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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个白痴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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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哪个白痴在说话    郭平 昨天下午我去玄武湖散步,因为下雨,人很少,公园便显得很大。荷花 败了,叶子还绿着。 湖中的木桩上歇着许多不知名的大鸟,缩头缩脑的,像古画上 独钓寒江雪的渔翁。我有雨伞 ,但雨很大,还有不小的风,我身上的衣服还是湿透 了,于是我想起张妍欣来。张妍欣在雨 中说过,她是诗人(湿人),而且还   是大诗人李白。她指着自己身上黑色的短风衣对我说,我 是湿人里白。这都是 五年前的事情了,对我这种年龄的人来说,五年是个相当长的时间,许 多方面都会 发生质的改变,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我日渐地健忘,新近的事、过往的事,都 不 大记得住,而且,对此也无所谓,不想去回想什么。但这次在雨中忽然地想起张妍 欣来, 却让我有点激动。我很快地离开了玄武湖,想找些人问问,张妍欣现在怎么 样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沈枫,张妍欣的好朋友。我知道沈枫在电视台工作,她曾为 工作的事找过我 几次,但我们都没谈及张妍欣,我们都忙。我给沈枫打了电话,沈 枫不在家,我在她那个录 音电话里留了言。没过多久,沈枫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 问她是不是到家了,她说不是,但 她可以在外面打电话听自己家电话里的留言。她 问我有什么事要她帮忙。我说没什么事,只 是想找个人聊聊。沈枫在电话那头笑说, 上学时我们多想找你聊天呵,可你总是忙,有机会 也只给张妍欣一个人。要知道, 你把我们班女生全得罪了。然后沈枫说,老师说个时间地点 吧,我保证到。我说, 现在可以吗?沈枫说,我正和几个朋友在“半坡村”喝茶,要不你过 来一起坐坐。 我一听这话,就说,那就改日再说吧。沈枫说,这样,你去“随缘茶吧”,那 儿离 你家不远。我半小时就到。   沈枫并没有如她所说在半小时之内赶到“随缘茶吧”,我在那里等了她足足有 两个小时。那 是个令我感到陌生的地方。我极少去时兴的茶馆,一个人的时候我喜 欢找个人少的山林,随 便坐在地上,看看寻常的树木和天空,要不就去极热闹的街 市,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漫无目 的地走走。在这两种状态环境里,我对什么都留意, 又对什么都不留意。总的来说,我习惯 、并喜欢上了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当然, 没有人知道我的这种喜好,不想告诉任何人我有 这种喜好,我怕我告诉他们以后, 他们会当我有了毛病。其实,我非常健康,像我这样身心 健康的人并不多。   这类时兴的茶吧我只去过两回,都是朋友硬拖了去的。一次是夏天,一次是冬 天。茶是朋友 点的,茶单上的那些名称我多半不认识,只能由他们去点。两次去茶 吧,喝的名称古怪的茶 究竟是什么味道我早已忘了,和请我喝茶的朋友谈了些什么 也忘了,只记得茶吧里有空调, 夏天去的那次我觉得冷,冬天的那次我觉得热。   我在“随缘茶吧”想拣个靠窗或靠墙的座位坐下来,但这样的位子都被人占了。 茶馆满满的 都是人,他们在满面松快地轻声细语。同桌的大多是一男一女,看上去 都像是情侣。茶吧里 的音乐也是轻缓斯文的,听了让人愉悦。我在靠门的一个位子 上坐下,这是此时这个茶馆里 仅剩的一张桌子,我想,这是个没人愿意坐的位子, 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坐着不安稳。   服务小姐送上茶单让我点茶,我点了龙井,小姐沏好茶,我品了品,是好茶, 地道的新龙井 。   喝头两杯时我还很不自在,出出进进的人让我思致混乱,我不时地看表,着急 沈枫怎么还不 到,但后来我有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开始仔细地端详手中的茶具, 同时想了想和张妍欣 有关的一些事情。 mpanel(1);   张妍欣是我的学生,是我在给她们这个班上课不久后就知道的。这话需要解释 一下,我这么 说是因为有许多学生在我给他们上完一学年课以后仍然没有丝毫印象。 学生太多,一个班五 十几个人,记不过来。我教的每个班级里,只有极少数水平突 出的我能记得,再就是长得特 别好的女生――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而张妍欣水平 既突出,长得又极出众,所以我很快就 注意上她。不过,与对待所有的学生一样, 开始时我一直也没和张妍欣说过话,我总是上了 课就拎包回家。通常是上了半学期 课以后,学生中就有一些人喜欢到我家去玩,跟我东拉西 扯,有男生,也有女生。 我很喜欢他们来玩,但如果他们事先打电话与我约时间的话,我通 常又会以忙为原 因婉拒,特别是对那些想一个人来的女生。有些学生摸透了我的脾气,要来 的话就 用不速而至的办法来,他们来敲我的门,我是不会把他们拒之门外的。起先我对那 些 一个人来的女孩子有点不知如何招架,后来习惯了,便也如上课一样放松和超脱。 有一个女 生在毕业后对我说过我的目光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看了这样的目光她们无 论如何也说不出想 说的话。而这恰恰是我希望的状态,如果我给她们表达的机会, 结果会怎样我很清楚,而她 们不清楚。以我的清楚对她们的不清楚,以我的世故享 受她们的纯情,我以为这是可耻的。 虽然理论上说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事实上这 有点自欺欺人。还有的女生用写信的方式对我 说话,但我不回复,事情也就到此为 止了。   张妍欣是个例外。她既没有做不速之客直接敲我家的门,也没有写信给我,她 给我打电话, 在电话里她说:“我是张妍欣,可以请你喝茶吗?”她是这么说的,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记 得当时我犹豫了一下才说:“地方你挑,我请。”   那时还没兴喝茶这种形式,街面上很少有茶馆,只有几个公园有茶喝。张妍欣 提出去古林公 园,我们就去了那里。   真是一次尴尬的经历。古林公园的茶馆在山顶,四望景色极佳,但在茶馆里却 不能纵目,而 且茶馆里有不少闲人在抽烟打牌,厕身其间不大痛快。于是我就把桌 椅搬到茶馆外面的平台 上。这样一来,我就十分尴尬了。因为我们的这种做法显然 太抢眼,来来往往的人都要看我 们这两个坐在不是喝茶地方喝茶的人。我知道人们 都在看张妍欣,她长得那样,自然招人眼 目;也有人看我,我想这是因为我的长相 和年龄与张妍欣反差太大的缘故。即使我再超然, 在众多的注目下,也多少不自在 了。至少我与张妍欣说话就开始不自在,我简直不知该说什 么是好,我甚至连看都 不敢看她,我与她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为了自在一点,我只有不停地 喝茶,拿眼睛 看四周的风景。没多久我肚子发胀,尿急。问了茶馆的服务员,得知厕所在山 下, 就下山去厕所方便。一下一上,花了不少时间,谁知屁股还没坐正,又尿急,想想 下去 一趟再爬上山,有点不像话,就对张妍欣说,我们回去吧。从山上走到公园门 口的一路上, 张妍欣没有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虽说我知道张妍欣对这次约会一 定很失望,但我还是宁 愿结果是这样的,我有点惧怕任何别的结果。我在公园大门 外对张妍欣说了再见,张妍欣是 一副不知所措的反应,然后她说,“我不喜欢‘再 见’这个词。”她不知所惜的时候我也有 点不知所措,所幸的是她开了口,语言总 是不大能完全合乎时宜的,她的话破坏了我和她之 间的不知所措,我松了口气,朝 她挥了挥手,登上公园门口的公共汽车。在车上我回头看去 ,见张妍欣还站在公园 门口,两手按在背囊的背带上。我叹了口气,又在心里说了声再见。   我继续上着张妍欣她们这个班的课。古林公园喝茶以后,我发觉自己的课上得 越来越好。原 先我上课只是按照一般的道理上,基本上是不考虑对象的,张妍欣喝 茶以后,我的讲课有了 唯一的对象,那就是张妍欣,这是很自然的事,她坐在课堂 里,我无法对着任何别的人讲课 。许多讲课内容都因此而发生了变化。有一节课上 我讲了“表达”,那节课我完全脱开了讲 稿,即兴地讲了表达的意义是什么,什么 是有价值的表达。在介绍多种写作的表达形态过程 中,我不断地拿生活中的一些事 情作例子。其中,我说到了爱情,我说了整整两堂课的爱情 。在这个不由自主的过 程中,我渐渐地发觉我的讲课对象已经脱开了张妍欣,我对着教室里 那些清晰而又 模糊的脸不停地说着,其实是在说给自己听,说给虚空中的光亮听。我在竭力 地让 自己弄明白,什么是自己认识中的爱情。我记得在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说, “表达 是件神圣的事,爱情便是一种神圣的表达,有了爱情而不表达,这是一种罪 过。”   课后我有点后悔说了这么多关于爱情的话,许多话其实与我要讲的写作课内容 没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担心这些过分激动的话会让学生有特别的理解。事实印证了 我的担心。我刚回到家 ,张妍欣的电话就来了,她直接地问道:“如果你爱上一个 人,会向她表达吗?”我说当然 ,但我紧接着又说:“你们不是还要上外国文学课 吗?这会儿正是上课时间吧?”过了很长时 间张妍欣才说:“你不觉得你有时特无趣 吗?”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这些年来,学校的风气变化很大,学生之间谈恋爱不说,师生恋的事情也总在 发生,只要在 校园走上一圈,你就能感受到到处弥漫着的“爱情”,到处可以看到 老练的、玩世不恭的眼 神,而教室和图书馆里却总是冷冷清清的。胆大的女孩子甚 至与校外的男子拍拖。学校后门 外总停着一些小车,载着学校里的女生绝尘而去。 有回我在后门口碰到一个小学同学,他从 一辆“尼桑”中伸出脑袋来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开着一家不小的饭馆,他曾约一帮同学去 聚会,我没去。他叫我,我只好 把自行车停下来,问他来做什么。他说,你真会装呆,到这 儿来还不是接女大学生 出去玩玩。我说,有钱,也得积点德。他的笑容既宽容又不屑。这时 ,一个我有点 面熟的女孩子向这边走过来,我想她大概也是我的学生。看到我,她并没有特 别的 不自在,反倒平和地叫了声“老师”,打开车门,坐上了“尼桑”。“一块去唱唱 歌吧 ?这个小妹妹外语歌唱得地道。”小学同学一边发动了车子一边说。我说我这 个鸭嗓子,哪 是唱歌的料。   再有学生到我家来玩的时候,我有意地说起了女生傍大款的事,并很没水平地 问起了张妍欣 。从学生嘴里,我得知张妍欣对这类事情是很反感的,她说坐上后门 口那些车的女生十个有 十个是白痴。得知张妍欣的这种态度,我心里踏实下来,对 衣着朴素的张妍欣心生了不少敬 意。当她再一次约我出去喝茶时,我一点也没有犹 豫便答应了。   我们仍然去了古林公园。这一次我们像老朋友似地说了许多话题,这些话题都 是关于文学和 艺术的,没有涉及生活。张妍欣对戏剧有着特别的爱好,而我对戏剧 所知不多,大多数时间 都是我听她说。老实说,听她说话是一种享受。我已经有许 多年不和别人说文学和艺术了, 有时和一些圈内的人碰面,大家也好说些男女之事, 好像一说文学便显得自己很酸似的。   后来张妍欣打住了自己的话头,把下巴搁在手背上看着我。她的眼神很调皮, 这又让我不自 在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这种神情和目光,就说时间不早了, 我要到幼儿园接儿子去 了。张妍欣说她想跟我一块儿去,问我同意不同意,我没有 理由说不同意,就跟她一同往公 园外走。下山时张妍欣突然说,我可以拉着你的手 吗?我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不 知该作何反应,吭哧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 还是张妍欣解了这个难题,她嘿嘿笑道,我就是 想看看你面红耳赤的样子。张妍欣 的明眸皓齿在夕照中美丽非凡,看了真让人快乐,我很想 拉着她的手走上一段路, 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两手插在裤兜里走在山路上,我很想跟她谈谈 我调皮儿子的种 种趣事,但又觉得张妍欣对此不会感兴趣,只好无言地在山路上走。我想当 时我的 样子肯定与一个白痴没什么两样。   张妍欣的电话渐渐多起来,很多时候她没事也打电话来,告诉我她下了晚自习 正往宿舍去, 告诉我她买了几张盗版的歌剧CD,告诉我她最近在给一个中学生做家 教。我很喜欢听她说这 些,这些内容让我觉得张妍欣自然平和,离我很近。   我一向深居简出,除了上课,平时我都在家呆着,看看书,写点文章,烧烧饭 菜。我对生活 和自己都没有更高的要求,我以为我这样的生活已经相当奢侈,唯一 让我记挂的是写作,但 我知道这件事异常寂寞,应当诚实对待,所有与创作本身无 关的作为都应该拒绝。我也知道 许多写作者靠糟践别人或相互吹捧获得声名和利益, 文坛上不断地涌现出“力作”和“大师 ”,但老实不客气地说,迄今为止我既没有 看到力作也没有看到大师,倒是看到了为数不少 的做戏小丑。和张妍欣熟悉起来以 后,我到学校去的次数比先前多多了,我很快得知到校园 里来找女学生的不光是那 些有钱的商人,也有不少搞艺术的。我在校园里碰到过好几个写小 说的人,从他们 的打扮上就不难看出他们身份,他们要么是长发披肩要么头皮剃得溜光。不 管怎么 说,这些人比那些小老板能够让我接受些,他们毕竟有文化,是用思想和女大学生 作 交流,而不仅仅是金钱。只是我听学生说有的写作者喜欢向女孩子诉说他们的脆 弱和敏感, 诉说他们不幸的婚姻,而这一招是颇为奏效的,许多女孩子因此而对他 们生出怜恤之情拯救 之心。我知道那些家伙都是些不会善待纯情的谎言大师,他们 走进校园骗得一个又一个女孩 子,只是让他们的作品又有新的“真实”的生活和激 情。虽说我常对这些家伙的有些做法感 到恶心,觉得学生少不更事。但我又想,这 些女孩子都是大学生,是成人,能够对自己负责 ,我对她们的选择渐渐地没了兴趣。 直到听说张妍欣和我的同事刘京和好上以后,我才意识 到我频繁地去学校,其实是 在潜意识里关注和担心着张妍欣。   我和刘京和并不十分熟悉,也不在一个教研室。平时只有在系里开大会时才有 可能碰面。他 是个话多的人,喜欢散布各种消息。有几次开会他坐在我旁边,告诉 我一些很刺激的事,比 如哪一届哪一班的哪一个女生去星级宾馆卖淫,现在是学生 中的首富,正准备用“打工”挣 来的钱出国留学;哪一个女生在一学期中做了两次 人流。对这些话题我都无话可说。有一回 刘京和突然对我说他听说我和一个叫张妍 欣的女生关系有点超乎寻常。我问他这话是听谁说 的,他说,还要听谁说,系里的 人谁不知道。我看了一眼他那张兴奋的脸,没搭理他。他又 说,老兄你很有眼力。 我记得我当时说,我和张妍欣的关系非常正常,只是一般的师生关系 。这话一出口 我就立刻后悔了,我想我跟他解释这些纯属多余。   所以,当张妍欣也对我说起系里关于我和她之间的传闻时,我便下定决心不作 任何反应。而 且我心里对她说这样的话题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张妍欣很聪明, 她分明感觉到了我的不 悦,就不再说什么,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再与我联系。 我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想着 各样的方法予以补偿和挽回,却始终也没找到合适 的机会。大约过了有半个学期,我收到张 妍欣写给我的一封长信,信上说她自己的 生活和学习,说她的理想和困惑,也说了她对我的 认识和与我在一起的快乐。在她 的笔下,我的优点被她从完整的我身上抽取出来并被很大程 度地夸大,这让我非常 感动,因为从来没有人如此在意我的那些很不合乎时宜的品性。但我 想了许久还是 决定不给她回信,我不知道该表达些什么,又该如何表达。过了一段时间,我 听说 了张妍欣和刘京和搅在一块了。   那时张妍欣在听刘京和开的文艺理论选修课,听沈枫说,张妍欣对刘京和的课 并没有太大的 兴趣。刘京和上课的方式是把他发表的一些文章复印了发给学生,让 她们写读后感。张妍欣 的作业完全是与刘京和唱反调。在一篇作业中张妍欣写道: 与其写这些自说自话的虚浮之文 ,我觉得老师还不如去做个木匠或瓦匠。刘京和的 当代文化批判在文坛小有名气,他习惯于 批判别人,沈枫说张妍欣对他的批判让他 很恼火,但很快他又经常在课堂上讲张妍欣的文章 ,对张妍欣的观点赞不绝口。他 邀张妍欣与他合作写文章,遭到张妍欣的拒绝,但渐渐两人 关系却密切起来。沈枫 说起先张妍欣只是有时与刘京和在一起聊天喝茶,并没有特别之处, 后来刘京和的 妻子到女生宿舍里找张妍欣大吵大闹,张妍欣才做出了要与刘京和好的姿态。 沈枫 想让我去劝劝张妍欣,不要把自己弄乱了,我虽然觉得这么做不合适,还是去找张 妍欣 谈了一次,可是张妍欣的态度令我吃惊,“我有自己负责的能力,更有安排自 己情感的权力 。”她站在中文系楼前一棵大雪松下,声音很大地说着。她的表现让 我觉得她离我很远,于 是我打消了与她深入谈下去的想法。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回到家中,我生着张妍欣的气 ,也在心里笑话自己,我以为张妍欣不久会打电话来 与我好好谈谈,但她一直也没再打电话 来。我思来想去,怎么也搞不懂这是怎么回 事,我以为张妍欣与我已经非常近,谁会想到她 莫名其妙地一下子便离我远得不能 再远。我想,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关心她那么多。   过了将近整整一个学期,学校快放假了,我才听说刘京和出了事。那阵子许多 教师和学生都 在说这件事,他们说刘京和与一个女学生谈恋爱,那个女学生并没有 当真,而刘京和却是全 心投入的。两人好了不到一个学期,那个女生突然对刘京和 失去了兴趣,全身而退了。刘京 和受了刺激,精神有点失常了。他在课堂上讲一段 课,就要自言自语地驳斥他刚才所征引的 名家言论,驳斥他自己所说的话。他目光 如炬地扫视教室,然后不屑地说道:“是哪个白痴 在说话!”也有不同的版本,说 是刘京和沾了那个女学生的便宜,却不想负责到底,他在课 堂上的怪异表现是揣着 明白装糊涂的障眼法。事情到底是怎样的,我弄不清楚,据与刘京和 关系密切的同 事说,刘京和确实精神有点问题。但我碰到过刘京和几回,还与他说过几句话 ,并 没有看出他哪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学校放暑假的第三天,我接到了张妍欣的电话,是她从内蒙打来的。张妍欣的 声音听不大清 楚,我问她到那么远去干什么,她说,她想找个辽阔的地方哭一场, 说着,电话里真地传来 她的哭声,很响,听上去有点不真实。挂电话前张妍欣说, 你为什么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呢 ?   开学以后,我又有了一批新学生,教学对象变了,而我的教学基本上重复以往 的内容,对于 学生和我本人来说,感受都是新的。学生感受新比较好理解,我的感 受新却是一个教师独有 的体验,因为在年复一年的重复过程中,我总是始终面对那 些对写作对艺术怀有热情的学生 ,他们具有理想色彩的期望和努力总是在此刻应和 我遥远的学生时代的梦想。虽然我清楚地 知道用不了几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 会丢弃他们在课堂中赞同的价值,会去追随平庸的 世俗,但我却总是有着“此刻” 的精神享受。当很多以往的学生说起教过他们的教师的种种 不堪时,我相信我的所 作所为无可指责,如果我的影响成为他们在俗世中前行的障碍,那只 能说明他们自 己走到歧路上去了,错不在我。不过,我只是我对困惑的一种自我解释,它甚 至不 能说服我自己。从根本上说我是非常困惑的。我知道越好的道理越深的追索就越容 易成 为学生们将来的障碍。   事实上,许多学生到了大三大四就已经会很现实地考虑事情,他们在校园外忙 活着生计,不 再到我这里来谈学术和创作。每一届都有一些学生有着相当出色的写 作才华,碰到好的作业 ,我都复印下来,自己留一份。教书十多年,我陆续积了厚 厚一沓。闲下来我常把这些文章 取出来翻看,读这些文章总让我快乐,同时又为他 们没有坚持写下去感到遗憾。多么美丽的 生活,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呢,难道他们重 新选择的目标当真有意思吗?在这些作业中,张妍 欣的文章也许并不算是最有实力 的,但她文章中透露出的激情却明显胜人一筹。她总是在表 达爱情,她的痴迷让我 着迷。不过平心静气地看她的文章,我又不能认为她的文章有太深可 供玩味的内涵。 我曾经向几家刊物推荐过张妍欣的作品,我的几个朋友在这些刊物做编辑。 这些稿 子后来都被退回了,原因是它们太浅,太激动,分寸不够。这样的结局没有出乎我 的 意料,从创作的高要求来看,张妍欣的文章确实还有许多不足。但我自己每回读 她的文章时 所受的感动却是读其他许多文章所没有的,张妍欣文章的清新与自然非 常特别,它们在执著 地告诉别人,她在往前走着,前方有光,她绝不会改变方向。 她没有自欺欺人,从她的文章 中看不出一点点的矫情造作。但丢下她的文章,我又 总是在想,她的前方果真有光芒吗?不 肯落荒而逃的结果是不是又将自己走到荒凉 之地去了呢?或许仅仅是做着永无抵达的奔走还 可算是一件幸事,问题是我担心她 会走得过远,回头无路也无力了。   再见张妍欣时,我问起她对即将面临的毕业分配的考虑,发现她对此一点用心 都没有,却从 别人那里得知她频繁而仓促地开始、结束一个个的爱情。我知道生存 的厉害,对她的掉以轻 心很是担心,对于她在情感上的表现更是担心。我终于决定 和她好好谈一次。那一次在玄武 湖散步,我把话题引向了人的情感,我们谈到了爱 情。然而张妍欣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她 毫不掩饰地说起了她一个又一个的情感经 历,我的吃惊不在于没想到她的经历之多,而是在 如此多的失望之下她仍然毫无疲 态地继续进行着各样的接触。她一面沮丧地表达她对男人的 失望,一面又流露着对 男人对爱情的期待。大概是觉得有必要向我解释,张妍欣向我解释道 :“你不是说 任何事都应该按道理去做吗?我这样做,正是因为我觉得我有道理。他们错了 ,而 我的道理没有错。”见我不说话,张妍欣又说:“我要谢谢你,是你的课让我明白 情感 的意义表达的意义。”听她这么一番话,想着她那些结局不大好的经历,我心 里乱得很,我 很想敞开来说点“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话,想说点有份量的话,我 本来想和张妍欣谈谈我 对庸常生活的理解与挚爱,但终于没有说得出来。天开始下 雨,我让张妍欣到树下躲一躲, 她跳到路当心,在雨里淋得透湿,黑色的衣服贴在 身上,像一只狼狈的乌鸦,我笑话她的样 子,她说:“我是湿人里白。”   我在“随缘茶馆”等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见沈枫来,于是便决定离开。刚出门, 见沈枫从门 口一辆出租车中下来。她再三地说着抱歉,说要请我吃饭。我说我还要 回家烧饭,下回再说 吧。见我态度坚决,沈枫也就没有勉强。分手前她问我有没有 张妍欣的消息,她说毕业以后 就再也没和张妍欣联系上。问别的同学,有的同学听 说张妍欣毕业后在一个民办中学教书但 不久辞了职,有的同学听说张妍欣嫁给了一 个外国人又被甩了。两个月以前她们班搞了一次 同学聚会,张妍欣没有来,因为谁 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无法通知到她。沈枫穿了一件这个夏 天很风行的背心,黑色的, 脖子里挂着一根铂金项链,当街站着,很鲜艳的样子。沈枫说她 打算拉人写一部电 视连续剧,青春片,现在兴这个。她很想拉张妍欣来写,“写爱情,只有 张妍欣是 高手。”沈枫说。我说我也不知道张妍欣的消息,我说我真的希望张妍欣现在过着 普通的衣食无虞的生活,像大多数聪明漂亮的女孩子一样,嫁一个比较有钱的人, 住着宽敞 的房子,身体健康,心情开朗。我说对于张妍欣这样的女孩子来说,这就 是幸福。她应该获 得这样的幸福。沈枫很诧异地看着我,过后她以一种我见惯了的 宽容的表情对我笑了。   这样的一个下午,我在车流人海中走回家去。在我的记忆中张妍欣如同一片纷 乱混沌的影子 ,她对我述说过的那些经历也非常雷同让我分不清彼此。我不知道张 妍欣是否像以前一样还 在做着激情的追求和表达,不知道这些既不充分也不完整的 对往昔的回想为什么会在这样一 个寻常的下午挥之不去。大家都在无声地走着,无 数的陌生人紧闭着嘴巴在无端地行走。在 喧哗的大街上,无人说话。我突然无法抑 制地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 音如同细雨:“是哪个白痴在说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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