿饭倒被他去了一半多。我叫他尝试 我从家里带来的菜,他只是不敢。事后他说,芦蒿使他想起学校里湖边疯长的野草, 而菊花脑的汤,因为是那样一种浓郁的绿,并且散出有一点点甘苦的香,简直让他 觉得是有点妖气在其中的。 我笑得只想吻他。因为他眼睛里面那一种带一点点孩子气的,坦白的恐惧。 他大概真的很难理解南方。 我们有的时候会在我的床垫子上做爱。但是他从不留在我这里。只有一回,因 为北京刮了沙暴,我不忍心看他走在风沙里,就把他留了下来。那夜我们还是做爱。 如果两个人要在一起呆很久的话,原来除此之外,真的很难想到别的什么事情可以 做。谈心是一件很酸的事情。尤其你和他要是有感情的话,反而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俞亮是没有太多兴趣的好学生,我喜欢的东西他难得有在意过的。他津津乐道的周 星驰,我却又只是看看而已,台词什么的全不记得。 只有他在我身体里面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我和他是接近的,用这样的最原始 的方式。接近彼此。但是我不确定在当时,他是不是看得到我的心里面会想什么。 那样的时候,我时常会有幻觉。仿佛discovery 里放映过的水母,轻轻白白的如烟 的身体,裹住我,紧紧的,他的呼吸声渐渐地远了,而我像是在水里浸着,在水母 的怀抱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但是我感觉得到身体的疲倦,和思想的放松。 周围是温暖的。我在水里觉得轻微的失重,视线透过水母的身体看陆上的阳光,总 不是很分明。 我会忘了俞亮的存在,直到他疲倦地躺在我身边。 那天晚上,我继续着这样的体验。之前在看的channel v 始终没有关,有个叫 做纪如的女子在翻来覆去地唱一首叫做《值得一辈子去爱》的歌。明明还不到很老 的时候却要做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姿态,好像急吼吼地要未老先衰一样。我总归不 喜欢。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是值得我要用漫长的一辈子去爱的。本来我可以 不在意,但是那天晚上它打扰了我进入我的幻想状态。我只好睁开眼睛,看着俞亮。 那一刻的时间里我觉得在我上面的这个人是我所不认识的。他的眼睛里面有奇 怪的神情,带一些迷离,又像是镇静,他让我觉得他像是一只正在觅食的兽,在植 物遮蔽了天空的热带的雨林里面。空气里面有暧昧的味道,密密的带着水分的空气 压下来。那一刻我想唤醒他,吻他,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这个跟他如此亲密的在 一起的女孩子,她到底是谁。但是他的欲望让我止住呼吸。 我忽然想到或许有一种可能性,做爱的时候,也许仍然是纯粹的个人体验。当 两个人距离最近的时候,他们或许想到的并不是对方。 可是我没有来得及想,我困倦的睡去了。 半夜我被冻醒过来。俞亮卷走了我大部分的被子,于是我赤裸着躺在我的床垫 上。电视机已经关掉了,但是猪猪不知道在哪里。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把光打进来, 晕在床垫上,光影之下我的脚踝有一种黯淡的白。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妈妈,在南京 的妈妈,不知道如果她看到我此刻的样子,会是怎样的想法,她的心目中乖乖的女 儿,在刮着风沙的夜里面,在北方,赤裸着和一个男孩躺在一起。 俞亮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我于是就分到了一些棉被,被子里面温暖的空气滑 过我冰冷的皮肤的时候,我开始哭泣。 但是这时候猪猪在哪里?我小声地喊猪猪,猪猪,渐渐变得粗糙而大声,然后 我听到猪猪的爪子沙沙地滑过床垫的声音,直钻到我的怀里来。我抱住它,蜷紧身 子,冰凉的脚趾划过俞亮的腿。 俞亮在我脚趾的冰凉的划痕当中醒了。 4 月10号本来是一个平常的星期天。我一如既往的在6 点被猪猪耐心细致地唤 醒,给她准备早餐。这时候猪猪其实已经有将近3 个月了,她早就学会了用爪子从 我乱放在地上的伟嘉猫粮的罐头里面抓吃的。她只是乐此不疲。我也只好顺着她。 12点半我终于爬下我的床垫。先把咖啡煮上,然后叠被,再然后洗脸刷牙。咖 啡的香气刚刚传出来的时候我正是一嘴的牙膏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阳光明 媚的中午,这熟悉的香味让我觉得恶心。我开始反胃。昨晚吃过晚饭之后就没再吃 东西,胃里早就空了,于是有酸酸的液体往上涌,我扔掉牙刷,奋力地捂住我的胃, 但是无能为力。它们还是和咖啡香一起合力制造我的恶心,直到我用一种向它们妥 协的姿态开始吐。 1 点的时候我有一副狼狈的样子。嘴里是让人厌弃的酸,但是拿清水漱口的时 候又忘记了自己的嘴上还留有满口牙膏沫子的,它们顺着我的喉咙往下滑,我于是 就觉得整个食道清凉无限。 猪猪安静地走在我的身边,看我一脸沮丧。 我想一定是这包咖啡豆坏了。那还是我刚刚搬进来的时候从屈臣氏买的,一直 放在冰柜里面。并没有注明要冷藏,可是我一直是冷冻着。我怕把它们放在我的狼 藉之中,它们耳濡目染的就坏了。没想到矫枉过正的结果,是使它们坏得更快。 那天俞亮没有来,我不知道他上那儿去了。反正他没有向我汇报的习惯和必要, 我也就懒得管。早上的狼狈让我一整天都没有好心情。虽然后来咖啡煮好之后其实 味道还是满好的。但是我对它心存芥蒂,喝了一杯就把剩下的倒了。然后,在一种 颓败的情绪里面,和猪猪看了一整天的电视。 我心里面还是很想饶了那包咖啡豆的罪过的。一方面其实它并没有走味,二来 我心疼我曾经因为它而付给屈臣氏的钱。 没想到第二天它还是让我反胃。 第三天反胃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煮咖啡。我于是想到我的反胃其实应该有个 更加正统的名分,叫做妊娠反应。 我很想和我的那包咖啡豆道歉。其实它根本没有罪过,可是它看不到我的忏悔 了。它应该是安安静静地在楼下的垃圾桶里沉睡着。 快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俞亮来了。 因为不知道他要来,那天的晚饭就只有一盘拌黄瓜和西红柿蛋汤。俞亮倒是不 介意的,他有的吃就行,至于吃的是什么,他没太多兴趣关注。我拿不准是不是应 该告诉他,也不知道倘使他发现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厌烦,那简直是一定的。 我总不能期待他会欣喜若狂地把我抱起来说太好了,然后开始臆想我们的儿子或者 女儿的名字。我已经很沮丧了,不想每天面对另外一张沮丧的脸,并且把思考去哪 家医院,怎么不被人发现当作是这一段生活的唯一重点。 我还是决定不说。 于是我就镇定地继续吃我的饭。看他克制着自己尽量让拌黄瓜的钵子慢些见底, 并且更多的注意西红柿汤里面的鸡蛋,因为我是不吃的。我一筷子一筷子地吃饭, 夹黄瓜,夹西红柿。可是我渐渐地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恨死了俞亮带来这样的 麻烦。他这样处处对的好学生,非要做出点不对的事情来才能心满意足,仿佛他和 我在一起还不够不对似的。 我夹每一块汤里的西红柿的时候,都想把它连汤带水砸到俞亮脸上去。可是我 还是忍住了。我学他的样子一筷子夹走钵子里面所有的黄瓜,并且把剩下的一小汪 醋倒进饭里。 俞亮从他的碗里面拔出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做这一切。 大概是我吓住了他。那天晚上俞亮格外的温柔,他主动要求洗碗,看了会儿电 视就说要走了。我去给他关门的时候他说乔琪,乔琪你今天很疲倦的样子,我走了, 你不要熬得太晚,马上就洗洗睡吧。 我想我自己大概是面色苍白地笑了笑,然后把他拉回来,吻他的还留着鸡蛋的 香气的嘴唇,由他把我抱在怀里。走廊里面没有开灯,我在黑暗里感觉到我的泪水 慢慢地盈满眼眶。 我在眼泪流出眼眶之前推开了他。 俞亮在楼下拿车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我就站在窗前望着他。四月的北京是刮风的, 带着沙子的那一种。拿车的时候,坐垫上常常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沙。我看到俞亮 拿他的手拍了拍坐垫,就骑上走了。他的身影在一盏一盏的路灯的投影里面渐渐地 远去,然后,就淡入到那种夹着沙子的风里面了。 如果是十年以后,他一定会欢喜做了我的孩子的父亲。在她还没有出世的时候, 每天幸福地听她在我的肚子里面踢打喊叫。可是现在,我想,我猜想,他会厌弃她。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拨通了薇的电话。我不知道她会怎么说,可是我想听她的声 音。听她说我的这一个孩子。薇接电话的时候到底还是有一点惊讶,她说哎哟,我 晓得你迟早要搞出点事情来的。但是怀孕这种事情不好玩的呀。你看你现在怎么办。 去医院。我小声地说。肯定是要去医院的,难不成你还想生下来。但是就是这样也 很麻烦啊。我每次想到医院就觉得恐怖,据说这种手术还很疼,那些医生都不打麻 药的。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小心呢? 然后她就开始问我关于避孕药的问题,还有那些不知道她从那里听来的偏方。 我很希望能把话题引回去,虽然去医院是肯定的,但是我到底还是希望跟她说几句, 好像那样就可以缓解沮丧或者减轻到时候的疼痛一样。但是她显然没有这样的兴趣。 我也就随了她,跟她讲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说到后来,我甚至忘了我是为什么给她 打这个电话。气氛从一种诡异的途径而变得轻松起来。 再然后,薇说她要挂电话了。她在等一个电话。临了的时候,仿佛安慰我一样, 她说,有什么事情尽管找她。 我于是带着点欢喜地说再见。临睡的时候我想,要是迟了十年那就好了,薇可 以做孩子的干妈,她会很喜欢她,如果她愿意,我甚至可以给孩子起名叫做薇。 猪猪在这个时候钻进了我的被子。我把她揽在怀里。 睡意绵绵而来。 第二天我专门去买了一本女性生理方面的书。上面说如果要去做手术的话,必 须等到妊娠30天以后,50天以前。也就是说,我还有将近一个月要等。 那一个月过得其实很漫长。我照样过我的日夜不分的日子,可是虽然知道我的 孩子她是不会有生命的,不必为她未来的健康担心,我还是有负罪感,觉得不该让 她和我一起这样没有规律的生活着。俞亮还是经常来,我无数次地想要开口说我的 孩子,但是最后都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喜欢抱着他,把他的头放在我的胸 口,抚摸他的头发。如果他要我,我也很少再有幻觉,我可以平心静气地看着他, 他还带着孩子气的面孔。我感觉在他的动作之间,我的孩子用她的眼睛在望着我们, 好像猪猪镇定的眼神。 只有猪猪发现了我的不对。她变得更加喜欢钻到我的衣服里面去了。天气一点 一点地变暖,有的时候我就只穿一件衬衣,外面披一件薄外套。但是猪猪管不了那 么多,她总还是要把我的衬衣掀开,躲到里面去,在她的呼吸的起伏当中我听到我 的孩子在里面呼应。她们似乎心有所感地玩着互相招呼的游戏,我甚至可以感到她 的手和猪猪的爪子抓在一起,好像多年旧相识。我常常幻觉她在里面自己和自己玩, 偶尔会踢到我,当我对着水池呕吐的时候,她就胜利地笑。 我越来越爱她,我想,等她长大了,她一定会是另外一个版本的薇。 于是我就故意拖延去医院的时间。 我想我这一生也会很难忘记1999年的5 月13号。那一天的早晨10点钟我坐在医 院妇产科的走道里,等医生喊我的名字。男子不允许进入产科的门里,旁边都是和 我一样等着做手术的女人。很多和我一样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也有三四十岁的。只 有我前面隔着一个号的女孩,她看起来那么年轻有一张瓷白的脸,尖尖的下巴,细 细长长的单眼皮,总像含着惆怅一样,她显然是紧张的,在这紧张里,那惆怅就变 成了惘然。 走廊的尽头有窗。挂了帘子,阳光再好也只是透进来个影子,从窗帘四周淡开 去。走道就变成昏昏的黄色,望过去,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所在。有一种虚空生在那 里,而我的念头被吸过去,整个人是不清醒的,就是医院的味道也不能唤醒我,对 医院的恐惧变得麻木。在谋害一个人之前,原来是可以这么心平气和的。我的孩子 在这一刻分外的安静,她或者也被吸引住了,也许,她就是那儿来的,也未可知。 医生开始喊:12号,12号。 要花一点时间才想得到,12号就是我。我站起身,看见我前面两号的那个女孩 子从我身边走过,瓷白的脸变得晦暗,仿佛上了一层石灰似的。可是那也是生命里 面的一种经历。 手术室里面的医生一边给我前面一号的女人做手术一面还在议论刚刚的女孩子。 带我进去的护士叫我躺在另一张床上,我也就照做了。仰面躺着,我看不清对面床 边医生的脸,只听到她说,啧啧,这样年轻的小女孩,就来做手术,现在的年轻人 真是不得了。我身边的这个接过去说,那还不算最年轻的呢,昨天你不在,有个女 孩,顶多15岁。我听着觉得有趣,不知道等到我走了之后,她们会不会有兴趣议论 我。只是,在等候做手术的人里面,我实在已经是不小的了,恐怕她们还注意不到 我,要不然,真想听听她们会说什么。 我来不及想下去就感到我的孩子的恐惧。我想她一定已经发现了她的命运,于 是她不安起来,在我的盆骨里面颤抖,恍惚之间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好像猪猪的 一样。她预备镇定地看我把她的生命甩在一旁。 疼痛袭来。 我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手术室,当我下床的时候负责手术的医生和护士正在翻 检床下那个乘着从我体内取出来的物质的盆,她们再看我的孩子在不在里面,不动 声色的,因为习以为常。可是我害怕看它哪怕只是一眼,我怕我会在不经意之间看 到了她的眼睛。 我就在那个太阳很好的5 月的上午。独自一人谋杀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必须 一个人保有这个秘密。这一切是不许说出口的,对俞亮不能说,对我以后的孩子也 不能说,有关生命的这一瞬间,她的母亲的残忍。 我只是把我所有的体验,写在了给薇的一封一封的信里面。我不知道她读信的 时候,会不会因为我的孩子而叹息。 那个有可能会叫做薇的孩子。 当然也许那不过是个幻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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