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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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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    须一瓜 羊又站在医院公交站点后面的绿地隔离栏外。大门口不时有医生出来, 他们穿着白大褂,风 使他们像白色的大鸟。大鸟到站点旁的售报亭买张报纸,然后 改变了方向,和手中的报纸一 起,翻飞着折进医院大门。   羊又本来想坐在候车点的不锈钢长椅上,后来没去。她对自己说,我别看它亮 晃晃的,其实 脏着   哪。但她又想,其实我可以坐坐,我还有什么可嫌弃的,晚期鼻癌?活多久的人 哪,嘿 。不过,她终究还是站在绿地边。 羊又很年轻,从太阳的投影就能看出她 的姿体,像河边青草。有人说,从背影就可以断定一 个女人是否美貌。我们不评价 羊又是否美貌,反正,前面她也戴着雷朋墨镜。   羊又像河边青草一样,戴着墨镜站在医院门口的太阳底下。很多路公交车过来 了,她始终没 想好上哪一辆车,准确说干脆没想;很多路过的哥用一往情深的目光, 明明白白地渴望着她 ,然后把车子缓缓移走。以前,她常常会想,那些难看的女人, 走在街上,只有出租车司机 会让她感受被陌生人专注凝视的滋味。等我老了,走在 街上,恐怕只有出租车司机盯着看了 。今天,她照例滑过这些思绪。但她突然想到, 嘿,我已经没有老了的时候了。   实际上,上帝知道,羊又是在医生宣布她是晚期鼻癌之后,想在医院门口停一 停,考虑点什 么,但是,她经常不是那么有思考能力的人,所以,她就这么不知所 措,或者说悠然麻木地 站在医院门口,她甚至没想好上哪辆车。   羊又像一棵青草,戴着墨镜站在阳光下。没有用太阳伞。   这时候,她的后肩背处被人有点重地拍了一下。羊又转身的时候,那个有点重 地拍她后肩背 的人,也转到了她的跟前。   概括说,这是个结实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不好看,像太阳底下久晒的钢板, 但显然是羊 又想都不用想,就会当他一回事的那类人。他背着双肩运动包,黑T恤、 黄豆色卡其布短裤 、旅游鞋。面对面,他抬着手臂,那手指仿佛要点到羊又的鼻尖 上。他说,奥吉(谐音)―― !他得意地笑起来,好像捉迷藏游戏进行到高潮。羊又 估计他一颗蛀牙都没有。透过深灰色 的镜片,看着他的洁白牙齿,羊又想不起他是 谁。只觉得他有点熟悉。   黑T恤的笑意,就在羊又的墨镜片前,像昙花一样慢慢谢去,也好像洒在地上的 水,被地面 慢慢吸掉一样。他说,你……不是奥吉?你不是?   羊又摇头。黑T恤重新笑了,那是一种文过饰非的笑声,他在笑声中连连致歉: 对不起对不 起!我认错人啦。他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尴尬而几乎有点慌张地转身 走了。羊又估计就是 那只手,比较重地拍了她的左肩背交界处。   走了好远,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这时,羊又还一直隔着墨镜在看他,所以,他 回头的时候, 羊又想都没想,就笑了一笑。不知道长相的羊又,笑容肯定是非常妙 曼迷人的。那个男人远 远地回报一笑,头洒脱地偏甩一下,好像是叫人快来、快跟 上的意思,但实际,羊又知道他 是最后致歉和再见的混合意思。 mpanel(1);   重要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个旅行者打扮的、男女莫辨的同伴。从身体语言上看, 那同伴似乎 在嘲笑他的冒昧鲁蛮。但也不能肯定,因为他们拐弯了,羊又看不到他 们了,也许是错觉, 也许他本来就是独行者。   羊又终于在这个来苏儿气味阵阵的医院大门口,在这个白生生的生死之界,有 了一些有方向 性的思绪。这些思绪的总标题就是:他怎么有点熟呢?   羊又的单身公寓,是个看不到医院红十字的小区。但是,她家外面的草地上, 每天拂晓到清 晨,都有许多男的老人和女的老人,在锻炼身体。他们就像一组拔河 队,对手是死神。死神 一只手随便提拉一下绳子就够了,逗得老人们浑身是汗、血 脉贲张;但另一只手,是执行公 务的,该死的人,他就准确地从队列中一条条提溜 出来、毫不含糊地遣送。所以,晨练的队 伍总是旧老人走了、新老人加入。日复一 日的喧闹,比闹钟还有毅力。每天,羊又被吵醒就 坐在床上,发一会呆。她想,死 神肯定是一边喝酒,一边陪老人们玩儿。   有一次,她把躺在她身边的专写批评报道的记者,依她心目中醉后死神的样子, 给他化了妆 。记者醒来后,到卫生间正尿了一半尿,突然看到一个镜中人,悬崖一 样的头发,以及六角 星状的闪电血唇和比骷髅还深邃的眼睛,更惨绝人寰地嗥叫一 声,差点昏死过去。   记者清醒后,想摔羊又一个耳光,但看到羊又很纯洁无辜地凝视着他挥起的手, 便控制了情 绪。他说,你有毛病啊?变态?   他也不是真的要答案,他已经开始收拾他像便携电脑那么大的采访背包。他的 动作很重,表 示他还在生气。他的笔找不到笔套了,羊又就低头帮他四处找。事实 上,昨天采访一半,羊 又就起身吻他脖子了。羊又吻的时候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他 的衬衫领子很干净。羊又只是吻 了一下,就住嘴了。记者有点发愣,但他很快就假 装镇定下来,还点了一支烟。后来,他收 起了采访本。记者说,知道“回族人”吗? 我们去吃饭。   羊又所效力的广告公司,因为投递了太多治疗性病的邮递广告,遭到多方谴责。 尤其是一些 小学校联名写信到教委、到媒体投诉,说严重影响了儿童的身心健康。 记者是写批评报道的 大腕,调查一下还发现,他们公司竟然连公商审批手续都没有, 问题自然很严重。   老总说,羊又,兵分两路,我们去摆平工商局广告处的那几个鸟官。你先对付 那个浑蛋记者 ,就说我们总经理出差,明天一下飞机就宴请他。你务必把他先搞定。   回族饭店出来,记者说,你刚才说你宿舍就在附近?和人家合租吗?不,羊又说, 房地产商欠 我们公司的广告费,拿它还债。老板给我了。我交分期款就行。   记者说,你一个女孩,晚上独处从不害怕吗?   怕呀。羊又说,去我宿舍喝茶吧。   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羊又说了真心话,她说,我厌倦了这个公司。记者 也说了真心话 ,我也厌倦了批评报道,因为能批评的,都是没有靠山的人。   这段插述太长了,总之,记者怒气冲冲卸下该死的死神妆摔门而去,但到底没 有写批评报道 ,也没有赴羊又老板的宴。后来,他们成了有时交颈相拥的朋友。羊 又是把他当朋友。朋友 就是用来表示或炫耀你不孤独、你活得很热闹的、并且有用 的人。每一个都有很多很多朋友 。   早晨又来了,窗外的老人吵醒了羊又。她今天没有发呆,立刻起身去了卫生间。 果然,依然 有一大口血痰,出现在洁白的洗手池中。血量好像一天比一天多了。这 个症状有多久了,一 年?两年?好像更长。羊又记不清了。只是最近老是鼻血长流, 羊又才来医院的。拿头脑比着 地球的话,那个地心深处的位置近期也经常闷闷不乐, 羊又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一个闷土豆。   昨天医生用惋惜的语气说,你太粗心了!这毛病早来是可以治的呀,又不是别的 位置。我治 好过好几个,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真是,这么年轻啊!说话间,医 生开了一些纸片,叮 嘱羊又明天来作CT检查。   羊又又擤了鼻涕一把,还是血丝沥沥。羊又忽然想起来,那个叫她奥吉的人, 眼睛和这个医 生很像,眼睛凹陷、细长、薄眼皮,眉眼距很近。是不是这个原因, 我觉得他熟悉呢?羊又 又想不是,因为医生的大口罩使她根本认不全他的五官。不 是他。   羊又觉得她开始想念那个人。目前她无法分清,是因为曾经熟悉而想念那个人, 还是因为那 个人唤起了她对什么的想念。现在她到了和这个世界买单结算的时候, 这个人突然出现是什 么意思?是提醒我别拉下什么吗?   奥吉?他说她是奥吉?我的曾用名?乳名?当然不是,现在她在一点药物都没服用 的情况下所作 的判断肯定正确,但同样肯定的是,羊又断定自己熟悉那个人。   医生在羊又耳后慈祥地摸到了一个淋巴肿块。医生说,什么时候有的?羊又莫名 其妙。医生 连连叹息。羊又说,我不那么难过,你为什么一直叹气呢?   医生说,你怎么可以不难过?要知道你多年轻啊。我见得病人多了,可能就是你 这么无动于 衷,所以我就替你叹息了。   羊又没想明白,就没有说话。医生又在借故叹气。羊又暗想,我为什么不难过? 难过还是有 一点,只是不那么强烈。其实她也知道晨起鼻咽出血不好,在杂志上还 看某医生信箱说到晨 起第一口回吸痰成咖啡色,是凶兆。羊又是个懒洋洋的人,懒 洋洋地想到了,也就懒洋洋地 算了。她觉得有一点难过是正常的,太难过又是何苦 呢?她觉得晨练的老先生、老太太拔河 太辛苦。有一次,一对老太太休息的时候, 在羊又窗下轮流控诉儿子媳妇的恶行,听得让人 想撞墙上吊,可是,老太太们休息 好了,又奋力拔河去了。   医生说,你结婚了吗?做什么职业?医疗费你背得动吗?爸爸妈妈在哪里?这些问 题都是医生在 忙碌和叹息中见缝插针问的。主题是――你多么可怜。   羊又分别回答了他。合起来说就是,我在做广告,钱还不少。上大学时我就离 开了父母,现 在他们分别有了新配偶。度假的时候,两对新人轮流来这里看我。住 我宿舍能省下旅馆钱。 我睡客厅沙发。我还请他们吃生鱼,芥末生龙虾,因为他们 都找了爱吃海鲜的新配偶,而他 们自己都不爱吃海鲜,尤其是生鱼片,他们吃了会 一起打哆嗦、有呕吐反应。尽管我没有结 婚,因为我不知道要嫁给爱吃海鲜的还是 不爱吃海鲜的人,但我不时拥有干净、有趣的性生 活――总之,大概没有你以为的 遗憾。   那个看不出年龄的医生,干脆放下笔,用双手捧摸了羊又的脸,当然,动作挺 像羊又自己捂 被冻僵的耳朵。所以,医生的动作是职业化而仁爱的。羊又把他悲天 怜人的手拿下,总结说 ,嘿,我不可怜。   羊又清理完带血的口腔,喝了点鲜奶。全麦面包要很用力才割下一片,然后再 仔细涂上蜂蜜 和沙拉酱,眨眼间,羊又就吃了两大片。她觉得自己的胃是生机勃勃 的。要承认昨晚是不好 入睡,想了很多,但是,想来想去想得最多的还是在医院门 口,那个有点重地敲她肩背部的 人,这使羊又有点失眠。不过总的来说,睡得还不 错。比任何一个被宣布死刑的人,当夜都 睡得有质量。   今天要去做CT。万一查出她真的很健康,那可能会很无聊的。嘿。   羊又打了的前往医院,但是距离医院五十米的地方,她下了车。她决定从昨天 那个黑T恤消 失的拐弯处,慢慢走向医院。当然,什么奇迹也没有。羊又一直走到 昨天她站的位置,不由 停了下来。早上的阳光有点虚张声势,但是,羊又还是把墨 镜擦干净,戴上。   那个人是从羊又的左边出现的。一个人敢对另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打招呼,说明 了什么?说明 关系很要好,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友好,至少,他们的关系一定是令 双方愉快的。他很久没 有看到奥吉了,意外邂逅,他无比兴奋,他很自信所以很洒 脱。为什么这个人这么熟悉呢? 羊又苦思冥想。我或许真的认识他。   羊又在隔离栏上坐下来。隔离栏后面是医院围墙迤逦萋萋的草地,草地和围墙 之间种着一排 棕榈,像一排情窦初开的小女人,正在学长风情。   羊又坐了一会,闻到一阵阵带着泥土气息的草根的味道,后来,羊又回头看了 一眼,才明白 许多打扮像日本鬼子的妇女,在清理草圃中的杂草。她们把杂草拔起, 抛出来。草们一点也 不在乎自己就要死了,一样郁郁葱葱的以奇怪的姿势翘在地上, 像一堆撒赖的顽童。   昨天,那个人手指似乎要点在羊又的鼻子上。点在鼻子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昨 晚淋浴的时 候,羊又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的后背肩胛部位,当然,什么也没有。那人 肯定没有手重到要留 下瘀紫瘀青的意思。但是,羊又还是想找一点痕迹出来,后来, 她自己模仿那个力度角度, 拍了自己一下,感觉完全不对。所以她又反复扭身瞅了 半天,就是想找一点证明那一瞬间真 实存在的印记。   他存在吗?昨天那一下真实吗?是不是真有个熟人再找我,而我忘了他?让懒洋洋 的羊又惦记 的人实在不多。但既是心底里这么熟悉的人,就不应该遗忘。嘿,也许 吧,上辈子的熟人, 中世纪的,不,公元前的也未曾不可。   羊又就在草根的泥土气息中下了决心,不做CT了,我去找找他。   羊又打算也从后面突然地、用力地拍他的肩膀:嗨,我是谁?羊又要再看看那熟 悉的眼睛, 要问问它,我是你什么时候的熟人。羊又怀疑自己可能会猛地吊上他的 脖子,在他没有看清 是什么东西扑上来的时候,他无法扭头,羊又就说,闻味识人, 我是谁?――不要和羊又谈 爱情,这个动作和爱无关,只能用于理解羊又对邂逅 “熟悉”的一种渴望和兴奋。   羊又起身拍了拍屁股,浅亚麻色的纯麻长裤变得皱巴巴的。羊又还在低头拍屁 股的时候,一 辆从医院大门出来的出租车就候在路边,甚至为她开了车门。羊又就 跨了进去。小姐上哪? 羊又说找人。上哪找人?羊又说,开着找。的哥笑了:小姐别 逗了。羊又不高兴了,我照表 付钱。司机像假洋鬼子似地耸耸肩。   西藏路、青海路、辽宁路、李姑娘路、和光路。羊又不看计费器,只是摘下墨 镜往外面看, 的哥说,求求你,羊又回过头。的哥说,不是我怀疑你,你这样哪能 找到什么人?羊又打开 包,把1000元本来做CT检查的钱拍在计费器上。的哥咬着嘴 唇不吱声了。   东北和中原省会命名的路又跑完了。的哥停了下来说,求求你,别这样。我会 发疯的。你下 车吧。的哥把扣下的750元塞在羊又的手和膝上的包之间。又为羊又 开了车门。   羊又一条腿跨出车门,就看见一个黑T恤背双肩运动包的人上了风景观光巴士。 那是蓝色双 层巴士。羊又追了上去,没按紧的几百元票子飞了起来。羊又还是窜上 了快开的车。下层没 有,上层也没有,羊又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刚才确实看到呀。   羊又从上层抓着扶手慢慢走了下来,她慢慢走到了下车门,可是就在她要下车 的时候,一个 黑T恤的男人上了车。羊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羊又发现,昨天 那个人的脸她已经模糊 不清了。羊又十分苦恼。那个黑T恤走到羊又身边,因为羊 又的目光一直僵硬地追随着他。 黑T恤说,我可以帮你吗?如果你的裙子纽扣飞了、 拉链坏了,我有别针,淑女牌的。黑T恤 为自己的幽默逗得大笑。羊又低头看了自 己穿的是长裤。正好站点到了,羊又转身就下去了 。   这里是所谓香舍丽品牌大街。羊又第一次成功客串售楼小姐时,她给自己买了 一套价值4000 元的意大利针织套装。现在,羊又习惯性地折进时装店,但马上她又 从玻璃门折了出来。因 为羊又感到再买衣服太浪费了。你死了,谁还喜欢这些漂亮 骇人的衣服呢?   羊又在这排高档时装街角拐弯处的一个橱窗脚上坐了下来。累了,里面一个小 姐对羊又这么 毫无顾忌的坐相不满,想出来喝叱,但她只是横眉立目了一下,就温 柔下来。她内行地认出 ,羊又身上其貌不扬、道道地地的名牌“Louis Vuittion”, 甚至够她苦挣4个月。小姐, 她说,进来坐吧,里面凉快。   羊又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被马路对面的一个人吸引,一个老太太惶惶然地站在 马路半中间, 车辆一辆辆过去,有时空档大一点,老太太想过,一辆车就像梭子一 样飞来。老人惊得缩回 腿。身后又有车辆呼地擦了过去。老太太前胸后背没有一辆 有教养的车。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向老人走过去,因为他不怕车,车们就怕了他。他 搀着老太太过了马路,还弯着腰对着老太 太耳朵大声说了什么。   羊又揉了揉眼睛,那个人告别了老太太。是黑T恤吗?那人大大方方再穿过马路 向羊又这边走 来。他是专门送老太太过去的。羊又看清楚了,是个黑T恤,但,是 昨天那个有点重地拍她 肩背部的人吗?羊又慌忙地发现,她压根无法在人群中把他 识别出来。在她心目中,那么熟 悉、那么向往的,在她焦渴的视线里却是模糊不清 的目标。   黑T恤经过羊又时,看了羊又一眼,又一眼,脸上有一种光芒,迟迟疑疑地过去 了。羊又明 白了,那是一种做了丁点好事,寻求掌声的光辉。   羊又目送着他,这人比昨天那人胖吧,看那背影,倒越看越像是她的一个客户。 当时这个像 黑T恤的人看上栖凤山庄一套跃层式的房子。据公关经理说,他太太是 反贪局的副局长,他 则是区级政府的一个什么普法官员。哦,说不清楚,反正他们 有财力问鼎八十多万的房产, 就是好客户。   房子还没封顶的时候,他太太和他已经一起来看了两次。他表现出法律行家的 精明。一天雨 天,他来了电话,说基本定了,但朋友说雨天看房子比较重要,所以 签合同之前想再打搅一 下。羊又很想赚这价值87万房子的可观提成,就骗自己的本 职老板说去拉广告。   他是单独来的,羊又就陪他到大雨中的栖凤山庄去了。房子已经封顶,塑钢门 窗刚安好。站 在他想买的E2102房内,他拍着才刮上石灰、不那么白、还有点透潮 的墙说,如果你喜欢这 房子,我就买。   羊又看了他一眼。他一转身把羊又压在墙上。羊又的两臂被压举得像练什么功 法似的,你喜 欢,我就买。他说。低声的、暧昧的誓言,像绿色的小蛇,顺着强烈 的大蒜味,灌进羊又的 耳鼻喉中。羊又偏过头去说:别逼我,我从小就喜欢吐人口 水。   吐吧,我喜欢你的口水。   噗,一口唾沫啐上那人的脸,那人一低头就把嘴,像安装下水道一样地接在羊 又嘴上。羊又 喘不过气来,抬膝就踢。   他疼得坐在水泥包装纸上。羊又说,你妈不见得是我喜欢你,才把你生出来。 房子你喜欢就 买,不喜欢就算。还要告诉你,想脱的时候,我都是主动脱,这和买 房子无关。只要我高兴 ,我倒贴给你买补品。   外面的雨声哗哗哗、咚咚咣、嗒嗒滴地打在各种工地物品上。羊又听了一会, 过去和他同甘 苦地并排坐下。羊又说,是回公司签合同?还是再和太太商议一下?   那人说,屁!   羊又站起来。她不知道哪个问题是屁,但也绝对不想过分刺激客户而丢了这发 买卖。于是她 温柔地沉默。那人在地上坐了好一会,保持着爱抚自己伤疼的可怜模 样。   出了大楼,那人和羊又合撑一把伞,走向公司专门用于看房的接送汽车。他说, 我有两处满 意的房子候选,今天就是让你们两家售楼小姐竞标的。你蠢。与此同时, 那人突然刻毒地袭 击了羊又的屁股。这恶毒下流印记,在羊又身上存在了一两周。   人海茫茫,找一个你心里熟悉的人真不容易,眼睛总是给你提供各种假象,根 本无法面对心 灵的质问,是他吗,真是他吗?兴致勃勃地眼睛立刻推说记忆不清了。 羊又对自己毫不负责 的眼睛很失望。她累极了。   吃什么呢?净园素菜馆?羊又胃口依然称职,该饿的时候决不发出错误信息。羊 又有点为这个 不知死活的胃口疑惑。净园素菜馆,说是一南山寺和尚开辟的第三产 业。羊又的舌头和胃, 都赞美它的味道,但是,羊又不喜欢它们的所有菜名。比如 素西施舌,干煎素鱼、素心美人 腿。有一次,在等菜的时候,就是闲着也是闲着的 时候,羊又掏出她签售房合同、广告合同 的签名笔,直接把手上的这本菜谱扉页, 总提名为“欲火中烧”。羊又的字很难看。   净园客人一向不少,一桌桌围着以清心寡欲为调剂的文雅食客。羊又是老主顾, 所以,总是 指定要坐最角落的位置。这是两面大玻璃墙的夹角位置。观景好、僻静。   玻璃墙外,男的人、女的人、老的人和小的人不断走过。羊又的眼睛已经被纠 正不要老盯着 黑T恤的人,因为,这么热的天,羊又自己都更换了衣服,他又怎么 可能老穿黑T恤呢?所以 ,寻找范围扩大了,目标就更像针一样小了。   羊又点菜的时候,有人问,我可以在这空椅上先坐一下吗?服务小姐帮着说,他 是等空桌的 ,朋友也还没到。羊又看了他一眼,又看菜谱但点了头。   羊又点完后,那人在看一张报纸,一大半的脸都在报纸上。他穿的是浅蓝色的 衬衫,深蓝色 的长裤。皮鞋很整洁。一双灰白色的棉袜子。像写字楼里的先生标准 形象。羊又的眼睛又找 到他的手,指型和掌型都普通,但是,指甲很干净,发出健 康的光泽。   净园知道羊又喜欢先喝汤,所以,每次都是汤先上。羊又在喝汤的时候,看报 纸的人突然像 呛住似的大笑。那种样子,就像孩子在安静的教室里私下碰到有趣极 了、但又不能纵声狂笑 的事。他两肩都笑得耸起来,并且把报纸给羊又,指着一副 娃娃照片。   娃娃圆头圆脸,目光炯炯地看着镜头。手和脚都胖得像莲藕。那人又指文字。 标题是“一个 娃娃24个指头”。说的是一对小夫妻,生了个宝贝儿子,洗了三天澡 都没发现异常。一周后 孩子老爸逗孩子玩,惊奇地发现儿子的每只巴掌6根指头, 脚上也一样,而且,长得布局合 理、均称可爱,难怪大家都发现不了。   羊又特意放下汤勺,仔细数了数,真的,没错。随即也为宝宝妙相庄严的表情 逗乐。那人又 替羊又哧哧地笑着。羊又为他所感染,转脸仔细看他。他也有一副整 洁漂亮的牙齿。一个人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么干净、单纯、孩子气,真是令人 愉快。再看真好像就是昨天那个 有点重拍她的人。他知道羊又在认真看他,偏头用 手把头发推理了一下。偏头一甩,是那个 人留给羊又的最后印象。   羊又说,我是奥吉。你是谁?   那人愣了一下,再也没有刚才纯真的神情。他迟疑而小心地询问:我们认识吗?   你心里觉得呢?羊又已经拿起了汤勺,因为羊又感到肯定又错了。那个她熟悉的 黑T恤是决不 会有这种拘谨表情的。   上菜的时候,那人正好要站起来,服务小姐手一晃,菜盘里的橙色的勾芡汁就 流到那人的肩 上。那人一下烫得跳起来。小姐顿时傻了。那人抢过羊又碟子中的小 毛巾,使劲擦肩头。   你眼睛瞎了吗?!   他生气时候,表情实在刻毒,要上菜至少要打个招呼!你懂不懂规矩!   小姐嗫嚅:你突然动……我……   还我什么!还是我的错?!烫得要命,连道歉都不会说,去叫老板来!赔我衬衫!这 可是名牌!你 看看这鳄鱼的嘴巴方向。他这下是叫羊又看。羊又根本不看,羊又穿 衣服不看牌子,喜欢就 买。羊又说,算了,洗洗就好了。羊又又说,小妹,下次要 先道歉。道歉了就算了吧,先生 ?   倒你身上试试!你知不知道这值多少钱?那人又对羊又吼:三百一!他又盯着服务 小姐:哎!还 不叫老板来!――去呀!!   服务小姐眼泪汪汪:对不起……我帮你洗……我才找到这份工作……   羊又已经把钱包掏出来。羊又拿出了四张百元币,放在那人面前。   那人瞪着眼睛,贼似的,来来回回看了半天,说,原来是你亲戚?――对不起对 不起。他拿 起钱,犹豫了一下又放下,要不我收三百?   羊又露出妙曼迷人的笑脸,看着那人笑而不答。那人说,您太客气了。不过这 件名牌我才穿 过几次,完全可能再也洗不干净了,但是,400块有点……有点……, 我知道您有钱,但还 是不好意思……   羊又继续妙曼迷人地微笑,她笑着把钱拿了回来,然后在中间对撕了下去。羊 又把变成8方 片的钱又推到那人面前:剩下的是补钱的工钱。这样行吗?   那人的表情十分复杂,终于还是用那双显然不聪明、甚至不善良的手将钱像理 扑克牌一样收 了起来。尽管那手的指甲依然干净。他说,我去洗洗看,能洗掉我全 部还你,小姐。请赐名 片好吗?   羊又依然在笑。羊又说,旧的没用了,新的还没印。不过你可以发伊妹儿给我。 可以写你手 上吗?   那人又展示出整洁的牙齿,很孩子气地笑着把手伸了出来。羊又掏出签乱气八 糟合同的笔, 在那只腾腾冒汗的手心上,写下了一个地址。那是一个最近老给羊又 发电子情书、恐怕连见 了母鸡、雌狗都要垂泪诉说衷肠的检察官的信箱。   那人看着手掌在拼读,羊又已经起身走出了净园。   回家的羊又,在浴缸里想哭,但没有哭。像她这样懒洋洋的人是不那么爱哭的, 但后来,还 是有泪水慢慢掉了下来。然后她从浴缸爬起来,湿淋淋地站在镜子面前 看肩背部。据说,一 般有什么瘀青,要一两天后才会发现。很遗憾,那上面还是什 么也没有。   羊又从来不和别人讨论人生问题,这是很滑稽的事。她只是觉得她的运气实在 不好,就好像 中奖中彩票一样,有的人中到了金钱、有的人中到了爱情、有人中到 了状元、有人中到了心 灵之友。按羊又在浴缸里的排列顺序,爱情的概率最低,金 钱其次,状元再次,可是找一个 心里熟悉的人,中奖率应该不低呀。   羊又觉得自己这辈子运气实在坏透了。因为她要求不高,她也不像那些傻女人, 好像生下来 就是等待中奖爱情、中奖亿万富翁。这方面她无所谓。所以,羊又认为 自己实在没有苛求什 么。也许有过很多她最熟悉、最向往的心灵,明明向她走来的 时候,她却正好弯腰系鞋带去 了。一辈子都错过了,一千年也碰不上,逢生面死, 永远的擦肩而过。   其实,羊又也习惯了,所以她总是懒洋洋。羊又甚至想,熟悉的人,比如说那 个叫她奥吉的 人,也许接触没多久,你就会发现他其实很让你陌生。你只是短时间 误会了。正如,别人也 在误会你,以为你羊又是他在娘胎里就渴望的熟人,实际上 你压根儿就不是,他或她才接触 你两回,就要回去流着眼泪抚摸孤单去了。谁是我 的熟人,我又能做谁的熟人呢?   可是,昨天下午,她站在医院门口,却有了一点浮躁。她对自己很失望,也许 站在那个生死 之地人就容易单纯脆弱。因为浮躁天真,她的浴缸就第一次有了她的 眼泪。嘿,原来她一直 以为自己是有慧根的。   那天晚上,羊又在梦境中清晰地再见了那个黑T恤。依然是死神打扮的批评记者 在没有树叶 的大树下,喝着酒,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蓝色的天际下,一片片灰 白色、细腻而蓬松的 云,很不真实地低低停在蓝空中。黑T恤却在吹一只长笛样的 东西,还有一个男女莫辨的同 伴站在山岚雾气中,也许大提琴的声音是那里传出来 的,还有很好听的和声不知从哪里传出 来,这使羊又产生了很多熟人的感觉。一支 又一支随性落拓的旋律,被美妙和声烘托得纵情 而宽广。   批评记者慵懒而且厌倦地伸展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呼地一挥手,一个酒瓶 被他扔进天中 ,没下来。黑T恤偏着头看着空中。批评记者说,好了,你的时辰到 了。   那人笑着把长笛也抛上天中,但是掉了下来,那人又笑,那个笑脸和羊又面对 面时一模一样 ,因为自信而洒脱,又像顽童一样健康透亮。   批评记者替他接了空中回掉的长笛。但黑T恤把长笛拆成三节,一节节抛起,穿 云裂雾地抛 进空中,他似乎成功了。透过没有树叶的虬枝,那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的空中什么都没有了 。黑T恤一甩脑袋。羊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是,黑T恤知道, 他对注视着他的羊又眼睛一 甩脑袋:抱歉、再见了。   他转身单方面拥抱了像死神的批评记者。他们一样高,但是黑T恤按了按死神悬 崖一样仞立 的头发,批评记者不高兴,劈手掴了黑T恤一个耳光,黑T恤抬手就回了 一个大耳光给批评记 者。黑T恤在涎着脸皮笑,羊又听懂他的话,除了死,你还能 要我怎样?   死神骷髅一样的眼睛,发出红色的强光,照亮了辽阔的天空和大地,黑T恤就消 失了。   羊又醒来的时候,阳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窗外,晨练的一大群老的人们,正在 草地上努力地 拍打全身。他们在跳回春操。羊又想起身把遮光窗帘拉上,但只是懒 洋洋地翻了下身,脸朝 下不动,又发了一会呆。她闻到嘴里有铁锈腥气,她想,鼻 咽里的癌块,应该长得像棵小椰 花菜,如果切片炒,放上葱、姜、蒜,说不定有人 会说口感极好。她有个在法庭上从不罗嗦 的律师朋友,在她耳边唯一重复了六次的 话就是,人生最大的美肴,就是凉拌脐带。   拂过窗帘,再穿透她的额发的晨风,像白色的果冻滑过了羊又的青春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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