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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落在情感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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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望之花――陷落在情感的迷宫 作者:尹学芸 《北京文学》编者按:一个曾发表过《花儿与少女》的花季少女“我”因在 与几个男人的交往和情感的迷宫中越陷越深而迷失了自我。 有一天一位前来找我谈诗的纯真少男小车对我说:看得出你不止不快乐,还 很悲哀。 我摇摇头:路是我自己走的,悲哀或不悲哀我都消受不起。 小车轻声说:想走出这间房子吗? 我的眼泪马上流了出来。天啊,是有人要带我走出这间房子吗?可我走出这 间房子能干什么?嫁人?嫁祸于人? 小车说,只要你有勇气…… 我说:爱情呢? 1 我叫徐三娥,其实你不知道我叫徐三娥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住在青 年公寓甲A6号,朝阴的一栋房子。窗外是一株百年老槐,树梢已经擦着我的玻璃 窗了。这样你也就知道了我住在这幢公寓的最高层,如果你是本城人氏,你当然 不会不知道青年公寓的最高层只是七层,七层上边,就是空气和蓝天了, 一个叫徐三娥的人住在青年公寓甲A6号一栋朝阴的房子里,窗外是一株百年 老槐。夏天蝉的噪音会挤满整块窗子,还有馥郁的一种属于槐树的气味,会源源 不断地把我的屋子装满。我的屋子是一种不规则的形状,是被一只红木床切割的。 床放在了屋子的一个对角,与屋顶上的菱形灯遥相呼应。还有我屋子的许多 草编装饰,俱是这种形状。所以,说我偏爱这种形状一点也不夸张,只是不够准 确。 事实是我喜欢一切不规则的东西,比如一只碗,哪怕是一只宋瓷唐碗,我也 不喜欢。但如果把它打碎了,就变成我喜欢的模样了。 许多时候甲A6号的窗口是昏黑一片。我说的是它的晚上。晚上可以套用一句 现成的成语:万家灯火。但还可以加一个小括弧:除了甲A6号。知道并懂得徐三 娥的人都理解这是为什么。我喜欢黑暗。黑暗是流动的河水,我喜欢在水里沐浴。 当然也有不理解的,一次,一个穿着工装的人来敲我的房门,问这栋房子是 否要卖?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眉梢有一颗青痣。如果我说没有谁想卖这 座房子他可能拔腿就走。于是我说,卖,当然要卖,您能进来谈谈吗?工装男人 走进我的房间眼睛就不够使了,当然我不是说自己的房间有多漂亮,但对于工装 男人来说,肯定就是走进梦里的感觉。我说,坐。我问您口渴吗?工装男人居然 没有反应,他仔仔细细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看遍了,然后倚在床头上,倒背着双 手。 mpanel(1); 我知道他为什么倒背着双手,他是在偷偷抚摩我的红木床。他有些结巴地说 他每天上班都从这里过,每晚都看这里暗着灯,所以以为这座房子是空置的,今 天鼓足勇气爬上七楼,是想能有些意外的,结果意外真的发生了。我问,你所说 的意外指的是什么呢?我专注地看他的脸,他的脸棱角分明。工装男人说我所说 的意外是指这家主人正想要卖他的房子。我一脸妩媚地问,结果呢?工装男人不 敢看我的脸,但仍有些透不过气似地说,结果这栋房子有主人。我轻轻地笑了, 我感觉得到我体内的一些细胞过分活跃着,如果工装男人是个勇敢的人,我是说 如果他此时能把目光放在我的脸上,能看到我脸上的光芒四射,一些可以称作妖 娆的气息足以把他击倒。男人终于把目光转到这边来了,可与目光同时送过来的 还有一句话:这房子你卖多少钱? 我当然不会卖这所房子,因为这房子是我租来的。我可以这样告诉工装男人 吗?当然不可以。我所能做的是反问:你打算付多少钱?工装男人是不会把钱数 说出口的,但我还是极耐心地等待着。男人不自然地笑了笑,说这……我怎么说 呢?我在工厂上班,你知道这些年的工厂总是不景气,一年一年的连个奖金影子 也看不见。我说,你想付多少钱?男人说你要多少钱?我张开了一只手掌,男人 的惊奇马上喷薄欲出:五万?我说,五十万。为了表现得更真实我挥了挥手说, 连房间的东西一起卖。男人马上就被一棍子打死了,直着眼睛自言自语说,这房 子顶天超不过十万块。我马上说,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又恻隐地说房子是位朋 友的,我不过是转达他的意思。工装男人头也不回地逃掉了,我想说句慢走,伸 着头去找,也没有机会说。 我给一个叫许谋的人挂了一个电话。这是惟一一个能让我主动挂电话的男人。 我摆弄着一串钥匙说,我又写诗了,诗的题目是《无花果》。许谋说,给我 念念。 我说有什么好念的,发了以后再说吧。许谋说,今晚我到你那里去。我说, 唐宋来。我知道惟有这句话才能让那个叫许谋的人死心。又说,唐宋好长时间不 来了。 许谋说,你很想他。我说,是。不咸不淡又扯了两句别的什么,我就把电话 挂了。 感觉得出许谋还有些心犹不甘,我挂电话的动作就显得尤其果断。 果真写了首有关" 无花果" 的诗,诗的其中几行是:我就是这样一日一日撕 碎了我的岁月/ 那岁月曾经鲜亮、光辉、富丽/天是蓝的地是绿的水是清的/还 有和我一样含羞的野玫瑰……柠檬汁、果子露难以湿润我干渴的唇/上帝的爱抚 也难以平息我骚动不安的灵魂/当霪雨蒙蒙的天气我睁开一双醉眼/发现了太阳 曾经被奸淫…… 2 我告诉了你我叫徐三娥。其实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的。在本城以外,我的诗肯定比我人要出名。就像在本城以内,我的人比 我的诗要出名一样。两年前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件蠢事,晚上十点,我突然思念一 位闺阁密友,便十万火急地跑了去。我之所以不提前打个电话给她是想给她一个 意外,一个惊喜。事实是这样的意外和惊喜我们过去都不知有过多少个了。这一 路都担心她不在家,直到看见她家的灯光,她的身影,才念起弥陀佛。才想起许 多年来我们几乎没有想见而见不到的,这该是缘了。我敲门时心潮澎湃,想赴情 人约会也不过如此。答话的是她老公,因为当过他们婚礼伴娘的缘故,彼此之间 总有一种亲密的愿望和感觉。房门掀开了一道缝儿,闺阁密友的老公说,有事吗? 楼道里的灯很昏暗,我说我是徐三娥,你可以把房门打开吗?他说对不起徐 小姐,我们累一天了,要早些休息。房门就在我的面前轻轻关上了。我曾经幻想 房门内会大声吵闹,密友会破门而出。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我在门外站了有十 分钟,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想谁都可以对我说累了一天了,要早些休息,谁都有这个资格。许多年前 许谋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让我难过得无与伦比。从那时起我就幻想着有一天我 也能对别人,对随便什么人说说这句话,然后轻轻关上房门。关上房门的我会舒 心畅达地以为到了人生的极致,拥有座后花园也不过如此。顺便说一句我是对后 花园情有独钟的,因为在本城没有一寸属于我的土,后花园情结单只是一个梦了。 那样一句话却与土完全无关。可那样一句话却能让我与土相提并论。我实在 好想说那样一句话,对随便什么人,说我累了一天了,要早些休息。不知道为什 么我总是说不出口,潜意识里我觉得那样一句话只有父亲才能说,父亲终日在田 里劳作,汗水都让收割过的土地长了一层盐碱。什么时候提起父亲我都泪眼朦胧, 为了有这样的父亲,和父亲有这样的我。 我算什么呢?没种过一粒种子,没收获过一捧粮食。如果连我也说累了一天 了,父亲又该怎么说呢? 但许谋和闺阁密友的那个老公也没种过种子、也没收获过粮食,可他们却可 以对我说,累了一天了,要早些休息。我想世界真他妈的不公平,你费尽心机说 不出口的话别人就可以轻易地说出口,而且不管你的感受如何。从那时起我就决 心与闺阁密友绝交了,当然可以想见的是,密友也再没找过我。 如今两年过去了,世界同我一样有了显著变化。两年前我还认为那样一句话 只有父亲那样的人才配说出口,两年后则变成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说那句话, 只有我一个人,不配。 住在甲A6号的人拒绝一个叫许谋的男人时只说唐宋要来,而不会说累了一天 了,要早些休息。其时窗外正有一株百年老槐,风把嫩绿的叶子都给吹皱了。我 相信没有任何一种树叶像槐树叶子这样嫩绿,尤其是有雨水滋润的日子里,古老 的树枝上会生出许多新芽,让你的心一跳一跳的。 我一行一行地写着那种叫诗的东西,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 3 我和许谋之间是没有什么约定的,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其实我是很想有 些约定的,比如你周几来,要说什么话,要带什么礼物。我房间的一切可以称之 为礼物的东西都是那个名叫唐宋的人送的。可以想见的是,唐宋也是男人,而且 是一个潇洒的男人。我过去的床只是一块烂木板,下面顶两只方凳,人一坐到上 面,就吱吱嘎嘎乱叫。许多年来我就是在这个吱吱嘎嘎乱叫的床上和许谋做了很 多事。当然那时还没有唐宋,唐宋出现以后,也就是三五个月的时间,有一天坐 在这块烂木板上,唐宋说,我给你买张床吧,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说,你买什么 样的我喜欢什么样的。唐宋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买什么样的。我有几分天真地 看着唐宋,真的?唐宋点点头。我说,我喜欢红木的。唐宋很快地说,那就买红 木的。其实我对红木一无所知,我有限的一点有关红木的常识都是从小说里读来 的。因为有一点古典恋情的缘故,嘴里便有了" 红木" 这样的名词。我是没有打 算拥有一张红木床的,因为在本城,所有的家具店里都不会有红木家具。那些光 亮如漆的家具只不过是一些三合板拼凑而成的,它们的重量与它们庞大的身躯根 本不成比例。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唐宋真的给我搬来了红木床,是在几百里地以外的 一个大一些的城市买来的。唐宋提前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却在某一天的晚上, 突然和红木床一起从天而降。在那一刻我是有些感动的,唐宋显得风尘仆仆,手 腕处碰破了一块皮,衬衫的袖口被血染红了一小块。我说,我把衣服给你洗一洗 吧。唐宋调侃说,这是你做的事吗?我想我又有什么事不能做呢?只是不方便做 罢了。我这里没有唐宋换洗的衣服,一件也没有。只有一件唐宋自己买的睡衣, 还有些像男女两用的。显而易见的是,睡衣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穿,即使那真是一 件上了档次的。 我想我最依恋唐宋的那个晚上唐宋却不可能留下来。唐宋是看见了我的依恋 的,但唐宋对我的依恋莫可如何,唐宋给我看了他的呼机,有十几排数码完全相 同。其实唐宋不给我看也没什么,我不会抱着他的胳膊挽留他。 从来都是,唐宋说走,我就说走吧。唐宋不是许谋,我从不打电话给他。 4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说唐宋而不愿意说许谋。即使是现在,我仍愿意把话 题转到唐宋那里。我想,我谈起唐宋心底是有些放松的,唐宋就是我嘴里的一块 糖,什么时候吐出来都甜丝丝的。当然我知道唐宋对我是没什么企图的,唐宋买 东西给我、送礼物给我只不过是想帮我,因为有的时候我甚至吃不起一顿饭。我 还知道唐宋能够帮我是因为他有那个实力。说这种话似乎有点忘恩负义,可对于 唐宋,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还是说一说许谋吧。我的心现在就开始发紧,每当我想说许谋的时候总是这 个样子。这个时候我都闭不拢嘴,你肯定不知道闭不拢嘴的感觉是什么滋味。似 乎有汁液能从嘴角流出来,那汁液就像伤口化的脓一样令人作呕,让你的心一翻 一翻的。许谋就是一本万年历,打开来就可以看见我年轻的时代。我相信那个时 候我也像花一样娇艳,眼睛像两粒黑葡萄,唇是粉红色的,像秋天的牵牛花一样 动人。你不知道我多喜欢牵牛花,老家的篱笆院落都被我种满了,我从没见过一 种花像牵牛花一样单调而又色泽艳丽,它的蓝、紫、红、白都是一种极致的色彩。 村里的人都叫我" 花仙子" ,说我们家的院落更像一座大花园,我每天在这 座花园里深居简出,有人问:" 娥子干啥呢?" 有人答:" 作诗呢!" 我用" 花仙子" 做了笔名,是因为正是十七八岁的缘故。我的一首《花儿与 少女》在一家颇有影响的大刊物上发表了。诗分八个小节,每个小节都有一个鲜 亮的题目。还有编辑加了编者按,称此作是在自由来稿中发现的,通读全诗,幽 暗的编辑部都为之一亮。作者简介中称我为农民少女诗人,大概因为我的" 花仙 子" 的笔名,和我的地址是一个叫大河的村庄。 无法统计到底有多少人读过我的诗,当信函像雪片一样飞来时,我家就成了 一个驿站。送信的老吴一进村庄就叮铃铃地先来我家,把信和包裹放下,就喝我 沏的茉莉花茶。许多乡邻就会团团围了来,向老吴问这问那。当时他们最关心就 是我能得多少稿费。老吴无疑是这方面的权威,他曾经送过许多稿费单,有三五 块钱的,有三五十块钱的。一个本家堂哥当即表现了失望,这么少!上了年岁的 二大爷说,这还少?五毛钱就买一斤油饼,三五十块钱得买多少油饼,够全村人 狠狠吃上一顿的!二大爷的话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我的兴奋不敢挂在脸上,如 果真有五十块钱,我就给自己买一双皮鞋,买一件毛衣,可如果只是三十、二十 块钱呢?我悲哀地想。 稿费单在初冬的一场小雪中出现了,老吴还没来得及戴手套,一双骨节粗大 的手被冷风吹的鲜红。我想老吴的手肯定已经被冻僵了,所以他破例没有摇车铃, 而是站在我家院外喊:" 徐三娥,徐三娥,拿手戳来,有你三百六十元钱!" 老 吴的声音几乎把全村的人都惊动了,我拿了手戳出去,已经有许多人围上了老吴。 我根本无法走过去,只是从人们的头顶上把手戳递了过去。老吴举起来看了 看,似乎对我说了句什么,可我没有听见。我想是不是我的手戳有问题,因为是 我新从镇上刻来的,还没使过。刻字的老先生问我小小年纪刻手戳有什么用,我 看了看左右无人,才小声说:" 领稿费。" 一枚手戳才花了两毛五分钱,让我心 存疑惑。我想我可能没找到正宗的印刻师傅,还想这个人刻的手戳也许没法使, 他只是白赚了我两毛五分钱。 老吴没有进我家喝茶,他还有一个紧急电报要送。我想,老吴没有先去送电 报而先来给我送稿费一定是觉得稿费比电报更重要。 我拿着稿费单去了河边,小雪已经让条河两岸改变了模样。河水是一种清冷 的颜色,我一屁股就在河边坐下了,我的心烧灼的厉害,我想让河水给我降降温。 天啊,我对自己说,这样一大笔钱,能买多少皮鞋和毛衣啊。我决定让妈妈 给我存起来,以后可以会派上大用场。比如,旅游。还有,嫁人。 河水看见我笑了。 我至今也想不起来我和许谋是怎么认识的,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的。有一次 我们认真探讨过这个问题,但讨论来讨论去也不得要领。我们实在是相识得太久 了,而且一直都很亲密。许谋大约比我大十岁,我一直是叫他许大哥的。最早的 记忆就是在我家长满牵牛花的院落里,坐在两只小木椅上,谈论诗,或诗以外的 话题。我对许谋是有些刻骨铭心的,他消瘦,清癯。我对消瘦和清癯的男子素来 就抱有好感,何况他骑车跑五十里路来看我。许谋在本城的一家机关供职,业余 的时候写些诗。我觉得许谋的日子已经像是神仙过的了,可许谋却说真正的神仙 是我。那些夏末初秋的时光伸手可触,我们被牵牛花团团包裹着,馥郁的气息招 来了许多蜂蝶。阳光温暖而明亮,许谋的声音在温暖而明亮的阳光里有一种金属 的光泽。 我从来也不敢想我是爱许谋的。他的年龄、学历、工作、气质,没有一样是 我能比的。在他面前我就是河边的一只小丑鸭,羽毛还没长满,光秃秃的脊背上 是一层疙瘩皮。瞪着两只无知、无神的小圆眼,望着平坦的水面发愁。是的,我 爱上许谋了。我的第一个春梦就是有关许谋的。梦里有水,有花,有草地。一条 准确无误的男人的大腿压了上来,把我吓醒了。身上汗凉如洗,仍惊魂未定。梦 里没有提供任何暗示,可我知道那条大腿是许谋的。我躲在被子里哭了,我说许 谋我爱你,爱你。我知道你不会爱我,可我爱上你了。我的爱情像牵牛花一样爬 满篱笆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也去找许谋。许谋供职的地方是一幢灰色的楼房,墙体外种着许多爬山虎。 我这才知道除了牵牛花以外我还喜欢爬山虎。许谋住在四楼,爬山虎就在窗 子外,像蛇一样探头探脑。许谋看见我的时候眉毛都是笑的,这使我在没有任何 理由的情况下有了来见他的勇气。许谋会为我沏一杯茶,茶碗就要洗上老半天。 还要问我自行车有没有放在阴凉处,叮嘱我夏天不要穿黑色的衬衫等等。许谋带 我去他单位的食堂用餐,把我介绍给他的每一个同事。许谋也调侃地叫我" 花仙 子" ,如果介绍的是可以称作朋友的人,许谋会叫我" 花仙子" 而不是徐三蛾。 我在许谋面前总是心满意足的神情,我想爱一个人真的也可以不嫁给他,只要能 够偶尔平心静气地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嫁给他真的会那么重要吗? 但离开许谋我会整个推翻自己的想法,我想偶尔坐在他的对面是不够的,远 远不够。必须天天坐在他的对面,时时坐在他的对面。去本城的路很短,离开本 城的路却很长。走在马路上我甚至会想撞一次车吧,只一次,结束这种等待与煎 熬。支持我不去撞车的是许谋的笑,是许谋无意间摸了我的手,是许谋偶尔撩过 我的头发。许谋无意间摸了我的手,许谋的脸是严肃的。许谋说,你冷吧?许谋 撩起我的长发时也是一脸严肃的。许谋说,你长虱子了。我闭紧了眼睛。我不能 说话,我一张嘴就会哭出来。许谋很快从我的身边走开了,要等好久才重新走过 来。许谋腋下会夹着一本书,是惠特曼或泰戈尔的诗集,他知道我喜欢并热爱这 两个老头。 我从没想过要向许谋表达我的爱,潜意识里我是在等待许谋向我示爱的。我 不表示的惟一原因是怕许谋会拒绝,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亲密了这么久,怎么可 能连普通朋友都不做呢?我固执地认为许谋的拒绝会使我的精神崩溃,我会在临 死之前都不看他一眼。没有什么事情能使我如此在乎脸面,我的爱情就像牵牛花 一样,表面热热烈烈,实际凄凄惨惨。 这样的折磨有五年,许谋终于结婚了。在许谋的婚礼上我想,许谋是不爱我 的。我不倾诉爱情是正确的。有人看到了我面白如纸,悄悄问我哪儿不舒服?我 含着眼泪摇摇头。新娘的白纱裙晃得我睁不开眼,婚礼没有结束,我先逃之夭夭 了。 我的长达五年的爱情完结了,在这之前我流过数不清的眼泪,但在婚礼逃出 来的那一刻我告诉自己,你的眼泪流完了。 5 城市离诗很远,可城市离诗人很近。 一晃我在本城生活了四年,搬了三次家,打过五六种零工。我逐渐发现自己 是不适合人群的,在任何一个群体中我都生活不好。一度曾经不想写诗,可忽然 发现除了写诗我做不来别的。如果不是适时地认识唐宋,真不敢想日子要糟糕到 哪种程度。 认识唐宋时我正在一家餐馆打工。而在此之前,我刚丢掉了一份看起来尚可 的文字工作。那也是一个类似机关的地方,每周出两期简报。老板姓韩,有人在 场他会板起脸来训我,而并不管我是否做错了事。没人在场他就是一副令人生厌 的嘴脸。他说,我和仙子比比谁高。其实" 花仙子" 的笔名我早已不用了,它的 真正寿命只有四到五年。为此发处女作的那位责编还老大的遗憾,他给我写了封 长信,阐述用原始笔名的弊与利。弊与利都打动不了我,我的心老了,再也担当 不得花的名字了。 姓韩的是天下第一等虚伪的人,这从一开始我就看得出。他的眼睛总在眼皮 底下包裹着,只偶尔动一动。他的眼睛动的时候是因为他看见了女人,而他看见 了女人的时候瞳孔是会放光的。要命的是这些只有女人自己知道。他留给男人的 印象总是刻板而严肃,像他那个年龄的人特有的那样。我是不舍得丢掉那份工作 的,周旋、逃避、甚至送他一份礼物。但狼的本性是改不掉的,一次他把我堵在 了办公室的角落里,他说,你的饭碗是我给的,你以为你的小阴谋会永远耍下去 吗?事已至此我已无话可说,我伸手抓到了一个墨汁瓶,姓韩的以为我会砸过去, 所以掉头就跑。墨汁瓶却被我摔到了地上,迸溅的墨汁追姓韩的而去,还有许多 溅到了桌子、椅子、墙壁甚至那台四通打字机上,让整个房间顿时一塌糊涂。 我一个人在租来的那间民房里躺了三天,三天却没合眼。我第一天报到的时 候在姓韩的办公室里,问完了该问的,姓韩的小声说,你是处女吗?那个时候我 是该扬长而去的,但我选择留了下来。我想鸟儿飞累的时候总要歇一歇,想歇的 时候不会在意歇的地方是否有湖光山色。在这三天里我好好想了想我自己,我想 我不是冰清玉洁的,我为什么要在乎姓韩的呢?你心中耻辱的印记已经很多了, 怎么会在乎多上一星半点呢?我从没见过像姓韩的那么功利那么市侩的人,同屋 的小杨只不过稍稍有点背景,那点背景连我都看不入眼,姓韩的却可以为小杨提 鞋子,这是我亲眼得见的。小杨并不在乎我看见,反而笑着说,他是小辈,应该 的。姓韩的也真像应该的似的咧了咧嘴。我迅速从两人中间退了出去,我想,我 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不该看到和不该听到的。 在这三天里我还好好想了想我和许谋。在这三天里许谋没来,事实是许谋十 天八天不来也是常有的事。我说过我和许谋没有约定,任何约定也没有,所以许 谋的自由任何人都无法想象。这已经是我认识许谋的第七或者第八个年头了,许 谋已经有了一个叫乖乖的女儿。许谋有女儿的时候我也去了,许谋忙乱得像个清 洁夫,连说句整齐话的工夫都没有。许谋的夫人是一个沉静美丽的女人,她淡淡 的样子给我的印象极深。我出来的时候许谋甚至没来得及送一送,他只是把头探 到了门外,说了一句极敷衍的话,就很快把头缩了回去。还记得我那天下楼的脚 步很轻,就像要飘起来一样。我不得不用手扶住栏杆,才断断续续走下楼去。打 开车锁,我回望了一眼那扇窗,恰好许谋也在往外张望。他的目光是放到远处的, 所以我断定他不是在看我。我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一路都像腾云驾雾一样。 如果没有那样一个晚上,我会是眼下这个样子吗?可我哪有信心变成别的什 么样子呢?即便变不成别的什么样子我也不愿意是眼下这个样子,许谋,是你把 我心中美丽而神圣的东西统统打碎了。 我知道那个夜晚的责任在我。我东游西荡无路可走的时候不知怎么来到了你 的家门口。我对自己说,你怎么就不可以上去坐一坐呢?心一横,我敲开了你家 的房门。在这之前我是在想又是牵牛花开的季节,但天地良心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没想你。事实是你差不多已经走出我的记忆了,如果那个夜晚我不是无路可走, 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你家的。你见到我连眉毛都是笑的,这让我心安了一下。你的 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这让我有些局促,我不喜欢这种巧合,听起来像一个阴谋。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来你这里,我的房东和他的邻居在打仗,简 直可以称得上是世纪之战,两家都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半个城区都让他们闹翻 了。 你默默地听着,手中的遥控器不时换着电视频道。我的肚子很饿,但我没有 对你说。挨饿的日子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已经很习惯了。坐到十点,我站起 身来,我说,我该走了。你说,不忙。你说架不一定打得完呢,你的屋顶说不定 正是战场呢。我又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再不走已经说不过去了。我起身拿包,你 用淡淡的口吻说,住在家里吧,又有地方。你走我还得去送你,你一个人走我又 不放心。 听起来都是理由又都不是理由。我有些迟疑,你已经去铺床了。你说我女儿 的床味道特殊些,不过垫子很舒服,我给你换床新床单。我想就是这句话让我下 决心留了下来。我把包挂在墙上,看你仔细铺床的样子。我问,她们什么时候回 来? 你说,要去两三天。你把一大杯白开水放在了床头柜上,你还记得我的习惯。 你说,会害怕吗?我摇摇头。你说,害怕就敲一敲墙壁,我过来。话没说完,你 人已经走了。我关好了房门,想一想,又把房门启开了一道缝儿,我想在那一瞬 间我的思想是有点复杂的,有一点期待,但不明确。我对自己说不必提防你,你 是谁,你是许谋。我躺在床上,鼻子里满是牵牛花的香味儿。我在牵牛花的香味 里睡着了,醒来早已天光大亮。你推门进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起床,我注意到你的 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的局促不安不容表现出来,你却有了饿虎扑食状。我记得 你裹挟了一阵风闯了过来,先把我紧紧抱住了。你的全身在发抖,抖得不行。我 哇地一声哭了,却不是为了拒绝你,你顺利地做了你想做的。这之中我一直在哭, 我哭的原因只有一个,委屈。我想这一天怎么来的这样迟,如果知道这一天迟早 会来到,我那些年的艰苦隐忍到底为了什么? 许谋兴奋的样子让我有了感动。在这之前,男人一直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 男人是什么样子。梦里的男人也只是一条腿,连脸都没有,我从不知道男人会为 女人兴奋到那种程度,兴奋得甚至有点……变态。在这之中和之后许谋一点也没 有顾及到我,他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他沉浸的样子可真纯正,眼睛是那个样子, 脸孔是那个样子,嘴巴是那个样子。我迫切地想和许谋说点什么,那些年的相思 已在我心中发霉了,可我说不出口。因为许谋没有想和我说话的愿望,他抱着膝 头坐着,眼睛看着窗外。我想他是在沉思,我不愿意打扰他的沉思,小心地跪在 他的一边,看着他。我从没有这么近地打量过他,我疑心自己在做梦,幸福怎么 会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呢?我的脸都哭变形了,眼泡又红又肿。我下了床,认真 地洗了脸,还用了另一个女人的护肤用品。镜子里出现了我的脸,我的脸看上去 很陌生。我甚至问了句,你是谁?我答,我是我。我知道我只能是我,我变不成 任何别的什么人。 镜子里的我是笑着的,虽然眼泪还时不时地往外涌,可我知道这个时候的眼 泪同以往任何时候的眼泪都是不同的。我笑着流着泪走回了那张小床,许谋回头 看了我一眼,许谋说,你没有出血。我说,出什么血?许谋笑了,许谋笑的时候 面颊有一道深深的皱纹。我突然像遭了雷击一样地浑身抽搐,动手掀翻了许谋。 我趴在那张小床上找,找我的血。我的血呢?我怎么会没有出血?床单上有 一朵暗红色的花,我抖着手摸了过去。许谋说,那不是。一句话把我所有的勇气 和信心都剥尽了。我停住了手。我说许谋。这是我第一次叫他许谋。我说许谋, 你要相信我。许谋说,是你想多了。我颤抖着投到了许谋的怀里。我说,我爱你, 爱你。我说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想嫁给你。许谋说可你没有说过呀,我足足等了 你五年吧?五年之中我无数次地想,如果大你五岁我会当着全世界人的面向你求 婚。 可我比你大十岁,我对自己说,只要你肯说一个嫁字,我一个晚上都不会等, 因为多等一个晚上你也许就会变卦。我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我说许谋,许谋。 我期望着许谋能和我抱头痛哭,但许谋到底是男人,许谋一个眼泪也没掉。许谋 说,我要离婚。我不哭了,但也不说话,我想这是许谋自己的事,许谋离不离婚 我说了都不算。 天晴了。我从许谋家出来天空晴朗得史无前例。我想这是心情晴朗的史无前 例的缘故。这一天我没有上班,让身心都好好地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早晨,我穿 戴整齐正要出去,许谋一推门进来了。许谋看见我连眉毛都是笑的,但那笑却不 同以往。许谋拿出了一只小纸盒,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许谋说……套。一个 软塌塌的……套被许谋抻了出来,许谋说,避孕的。我的心凉了,不止是心凉, 还有一种比心凉更悲惨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许谋拥住了我。许谋在吻我。许 谋吻我的时候像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许谋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而且眼神不很 集中。顺理成章地我们又躺到了床上。我说,你吃饭了吗?许谋说没有。我说我 给你下一碗龙须面吧。许谋说,龙须面有什么好吃的。许谋说完这话就走了,他 急着去上班。我重新梳洗了一番,也锁上房门出去了。 我和许谋的关系就这样揭开了新的一页。可我的感情却因为许谋的关系而变 得乌涂了。首先,我不喜欢和许谋的那种关系,许谋做的那件事让我的心底很… …抵触。与许谋在一起只有一件事可做,许谋做完就走。从不和我哪怕聊聊 天。 我很怀念过去有牵牛花的季节,试着抻起话头,许谋说,已经到了结果的季 节还提开花时候的事做什么。我知道我和许谋之间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道不对 劲在哪里。我经常皱着眉头想,到底怎么回事呢?有关离婚的事许谋一共和我说 过两三次,后来就再也不提了。我知道我等待的结果不过是空空如也,可我一次 一次地对自己说,这没什么。 我一个人很少去电影院,就像是一种宿命,在深秋的一个晚上我去了。那天 我穿上了一件深棕色的风衣,长至脚踝。影院里的人稀稀落落,大多是成双结对 的身影。我选择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电影开场不到十分钟,就有一个男人坐到了 我的前边。男人说,小姐,寂寞吗? 若在过去我会从影院逃掉的,但此时我却连逃掉的心情都没有。我看了那人 一眼,头戴礼帽,穿一件黑风衣,两只眼睛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看着我。我说,报 出你的姓名来。男人说,我也不想知道小姐的芳名,名字能排遣无边的寂寞吗? 那就让我记住你的脸。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并一把打掉了他的帽子。男 人倏然起身离座,拣起帽子就不知去向。我冷笑着继续看电影,直到电影终场, 才发现对故事情节一无所知。 我和许谋在影院外边同时发现了对方。许谋也是一个人,穿一件我见过的米 色风衣。我勉强走了过去,说你也来看了,并不问你怎么也是一个人。许谋也没 有什么话好对我说,只是说走吧。可我不愿意和许谋同路。我谎称要去一个朋友 家,就与许谋背道而驰了。我在深秋的夜里拐了好大一个弯才回到住的地方,刚 打开房门,许谋已经在我的身后出现了。许谋对这一切并不多做解释,只是急急 忙忙地解了外衣。我第一次有了拒绝他的愿望,并用自己的肢体语言这样做了。 许谋毫不在乎,坚韧不跋地完成了每一个动作。说真的他可算不上优秀。我 悲哀地看着他穿好了衣服,许谋只说了一句话:我爱人还在家里等我。 我一夜无眠。我想我和许谋不过尔尔。我想起了影院穿黑风衣的男人,试着 想了想我如果和他在一起会怎么样。我想的时候当然是小心翼翼的,但还是被自 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许谋留给我的东西挥之不去,傍天亮时我写了一首歌,并用 一首熟习的旋律填了曲。歌词的第- 句是:除了耻辱你还能给我什么…… 是的,耻辱。许谋留给我的就是一种耻辱的感觉。 6 唐宋是一个商人。唐宋是一个喜欢诗歌的商人。唐宋第一次来餐馆吃饭我就 看出了他的诗人气质。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刚来餐馆不久,没等姓韩的老板炒我, 我先把他炒了。炒人的结果是自己先没了饭碗。我的收入一直很微薄,没有饭碗 的日子就意味着要饿肚子。在这段调整时间我还是做了一件大事,我想让自己生 活得好点,我搬家了。我租下了青年公寓甲A6号朝阴的一处房子,窗外是一株百 年老槐。这里的一切让我满意,即使房间只有一张烂床板。我又添了一张衣橱两 只皮箱,生活已经相当完美了,因为我再也不用深更半夜去跑厕所。房子没有粉 刷,可我还是把它收拾得一尘不染。窗外养了几盆竹子,每天都要看上无数遍。 我做这一切都没告诉许谋,许谋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知道了。许谋来这里 看了看,也没说什么。许谋要求我做他想做的事,我没有拒绝。我无动于衷看着 许谋,发现他的面孔居然有些……狰狞。 我的厌倦已经快要变成蒸汽了。何况还不止厌倦,还有厌烦,甚至厌恶。我 要靠回忆才能接受许谋,反复说服自己许谋曾经是我的爱人。我知道这纯属自欺 欺人,我爱的许谋已经死了,我现在所付出的一切不过是曾经爱的代价。许谋其 实是有缺陷的,就是因为他有缺陷我才不忍伤害他,他说只和我在一起才好,我 相信这话。他的那种缺陷也许连他的妻子都不会原谅他。只是我从不说破,许谋 也不说。许谋并不知道我不说是因为我不忍说。许谋仍是随意地常来常往,他的 神情常常使我想起一个字:赖。 那家餐馆叫" 如意餐馆" ,我实在无路可走才跑到这里端盘子的。老板姓段, 并不怎么想要我,他嫌我年龄大。干这行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而我的十七 八岁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真的想干好这摊子工作,但我真的干不好。首先是端不好盘子,别人能端 四个、六个甚至八个,而我只能端三个。我报不好菜名,莱名总是在我张口报它 的时候不翼而飞。我在餐厅还无论如何找不着感觉,总显得手足无措,总显得鹤 立鸡群。我总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月,想下一个月我能把事情做好,想下一个月 能找到合适我的工作。记得那天是星期天,餐厅是一种少有的火爆气氛,我端着 三个菜盘上楼时不小心把三个盘子都打了。而那三个盘子装的恰好都是时令海鲜。 段老板气得脸都绿了,我赶忙说我赔。段老板说你赔得起吗?把你卖了也不 值这三盘菜钱。我把手里的油狠狠往墙上一抹,说姓段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别 说你三盘臭鱼烂虾,就是你的如意楼,你问姑奶奶我放在眼里吗?段老板语无伦 次地说你赔你赔,一盘一张票,三百块钱你赔定了。我吓了一跳,要知道我一个 月的薪水不过两百多元钱,钱的数目对我是非常敏感的。见我发傻,段老板的恶 言恶语劈头向我灌来。我靠在了墙上,刚才的几句话把我所有的气力都用尽了。 这时有许多顾客都围了上来,一个人走过来拍了拍段老板的肩头,把三百元钱插 到了他的上衣口袋里。那人对我说,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你是诗人花仙子 吗?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那人说,你的形容根本没怎么变,我认识你。他走过来 拉我的手,说去洗洗干净,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他把" 我们" 两个字咬得很重。 唐宋后来告诉我,我发《花儿与少女》的时候他正在外省的一所大学读书, 他代表全班的人给我写过信,因为我是他的家乡人。他们等回信的日子曾经掰着 指头,但我的回信最终没有出现。这件事曾经使唐宋非常没面子,所以他休假的 时候拒绝去看我。但登载我照片的刊物他一直保留着。那是一个剪着娃娃头的小 女孩,像极了一位日本小童星。 我想起了家里有牵牛花的日子,信函会像雪片一样从全国各地飞来,开始我 看信也回信,后来终于看不过来也回不过来了。唐宋告诉我他寄来的那个信皮是 自制的,上面画了几朵黄颜色的牵牛花,有同学说牵牛花没有黄色的,唐宋说, 黄色是他喜欢的颜色,也一定是花仙子喜欢的颜色。他没想到故乡的那个小女孩 会不回信,没想到小女孩在牵牛花开的季节里迷失了。 唐宋说,那时他做过很多关于花仙子的梦。不管你信不信,我第一个有关性 的梦是关于花仙子的。那是一个长着牵牛花的花园里,我和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手 挽着手。花园怎么也走不到头,我想走出花园却无论如何办不到。醒来时手是湿 的,身下也是湿的。我在黑暗中叫了三声" 花仙子" ,连同宿舍的同学都听见了。 这已经是我认识唐宋三个月的事了。我因为认识唐宋而使" 家" 有了变化。 墙壁变白了,地上有了地毯,还添了几件家电,基本上有了" 家" 的模样了。 唐宋为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们还什么关系也没有,当然我们已经很亲密了,曾经 彻夜长谈。唐宋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女人,女人需要关心和爱护。需要在相爱的日 子里有信物,需要在女人自己的节日里有礼物。爱是需要证明的。我没有想到要 拒绝唐宋,因为我需要。那样一种关爱我已经期待太久了,我已经没有拒绝的气 力了。 唐宋告诉我,他不能娶我。虽然我是他的一个梦,但他结婚时曾经允诺他的 太太,他不离婚。唐宋没有对我说他不爱他的太太,他从不提起她。我能从唐宋 的眼睛里读懂很多东西,我从不向他提任何问题。 我从不和唐宋提起许谋,不谈有关许谋的任何事。我不是要着意隐瞒什么, 我不需要。我想,我不谈许谋也许就像唐宋不谈他太太。我知道这样比喻很荒唐, 但我需要这种荒唐做理由。 许谋却知道我和唐宋之间的很多事,许谋基本无动于衷。有一天,许谋在我 这里时正好看见了唐宋的车停在了楼下,许谋招呼我说,是不是那辆白色的奥迪? 我说是。我没有赶许谋走,许谋在唐宋攀上六楼的时候自动离去了。我艰难 地说,请你以后别来了。许谋并不说任何话。许谋的沉默是最坚实的一道墙,能 把我挡出十万八千里。 7 本城的秋天是美丽的。大街小巷栽着许多柿子树,柿子黄了,柿叶红了。一 种甜香的气息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可以给饥饿的人当甜点。我在饥饿的年代是 没有这种感觉的,那时我已经在本城生活了好几年,居然没有看到大街小巷有这 许多柿子树。可见风景之所以成为风景是因为有人吃饱了肚子。生活中的许多命 题简单得就像聋子之所以成为聋子,瞎子之所以成为瞎子。一切都是那样的准确 无误。 我每天惟一的工作就是散步,还有写字,日子悠闲得有些悲伤。我把本城的 角角落落都走遍了,没有碰见奇迹,连意外也没有。本城真的是一个乏味的城市, 岂止无险,连惊也没有。我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事是有一天我遇到了如意楼的段老 板,他骑一辆五风楼样的摩托车。与我擦肩而过,又拐过来刹了车闸。我都不好 意思面对他,他却好意思面对我,商人就是商人。段老板说,三娥你越来越漂亮 了,这件裙子最次也是香港货。真让他说着了,裙子是唐宋从香港给我买来的, 花了一大把外汇。得知外汇的数目我在心里说,还不如把外汇给我呢,我情愿穿 百八十块钱的衣服。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一点口风也不能给唐宋露。 我矜持地看着段老板,过去的一切是非已经离我远得不能再远了。段老板并 不比我在那里时好过多少,这能从形容看出来。这几年的生意越来越难做,餐馆 几乎比食客还多。段老板说,听说唐总这几年发大发了,求求三娥你给说说,能 不能照顾一下如意楼?我们新装的修,档次绝对上得去。我说我记住了,我有客 人是会领到你那里的。段老板着急地说,我说的是唐总,唐总总在我们对面的" 仙人居" 设宴,分给我三分之一客源也好。我说我只管自己的事,别人的事我管 不了也不敢管。段老板听了我的话脸色很不好看,其实我说的是实话。段老板重 新发动了摩托车,与我简单地告了别。我还想商人到底是商人,如果换了我,这 种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说。 我的又一次奇遇发生在掌灯时分。那天我独自在街角的一处小公园里坐久了, 坐得心都是凉的。我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一个男子幽灵似地出现在我面前,他穿 了一件黑风衣,脸孔白得像是戴了面具。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用一种做出 来的声音说,小姐,寂寞吗?这里正是市中心,过往的车声人语不绝。我忽然有 些兴奋,想起了几年前在电影院发生的一幕。我努力抑制着兴奋说,请问先生贵 姓?那人说,姓张。我这才意识到我问错了,我过去说的是,报上你的姓名来。 男人说,我也没想问小姐的芳名,姓名能排遣无边的寂寞吗? 是的,我在一瞬间有了某种想法。我是寂寞的,连灵魂都寂寞。甲A6号的房 子就像一个牢笼,我出来就不想再回去。即使那张床是红木的,如果不是人有生 气,棺材也是木头的。我奶奶的棺材就是纯粹的柏木,抬到坟地时压趴了八条汉 子。 我知道这样想有些对不起唐宋,可有什么办法呢?很多时候你做不了心的主 人,你的想法里有无穷无尽个未知数,只要你的心一动,随便一个未知数都会迎 刃而解。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男人的声音是做出来的,但真的很动听。男人也许知道自己的声音动听,所 以绝不多说话。我感觉到我的心跳几乎要冲出胸膛了,我用连自己都陌生的语调 说,是的,先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男人似乎犹疑了一下,才走了过来。摸了 摸我的肩,又摸了摸我的脸。我的脸一阵痉挛,但仍感觉得出男人的手仿佛不是 皮肉做就的,而是一种油脂,或一种软膏,或一种芙蓉花粉,芬芳滋润而又神秘 无敌。他稍稍用了用力,我的头就倚在了他的肩上。他耳语似地对我说,别害怕 宝贝。你长得和我妹妹很像,我叫你安娜好吗? 安娜便被那个自称是张姓的男人拥走了,他们穿过一条街,走进了一条很深 的小巷。因为小巷太黑太长了,安娜好几次都想夺路而逃,但都有些心犹不甘。 安娜甚至想,男人也许是单身,也许是像自己一样连灵魂都寂寞的人。等待 自己的也许是一间比阳光更明媚的屋子,男人打开房门,忽然单膝跪倒,我一直 是钟情你的人,请做我的新娘吧。男人也许叫约翰、鲍尔斯或克林斯特,来自一 个神秘的国度,是那个国家的国王或王子,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为了寻找一 个叫安娜的女人…… 安娜的胡思乱想很快就被现实打碎了。她几乎是被胁迫着上了楼,是二楼。 男人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就把安娜横抱起来。男人边走边吻安娜,是轻轻地 触,就像母羊闻它的小羊一样。男人边吻边打开了房间的照明灯,是一种粉红色, 很温情的那种。男人把安娜放到了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床很洁净,也很漂亮。 男人俯视着安娜说,你真勇敢。男人俏皮地眨着跟,像一个标准的情人。安 娜想从床上爬起来,被男人摁住了。安娜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说你长的可真像安娜,尤其是眼睛,你的眼睛是湖蓝色的你知道吗?安娜闭 上眼睛说,别兜圈子了。男人说,我要让你永远忘不了我。你有忘不掉的男人吗? 那就是我。 安娜有一刻真的已经感动了。男人细心得真可说无微不至。男人一直注视着 安娜的脸,脸上是盈盈笑意。起初安娜是闭着眼睛的,后来也把眼睛睁开了。安 娜没有觉出男人陌生,甚至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其实也不错。 持续了很长时间的音乐终止了。男人迅速给安娜穿好了所有的衣服。安娜有 些迷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男人摸出一百元钱放到了床上,男人说,给你的。 安娜愣住了,她有好一会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男人朝钱呶了呶嘴,安娜打 了个冷战。安娜把那一百元钱紧紧抓在手里,跑下楼去。 男人没有送一送。 安娜跑着横穿了整个城市,来到了青年公寓甲A6号。安娜爬上七楼,把那张 百元纸币迅速放进一只抽屉里。安娜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是徐三娥。 8 我的生命里注定要出现第三位男人,他叫小车。其实我更愿意叫他小车,象 棋里车马卒的车。小车在一个外面阳光很好的日子来到了我的住所。我说过我的 房子是朝阴的,外面的阳光再好但却与我无缘。小车是披着满身阳光来的,我能 闻见小车的夹克衫散发着一种太阳的香味。在这之前我和小车并不认识,但我知 道小车这个人,知道小车的诗像九月的菊花一样有形有款。那天我睡了长长的一 个午觉,还做梦了。我好像没有不做梦的觉,它们总是突如其来地来,慌慌忙忙 地走,像潮起潮落一样,既无迹可寻又很难把握。那天我的梦却与牵牛花有关, 还有父亲。梦中的父亲有一张年轻的脸,他拿着一把锄头给许多牵牛花苗培土。 我问,您为什么要种牵牛花?父亲答,牵牛花开的时候女儿就会来。我说你 的女儿她在哪?父亲说,她在一只盒子里,我在雨天就能听见她在哭。我在梦中 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是不是父亲的女儿。我惶惑地站在那里,想哭。 我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就听" 哗" 地一声,潮水退去了,我晃晃悠悠地从水 面里浮了上来。赤着脚就跑过去开门。门外是一张年轻的脸,年轻得让我隐隐感 到吃惊。我好像还没有预备面对这样一张脸,这张脸就在门外出现了。我的第一 句话是,你走错门了吧?其实我真的希望他没走错。年轻人稍微有些紧张,他左 右看了看,很快镇定地说,你是徐三娥?我把门打开了,我喜欢客人,来找我的 客人我都喜欢。我把年轻人让到沙发上,便到卫生间简单的修理了自己,而且故 意没梳头发。我的头发是上帝的杰作,乌黑漂亮,蓬松柔软,它们披在肩上连我 自己都能觉出几分韵致。我微笑着打量着小车,他已经告诉我他叫小车了。他还 告诉我他今天来拜访我只是顺路,他老早就知道我住在青年公寓甲A6号。我问他 喝茶还是喝咖啡,他说来一点白开水。我还是给他沏了一杯茶。私心里我觉得还 是茶有些韵味,虽然我也喜欢喝白开水。 小车纯粹是来和我谈诗的。他一张嘴就拉开了架势。我在小车面前只有听的 份儿,他懂得实在是太多了。本城的两个诗人相遇的这一天该是一个节日,毫不 夸张地说,百年以后重修本城县志时可以在这里大书特书一笔。小车工作的地方 是一所中学的校园,大家都知道,中学校园是那样一个凝固呆板的地方,小车不 敢奢望知音,连一个能聊天的人都没有。这时我已经不相信小车来这里只是顺路, 我给他烧了咖啡,准备了点心。因为天不知不觉就黑了。小车却急起来,他说他 带领四个学生来新华书店买书,他们还在书店门前等着他呢。小车看着点心说, 你能包起来给我吗?我说行,你那四个孩子该饿坏了。我包不好纸包,尤其包不 好这么大的纸包,我把家里所有的点心统统包了进去。结果那只包就像一只孵窝 的老母鸡。小车急我比小车更急。我送小车下楼,下七楼。小车屡次说,回去吧。 我坚持把小车送到楼下。小车的校园还在山的那一边呢,他还有许多路要走。 与小车分别就像熟识多年的朋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扬了扬手。小车在暮 色中走出了很远,还在回头看我。 上楼的脚步就相当乏力了。刚走过三楼,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只得三步两步 地走走停停,到了六楼,就听见电话铃声大哗。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楼去,电话铃声耐心地接连不断地响着。我拿起了听筒, 喂?听筒里没有声音。我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说,有事吗? 今晚我过去。 不行。 唐宋在那里? 是。 许谋把电话放下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无目的的打开抽屉,我的眼睛被灼 伤了,我看见了那一百元钱。就像看见的是一条蛇,我" 啪" 地把抽屉关上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又把我吓了一跳。我惊惧得半天才想起去开门。门打开 了,外边站着的是许谋。 许谋的一张脸笑得甚是得意。他说,我打电话时就在你的楼下。看,这是什 么? 许谋说,磁卡。 9 我在几天以后接到了小车的信。那天唐宋多喝了些酒,醉眼朦胧。我几乎没 有看见唐宋喝醉过,他是一个非常善于保护自己的人。我给唐宋脱了外衣,解了 领带,沏好了酽茶,就去看小车的来信。小车的来信写得很长,说他们那天没有 赶上回去的末班车,只得截了一辆农用运输车。他们在运输车里冷得发抖,把一 块一块的点心都吃了。孩子们知道点心是一个叫花仙子的姐姐送的。一个女孩问, 花仙子姐姐什么样?小车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想,他说:你们知道女神吗?她 就像女神一样。 ……即使我住在深山里,听到的有关你的传闻也可以写一本书。我上中学的 时候读了你的《鲜花与少女》,我不相信一个鲜花一样的少女会走进那样一种传 闻里。所以我需要亲跟看一看,看一看你。我没想到你是那样一种人,热情、殷 切、幽雅、飘逸,不管你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你都是许多年前那个花儿一样的 少女…… ……看得出你不快乐。你的眼神始终传导着一个信息,你不快乐。虽然你的 生活相对我来说称得上是锦衣玉食,但我感觉出了冰冷、油腻、颓废、沮丧。热 情的你居住的其实是一个冰窖,你迟早是会被冻僵的。你肯搬出来住进柴门草户 吗?那里没有地毯、没有组合音响,但那里有个名字:平常。 小车的信我接连看了三遍,收起信来才有一滴一滴的眼泪落了下来。唐宋原 来一直在假寐,此时他睁开眼睛问我,谁来的信?我说诗人小车,你读过小车的 诗吗?唐宋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个年代怎么还有诗人。我问,你认为诗歌 会消亡吗?唐宋说,总有一天会的,因为诗人都被人包养起来了。 我说:唐宋!我绝望地喊了声:唐宋! 唐宋说:试着想一想,你该结婚了。 唐宋来谈我的婚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大声说:闭上你的嘴! 唐宋的嘴巴真的紧紧闭上了。他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我,目光锐利得像锥子。 我从来没有看见唐宋的眼睛这样寒冷过,我被骇住了。 我说:对不起。 我说,真的对不起。 唐宋没有反应。我的心顿时慌作一团,奔过去跪在他的旁边,把他的一只手 抱在怀里,喃喃地说:唐宋,唐宋。 我看见唐宋的眼睛潮湿了,他在流泪。唐宋的眼泪却不是为我而流,他猛地 一挥手,我就从床上掉了下来。 唐宋穿上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从没有看见唐宋的脚步这么紊乱过。 我还是给小车回了信。小车唤起了我心中久违的一种东西,让我觉出了弥足 珍贵。给小车回信时我满目清纯,心底像是有一股活泉在喷涌。我不敢想我能够 嫁给小车,这样一个突出的问题时时在我脑海里。小车实在太年轻了,还有他的 诗,还有他的校园。那里固然没有小车的知音,但有小车的学生。他的学生可以 在新华书店门口一坐几个小时,就是相信他能回来。小车不仅是一个老师,还是 一个大哥哥,有那么多的弟弟妹妹需要他。我完全想象得到小车在校园里是怎样 一个受欢迎的人。他的青春朝气,他的与众不同,会影响许多人。 嫁人就等于嫁祸于人。这是我在一本名叫《临水照花》的书里读到的。 我不可以嫁祸于小车。 我想我是有些变态了。小车只和我有一面之缘。小车并没有说他要娶我。可 我却对自己说,不要嫁给小车。 只是我不能不给小车回信,小车信中的每句话都在鼓励我。我应该有一个态 度,应该对小车有一个交代。 我把信封好后下了楼。公寓附近有一个小邮局,可我去了市中心的一个大邮 局。小邮局里的人平时很少有事做,我曾经看见他们在上班时间打扑克。 大邮局离我住的公寓大概两三里的路,若在平时我想也不想就会打个车。因 为是给小车寄信的缘故,我谨慎了一下,推出了满面灰尘的自行车。 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方式才适合给小车寄信,真的。 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我以为小车会来信,但信箱里每天都是空空如 也。每次有人敲门我都希望是小车,也只是希望而已。敲门的是许谋的时候居多, 他的一张笑脸越来越纯熟,也越来越深奥。终于有一天我失去信心了,发誓任何 人敲门我都不再打开。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一早起来就有些心绪不宁。吃早餐的时候我问自 己,你心绪不宁是为了什么?答案当然是因为唐宋。唐宋自那日拂袖而去,连一 个电话也没有。说真的我很少想起他,在最寂寞的时候我会想起牵牛花,但想不 起唐宋。唐宋不要我给他打电话,这在我正是求之不得。 但唐宋必定给过我很多,他当真保留着刊登我照片的那本杂志,一保留就是 十多年。 我当然也保留着,但我保留的那本远不及唐宋的干净整洁。 唐宋从没骗过我。 我想起了唐宋那天的眼泪,唐宋伤心了。是因为我那句" 闭上你的嘴".唐宋 太骄傲了,他周围都是俯首帖耳的人,谁也不会这样对他讲话。 只是,那天唐宋的讲话不过分吗? 我已经道了歉,可唐宋并没有向我道歉。我们之间的差距真的这样大吗?怎 么过去就没有感觉呢?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了敲门声,我完全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而把自己立 下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 门外站定的却是小车。 小车。 我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开防盗门的锁。好不容易把锁打开了,又推不 开那扇门。后来还是小车轻轻一拉,把门拉开了。小车的脸很黄,像大病初愈一 样。我慌里慌张地在屋里到处走,却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抖动着嘴唇说:你病了? 小车摇摇头。 我问: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小车点点头。 往下就不知道要说什么和要干什么了。沉默就像窗外的那株古槐,仿佛要存 在一百年。 我不知道我想对你说些什么。 这是小车的开场白。 事实是我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勉强笑着说:你不是说有关我的传闻能写一本书吗? 小车苦笑着说:也只是传闻而已。传说你脸上的刀疤有一寸深,我只有看了 才知道,你的脸那样美丽,什么也没有。 我说:心上的刀疤是存在的,而且不止一寸深。传言也不都是误传,也不过 是换个地方而已。 小车说,看得出你不止不快乐,还很悲哀。 我摇摇头:路是我自己走的,悲哀或不悲哀我都消受不起。 小车轻声说:想走出这间房子吗? 我的眼泪马上流了出来。天啊,是有人要带我走出这间房子吗?可我走出这 间房子能干什么?嫁人?嫁祸于人? 小车说,只要你有勇气…… 我说:爱情呢? 小车的脸马上灰了。他说:我以为你在这里没有爱情。 我知道小车误会了,可没容我解释,房门忽然打开了,进来的是唐宋。唐宋 把包随手往床上一丢,冷笑着说:有客人? 我慌忙介绍说:诗人小车。又对小车说:唐宋。 小车想和唐宋握手,唐宋 却从小车的身边走了过去,目不斜视。唐宋面向窗外说;我希望你能给我留一点 面子,别把人带到家里。 我不想当着小车的面多说什么,走过去小声对唐宋说:你怎么说话哪,小车 是我请来的客人。 唐宋却大声说;许谋也是你请来的客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说:唐宋你不要太过分,许谋与小车无关,也与你无关! 唐宋说:那只有与你有关了?我到想听一听,你怎么在这张红木床上和三个 男人如鱼得水? 小车掉头走了。 我双手捂住脸,哇地一声哭了。 唐宋继续说着有关的话题:如果许谋不是住在本城,我两万块钱就能要他一 条命。在本城你大概也知道,我唐宋没有想到做不到的事。 我马上收住了眼泪。我说唐宋,我们分开吧。这些年你给了我许多,我今生 今世恐怕还不清了。是你的东西你拉走,我情愿这间房子还是当初的模样。 唐宋说:还不清就不还了? 我说:怎么还? 唐宋说:你以为我喜欢这些破东西? 我说:你到底喜欢什么? 唐宋把我搬了过来,说;我喜欢什么你知道。 我说:放了我吧。 唐宋说:凭什么? 我细细讲了公园里遇到的黑衣男人。讲他的手,他的脸,他的吻像大羊闻小 羊,还有他的床上功夫。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我乜斜着眼睛说。 唐宋扬起了他的手,我本能地迎了过去。唐宋的一掌落下来时我眼冒金星, 却没有疼的感觉。唐宋打的左脸,我却捂住了右脸。 唐宋狠狠地骂了句:婊子。 我说:我们的账清了。 10 许谋南下苏杭给我买了条丝巾。我高兴的样子确实不像装出来的。我说许谋, 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吧?许谋说,过去我还给你买过咖啡呢,你忘了?我 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一小听金龙咖啡,虽然比不上雀巢,但也让我高兴得半宿睡 不着觉。这差不多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难得许谋记得这样牢。许谋又说, 丝巾他买了五条,买的时候没有想起你,回来以后才想起带给你。我依然很高兴。 把丝巾围成几种样式,而且问:好看吗?许谋也难得兴奋,清癯的面孔略有 些红。 当然许谋还是不优秀,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 许谋要走。 我说:你还没付账呢。 许谋有些愕然的样子。 我把黑衣人给我的一百元钱拿了出来,说:这是价码。 无法形容许谋的脸,也就不形容了,许谋气愤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问:你说你是什么人? 许谋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许多年前你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我一直没收费。 许谋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往床上一摔,摔门而去。 我坐在床上认真地数,不过八十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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