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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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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女性 航鹰 在八十年代的时髦潮流中,二十岁的姑娘余小朵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任何人 劝阻无效,这事急坏了她的母亲林清芬。 生活枯燥的人们本来就有一个难以克制的癖好--议论和传播桃色新闻。再加上 余小朵毫无顾忌地和那个男人公开往来,这件风化案早已传遍了他俩所在的单位。 男方索性和妻子分居了,并向法院提出起诉,以感情不和为由要求离婚。妻子申述 说:他们夫妻感情基础很好,并有了一双女儿,都是因为有第三者的介人才引起丈 夫变心。法院调查属实后,审理员多次找余小朵做劝说工作,但毫无进展,只得通 知林清芬,请母亲帮助教育女儿。 林清芬是一家妇产科医院的产科主任,因年逾花甲不再上接生台,正在家里集 中精力撰写一部论述难产接生经验的专著。女儿的事把她的心境全搅乱了,急得坐 卧不宁,茶饭不思。 星期六,林清芬接到了那位丈夫的妻子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只有三行大字,由 于写字时用力过猛,纸上有几处划破的痕迹,显露出写信人的激动: 明天上午,我要到贵府找不要脸的丫头的母亲谈谈,如果这位母亲还顾脸面的 话。 两个孩子的母亲 林清芬看了这封信,手都哆嗦了。她的丈夫去世了,儿子和大女儿都在外地工 作,身边只有小朵这个任性的孩子,那种难堪的局面,叫她这个文质彬彬的女医生 如何应付得了?再说,她这个当母亲的该如何回答人家的质问呢? 晚饭以后,小朵已经出去四个小时,还没有回来。今天是周末,她准是又约会 去了。林清芬把那封信交给女儿看时,小朵只是淡淡地一笑,把浓密的长睫毛一眯, 用手指轻轻一弹,就把信弹回给了母亲,只说了句,“别理她,让她有事找法院!” 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从女儿走后,林清芬就拖着孱弱的身子在屋里来回踱着步。那不是她的本意要 这么溜达的,她早已疲惫不堪了,而是不知一股什么力量把她的腿脚象拧发条似的 拧紧了,她就如同钟摆一样止不住地摆了起来。她猛然想起,在自己的一生中,还 有一次,仅有那一次,双腿也这么止不住地摆来摆去过……这个忽然闪现的念头强 烈地刺激着她,使她的老病神经性头痛复发了,太阳穴疼得象要炸裂开来。她急忙 服了药,在屋里再也呆不住了,她恍恍惚惚地出了门…… 星期日天刚亮,通宵未眠的林清芬就走出卧室,来到通向院子的房间。这间小 屋的用途很多,兼作客厅、书房、饭厅和洗梳间。这套小小的独门独院,是“落实 政策”时分配给他们的,可借丈夫只往了不到两年……她用冷水洗了脸,清醒一下 头脑,把满头银丝梳理整齐,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清瘦的面庞显得更加窄长了,薄薄 的单眼皮儿显得有些浮肿,脸上的皱纹也分外清晰了。记得老人们曾说过,脸上有 多少皱纹,心里就有多少皱纹,因为那是操心纹。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开始 心神不安地收拾屋子,摆出糖果和点心,准备迎接来客。 八点半钟,有人敲门。她惊慌地去开门,是邮递员来送报纸了。这是个惯例, 往常她是听熟了邮递员的车铃声的,今天竟然忘了。 当她认为一切都收拾停当以后,便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衣服料子很好,只是 剪裁太老式了,这么一来,显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身躯更加瘦小了,简直象一位 受难前的苦修女。她呆呆地坐在写字台前,凝望着挂在墙上的丈夫遗像。丈夫那双 目光炯炯的大眼睛热情的望着她……在那镶着黑框的遗像下面,是他们的“全家福”, 她和丈夫坐在前面,怀里抱着一周岁时的小朵,大女儿和儿子笑眯眯地站在后面…… 现在,大女儿成了副教授,儿子是工程师,都结了婚,有了孩子。小朵也长大了, 在一家工厂的化验室工作。人虽然还和母亲住在一起,心却按照自己的意愿飞了。 只剩下她这只孤独的老鸟,今天,简直又成了惊弓的老鸟…… mpanel(1); 小朵起床很迟,伸着懒腰,从闺房出来了。她看到母亲僵直着项背坐在桌前发 呆,一脸恐慌之色,便想起来昨天读到的那封信,忙为妈妈冲了一杯麦乳精,逼着 妈妈喝了,说:“妈,您到街心公园坐坐啊,我等着她。” “不行。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林清芬说着,鼻子一酸,哀求道: “朵儿,你就不能重新考虑一下吗?” 余小朵又把一块点心塞进妈妈嘴里,把脸蛋儿贴紧妈妈的额头,说,“好--不 是跟您说了多少遍了嘛,您还不懂?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和自 我!” 林清芬张了张嘴,但没有说出什么。继续争论是毫无用处的,为了说服女儿在 爱情问题上要慎重,她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怦!怦!怦!” 一阵敲门声,把林清芬吓了一激愣。小朵夺门而出,她一把拉住女儿,小声说: “回避一下吧,何必火上浇油呢?我来和她谈。” 小朵傲慢地说:“我躲她?我只说一句话,就让她进不了这个门!” 小朵抢着开了门,昂首挺胸地拦在门口,但很快地就改变了这种敌视的态度― ―门外立着一个中年妇女,从年龄上知道,她肯定不是自己的情敌。 女客面带笑容,闪着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小朵。喜欢品评别人面容的小朵一 眼就发现,她有着不曾褪尽的出众的美貌,一身淡葡萄灰色的西服衬托出丰满匀称 的体态。面庞的弧线很优美,皮肤白哲细润,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灼灼闪光,似乎可 以发出具有穿透力的感情辐射。在眼角长睫毛的尾端,连接着几条深而细的纹路, 增加了眼睛的长度。宽宽的额角仍然很光滑,浓密的棕黑色头发还没有一根银丝, 在脑后高高地盘成一个圆髻,显得朴素而高雅。女客不等小朵询问,使操着一口柔 和动听的普通话说:“你就是余小朵吧?我叫方我素,是林大夫的朋友,比你的年 龄大一倍,就叫我方阿姨吧。” 小朵听她很熟悉自己,忙陪下笑脸往屋里让。林清芬显得有些激动,嘴唇蠕动 着说:“您、你来了,这太好了!” 方我素的情绪也有些异常,挽起林清芬的手臂边走边说:“昨天晚上我有事出 去了,回家看到您留下的条子。要不是天太晚了,我会立刻赶来的。” 小朵听了这话,便知道这是母亲请来的说客了。她没有收起笑容,但嘴角却由 上翘改为下撇,露出了嘲讽之色。这位女客从来没有到家里来过,谈不上是什么朋 友,母亲于无奈中竟向人家求援了。她依稀地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位美丽的妇人,一 时却想不起来了。哼,凭她是谁,还能干涉别人的私事么?这么一想,小朵便不再 关心两位长者的谈话,自顾自地梳洗起来。 方我素随林清芬进了屋,一眼望见了小朵父亲的遗像,直奔了去,林清芬陪她 站在桌前。两个女人久久地凝望着那镶着黑框的照片,却一句话也没有。过了好一 会儿,方我素才把目光移到下面那张“全家福”上,仔细地端详了合影上的五个人, 含有深意地点点头,伸出温热的双手,握住了林清芬枯槁冰凉的小手。 小朵去卧室换了一身白绸连衣裙出来,发现室内异常的寂静,这才注意到母亲 和客人并没有交谈。她俩望着遗像时的神色,使她顿时忆起了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位 女客:那是在医务界为父亲开过追悼会,去公墓安放骨灰之后。当时人们都散去了, 她和哥哥姐姐刚要上汽车,却不见了母亲,后来发现在一排柳树下,母亲正和一个 中年妇女说话,两个人不时掏出手帕拭泪。小朵从未见过那个一身缟素的女人,闹 不清是亲戚还是朋友,便跑到跟前打招呼,请她和母亲一同上车。在母亲的指点下, 那个女人一直远远地盯着她瞧,但当她往跟前跑去时,却象躲避她似的转身走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仍然和那天一样有些不悦。 水烧开了,小朵为客人沏茶。两个妇人这才惊醒过来,互相礼让着落座。小朵 知道一场老生常谈是不可避免的了,便也坐在一旁直视着两位长者。方我素察觉了 姑娘挑战式的目光,一时沉吟着不知从何谈起。这老与中,中与小年龄间隔几乎相 等的三个女人,非常不自然地干坐着。 林清芬为了打破冷场,对女儿说:“你的事,我都跟方阿姨讲了。方阿姨很关 心你,你就把她当成我……” 方我素打断她的话,问:“小朵,你妈妈很爱你,是吧?” “是的。” “你爱你妈妈吗?” “当然爱!”小朵明白对方为何提出这个问题,索性单刀直入地说:“可这不 影响我寻求爱情。就象爸爸在世时,妈妈爱我也爱爸爸一样。” 林清芬听了这话,苍白的面颊浮起一阵红潮,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方我素也 以直截了当的方式说:“那么就谈谈你的爱情吧!” “他爱我,我爱他,他早不爱他的妻子了,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吗?其他因素都不考虑了吗?” “对于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但爱情不只是两个人的感情扭结,或者纯是一种生理现象,而是感情、理智、 生理要求和社会责任感的综合体。” “爱情一旦占据了人的整颗心,就来不及想别的,容不下那么多道理了。爱, 是感情!只能用感情去爱,而不能用道理去爱。” “不管多么浓烈的感情,都不可能没有思维和理智的成分。这也就是干什么事 情都要考虑后果,比如说孩子……” “我不要孩子!” “可是他有家庭,有孩子!” “那和我没关系!” 林清芬一直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尽量不插言,这时有些激动了。但方我 素的情绪却没有被小朵那噎人的回答所冲击,仍然温和地说下去:“爱情是排他性 的,但不应是害他性的。如果是以伤害别人为前提,何谈纯洁、美好呢?” 林清芬很欣赏方我素的语言水平,不住地点头附合。小朵非但听不进去,反而 拒人千里之外地发问:“请问,您到底是我家的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这个,”方我素直视着她的眼睛,一挥手不让她反驳,沿着自己 的思路说下去:“你想过没有,在别人的东西中,什么是最宝贵的?不是金银珠宝, 是感情,是家庭的和谐与幸福。难道这不是人类视为最珍贵的东西吗?” 林清芬听到这里,站起身来想说句什么,但又未说出口,端起茶杯捧给方我素, 颤声说:“喝点水吧。” 小朵怒容满面,刚要发作,见母亲如此,又克制住自己,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 子。谈话变得更加艰难了。任你苦口婆心也罢,雄辩滔滔也罢,三寸不烂之看说上 九天九夜,也万难拉回一颗坠人情网的心。但方我素没有气馁,缓和一下口气说: “我并不片面地反对离婚,如果夫妻之间确实失去了爱情,硬把他们拴在一起是不 道德的。你是否清楚你所爱的人在和你认识之前的生活情况?” 小朵不高兴地说:“这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您的谈话中可以断定,您 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做到为她的情敌着想的!我以为只有 妈妈这样的老学究才如此守旧,原来您也是一位该立贞节牌坊的封建淑女!可借您 这么漂亮,却不曾热烈地爱过人,也没有被人热烈地爱过!” 两个妇女听了这番话,同时象被利箭射中了似地呆住了, 方我素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眯起黑森森的睫毛,想把这个狂傲的姑娘看得 更清晰些,眼角的纹路显得更深了,并且有些微微颤抖。然后,一双大眼睛突然张 开,射出两道痛苦的冷光,显示出刚刚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说:“不,小朵,你 猜错了!我不是什么贞节烈女。我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因为欣赏‘笑骂由人笑骂, 我行我素’这句勇敢的话,才改名叫我素,并且真的这么做了……在我象你一样的 年龄,也曾狂热地爱过一个人……” 林清芬双手颤抖地摆了摆,打断方我素的话,叫道:“别这么说,别说这个!” 小朵却抿嘴儿笑了,赞叹起来:“啊,您很坦率,我有些喜欢您了!有许多人 自己年轻时放荡过,可是老了以后,倒要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教训年轻人。对青 年人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人们就是这么一*儿,一辈儿,往下教训、教训的! 妈妈,您请来的演说家真是一副好口才!” 方我素一直凝视着小朵,闪闪的目光一会儿灼热烫人,一会儿冰凉彻骨,眸子 好象患了疟疾似地在感情的温差里打着摆子。过了好工会儿,她才艰难地说:“愿 意听我讲一件往事吗?一个女人的经历。这不是作家们编写的小说,是真实的生活 ……” 林清芬急促地打断她:“说点别的吧!小朵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会慢慢明白的! 别提那件事,只当它没有发生过!” 方我素却恢复了平静,缓和地说:“小朵已经二十岁了,该懂事了!过去的事, 应该讲给她听,让她好好想想。” 对于这个讳莫如深的故事,小朵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好奇心,老一代听了会感 动得泣不成声的故事,青年人常常无动于衷。因此,她觉得两位妇人的激烈争执挺 好笑,顺手拿起一本关于“弗洛依德主义”的书翻看着,并随时准备洗耳恭听。 林清芬从方我素那一往无前的表情中,知道拗不过她了,喃喃地问“……非讲 不可吗?” “是的,趁着还为时不晚。”方我素说。 林清芬拿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水,竟象干了一杯酒似地面色发红了。她 若有所思地静坐了片刻,然后略显激动地说:“那么,由我来讲吧!我一辈子怕说 出这件事,原打算把它带进骨灰盒里去的……”她象是对人倾诉,又象是自言自语 地接着说:“那件事的经过和种种细节,我当时的心境,感情的波纹,细微的闪念, 至今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我把它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中,但愿它象逝去的光阴, 永不回返……如今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和老余做伴去了,如果我 讲的事情使你们感到痛苦,到那时也会原谅我的,人们对故去的先人总是崇敬的, 会想起他许多好处,不愿多提他的过失……孩子,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听了这件 往事,不要因此看不起你的长辈们。我们不是完人,有弱点,有错误,有隐私,我 们不要求后辈象敬神一样崇拜我们,屈从我们,更不要求你们按照我们的方式去生 活,只希望你能从我们的经历中吸收益处。请你们不要打断我,不要提任何问题, 让我慢慢地说明白,沿着记忆的旧路去寻找当时的自己……” 我们原来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但也住在跟这个相似的小独门独院里,所不同的 是,那个小院靠近一条护城河。那是老余升任外科主任时卫生局分配给我们的房子, 周围很幽静。我四十二岁那年,女儿快大学毕业了,儿子刚考上大学,都飞走了, 不再恋着老窝了。家里只剩下;我们老两口,便显得有些寂寞,人生的求学立业、 生儿育女的操劳时期过去了,反而觉着空落落的。再加上我和老余都是医生,他在 综合医院,我在妇产科医院,两个人都要上夜班,休息时间难得碰在一起,连在家 里共同进餐的机会都很少…… 我这个人性格内向,不苟言笑,多年来一心钻研业务。就是夫妻关系上,虽然 我对老余忠贞不二,却没有燃起过人家常说的那种火一样的热情。为此,老余把我 说成。“一块恒温的玉石”,现在岁数大了,说起这些也不觉得害羞了。他是个热 情奔放的人,仪表堂堂,喜好艺术,年轻时偷偷考上过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想当演 员,被他当医生的父亲知道了,硬逼着他重考了医学院。我们两个是校友,我比他 低一年级。父亲是个小职员,母亲去世早,我要在家带弟弟妹妹。但我顽强地读书, 终于考上了大学。没想到刚上了二年级,就累病了半年。复学之后,功课跟不上, 常常急跑到校园一角去哭。他是个高材生,时常在那片树林里念书,见我这样,主 动帮我温习功课,使我不但补上了学业,还成为班里的优等生。 在他们年级举行毕业典礼之后,他悄悄地饲我:“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我羞得低下头,说:“我笨,又不漂亮。” 他说:“你有毅力,让我动心的是一个女人有这么强的毅力。你怎么会觉得自 己不漂亮?” 我说:“我长这么大,没有听见过一个人说我漂亮。” 他热情地望着我说:“可是我发现了,你很秀气,有一种东方美。”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亮,快乐而自信,善于表达感情,恐怕任 何一个女人都受不了他那充满男性魅力的目光。我流了泪,点点头答应了做他的妻 子。我觉得很幸福,很幸运,在共同生活了多年以后,我仍然对他有着崇拜心理, 对他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自己承担了一切家务。你们可以设想一下,我 一个人要带孩子,又要坚持就职,是怎样的艰难,他对我很感激。他很喜欢孩子, 回家来和孩子们嬉闹,玩得非常开心。有两个天真活泼的孩子作为感情的纽带弥补 了我们性格上的差异。 后来,孩子们大了,离开了我们,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那年我升任产科 副主任,工作担子更繁重,性格也就更沉静了。一个妇女到了四十多岁,似乎没有 过多的感情追求了,他却一点也不见老,哪怕是心理上的衰退也没有,他常常抱怨 说,“你太冷了,我的娜达莉娅!”我不知道娜达莉娅是谁,也就一笑置之。有一 天,我在他的枕头下面发现一本书,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随便拿起来翻 看,我才知道那句话是格利高里对妻子娜达莉娅说的,他不爱娜达莉娅!我有些生 气,但也没有发作。他总是爱开玩笑,感情外露,说话没轻没重,不象个外科医生, 倒真象个搞艺术的。 一九六三年秋天的一个夜里,我给他打来了洗脸水,催他早些休息。他久久地 坐在床边抽烟,一声不吭。他从前不吸烟的,近来却染上了这种坏习惯,并且明显 地消瘦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沉默着。我以为他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问了几次,他都不说。在他身上还有一些叫人不解的变化,每天回家的时间比往常 要早多了,勤快地干着家务劳动,过去他是从来不干的。他还总是窥视我的脸色, 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气,搞得我莫名其妙。 水放凉了,我端起盆来要去厨房重新热水,他接过脸盆放在地上,满怀愧疚地 对我说:“明天,我就要……就要被下放到农村去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他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正是在手术台上大显身手的年华。 他这人虽然爱说爱笑,但从不议论政治,“反右”、“反右倾”时他都侥幸无事。 再说他们医院的郑院长曾在我俩上学的医学院任课,一直把他当做得意弟子,亲自 把他挑到自己医院去,怎么会舍得下放他?但是,越是这样越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因为“下放”历来意味着是一种处罚。我追问:“你犯错误了?”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嗫嚅地说:“我犯了……生活错误。” 我好容易才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目瞪口呆地伫立着。后来,我似乎问了一句 什么话,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问的是什么,可能说的是:“和谁?”或“她是谁?” 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因为他显出惊慌的样子把我扶到床边坐下,把头扭过去 说:“那姑娘很年轻,才二十岁,我不知中了什么魔……责任完全在我。”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全身所有的神经仿佛都坏死了, 唯一还活着的感觉是恼怒和羞愤。我的丈夫,我痴爱的丈夫,我侍候了大半辈子的 丈夫,两个大学生的父亲,受人尊重的外科医生,竟然做出了这种丢脸的事情!竟 然如此绝情地背叛了我们!……我不是封建时代的小脚女人,是个知识分子,怎么 能忍受这种屈辱?想到这里,我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几乎没有经过起坐的过 程就跳下了床,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象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地跟在我身后,从 衣柜走到提箱前,又从提箱走到衣柜跟前,问:“你到哪里去?” 我不回答他,也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我在本城没有亲属,但我倔强地说:“到 医院住单身宿舍。” 他说:“反正我要走了,这个家是你的。你怎么处置我都行,打、骂、离婚, 都随你。不过,求你答应目前先不去办理离婚手续……” “我一天也不能等,一分钟也不能等!”我气汹汹地喊叫。 他坐回到床边,把脸埋在手掌里说:“我这么考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孩 子们。妞妞今年大学毕业,弄不好会影响她的分配去向。聪聪正在入党预备期,如 果人家知道他父亲为什么下放,可能不同意给他转正……” 我愤怒地讥讽道:“你心里还有孩子?你以为这种丑事可以瞒得住吗?” 他羞愧地说:“这事医院里还只有组织上知道。原先,郑院长在党委会上提出, 给我一个记大过处分,在医院劳动两年,然后再回外科。征求我个人意见时,我说 那样会闹得人人皆知……我情愿到农村去,只向院长提出一个请求,不要向孩子们 所在的大学透露我下放农村的真实原因。组织上考虑到你的处境以及我的一贯表现, 答应了对外说我受处分是因为医疗事故。我没有和你商量,就以你的名义向党委提 出了这个请求,希望你能谅解一个父亲的心情,哪怕是个有罪的父亲。” 听他提到孩子们,我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重又瘫倒在床上,眼泪刷刷地顺 着两鬓流到被子上。他见我这样,又说:“我决不勉强你,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认 为怎么好,就怎么办。我都想过了,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或许一辈子 再也不能拿手术刀了,我的一切都完了……如果你提出离婚,我没有权力拒绝。” 我泪汪汪地望着天花板,问:“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 “不一不,没有,一点也没有。”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看见他也满眼是泪, 这还是我头一次看见他流泪。但我没有受感动,继续质问:“那你――为什么?” “这……怎么说呢?我不敢求得你的原谅,你也就不要听那些……那些连我自 己都、都说不清楚的事了。”他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我固执地要问个明白,神经质地哭喊:“不行!我要你作出解释!你必须 原原本本地说清楚。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厉害了吧,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观瞧,好象我是个陌生人。 我只顾逼视着他质问:“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象照顾孩子般地侍候你!天啊,我的 好心得到了你这样的报答!” 我气得不愿再抬头看他。可是,他却忽然抓住我的手央求:“再看我一眼吧! 哪怕还用那种仇恨的目光!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好好望过我……明天,我就要 走了……” 我听了惊异万分。我们朝夕相处,怎么他会说出这种话呢?我不由得朝他的眼 睛望去,看见了他那双大而黑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恋爱和新婚时我常爱盯着 那双眸子观瞧,看自己的肖像在那无底的深潭微笑。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再也没有 这种闲情逸致了。此时,他一定也从我的瞳仁里看见他自己了,从前我们可以这么 傻气地对视上几个钟头的。他低下头接着说:“真的,自从有了孩子,你就再也没 有好好望过我了……就是望着我的时候,眼睛也是走神的。你总在想工作,想孩子 们,想家庭琐事。或许家庭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是我的要求太过分……是的,你象 照顾孩子那样侍候我,可我,毕竟不是孩子……我感到孤单,只好把感情也寄托在 孩子们身上。后来,孩子们走了……你了解我这个人,心里总有一股热情,除了献 给医学,献给孩子,献给了……你,似乎……似乎还有一种渴望,渴望生活中有更 多的乐趣,甚至……可以说是享受。尤其在精神上,幻想有机会充分地表现自我, 这些话不敢在外面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可越是不敢说的事,越会顽强地存在心 里。你对我这么好,一切都不等我去想,去渴望,去追求,就端到我的面前,这使 我内心的那股动力不用耗费,慢慢地积存。当然这并不怪你,主要的……是生活太 枯燥,除了工作,开会,政治运动,还是政治运动,开会,工作……人与人的关系 越来越紧张,人们都封闭了自己。而我这人却不能把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感、自己 想说的话,一律封闭起来。这你最清楚。但我又不得不这样。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 己。我原来不知道,这种对热能的封闭是多么危险,遇到一个小小的火星,它会燃 烧成大火,哪怕把自己烧焦……我为一个女病人成功地作了手术,她的女儿非常感 谢我。母亲出院后,她还给我送话剧票,请我去看她主演的戏。那天我请你和我一 块去的,你不感兴趣,要在家里看书,我一个人去了。散戏后我到后台祝贺她,她 在戏中扮演一个多情的少女,漂亮极了。她邀请我陪她走走,在寂静的马路上,她 一边走一边唱歌,开玩笑,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活泼可爱,叫我动心。后来,她请 我去家里给她母亲复查,我去了好几次。她家里人对我非常热情,说不尽的感激之 词。她留我吃饭,听音乐,我都高兴地答应了,她是那样天真外露,一点也不懂得 隐藏自己,我觉得在她面前很自如,用不着封闭自己,用不着提防她,可以把自己 本来的样子充分展现。当然,我在你面前也很自如,更用不着提防你。可你有好多 年不肯和我作愉快的闲谈了。年轻时你还喜欢古诗、小说,现在你不再谈起这些, 不愿跟我去溜溜公园,散散步,看看电影。你总是忙,你的眼睛总是盯着书上的各 种胎儿,胚胎,新生儿,畸形儿,顺产,横位,剖腹产……对不起,我没有埋怨你 的意思,是我自己……四十多岁了还象个年轻人……还是那句话,你是一块恒温的 玉石,和你碰撞在一起没有失火的危险,而我和她都是一块燧石,稍一磨擦就会成 为火种。谁知道这么一来就不可收拾了,我象被点燃的爆竹似地把蕴藏多年的热力 一古脑儿进发出来,把自己炸了个粉碎……” 我听了这些话,感到十分惊骇。看来我是粗心的,在没有留意时,似乎失去了 一些什么。但我来不及多想,因为他在谈到她时不自觉地流露出的那种感情,使我 不能忍受。我翻身下床,挺起胸膛高傲地表示:“想跟她结婚?我成全你们!” 没想到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忙不迭地说:“不不,我并不是想和她结婚, 当初也没有这么想过,年龄悬殊太大了,可我也不是存心欺负她……我不知道该怎 么解释……事出之后我便有了强烈的负疚感,真的要跟那样一个幼稚而热情的女孩 子生活在一起,我会一辈子都背着这种负疚感……再说,客观上也不允许这样。我 对你,对她,对孩子们都犯了罪,让我一个人自作自受吧!为了你和孩子们的名誉 和前程,我才请求你考虑离婚的,那只不过是个时间和手续问题。在我到农村以后, 除非你通知我去法院,我决不会回来打扰你。”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木呆呆地望着他走出了卧室,睡到孩子们原来住的房间 去…… 第二天一早,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了。过去,他每次出差都是我给准备行装, 这还是头一次他自己操心。衣服带得不够,许多必需的日用品也没有备齐。我当然 不管。也没有去送,但我还是发现了他遗忘的物品。为什么还要关心他?他就是光 着脊背走,又和我有什么关系?那天夜里,天气骤然变冷,我在睡梦中听见秋风落 叶敲打窗子的响声,看见他赤身裸体躲在雪地里快要冻僵了,懵懵怔怔起身就打开 衣柜找出他的棉衣。当我完全清醒时,又愤怒地把棉衣扔了回去。我恨自己,为什 么这样软弱可欺,就这么放他走了?难道我没有自尊心,没有一点骨气?不。但我 从来不会吵闹,更不会骂人,顾及体面害了我!有这么一个伤风败俗的丈夫,还有 什么体面可讲!为什么还要惦念这个对妻儿恩断义绝的人?我可怜他,他可怜我吗? 还有她,对,为什么没有想到那个小妖精?他说了一句“责任完全在我”,我就轻 信了,这分明是替她开脱,正说明他爱她呀!瞧他说起她时的那种表情,即使在表 示忏悔时都那么生动!怪不得他叫我什么娜达莉娅,原来她是他的阿克西尼亚!即 使我也象娜达莉娅那样为他自杀,也得不到他们的同情!责任?责任当然在那个小 骚货,女人不去勾引一个有妻儿、有事业心的正派男人,四十多岁的他怎么敢对她 有非份之想?她是演员,这种人当然很风流……想起了她的存在,她的安然无损, 而我的家已经名存实亡了,我怒火中烧,胸腔腹腔好象变成了一架火焰喷射器。哼! 他俩都是一块燧石,稍一磨擦就会成为火种?!我自己就是一团火,忌妒心和复仇 心如同两根火柴,轮流在心里磨擦着,点燃成喷射烈焰的火枪,一个念头使我感到 昂奋――找她去!到剧团把她的丑事公布于众,让她名誉扫地!忌妒能把最温顺懦 弱的女人变成泼妇,我急不可待地盼着天亮,好去实现自己的计划! 第二天一早,我到医院告了假,就赶到了剧团。不知为什么,大院里很寂静, 没有上班的人们拥人。收发室的老大爷说,因昨天晚上有一出戏演出结束,演出队 的人们连夜卸台运景,今天上午休息,并问我找谁。我说找政治部,老大爷告诉我: 主管政治部和人事科的是一个人,姓赵;行政人员上正常班,赵科长已经来了,在 一楼办公。 赵科长是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干部,穿着很朴素,却戴着一块昂贵的欧米 加手表。我所以注意到她的表,是因为开始她对我很冷淡,没等我说话就看看手表。 好象我已经占据了她许多宝贵的时间。她神色凛然地向我伸出手来,但不是要握手 的姿势,手心朝上掂了掂。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她要什么,好容易才明白是要介 绍信。她看出我表示没有的神色,便问:“私事?” 我点点头。她的态度更加傲慢了,又一次不等我开口就说:“剧团里是很缺中 年知识妇女型的演员,但我们是超编单位,名额早就满了,一个人也不准调进。况 且,当前正在落实八届十二中全会精神,狠抓阶级斗争,人事调动暂时冻结了。” 我非常惊奇,她怎么会认定我是来考演员的?我连一句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讲, 又怎么能发现我身上有敌情?这时,她又看看手表,我以为她要去开会,慌忙说: “我是来……反映情况的。” 她一听“情况”二字,眼睛立刻睁大了,鼻翼翕动了一下,急切地问:“什么 情况?反映谁?” 我不知道小妖精的名字,只好说自己的遭遇。我刚说了几句,她就追问我: “您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边说边拿出手帕来擦眼泪。她在笔记本上记了一行字,表情不但变得友好和 善了,还堆下满脸的笑容。 我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她的眼圈儿也红了。两个女人,尤其是两个做妻子的中 年妇女,在这种场合会一下子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我顿时把她认作知己,把满腔 怨愤都向她倾诉了。她听了以后,拍拍我的肩膀说:“林大夫,这事由我们替你作 主,你放心吧。那个小破鞋,平时仗着自己能演戏,业务条件好,从来不把别人放 在眼里!现在卫事败露了,还又臭又硬,找她谈了多少次,也不肯说出那老头儿是 谁!” 听了这些话,我的担忧加深了,倒不是为了老余,而是为了我那两个孩子的前 程。于是我苦苦央求赵科长,说孩子们是无辜的。她一拍胸脯说:“这没问题!我 们讲政策。剧团里阶级斗争的反映,主要在那些白专尖子身上!”她顿了一下,微 笑着说:“你是大夫,有点事想求教……” 我忙表示愿意。她小声问:“你能帮我开点药吗? 我问她怎么不好,她迟疑了一下,强调说:“是一个朋友让我帮忙的。” 然后,她附在我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格格地笑了起来。虽然她再三声明这是为 别人求医,但凭我多年的临床经验,从她刚才那不自然的神色里,就知道她是为自 己的丈夫寻药。我的心往下一沉,自己夫妻面临离异,可她却在此时此刻让我帮她 的老头儿搞补肾壮阳的贵重药品!无奈我已有求于她,只得答应了。她把嘴一撇笑 道:“我们老头儿别的胆子都有,就是没有色胆!他敢!你呀,太老实了!” 听人家夸自己的丈夫,我想起薄性的老余,感到无地自容,更增加了怒气,便 要求从严惩处那个小妖精。赵科长大包大揽地说:“这个你相信组织好了!别说她 正赶在抓阶级斗争的刀口上,就是群众这一关也是过不去的!剧团里的人,并不象 社会上认为的那样都乱搞,好人还是大多数。她的丑事败露以后,民愤极大,都很 同情你。虽说是生活问题,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一条不上法律的法津――淫为万 恶之首!尽管上级指示,生活问题不能公开整,但群众出于气愤,给她贴了不少大 字报。群众运动起来了,领导也不能压制,你说是不是?只好说眼大家把大字报都 转移到三楼去,以免外单位来的人看了影响不好。你上楼看看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她抿嘴儿笑着送我出了办公室,就掩门进去了。 我气喘吁吁吁地跑到三楼,只见走廊上挂满了大字报,这是主持正义的群众对 我的支持啊!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复仇的快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给我安慰呢!我 面对着对我夹道欢迎的大字报,仔细地一张一张看去。那些指名道姓的大字报,不 但极其严厉地声讨她破坏别人家庭的不道德行为,还列举了她平时的表现,诸如穿 着时髦,只专不红,个人奋斗,骄傲自满……等等,说明她犯错误绝非偶然。但是, 我看着,看着,不由得心房越收越紧了――有些大字报、打油诗和漫画的用词之激 烈,语言之刻薄,画面之庸俗,使我耳热心跳,惶遽不安。她被称作“糖衣炮弹”、 “狐狸精”、“美女蛇”、“资产阶级香风臭气”、“现代潘金莲”……而我的丈 夫,当然是被称作“老流氓”、“老色鬼”之类的了。有一张漫画,把她画成一个 日本艺妓,看文字说明是她曾在剧中扮演的一个角色,但是脖子上挂了一串高跟鞋…… 人们的聪明才智,在这个最能刺激起兴趣的问题上,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当我看到 一张彩色漫画时,吓得闭上了眼睛……她被画成人首蛇身,蛇身呈毒蛇特有的鲜艳 花纹,缠绕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那朽访当然就是指老余了。这幅让人毛骨悚然 的蛇精吸髓图……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里。我的幸灾乐祸之感 也被吓跑了,剩下的只是惊慌,忧虑,甚至厌恶。我暂时忘记了自己是受害的妻子, 竟为那位没有见过面的情敌默默担心起来,她看见这些大字报精神上受得了吗?她 今后还怎么在剧团里立身呢?…… 林清芬讲到这里,余悸未定地喘着气,说不下去了,把头仰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歇息一会儿。方我素脸色变得煞白,白得似乎和身后的墙壁差不多。她那双睁得大 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连黑森森的睫毛也一丝颤动都没有,看来她已被这个故事深 深吸引了,失神地坐在那里犹如一尊一动不动的淡彩素瓷像。余小朵早已收起了轻 松的态度,等着母亲讲下去。看到母亲仍然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她急不可待地催问: “那姑娘到底是谁,她后来怎么样了?” 林清芬坐直了身子,瞥了女儿一眼说:“不是说过叫你不要提问吗?我的思路 不能由你的问题牵着走,只能沿着那些往事的顺序一点一点地追忆……” 晚上,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陷入痛苦不堪的孤独中。老余和孩子们在家时, 我们的小屋小院很充实,热闹。而现在显得屋子那么大。院子那么黑,一切都叫人 惶惶不安。奇怪的是,往日老余上夜班,我经常一个人在家独宿,却没有这种感觉。 那种低人心神的空寂,使我这个平时不大留意于文学的人,都想起了李清照的名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为了消磨时光,便从书架上把久违了的 《宋词选》拿下来翻阅,当我看到:“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 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 了得!”我一边默读着,一边流下了辛酸的热泪。我抬头望着老余的照片,望着他 那曾经属于我的热情目光,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深切的惋惜之情。空灵的夜空中似乎 有一个声音在说话,隐隐约约地传来,象我的母亲,也象我自己:这一切是可以避 免的。……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震,难道……是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吗?…… 忽然,那臆想的声音变得真切起来了――“砰砰!砰砰!”我听见敲门声,连 忙跑去开门,因为我正盼着能有个人来陪自己说说话,以解心头的郁闷。但是开门 一看,却一个人也没有。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苦笑着关好门,重新回到屋里。 过了一会儿,又有敲门声传来,这一次我没有忙着出去,侧耳细听,声音仍然 响着,而且比刚才清晰了,我走到院子里高声问:“谁呀?” 没有回答。我急忙回到屋把门插上,心跳得厉害。我是当医生的,当然不相信 鬼神,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走进卧室把灯打开。然后出来把卧室的门关严,再把 外面这间窗户临街的屋子的电灯关上,躲在窗帷后面,于暗处向外窥视。奇怪的是, 院墙矮栅栏外面的河边小路寂无一人。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只见一个黑影从街头 拐弯处走过来,在门外迟疑地站住了,却又走了回去。约摸一刻钟以后,那个黑影 又踱了回来,仍然在门外停住了脚步,大概是看到我屋里熄了灯的缘故吧,他这回 没有忙着退去,呆呆地在门外立着。从那怯生生的动态和踉跄的步履上看,估计他 不会对我形成威胁。我一向是个胆子大的人,便摸黑悄蹑蹑地走到院子里,站有门 里聆听外面的动静。听见那人的身体倚在门上的响动和哀哀的低泣声,听声音是个 女人,我打开了院灯和大门。 她正侧身倚在门上落泪,冷不防这一手,随着门扉的打开倒了进来,我一把扶 住了她。她抬起头来惶遽地望着我,我一看吓了一跳――我行医多年看过各式各样 的病人,伤员,垂危的人,甚至死人,但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极度绝望,极度凄伤 的面孔。尤其是她那双表达自己已经意冷心灰、神更形毁的眼睛,令我震骇。如果 说这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小鹿在用这种战果的眼神盯着对准她的枪口,我是完全相信 的。可能她本来很年轻漂亮,但现在整张脸都象在水里泡了几天似的,眼睛、鼻头、 嘴唇都浮肿,泛红,显出久哭的泪痕,再加上青黑的眼圈和两颊的雀斑,甚至使人 无法看出她的实际年龄。我关切地询问:“同志,您一…” 她似乎刚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浑身抖瑟着向后退去,但没有防备门坎,险些 绊倒,我急忙又扶住她,可是,好象我的双手是两把烧红的烙铁把她烫着似的,她 一下子甩开我,用暗哑的嗓音问:“余……余大夫在家吗?” “他出差了。”我答道。 “什么时候回来?”她急切地问。 我只好以实相告:“他被下放到农村去了。” 她大吃一惊,追问:“为什么?” “出了医疗事故。”我按照老余的口径回答。 她怔了半刻,嗫嚅地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我想知道他的地址。” 我关心地说:“您不舒眼吧?我也是医生,有事可以找我。” 她摇了摇头,畏惧地不敢正视我,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关好门,满腹狐疑地回到屋里。当我镇静下来时,一下子意识到这就是她! 对,绝对不会错,是她!她竟敢跑到家里来找老余!竟敢当着我的面问老余!竟敢 向我打听他的地址!熊熊怒火涌上心头,使我恨得咬牙切齿,看大字报时的怜悯之 心一扫而光。我想冲出门外,抓住她厮打一顿,当时我觉得如果把这种怨恨留在体 内,就会胀裂了心胸。这时,不知是一种什么感召使我猜测她没有走远,于是我又 躲在窗帷后面于暗处向外窥视――当然,她没有朝来的路上返回,正在朝河岸走去, 透过树丛可以望见她在河边徘徊的身影,并且顺着河岸走近了朝我家望着,望着, 然后又是徘徊,徘徊……我的脑中升起了一个疑问:她别是要自杀吧?这么一想, 我又得到了复仇的快意,她这是自作自受,只有一死才能洗去自己的耻辱!这时, 只见她停住了脚步,在树丛后面呆立着。然后,身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了。那个地 方我很熟悉,树丛靠水的地方有一条石凳,她是坐在石凳上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还能回卧室去睡觉呢?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片树丛,观 察她的动静。但是,河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站得腰酸腿疼,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表, 一个钟头过去了,树丛后面仍然一片沉寂。那树丛不到一人高,如果她站起来,我 会看见她的头,但她再没有站起身来,就象服了大量安眠药,永远躺在那条长凳上…… 我被自己的这一想象震慑了,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理智的分析战胜了感情的 憎恶:如果让她死了,尤其是死在自己家门口,老余就要承担法律责任!那……他 和我的孩子们……我似乎清晰地看见了老余被人戴上手铐,锒铛入狱的形象,一下 子两腿瘫软,身子无力地倚在了窗台上。母性的爱和女人的恨,象两把钝齿锯子交 替锯着我的心,撕着肉,滴着血。最后,无以匹敌的母爱战胜了忌妒心。不能让她 死! 我惊恐万分地抓住窗棂,监视着那片树丛,因为我料定她决心投水了。只有真 心自杀而不愿被人发现搭救的人,才会在走向死亡之前把自己隐藏起来。事态实在 紧迫,每一秒钟都有一种可能……这时,她的一只手伸到高处,抓住了一棵小树的 树枝,那树枝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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