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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在三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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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在三伏 扈其震 江湾文艺馆三大怪―― 皇甫堂的胡子长得帅; 乜新国的吉他弹得快; 季谦开的舞厅没人来。 东北有三大怪云南有十八怪扬州画坛有八怪。这世界很庞大很复杂很奥妙很会 发生些怪诞怪异稀奇古怪的故事,所以江湾文艺馆内流传“三大怪”民谣也不出正 理。 江湾文艺馆坐落市中心的繁华地区,意式建筑风格的四层小楼。当南风北上, “交谊舞热”漫卷神州全无敌时,馆里不失时机地将一个展室改造成舞厅,安装上 迪斯科球灯、多头宇宙灯、激光射线灯,任命季谦走马上任当了经理。这季谦,是 在“文革”中“掺砂子”由工厂走入文艺馆大门的,不会剪纸不会画画不会喝歌不 会跳舞不会摄影不会写诗,但对领导交办的工作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听话劲儿认真劲 儿负责劲儿兢兢业业劲儿任劳任怨劲儿,因此“优秀”“先进”之类的荣誉称号大 红奖状总是对他格外钟情。已临近退休年龄的他虽身高体胖却腰腿灵活,过早谢顶 的秃脑门总是油汪汪地往外溢着精力和勤谨。他治理舞厅格外严厉:买票者要掏出 工作证身份证反复核对。不允许代购舞票。不允许学生进场……除了市舞办规定的 “四不准”外,又补充了“五不许”,赫赫然张贴于舞厅门口。每当架子鼓“嗵嗵” 敲过,乐声一响,他就特别紧张起来,手持大电筒,类似忠于职守的宪警,在舞厅 来回巡视,冷眼瞧瞧这个,横眉瞅瞅那个,满脑子敌情观念,看谁都不像好东西! 发现男女年龄相差悬殊的,就把人家分别叫到外面盘问一番,看看是不是幼稚的姑 娘被老流氓拐骗。瞧见贴得较近的,动作违反了他的规定,那手电筒光就寒剑一样 “嗖”地射过去,让你难堪得如同正搂着合法的妻子睡觉时被人掀开了被窝。所以 总发生争吵,总有人被扭送到派出所,季谦也总是挨骂生闲气。不过他很心宽,从 不计较这些。于是市舞办在这儿召开现场会,推广他敢抓敢管的经验。季谦露了脸, 又很谦虚,领导让他坐下讲,他偏要站着说:“我是个大老粗,现在这句话不时兴 了。新时期么,人都应该有知识,我也不能落后,当了经理,我就研究心理学。我 发现哪,爱跳舞的人思想意识都不那么健康。你想呵,在马路上随便摸女的一下, 人家就会说你要流氓,可到了舞厅,你花几块钱就可以正儿八经地搂,如果心里不 肮脏,男女能这么近乎热乎吗?所以,我必须把舞厅建成一个规规矩矩的文明场所……” 市舞办为他颁发锦旗,可他的舞厅却日见冷清。有时一晚上才来三四对舞客,还不 如乐队人多。舞厅的财政赤字就在文艺馆会计帐本上洪水泛滥。 这种局面维持两年。春节之后,老馆长突然病逝,区里派34岁的大姑娘柳韫珠 来当馆长。她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免了季谦的职,在馆内公开招聘经理,把舞厅 承包给馆内干部。 古文茂不善言辞。他生命中最精华最活跃最能体现性格特征的器官是他的躯干 和四肢。抬手挺胸,坐立举步,以及日常生活中无意流露出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 让人觉得美,有一种流畅的韵律感和粗犷的力度。他酷爱舞动。辗转腾挪,弹跳跨 跃,折腾出一身臭汗,对他来说是极幸福极惬意极美妙极忘情的事。但此刻他最渴 望的是发表演说是登台讲话,大声嚷一通。 对他来说,今天是很潇洒很得意很辉煌的日子。 很晚他才回家。轻手打开单元房门,古文茂立刻被大居室内传出的鼎沸人声和 喧哗笑语吓了一大跳。岳母大人心脏染疾,一向怕乱;妻子秉性孤独,极喜清静; 自己是倒插门女婿,在家中地位不高,也不敢约朋友上门。因此单元楼内一年四季 总是寂寂的。古文茂满腹疑惑,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哦,本家三伯来了。娘家二舅 来了。小孩大姨全家四口来了。老院邻居六哥六嫂来了。楼洞里王大娘和刘七爷也 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床上坐满了,地上站满了,古文茂刚一露面惊 魂未定,就被四面八方袭来的祝贺道喜露脸发财高升的恭维话袭击得千疮百孔―― “哎呀,不简单呀!文茂当上了经理啦,全市都有名啦!” mpanel(1); “电视机里大镜头一放,我们瞧得真真的。坐在那儿往承包合同上签字,嗬, 是个人物了!” “市里区里那么多领导都和你握手,当时你不害怕吧?” “这下行了,舞厅大经理,名声又好听,又有实惠。赶明儿发了财,可别忘请 客呀!” 岳母老太太盘腿坐在床里,俨然一副主持儿子登基的太上皇的神态:“好了, 你们先等会儿说,文茂还没吃饭呢。瞧他累的小黄脸儿,别人不疼我还心疼呢!淑 华,挂面汤煮好了吗?多卧两个鸡子儿。把排骨端上来,认他先啃着,再温点儿酒。” 古文茂向各路亲友含笑致意后,回到自己屋用餐。妻子淑华已将香喷喷的饭菜 摆好。“瞧你妈多疼我,开天辟地第一回,无能鼠辈古文茂没受过这样的恩宠!” 他向妻子射出几分嘲讽。 “行啦,别跟老太太一般见识。”妻子压抑不住满脸的喜气,显得格外柔顺, “大伙儿谁不为你高兴?明天上班我得多带些据去,不能让那帮同事笑话我小气。” 古文茂大口吃饭,大口喝汤。淑华有一姐一兄,父亲已病故。姐夫卖大肉,哥 哥开汽车,干的都是吃得开能揩油的差事,唯独他这位蹦蹦跳跳的姑爷无权力无门 路无实惠无住房无高工资无高奖金,因而理所当然在岳母大人眼中也就无本事无地 位无身价无脸面了。不只老太太,淑华也常对他吆五喝六:“当初看上你,也就冲 你的长相罢了。哼,窝囊废一个!”遭受作践的伟岸男子汉大丈夫古文茂连夜里与 她行交合之事时也总带着软弱,透着自卑。是呵,一个普普通通老实本分的文艺馆 的小舞蹈千部,靠活菩萨心肠的老太太赏一块宝地遮风避雨安家立足,让你听两句 闲言碎语,看几遍白眼冷面,难道还应该吗?古文茂脾气温和,性格宽厚,再加上 人这种东西有极强的适应环境的能力,所以结婚不久,他就习惯了,顺从了,认头 了。每当有了烦躁苦闷憋屈惆怅,他从不敢在家里流露,只是在练功时堂而皇之地 朝自己的躯体发泄。此刻,他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故意把排骨嚼得“咯吱咯吱”山 响。平常一家人围桌吃饭,他总是温文尔雅,陪着小心,今天他有资格有脸面的放 肆一回。岳母特意过来问问饭菜凉不凉,肉烂不烂。 啃完骨头,文茂似乎还不解气。送走客人,临睡觉时,他又格外欢畅淋漓地温 存了淑华一回。房事之后,他用钢筋一样的双臂勒住妻子的胴体问:“我还行吗?” 妻子温柔地点头,令古文茂一声比一声响亮地喊:“我还行!我还行!” 名片是个好东西,它为现代社会的人际交往带来了时髦带来了身价带来了趣味 带来了效率。乜新国做了古文茂经营承包的副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印回来十盒 精制名片:“哥儿们,咱办事你就擎好吧!瞧这名片印的,进口纸,价格优惠,满 带香味,不错吧?” 古文茂说:“干吗印这么多?咱还没赚钱呢,以后不许乱花。”他对自己的名 片挺满意,又拿起乜新国的,只见乜的名字前印满了职衔――― 著名吉他表演艺术家 星星轻音乐团团长 雅乐舞厅录像厅第一常务副总经理 星期六俱乐部秘书长 社会名士家庭沙龙副总裁 古文茂瞥他一眼:“《世界名人录》和《吉尼斯世界大全》怎不把你收进去呢? 咱这儿不就你一个副经理吗?又是第‘第一’又是‘常务’的,也不嫌罗嗦!” 乜新国呲呲牙:“嗨!谁还管这个!出去办事把片子一亮,先镇对方一下子, 自然说话就硬气,事也好办。你是雏儿,不懂!” “这‘星星轻音乐团’和‘礼拜六俱乐部’是怎么回事?” “胡乱写的,装装门面,你别当真。” 古绷起脸:“你尽爱图虚名。咱丑话说前面,承包是我们俩的事,我签字划押, 交了风险金。你死乞白赖地要跟我干,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才挑了你。现在刚开 始,事儿特别多,压力又很大,你要是把我晾在这儿……” “要晾你我是孙子是王八蛋是臭狗屎!”乜新国晃动绿豆芽一般细瘦颀长的身 子,连忙打赌起誓,“过去我不爱上班,到外面打点野食吃,为嘛?还不是馆里不 见‘亮儿’?现在承包了,能赚大‘码子’了,我干吗要往外跑?我弱智了?” 古文茂放稳心,叹了口气:“你呀!说你嘛好呢?看人家皇甫堂,中国摄影家 协会会员,市摄协常务理事,获奖证书一大堆,名气多么响?可他的名片上就印一 行小字:‘摄影痴人’。这才叫艺术家的风度呢!” “狗屁,纯粹傻冒儿一个!这年头谁还搞艺术?他胡子长得旺,就是不长眼眉。 凭他的技术和社会知名度,带上照像机服务上门,为那些大大小小的头头们全家游 玩留个纪念,进行感情投资,以后还能亏得了他?房子不早解决了?可他偏偏爱 ‘抗上’,给他出了主意也不听……”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27岁的亚新国没来得及大讲一通他的处世之道悟世之理 警世之言。否则,那观点之新论据之刺激会足以令38岁的古文茂张口结舌目瞪神呆。 柳韫珠把古文茂叫到馆长办公室。 “文茂呀!有件事让我挺为难。一听说咱馆搞承包,四面八方飞来好多条子, 推荐人来当服务员。能推出去的,我都替你挡驾了,剩下4个实在不好顶,门头太硬。” 柳馆长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瞧这张,是市‘舞管办’的孙主任塞给我的:乔 丽丽,23岁,待业……” “不要,一个也不要!”古文茂脸涨得像涂上油彩,“服务员由我自己考试招 聘。来了一帮娇小姐,能踏踏实实顶岗吗?个个有后台,我还怎么支派他们?完不 成承包指标谁负责?像这个乔丫头,准是孙主任打进来的克格勃,她进来总有双贼 眼盯着你,我这个经理还怎么当?……” 柳馆长一直微笑,静静地注视着他。古文茂嚷了一通,刹住车,心里火气仍在 “突突”往外冒。馆长柔柔地说:“不要这么慷慨激昂地好不好?当上了经理搞起 了经营,就得把艺术家的气质变一变。”她打个沉,悄眉一扬,不容量否地说: “这几个人你还是要收下,工资要开高些。得罪了哪路神仙,文艺馆的日子都过不 安生,你以为我就不恨歪风邪气吗?” 古文茂被人强按头皮无可奈何地吞咽下一口可卡因。同时也记住了一个可恶的 充满危险带来灾难的名字。他虽抱怨馆长,但完全理解馆长的难处。馆里严重亏损, 人心涣散,这位不懂艺术长相漂亮34岁还孑然一身的女人来接这个烂摊子,够难为 她的。算了吧,推着往前走吧! 柳韫珠馆长上任伊始就得罪了季谦。没等解开疙瘩又得罪了皇甫堂。 皇甫堂的胡子长得就是帅气,漂亮薄洒得动人心魄。本市摄影界和各区县文艺 馆的同行,都知道江湾文艺馆里有个技术超群的大胡子摄影师,中溜个头,长方阔 脸,密密匝匝、乌黑卷曲的连腮胡子肆意泛滥,却又恰到好处地留出大眼睛、高鼻 梁的位置不去侵占。穿上连袖子都缀满口袋的夹克武摄影服,端起带变焦距长镜头 的德国蔡司相机,十足一个不拘小节放荡不羁充满阳刚之气的艺术家典型形象。他 的尊容因此常被他的弟子们摄入镜头。他走在马路上,时时都牵引着行人好奇的目 光。偶尔到商店买东西,他创览商品,售货员欣赏他,有时把东西都排好了,售货 员还没从他的脸上苏醒过来。区机关有几位领导对他这种貌似生活小节、实为隐含 不满的反大众化举动颇有微词,便责成前任馆长解决这个问题。不料几年下来,馆 长软硬兼施,非但没有去掉皇甫堂一根胡须,却换来他的一张请调申请书――凭他 的摄影技艺和社会名气,确实有一家图片社两家杂志社准备接收他。前任馆长病倒 住院,只半个月工夫就去世了。柳韫珠调来当书记兼馆长,他从心眼里瞧她不起。 吃政治饭涉世未深的大姑娘,对文艺诸门类均无造诣,能把江湾文艺馆六十多位神 仙鬼怪镇乎住了?真是笑话!皇甫堂自恃自己是位金刚,业务过硬,群众威信高, 又早已选好退路,便常冷嘲热讽,拿柳馆长开涮。他就像西方那些尖酸刻薄的记者, 专爱出总统的丑一样,有两次当着众人,主动挑衅,把柳韫珠搞得下不来台。 绘画用加法,摄影用减法。那一张张瞬间凝固成的黑白或彩色画面,若想成为 艺术佳品,还必须用艺术的剪刀去裁裁剪剪。虽只留下了单纯和简洁,给予人的却 是丰富和厚重。皇甫堂沉醉于单纯、痴迷于光圈中的简洁世界,但复杂的现实却使 他的心不再简洁。 周一上午,柳韫珠召集30来位部室负责人和党员开会,讨论自己起草的文艺馆 改革方案。刚起个头,会议室就闯进满脸怒气的大胡子:“柳大馆长!我知道你手 里有权,能够随便支使你的部下。可我们臭照像的也是人,别把我们当猴耍行吗?” 满屋愕然。柳韫珠惊讶:“皇甫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没法慢!你知不知道我老婆病了需要人照顾?明明是姓边的小子全家到花园 游玩让我照像,你为嘛骗我说是区长有活动要留资料?”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边主任来了电话,我就把他的通知转告了你……” “别看他是区政府的大主任,我还不买他的帐!跟我假传圣旨,狐假虎威?老 子偏不伺候!” 柳韫珠郑重地说:“皇甫老师,您别生气,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我向您正式 道歉!边主任的问题,由我向区长反映。” “你少来这一套……” 皇甫堂被古文茂几个人劝走了。文茂说:“你别像疯狗乱咬人。礼拜六馆长接 的电话,我正在旁边,这事确实不怨她……” “你现在当了经理,也是官了,哪会替我们小百姓说话?!” 皇甫堂仍在生闷气。他不相信柳韫珠的辩解。 吉他手乜新国是市音校毕业,弹奏水平充其量划入二流。可当着他的面你只能 捧他夸他,如果敢“恶意贬低”,他就会与你争辩个天昏地暗,然后软磨硬泡软拉 硬拽软说硬骂地押你去“全聚德”、“登瀛楼”之类的饭馆啜顿“便宴”,以赔偿 他的名誉损失。平常看不见他练琴,每当年终全馆开总结表彰联欢会,人们理所当 然要点乜新国的节目。他似早有准备,把光亮的吉他揽在怀里,卷曲油亮的长发往 后一甩,五个细手指在弦上迅猛铿锵地一划: “今天我给众位弹一个最好听最时髦最有难度最能表现本人功力的曲子:《杜 丘之歌》、《驿动的心》、《怀念阳光》、《爱你口难开》、《我要知道什么是爱》…… 怎么样?”他略一停顿,不待众人呼应,脸上现出一副嘎相继续道,“我知道各位 都最想听最爱听爱情曲子,今天偏不弹。好,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先生各位同志 各位小姐各位同事!请欣赏金曲《会有那么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天, 我们不再迷失在乡间的田埂上; 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天, 我们会拥有更多更好的明天。” 一段长曲子,他只选了开头两句和最后两句。人们刚进入情绪,他却鼠窜般跑 下台来。大伙儿骂他:“你小子偷工减料!”乜新国一脸与外商谈合资项目的正经 表情:“你们不懂,这叫快速跳跃弹奏法,世界最新音乐潮流。你们长点学问吧!” 散会后古文茂不满意他:“你这家伙太奸。都是馆里人,你还不卖卖力气?”他晃 晃细瘦单薄的身子,把白眼珠一翻,嘻嘻笑道:“联欢联欢,不找把乐儿能叫联欢 吗?再说了,我弹得再卖力气,谁给演出费呀?” 连续几次他都这样干,“乜新国的吉他弹得快”便在江湾文艺馆叫开了。 他听后不但不恼,反得意洋洋到处抱拳道谢:“谢谢诸位捧我!人不得外财不 富,角儿没有艺名不红。‘快吉他乜新国’,到外面演出准能叫响。谢谢!谢谢!” 乜新国与古文茂是铁哥儿们。当年,古文茂从军工厂调进文艺馆,就是小乜找 的门路,办的关系。一次练功,古文茂将足内侧弓扭伤,疼得大汗淋漓,是小乜连 背带架地帮他去了医院。听说古文茂要承包舞厅录像厅,小乜立马找到他,将胸脯 擂得山响:“老哥!我跟你干,鞍前马后为你卖命!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咱!”古文 茂本不愿带上他,但一下子“将”在这儿,就实在吐不出那个“不”字。 乜新国当了副经理,主管录像厅,每天早来晚走东跑西颠出谋划策指手划脚, 更换霓虹灯联系片源开办优惠场到处做广告,把个录像厅搞得场场爆满到处知名营 业额稳定在最高线上。 古文茂放心地乐了。 季谦被撤了职,感到非常委屈,便歇了病假,一歇就是半个月。天天有人看他。 有同情的有惋惜的有解功的有批评的也有大骂新馆长的。柳韫珠拎着水果罐头来看 他两次,季谦老脸一绷冷得让人难受。区文化局周局长亲自登门看望。季谦受宠若 惊,把心里那份得意那份激动那份感激那份喜出望外全写在了刻满皱纹的秃脑门上。 局长说:你绝对一个老黄牛绝对一个老先进。你的千劲你的品德你的功劳你的 表现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我们当领导的全记在心里了。区长书记还惦记你的身体哪! 老同志应该保持晚节应该为年轻人做出榜样,新馆长上任你不支持她工作难道要经 受不住新形势下的考验吗?上级不拨经费了馆里又有大窟窿你不让小柳挣点钱你让 她怎么办? 局长说:“这礼拜评选去年先进,你们馆又报送的你,小柳亲自写的材料。你 知道吗?” 季谦摇摇头:“不知道。”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我想嘛,大伙儿肯定 会选我,嘻嘻。” “错了!第一次投票你连三分之一的票都没得到。柳韫珠挨个做动员,让大家 选你。她讲了一大堆你的事迹。” “当真?”季谦一怔,顿然觉得心口发热。 于是,59岁的老同志恍然大悟,转天就喜孜孜美悠悠精神焕发干劲十足地到馆 里上班。 季谦的新工作是在行政股负责保管发放办公用品。事由很清闲,就又帮助别人 修车给同志理发为花池浇水代表工会去探望生病的干部和家属。忙这忙那忙里忙外 忙上忙下早来晚走手脚不闲地都忙完了,还觉得有时间有精力空着,便发愁:我还 该干点儿什么呢? 就想到了柳馆长。新官上任,馆内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观察品味这位从区委 机关调来的头头儿。免不了议论她有干劲有魄力有头脑有事业心有一股吸引人体贴 人的魅力,只是,她为什么不结婚?要长相有长相要地位有地位要住房有住房,都 三十四五还要拖到哪一天?季谦浑身升腾起一种神圣感光荣感,他要责无旁贷地帮 助这位大龄姑娘。 “柳馆长,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叫我小柳吧,季老。咱爷俩有什么话不能说?!” “我闺女跟你同岁,小‘白眼’都上学了。你……你怎么还不考虑个人问题呢?” 柳韫珠的秀脸微微一红:“哦,不急。工作忙,顾不上。” “那好,同志之间嘛,互相关心。说吧,要什么条件的?我帮你张罗。” “谢谢您,季老。只是……我个人的私事不愿让别人插手。” “看看,信不过我了不是?小柳哇,你撤了我舞厅经理的职,我没说半个不字, 受党教育这么多年,基本觉悟还是有的。怎么,你还信不过我?”季谦有些急赤白 脸。 “您想到哪儿去了,季老!我怎么会不相信您呢?既然您关心我,那就多费心 吧!我没有什么条件,您看着般配就行。”柳韫珠赶紧把季谦打发走了。她有好几 件棘手的麻烦正等着火速处理,哪有心思纠缠这件触犯隐痛的事呢! 江湾文艺馆雅乐舞厅如同一个巨兽,挣脱开枷锁,更换了筋骨,治愈好伤口, 开始从泥潭向高坡爬行了。尽管最初的几步是艰难的,缓慢的,但毕竟显露出了生 机和活力。 开办中老年早场廉价舞会。出售舞会优惠月票。与附近工商企业机关学校联系 周末舞会包场。派出人员到大街小巷张贴广告……仅半个多月,舞客就日见其多。 乔丽丽也宛若一颗灼目的新星,脱颖而出,把自己超众的智慧和才干像扔掉几张糖 纸一样轻松随意地抛出一点儿,立刻就能见到成效,自然引起了古文茂的注意和欣 赏。 乔丽丽长得也不同凡俗。高挑个儿,瓜子脸,大眼小嘴鼓鼻梁,再经过粉底霜、 腮红、眼影、眉笔、唇线笔、口红什么一系列程序的精心化妆,就格外引人注目。 又爱笑。大家闲暇时在一起聊天,总能时时听到她爆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清脆悦 耳响遏行云的笑声,透露出她天真纯洁的娇憨之态。还爱说。说东说西说天说地说 男说女,什么话题都能自然插进话去,偶尔夹杂几句独特见解、精辟的警句和随口 而出的“国骂”,又让人感到她的聪慧、复杂、工于心计。眼务员和乐手们都对乔 丽丽有好感,乜新国也总爱把她叫到一旁说几句话。唯独古文茂从一开始就对她铁 青着脸,冷冰冰地盯着她,搞得乔丽丽在经理面前极谨慎、极规矩。有时正说笑得 尽兴,见经理过来,马上就抿上了小嘴。 召集服务员开会研究舞厅改进措施,乔丽丽“当当当”一通发言,一下子讲了 四五条,大部分都说在了点子上,让古文茂心中好一阵痛快。派她去几家大单位联 系包场,几天功夫就联系了三四家,又让古文茂吃惊不小。 乔丽丽的美貌似乎也对舞厅的营业发挥了一种磁场外力作用。如同高档味精, 洒在一盘佳肴里,虽不显山露水,却一下子能使味道变得鲜美。舞客们都喜欢多看 她一眼,有的来过几次,便主动冲她点头打招呼。乔丽丽无形中为雅乐舞厅增添了 魅力和色彩。 每当舞厅开门营业,乔丽丽总是亭亭玉立在最外面的一道门旁,迎客检票,犹 如“雅乐”的一块鲜艳招牌。白衬衣,黑领带,外罩红西服套裙,披肩乌发上别一 枚黄色的亮晶晶的发卡,秀脸上又漾着海浪般波涛不息的笑。舞客们没进舞厅就已 心情愉悦、兴致高涨了。 连续四个晚上“菊花顶”都光临舞厅。年轻,高个,魁梧,舞跳得娴熟,却也 透出一股剽悍粗野的霸气。邀请女舞伴,总带有逼迫强挟的气势。跳舞中每当他撞 到了别人,从来是别人必须向他道歉。这天,菊花顶来得挺早,叼着烟卷,大献殷 勤地站在乔丽丽旁帮助收票维持秩序。大厅内传出《万水千山总是情》的乐曲,舞 会已经开始,他还无意进场。古文茂早就盯上他了。几天来一直担心这个小舞痞会 有什么越轨行为,给新开业的舞厅扣屎盆子。现在见状便走过来,递上一支特意为 平息舞厅纠纷而准备的希尔顿烟,亲呢地拍拍他宽厚的肩膀:“老弟,多谢你帮忙! 抽支烟歇歇,里面开场了,别误了玩儿。” “菊花顶”接过烟卷,嗅了嗅然后夹到耳朵上,白眼球翻翻古文茂,挤出几丝 笑:“自家人,别客气。大经理,我今天没带舞伴,一会儿请乔小姐陪陪我。” 古文茂努力缓和着自己的语气:“实在对不起,小乔正在工作,我们制度规定……” “我再重复一遍,今天我想跟乔小姐跳舞。经理,这个面儿不会不给吧?!” 乔丽丽枪上一步:“哥儿们!我负责替你物色舞伴,包你满意……” “不要!今天就跟你跳!”“菊花顶”掏出两张十元票子,甩给古文茂:“一 张算她的旷工费,一张是替她买的舞票。经理,你这回该同意了吧?”然后冲乔丽 丽做个骑士邀请的动作:“小姐,你还等我来抱吗?”说着,就要上来拽人。 古文茂脸色煞白,僵到这份儿上再拦就会动手,一打架不管怨谁治安科都会责 令你先停业整顿。单纯干一仗古文茂倒也不怎么害怕,但他必须要对舞厅的声誉和 命运负责。怎么办才好?恰在这关键时刻,冷了地从他身后挤进一个人:“等等! 这位兄弟大概还不了解行情,两张小票哪能搬动漂亮的乔小姐呢!”话音极响,语 气贼硬,威风凛凛戳到菊花顶面前。 古文茂定睛细看,面熟,也是每晚必到的舞客,好象是附近一家服装个体户老 板。此先生四十多岁,精明干练,每次来总爱主动讨好地与古经理搭讪。古文茂对 个体户有种本能的反感,显得很冷淡,老板也从不计较。此刻与“菊花顶”相比, 老板矮了半头,人也老相、消瘦,但气势上丝毫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只见他变魔术 般旋出两张50元面额的的工农知三人像的大钞票,众目睽睽之下轻蔑地一抖,一条 一块儿地撕碎。 古文茂似觉剜自己的肉。天爷,这两张票子就是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收入呀! “菊花顶”眉梢一阵乱颤,用凶光罩住中年汉子,从口袋掏出几张“大团结”, 三把两下恶狠狠撕烂。 已经围上一圈人。古文茂额头渗出冷汗,他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结局,真怕在这 儿大打出手。忙示意一个服务员去派出所请民警。 老板又举起厚厚一沓暗色调的50元大票:“兄弟,我让你一马。我50你10块, 一张对一张地撕,来吧!”一脸的鄙夷,十足的挑衅。 “菊花顶”再也掏不出人民币,穷凶极恶地一把抓住老板的红领带,一字一句 地逼问:“你小子活腻歪了,上这儿来多管闲事?” 老板毫无惧色,冷冷一笑:“兄弟,动手动脚的小把戏我20年前玩得比你利索, 现在不时髦了。老哥哥不愿意栽你面儿,只想告诉你,别砸‘雅乐’的牌子,上这 儿跳舞要懂点儿规矩。” 众人一阵哄笑。“菊花顶”显然意识到自己的孤立地位。乔丽丽忙上前解围: “算了算了!等哪天我休息,一定陪这位大哥尽兴玩玩。” “菊花顶”就势下坡松开老板,扔下一句:“小于!咱后会有期!”匆匆跑走 了。 古文茂紧握住老板的手,把他拉到休息室沙发上,敬上烟,又让服务员端来咖 啡西点,一连声表示感谢。 老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小事一段,过去打架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 不要命的’。现在风水变了,多不要命的人也怕‘票子冲的’。你放心,有我在, 保你舞厅平安无事。” 古文茂觉得此时不该让人小瞧自己,一拍胸脯:“回头我给你办个优惠月票, 雅乐舞厅欢迎老板光临。” 他却把大手一抡:“别拿老哥哥找乐儿,多高级的舞厅我也买得起票。用优惠 票我嫌失身份。说心里话,为嘛我天天上这儿来?就是想和你们文化人交个朋友。 没别的,大经理,赏张片子吧?!” 古文茂忙递上一张,他细细捧读,也掏出一张:“我叫江宝财,是个粗人,和 你交朋友不嫌弃吧?” “看您说的,我以后还多靠老兄照应呢!”古文茂说的是心里话。刚才江宝财 的一番英勇作为,已改变了古文茂对个体户的看法。瞧人家,财大气粗腰杆壮,连 小流氓都避让三分,自己这个穷光蛋,遇见点儿小事就乱了阵脚,空顶着个经理的 虚名,还有何脸面瞧不起人呢! 不知为什么,一支熟悉的曲子在耳畔响起。“哪天散场后,叫乐队奏一次,真 想它呀:不知还能不能跳下来……”古文茂忽然走了神。 照像棚办公室会客厅辅导学员摄影讲习所“四合一”的房间,就是大胡子皇甫 堂在江湾文艺馆栖身工作的地方,这里充溢着艺术味儿寒酸味儿杂乱无章的邋遢味 儿。在大机关里呆惯了的柳韫珠乍一走进这间屋感到很陌生很不习惯很不满意,但 一种新奇一种责任又吸引她走进这里。 “哟!馆长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够死罪了?请把区里头头的手谕向我公布吧!” 皇甫堂一脸挑战的神色。 柳韫珠一怔:“什么手谕?我只带着自己的脑袋来上任,区领导没跟我讲什么 呀!” “算了吧!你什么时期命令我刮胡子?” “噢,胡子。”女馆长莞尔一笑,“您这胡子挺个性,也漂亮,就是有些不卫 生,而且人也显得老相了。如果问我个人意见,还是刮了利索。” 皇甫堂煞是认真:“我的脸皮忒薄。冬天长冻疮,夏天招蚊子,如果没有胡子 保护,一年到头都上不了班,该给四化大业造成多大损失!” 柳仍极尽温柔:“那您就好好留着!刮不刮胡子完全是您个人的私事,与我, 与文艺馆,与四化大业都毫不相关。” 不软不硬的钉子扎得摄影师挺恼火:“我的请调报告你为什么还不批准?如果 让我送礼,那请你列个清单,留个地址,我今晚就去。” “让我批准很简单,有个条件。送礼我不稀罕,您调走前得先做我的老师,教 会我照像。”柳韫珠柔腔细调中隐含锋芒。皇甫堂的社会知名度很高,组织能力又 强,是江湾文艺馆的一面旗。柳韫珠怎舍得让这种有社会影响的人才轻易流失呢? “您高抬我了,我可当不了您的老师。”皇甫堂把“您”字咬得很重,“您是 位有前途的领导,说不定以后可以当选女市长,女部长。学照像有什么出息?别拿 我寻开心了。” “真的,我是诚心诚意,您不信?咱可以打赌。反正您不教我我就不签字。” 柳韫珠很调皮很气人地望着他,他想发作也难以发起来。 “别耍贫嘴了,大馆长!学不学摄影没关系,展室应该好好装修一下,你新官 上任,总该让文艺馆有个新气象吧!” “皇甫老师,我当然想让文艺馆有个新气象,可现在不行,19万元的亏损我得 想法补上。” “我就知道你没钱,装修不了展室。我只不过找把乐,给你出个难题罢了。行 了大馆长,请吧,我要工作了。” 柳韫珠没想到皇甫堂这样戏弄她。 “柳馆长,你出来,有事。急事!”季谦非常严肃、庄重、神秘地把柳韫珠叫 到自己的行政股,插好门,倒上一杯水,压低了声音说:“办点儿事真难呀!一步 没赶上,步步都受甩。我到处张罗,掂来掂去,总怕让你吃亏……” 女馆长一时没明白这位可爱的老同志究竟要说什么,只有呆怔怔地眨着眼。 “还没明白?看整天忙的,把你都累傻了。给你找个婆家呀!这年头,真怪! 好好的大姑娘剩下挺多,秃小子们倒成了缺宝……” 柳的脸一红,站起身欲走:“谢谢您,季老师。我的事您甭管。” “你给我坐下。“甭管’叫什么话!我发动全家为你张罗,现在好不容易有两 个茬儿。一个是电视机厂的工程师,35岁了,没娶过。是个大孝子,妈妈躺床上8年, 他溜溜伺候8年,把个人大事也耽误了。人是好人,本分,就是个儿矮,长相不如你。 这是照片。”季谦眸子闪着亮光。 柳韫珠漫不经心地瞅瞅,未置可否。 “还有一个是工具公司的科长,先进分子,长得帅。岁数比你小三岁,文化低, 听说好喝酒,烟瘾也挺大,没存下钱……” 柳韫珠眼含泪了,她想哭,婉言说着“谢谢,谢谢”走出去。 季谦不依不饶,追上去连喊:“见见面多好!就定在今儿晚上。怎么样?我做 主了。” 喧嚣声潮水般退去了,夜色悄悄侵占了馆长办公室的所有空间。柳韫珠静静地 陷在沙发里,懒猴样的一动也不动。今天很烦很累很躁,倒霉事别扭事棘手事腻歪 事不顺心的事全碰在了一起。上午区联合检查组来馆检查防火卫生,小后院和乐器 存放室出现死角,大门口便钉上黄牌,怎么要求给个改正的时间都不行。大胡子皇 甫堂一早在大门口贴上一幅对联:“金钱热中要金钱,文艺馆内无文艺”,黄纸黑 字,格外醒目,正好让检查组一帮头头们看个满眼。为此柳韫珠挨了区文化局周局 长一通狠批。如何妥善处理?这又让馆长大伤脑筋。本来想在全市率先举办交谊舞 大赛,以扩大江湾文艺馆的声誉,方案已定,赞助厂家也联系好,不料下午被区委 书记叫去,说此类比赛一定要慎重,中央没下文件号召大力提倡交谊舞。关于申请 开办文化商品小卖部的事在工商局那儿也卡了壳。还有,恰巧来了例假。别的女人 都是28天左右一次,她却每次都是提前。每次来她要难受几天,腹痛,吃不下饭, 身上乏得只想昏睡。大夫说经期不正常与工作劳累精神紧张有关,她无法卸掉肩上 的重载。每个月都要受一次熬煎,大概是要提醒自己别忘了是个女人吧?她有时这 样自我解嘲。女人遭受的折磨多,女人遇到的坎坷多,传入女人耳朵的风言风语也 多,可柳韫珠一点儿也不为自己造化成女人而怨悔。她愿意自己是个女人。 小憩片刻,她站起身。该回家同父母一起吃顿团圆饭了!把烦人的工作先扔一 边吧,一天没见到食物的胃口也发出声声呼唤。就在这时,古文茂大步流星推开门: “馆长!您还没走哇?太晚了!晚上放松一下,跳个舞吧?!” 柳韫珠拎起小坤包:“不,今天没情绪,我得回家。” 古文茂拦住她:“您千万别走,这个舞可不一般,直接影响到我们舞厅承包的 营业收入……” 古文茂与区糖果糕点公司建立联系,每周四晚场为他们提供舞会包场。公司郑 丙经理握住古文茂的手说:“你为我们提供方便,理所当然我也要支持你们呀!每 次租场费我们全付,也用不着优惠。人员么,我单位顶多来70人,你还可以对外再 卖80张票。都是区所属单位,支持是应该的,用不着客气。”经理说完,只对古文 茂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请柳馆长陪经理跳舞,文茂觉得这没有问题,馆长又喜欢 跳,便大包大揽地应了下来。 柳韫珠听清了是“郑丙”这个名字,不禁勃然大怒,喝道:“让他滚一边去, 我不愿见到他!”古文茂着着实实吓了一跳。不由得暗忖:馆长这是怎么了?难道 他伤害过你吗? 柳韫珠在区纪检委工作时,曾接到副食公司的一封署名部分职工的举报信,检 举经理郑丙有贪污受贿问题和男女作风问题。但信中没有提供确凿的证据。柳韫珠 凭感觉凭与他几次接触的印象断定郑丙不是块好料,便下去调查。就在这时,有关 领导指示她停下手中的工作,立即去文艺馆报到。随后又听说郑丙调到了糖果糕点 公司。匿名信自然也就隐匿起来。这些事怎么能随便向古文茂吐露呢! 古文茂叨咕着:“柳馆长不跟他跳,恐怕下次郑经理就不会包场了。”他刚离 开,柳韫珠就从背后追上来:“我同你去吧。刚才发脾气怪我心情不好。”说着完 全恢复了常态。 舞会已经开场。郑丙50多岁,“啤酒肚”很有气派地隆起。见了柳韫珠“哈哈” 一笑,上前握手问好:“能劳馆长大驾陪我跳舞,郑丙受宠若惊了。” 柳韫珠一阵恶心,但她忍住了,微微一笑:“看来你是春风满面,万事如意呀! 放心,只要你喜欢跳,我一定奉陪到底。” 《大海啊,故乡》的乐曲舒缓轻柔,两人跳起了慢三步。柳韫珠会跳舞,喜欢 跳舞,但近几年不愿光顾舞厅了。多么渴望与一个自己倾心相爱的才貌双全的小伙 子翩翩起舞呀,尽兴地转下去,转下去……可这个人就是等不到。时时作疼的心灵 伤疤压得自己不敢奢望爱情。恋爱不顺,生活道路不顺,命运常常迫使自己做不愿 做的事情,比如像眼前,自己就必须强打精神和一个非常讨厌的家伙跳舞。大姑娘 柳韫珠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很软弱很卑小很无能,觉得自己命很苦。 郑丙的舞步迈得挺洒脱,把舞伴也搂得很紧。心里高兴,嘴上就愿说话:“像 您这样的姑娘人人都喜欢,为何不成家呢?我愿意为您帮帮忙。能告诉我您的择偶 条件吗?” “谢谢!我有个毛病,个人的私事不愿让别人过问。你如果精力旺盛的话,可 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清点一下自己。” “我记得咱们俩几乎同时调动的。我原先在副食公司当经理,管3000人;现在 在‘糖果’当经理,管辖3500人。你呢!原先是副处级,现在调到文艺馆来,好像 最高才是正科级。” “职务能说明什么?一层包装纸。现在伪劣商品不是很多吗?我倒希望你能够 步步高升,前程远大,怕只怕有一天太师椅下着了火,摔个嘴啃泥。郑经理,你这 胖肚子可不经摔呀!” 古文茂远远瞅着这两个头头儿跳得挺融洽,都面挂微笑,谈得也挺投机,一颗 悬着的心放平稳了。 换一支伦巴舞曲子,《这就是幸福》。郑丙又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伦巴舞起源 于古巴土族舞蹈动作,要求扭胯摆腿。郑丙肚子大,扭得像个大狗熊。柳韫珠也很 不方便,强忍痛苦地应付着。经理注视着对方,无限感慨地劝道:“小柳呀,我过 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有些人生经验愿意传授给你。这个世界不那么光明。你对这 个负责,对那个认真,到头来往往把你晾到早地上。这些至理名言我是对知己的人 才讲的,你明白吗?” “那我更要谢谢你啦!可惜你的至理名言不敢拿到党员大会上去讲,不敢对着 你的3500名职工去讲。那我只好权当耳旁风了。” “咱们好像在唇枪舌战,火药味挺浓。这与舞厅的气氛不大谐调吧?”郑丙的 眼神掠过一道冷光。 “我倒没觉得。能陪您这位有实权有实惠的大经理跳舞,我很高兴。我这个人 不会说话,您别见怪喽!” ”哪会呢,不过女强人总是不那么讨人喜欢。好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郑丙松开紧搂的“熊掌”,忽然小声地一字一句地说。“二麻子快从大西北回来了, 听说他很想你呢。唉。做孽呀!你想他吗?放心,我不乱说,馆长的威信重要么!” 如同遭了雷击,柳韫珠险些晕倒。她拼命挺住,咬紧牙关,匆匆走进厕所。半 个小时如同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煎熬。下部已经湿透,人还没蹲下,泪水倒先喷涌出 来。一阵迷乱一阵眩晕一阵发呕一阵绞痛一阵冷汗,也真想一头倒在便厕里静静地 死去…… 古文茂和皇甫堂一走进江宝财那三居室一单元的住房,两眼就发蒙。屋顶吊的, 地下铺的,墙壁挂的,家具上摆的,床上堆的处处透着豪华奢侈透着炫耀透着俗气 透着杂乱无章。江宝财两只手上四个大戒指,从壁橱中百十个花花绿绿的酒瓶中选 出一瓶“拿破仑”,斟上三杯:“我说眼皮子总跳呢,原来贵客登门,快请坐!” 古文茂介绍:“这是我们馆的皇甫堂,著名的摄影家……” “认识认识。你的名声和我商店的名声一样大。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是不是要 出国访问,上我这来订购一套好西服?” “哪有这种美事!”皇甫堂的大胡子似乎也温顺柔软起来,“市摄协想搞个艺 术摄影大奖赛,可是缺经费,让我们理事们跑跑赞助。您财气大粗,能不能支持一 下?九牛拔一毛就让我们感激不尽了……”他忽然生起自己的气:皇甫堂你这个臭 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低三下四低眉耷脑低声下气的了?平日做得出圈,狂得发 野,越见了当头的越高昂着满把胡须的皇甫堂,今天这是怎么了? “要说财大气粗那不假。我干服装零售兼批发都7年了,买卖红火,还准备在城 北再开个门市部。有时钱多得都数不过来,正联系买个点钞机呢。可话说回来,我 这钱也来得不易……” “那是那是。我们都知道,您经营有方,生财有道,纳税守法,是市里先进个 体户……”皇甫堂言不由衷地吹捧着,说完在心里又狠狠骂自己。 “我愿意和你们文化人交朋友,给古经理一个面拿个万儿八千的不成问题。只 是,我有个小小的条件。” “当然,我们不能无功受禄,可以用您的商店名字做大奖赛的杯名,请您剪彩, 上电视……” “我老啦,出名不出名无所谓!”江宝财喝干了酒,深深叹口气,“别看我是 个‘大款’,在社会上还是让人瞧不起,哪有你们文化人吃香?!所以听,打死我 也不让我闺女干个体了。她上了一年初中,在家闲得难受,这几天总嘟囔,要玩玩 深沉,玩玩高层次……所以我想请皇甫老师收个徒弟。赶明儿我买架进口相机,高 档的,让她跟您学学照像……” 从江家出来,两人的自行车并肩行驶在寂静的夜路上。古文茂愤愤地发着牢骚, 好半天,不见皇甫堂吱声,古很奇怪:“你倒是说话呀!有何感想?哑巴啦?” 沉默了一会儿,皇甫堂突然吼道:“奶奶的,我闹不明白!”那浑重的嗓音在 马路上在楼群间久久回荡。 大都市抖落尽了寒意,马路上顿时就增添了嫩绿增添了人流增添了嘈杂增添了 色彩。那团团簇簇沸沸扬扬的柳絮,伴着物价上涨特区经济假酒假药公仆形象等诸 般话题在大街小巷新楼旧院里到处游逛。 太阳出来了,给人以“大锅饭”的温暖。古文茂在江河文艺馆大门外的便道边, 摆上了十几箱汽水,默默地往椅子上一坐,兜起了生意。舞厅录像厅已打开局面, 上座率见好转,早场的中老年舞会秩序也让人放心,瞧瞧没有经理需要操心的事, 古文茂既不愿让自己轻闲,又渴望想为承包增添点儿收入,就自做主张地卖起了汽 水。 平生第一次上街卖东西,古文茂吆喝不出口。斜对过就有一家门面很大的冷饮 店,左侧不远处还有位小贩大娘在卖冰棍,所以光顾他这个摊的行人就极少。他想 喊几声,招揽些顾客,张张嘴,那几个词儿就是难产。索性就沉默。又怕来来往往 的人中有老同学老同事老熟人老朋友,便把鸭舌帽压得低低。 承包第一个月没完成指标,古文茂和乜新国只领取了基本工资,比馆里其他干 部少拿好几十。小乜大发牢骚,极为不满,古文茂以兄长朋友经理的三重身份做了 说服工作。碰巧岳母大人过生日,古文茂狠狠心,掏出一多半工资买了时髦昂贵的 立体大寿桃蛋糕和刚开业的美国派尼炸鸡,想在家中改变以往寒酸的形象露一次脸, 不料还是受到了冷眼和奚落。卖大肉的姐夫和玩轮子的内兄哪个都比他买的东西丰 盛。“承包了发财了怎么倒抠门了?”大姐嘻嘻哈哈说着把古文茂的面子撕了个粉 碎。 极想在军工厂那段生活。厂领导是部队的师政委,最重视文艺宣传鼓舞士气的 作用。古文茂在《洗衣舞》中饰演班长,让那些漂亮的藏族姑娘们一烘托,年轻洒 脱俊俏英武的解放军形象使满台生辉。宣传队到处演出,《洗衣舞》成为保留节目, 古文茂也就格外引人注目。省长陪同吃饭,大剧照上了报纸,为给小古介绍对象, 有几位领导还差点干起来呢!闲暇时练功,把大腿抬到把杆上,捧起一本杂志或一 本小说静静地看起来,一会儿准有姑娘送来糖呀豆的。嘴里嚼着,眼中看着,腿上 练着,众人捧着,心上闲着,那日子,那滋味,多叫人留恋!那个熟悉亲切的旋律, 就像情人一样一想起来就激动不已。那种无忧无虑轻松自在没有疲劳没有烦闷的生 活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古文茂觉得鼻孔有些酸。有人买汽水,喊他两声才口到现实中来。舞蹈是美的 艺术形式是人的身体律动是音乐的容貌表现。舞蹈的基本要素是动作姿态、节奏和 表情。舞蹈有古典舞有芭蕾舞有民间舞有交际舞有现代舞。舞蹈可以自娱娱人可以 用来交流感情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东方舞蹈属内聚型讲究动臂表示眷恋大地, 西方舞蹈属外拓型讲究动腿意为憧憬天空。中国古典舞形成“拧、倾、曲、圆”的 特点。西方芭蕾舞追求“开、绷、立、直”的风格,舞蹈中有哭有笑有恨有爱有人 类历史有大千世界……多么令人陶醉的舞蹈艺术呀!一想起它古文茂就充满激情两 眼放光坐卧不稳话语不断如同注了兴奋剂发了神经病…… 一辆锃新瓦亮的摩托车威风凛凛驰来,“喳”地一声,猛然在汽水摊前停住。 古文茂吓了一跳。从尾座上先蹦过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女郎:“喂,开两瓶!” 一副贵夫人的颐指气派。 驾驶员小伙子踱到摊前,摘下头盔,古文茂和他都怔住了。 “商凯!是……是你?”古文茂非常尴尬。 “古老师。”商凯颇为意外。 女郎用海关人员发现偷渡嫌疑犯的眼神对着古文茂从头至脚扫描一遍。商凯忙 介绍:“这是我的恩师古老师,他培养了一批有成就的舞蹈人才……” 女郎惊诧不已。 见到心爱的学生,古文茂甚为兴奋:“听说你在大赛中获得第二名,那天晚上 我在舞厅顶班,没看到比赛的电视转播。快跟我说说内情,听说咱们市就你一人进 入决赛……” “比赛完了,好几个团队拉我去演出,前天刚回来,还没顾得上看您。您,您 怎么干这个?”在女朋友面前,小伙子很不自在。 女郎喝了口汽水,剩下多半瓶默默地放回箱里,走向日本铃木摩托车。商凯嗫 嚅道:“老师,您原先总说我们,要淡薄名利,献身艺术,发展舞蹈事业,怎么您 也、也经商了……”他回头看看不耐烦的漂亮女伴,从口袋掏出两张“大团结”, 塞进老师的手中。“这是汽水钱。学生的一点心意……” 古文茂脸色一变:“拿走,我不要你的施舍!” 女郎插话道:“他最近走穴捞了一把,你不要白不要。如果心里不落忍,把两 箱汽水一倒,不就结了?!快走吧,真罗嗦!” 商凯是古文茂喜爱的学生。体形好,有悟性,又肯吃苦,靠老师严格摆弄没几 年就成才了。最近在六省市音舞大赛中获奖,名字一下子就红了。他是霹雳舞星, 一上舞台柔若无骨,把那些倒立、旋转、劈腿等高难动作做得轻松自如、潇洒优美。 古文茂着实得意了几天,憋不住还向柳馆长炫耀了一通。他想见他,师生俩好好喝 几杯,想见见他那纯朴刚毅尊师达理的模样,想听他讲讲大赛的内幕、各地刚涌现 的舞蹈新秀。想这想那。就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相见。 死盯着摩托车远去的背影,傻攥着手中的钞票,古文茂脑中一片空白。分不清 老师、学生的谁对谁错,理不顺舞蹈、承包的谁是谁非,只是想骂街,想杀人,想 发泄。他把女郎染指过的那多半瓶汽水,“哐”地一声砸在地上,水渍与玻璃碎片 惊呆了车辆和行人。 曾揭示出人体运动秘密的德国著名舞蹈家鲁道夫・拉班说过:“人不跳舞,不 能理解人生。”古文茂跳了二十来年的舞,好像还不能读懂人生这部大书…… ――大胡子!有件事麻烦你一下。 ――您尽管吩咐,季老前辈!只要我能办到的…… ――你手里有没有30多岁没成家的单身汉?条件要好一点,五官要周正。 ――我有个摄影弟子,人很好,38了,去年刚离婚。您给谁介绍? ――甭管给谁介绍!离过婚的差点儿,人家那边是大姑娘,还能不能找个童子? ――我明白了,您是拍马蹄,给柳韫珠帮忙。这事我不管。要是您闺女侄女外 甥女什么的我准上心。 ――干吗你对馆长这么有意见?人家哪儿做得不好? …… ――小乜,你在社会上认识的人多。有没有三四十岁的男的,没结过婚的?我 手里有个女的,谁娶了谁有福。 ――谁呀?让我亲她两口,准保给她介绍一个满意的。 ――小兔羔子!你都娶媳妇了还这么浑。 …… ――文茂呀!咱馆长的事不能不管呀!你有没有单身的男同学? ――季老师,帮忙是应该帮,只是咱闹不清柳馆长没成家的原因。等到搞清楚 了,她要什么条件,确实不打算独身,那没问题! ――独身――?亏你想的出。神经病才独身呢!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干吗不成 家? ――我看问题不那么简单吧?咱馆长可不是一般人。 ――哎,大姑娘家哪有为自己张罗事的。她为文艺馆操心,我们就该为她操心。 我就不信我这个“红娘”当不成。 …… 风流间谍007詹姆斯・邦德用他那倜傥的风度过人的胆略高超的技能不仅迷住了 一个个艳美的姑娘,也勾住了中国大陆小青年的腮帮子,于是录像厅场场爆满。乜 新国格外得意,暗暗祈祷007长命百岁,刀枪不入。录像开映了,仍有一些人堵在录 像厅门口,手里举着钞票,央求着往里进。乜新国给服务员下令:放30人,在走道 上加活动椅子,直接收取现金。于是,皆大欢喜。007更卖力地东杀西战。 两天下来,有人暗暗报告了治安科,错误是违反防火治安规定和票务管理规定。 被勒令停业整顿。 007干瞪眼,乜新国傻了眼。柳韫珠和古文茂被叫到治安科狠挨了一通训,还说 要通报全市。 文艺馆的名誉损失几千元的经济罚款损失承包负责人的脸面损失未曾预料不可 挽回来完全能够避免的损失!古文茂脸色铁青横眉立目气急败坏,一阵雷电一通冰 雹骤雨直砸得乜新国辩不出理答不上话。两人吵翻了!一气之下,乜新国不再上班。 4天之后,柳馆长同古文茂一起上小乜家看望。他那新婚半年的小媳妇已添了个 大胖小子,粉嘟嘟地惹人喜爱。古文茂先检讨个人态度,乜新国也做了自我批评, 但心里却系了疙瘩。再上班以后就有点吊儿郎当了。 客客气气地向古文茂交了张“脊椎增生,建议休息一月”的病假条,乜新国离 开了文艺馆的录像厅。 有人说他在家伺候月子;有人说他走穴捞钱去了;有人说他什么都想干什么也 干不好干不了只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人说他整天闲得难受缺钱憋得难受小媳 妇把他骂得难受……古文茂也不去打听,只后悔当初承包选人不慎,害得自己现在 独挑重担独自操心受累连个称职分忧的副手也没有。小心谨慎地往前走吧,不管怎 样,承包合同书上有自己的大名,驾辕的牲口是退不下套的。 如果说柳韫珠被郑丙请去跳舞是一种折磨一种痛苦的话,那么古文茂被乔丽丽 特意请到外面的玫瑰舞厅度过的这几小时时光则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了。古文茂两 次拒绝,乔丽丽第三次仍在邀请:“您这经理当上没几天,官架子倒端上了。我想 到您要注意影响,咱们上别的舞厅去,您教教我,还不行吗?”被她那满脸痴诚的 恳求和期待所笼罩,古文茂觉得再说一个“不”字就如同犯罪,只好选择上午两人 休息的时间到“玫瑰”来。乔丽丽只会走基本步伐,让古文茂一指点一带动,加上 她的聪慧和他的经验,一遍曲子过后,两人竟配合默契,舞步娴熟了。乔丽丽只是 微笑,偶尔合上秀目,靠古文茂安全臂弯的庇护,尽情地沉醉其里。古经理也从承 包以来的紧张劳累焦虑憋闷中解脱出来,身心彻底放松,伴随悦耳动听的舞曲,带 动轻盈美丽的女郎,编花造型,舒腰扭胯,任凭压抑已久的激情肆意喷涌。乐曲终 了,众多舞客对他们热烈鼓掌,弄得古文茂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意识地,他真想跳 段《洗衣舞》。 乔丽丽把头一歪,满脸画出调皮:“感觉怎么样?” “你也报复了我呀,化妆味儿那么重,熏得我脑袋差点儿迸裂。” “是吗?小女甘愿如数赔偿,走,到咖啡馆坐坐。” 落地纱帘将阳光和喧哗阻拦在门外,小小的咖啡屋典雅恬淡,灯光柔和,气氛 温馨。高高的座背为他们搭起一个美丽的空间。桌上的咖啡、西点散发出幽幽的清 香。古文茂第一次步入这种奢侈的场所,第一次婚后单独陪姑娘外出用餐,很有些 张江。 小乔问:“馆里美术老师说我长得漂亮,让我给美术培训班的学员当肖像模特 儿,你让我当吗?” 古文茂不以为然地答:“这是你自己的事,只要不在岗上,随你的便。” “不,偏要问你。你让我去,就去;不让当,就拉倒。” 古文茂不语。丽丽低下头,很快又扬起:“你说,我长得漂亮吗?” 文茂微微一笑:“说真话还是说恭维话?” “当然是真话。你不知道?我最讨厌虚伪,最恨假面具。” “那我就直说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的体形不错,是跳舞蹈的材料。长相一 般,可一经过化妆,把你的优点突出了。所以说是过重的化妆美化了你,你的美貌 不太真实。” 丽丽的心倏地一热:“谢谢,真的谢谢!这是头一次有人向我说实话。周围那 些人整天吹捧我漂亮,肉麻得要死,其实全是假惺惺的。为什么我拼命化妆?就是 为了遮丑,知道吗?卸了妆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 古文茂为她的真诚坦荡感动,径直地问下去:“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市餐厅 管委会孙主任同你是什么关系?” “当然能说,在你面前我从不伪装――好哇,你真坏,好像我一直在跟你说瞎 话似的――什么孙主任,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嗯?”古文茂格外惊诧。 “我爸爸是副局长,孙主任儿媳妇的娘家哥哥给我爸爸当秘书。为了巴结局长, 就在我身上打主意。别看孙主任写了条子,我一点也不领情。就这么简单――嗯, 我明白了,怪不得开始你对我总绷着脸呢,你是恨我走后门来的,对不对?” 古文茂叹服她的聪明,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时天真得像个孩子。 “不过我很感激他,没有孙主任,我怎么能认识你呢――大经理,我这样‘你’、 ‘你’地称呼,不会说我没教养吧?” “怎么会呢!认识你我也很高兴。只是……”古文茂突然意识到两人的感情在 用深圳的速度拉近,一时怔住。 “只是什么?”聪明的姑娘盯住话题往下直逼地问,“一天到晚忙这忙那,吃 苦受累,操心的事那么多,精神上也不愉快,对吗?” 几句话,一针见血,很体贴,很知己,很打动人。古文茂不由自主地叹气道: “唉,命苦呀!总想负点儿责任,尽点儿义务,多千点儿事,夹起尾巴做人,别让 人家背后戳戳点点,可到头来还是四下不落好,现在馆里议论我,说我光想着赚钱, 也不管群众文化活动了;家里不满意,嫌我挣不来大钱;我的学生瞧不起我,怨我 卖汽水给他丢‘份儿’;乜新国和我闹翻了,多年的朋友掰了脸;各式的大壳帽总 来查这查那,哪一方也不敢得罪,你说我还怎么痛快得起来?” “其实有些事怨你自己。你惦着入党,惦着当先进,惦着当个好丈夫当个好女 婿当个好老师当个好舞蹈家当个好经理,四面玲珑八面见线,总是为别人活着,为 舆论活着,能轻松的了?累死你还不活该?!”乔丽丽柔声细语地谈着,纤细白净 的小手悄悄袭击过来,猛地抓住古文茂的一只大手,轻轻而又温存地抚摸,“以后 你有了烦恼事,就跟我单独说说。上帝指示,让我这个小天使来保护你,使你快乐, 听见了吗?你必须答应我,在我面前,你不许戴假面具。快点答应,啊?” 古文茂想抽回自己的手,抽了几次,抽不动,朦朦胧胧又渴望由她抚摸。他是 过来人,完全明白了姑娘的心意,如同前不久从电视中看到美国“挑战者”号航天 飞机空中爆炸一样,惊愕事情的突然来临。完全出乎预料,完全没有精神准备,他 傻了般踯躅道:“不行,我得考虑考虑……再说你还小,我已有了家室……” “哈哈,看把你吓的,说句真心话,乐意和我单独在一起吗?” “哎呀!上班要迟到了,快走吧!”古文茂将剩下的一块马蹄酥迅速推给她, 起身告辞。 季谦已经是第十九次找柳韫珠谈介绍对象的事了。有时在班上有时在班后有时 在她家里有时在吃午饭当中。那种热情那种真诚那种尽心那种执拗和耐性让柳韫珠 这位当事人就是心里有一百条理由不同意也得见上一面。偏偏柳韫珠有自己的主意 自己的隐私自己的生活安排。她是抱定独身一辈子的想法的。她渴望爱一个倾心的 男人,也渴望被男人爱,但她不敢去涉爱河。这些内心的东西连爹妈都不曾告诉, 季谦怎么会知道呢?所以不管柳韫珠怎么说服他别管她的婚事了,季谦仍不放弃自 己的努力。他一定要帮她成家过上幸福生活,不图她的感激和照顾,只为尽自己的 一点心意一份责任一种义务。 “小柳呀,不是我批评你,你也太挑剔了!一开始介绍的那两个人条件多好, 你不同意,现在都不如那两个呢!除了离婚带小孩的,就是媳妇死了想续弦的。我 怕亏了你……” “季老!我再说一遍,我谢谢您,……” “又来了不是?谁用你谢!还是人多主意多,现在的办法也时新了,我给你登 了报,公开征婚……” “你?!……唉!季老,您也太爱自做主张了!” “别担心,这报上没写你名字和单位,一切来信由我转。必须先让我见见面, 看着放心了,是那意思的,再让男方跟你见面。现在社会复杂着呢,有些坏小子就 爱通过征婚来骗人。” “登广告花了多少钱哪?我给您。” “嗨!仨瓜俩枣的,谁跟谁呀!你把精力放在工作中,把文艺馆搞好了,我们 脸上放光,每月多发点奖金,不就全有了吗?嘿,别瞧不起这豆腐块的小广告,刚 三天,我就接到两封信,还有照片……” 柳韫珠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她有些怕他,想躲开他,离开这个单位,可是这哪 能办到呢? 人活着,容易吗?! 大胡子皇甫堂变得魂不守舍。一个人独自发呆,骑自行车走错了方向,吃饭咬 了舌头。一摞摞的多年积存的照片资料,一册册的摄影画报,被他手不释卷地翻着。 一幅幅新的构图从眼前闪过,又被自己的感觉毫不留情地否掉。他在为全市艺术摄 影大赛构思新作,他要突破自己以往的水平。他很痛苦,很沉默,心血的煎熬,艰 苦的跋涉,搅得神智恍惚。忽然,如电光石火划破夜空,一幅精美绝伦的图片从朦 胧的思雾中凸现出来,他触电一般全身颤栗地写下一个十分有嚼头的题目:《人与 自然》。一轮硕大的朝阳占满整个画面,一位健美的裸体女性顶天立地站在中间, 下半部是大海的波浪滚滚而来,嘿!太棒了!意境深远,回味无穷。他深信这张片 子能够引起轰动,他憧憬着自己的成功。 狂热之后,他冷静地开始考虑制作技术。朝阳和海浪,他过去存有图片资料, 很现成,唯独裸女的底片没有。这三张必须巧妙有机地叠印在一起,经过暗房加工, 才会成为有生命有魅力有深刻主题有鲜明风格的新作品,可裸女的片子上哪儿弄去? 翻拍从国外被人偷偷摸摸带进来的裸体艺术照片?有剽窃之嫌;而且都是些白种黑 种女郎,没有东方女性的独特的美。这个不能干。可自己来拍,上哪儿去找全裸模 特儿?虽说已经改革开放,但毕竟刚刚开始,这是个非常敏感易惹是非的领域,谁 能站出来一丝不挂地让你拍照? 皇甫堂不再兴奋,开始变得焦灼,说不定自己匠心独运的构思就要夭折。他跑 到美院要求花钱请模特儿之事被拒绝,请馆内美术组几位老师帮忙找人当模特儿也 无结果,眼看大赛截稿日期愈加迫切,急得他火烧火燎,回家冲着病妻大发脾气, 埋怨她为什么不生个女儿?!急昏了头的摄影师也不想想,你就是有个如花似玉的 大姑娘,她能勇敢地为艺术献身吗?乖乖,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肖像,而是全裸照 呀!文艺馆里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大千世界什么不能拍?为什么要专 拍裸体?你小子恐怕居心不良。小心派出所把你当‘花案’抓去。”皇甫堂也不解 释。他对艺术的追求是以生命作为代价的,况且现在的政策也比以前宽容多了。还 是到处张罗着。 季谦忙碌给馆长找对象,皇甫堂张罗到处寻模特儿,一时间文艺馆内热闹起来。 这天,馆长柳韫珠走进皇甫堂的摄影室,先谈了工作上的几件事,然后很自然 很随便地问起艺术构思的原委。春天里皇甫堂贴了对联,给女馆长一个难堪,而馆 长却很大度,不但没有打击报复,在全馆大会上对皇甫堂的动机还给予了积极的肯 定。这使他受了感动。皇甫堂虽无行政职务,却“见官大三级”,从不把那些带 “长”字的人放在眼里,公开场合向来不主动先跟官儿们打招呼。柳韫珠来馆之后, 他逐渐品味出这个女人没有什么官气,便对她也客气起来,少了几分刻薄与挖苦。 今日见她关心起自己的艺术创作,就忍不住一边在纸上画出构图。一边谈自己的审 美感受:“太阳给人以温暖和光明,大海给人以。力量和智慧,而人体又是大自然 创造的最完美的精华,把它们:巧妙地叠印在一起,影调处理成柔调,整个画面喷 发出强大的一生命力,让观众受到美的震撼。我要用我严谨细腻的摄影语汇。揭示 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国外人体摄影成就很大,我国基本上是 个空白点,我想借大赛的机会做一下尝试――唉,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找不到 模特儿,一切都泡汤。” “这个女人体如果不拍成全部,只截取中间的一段,去掉头和小腿部分,在画 面上不是更突出吗?”柳馆长审视着构图,忽然提出问题。 绘画用加法,摄影用减法。摄影构图必须留取最典型最精炼的事物。皇甫堂觉 得馆长提的建议很内行根艺术味儿。“对,对!人体侧面拍摄,把胸部摆在显赫地 位,其余的都删掉。提得好!”皇甫堂猛地想到本世初叶的美国著名摄影家爱德华 ・威斯顿,他的人体拍得很美,给人以强烈的雕塑感,达到理想化的程度。他的作 品大部分都不拍面部。自己完全可以借鉴前人的经验。 柳韫珠说:“你的作品构思比较成熟,理应让它成功。这样吧,模特儿的事我 负责落实,你抓紧做好拍摄准备,明天晚上8点钟在你的工作室拍。” “啊?真的?”皇甫堂大喜过望,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器官。 馆长点点头,一副庄重的神态:“第一要严格保密,第二不许拍摄头部。这两 条你能做到吗?” “那当然,我以正直的艺术家的人格保证。请你代向那位女模特儿致敬。”皇 甫堂非常感激馆长在关键时刻的鼎力支持。 应该选择低度饱和色做背景,皇甫堂便把与皮肤相近的橙色做背景颜色。光线 要以这光为主光,为的是勾勒出人体轮廓,增强立体感。正面光、侧面光为补助光。 为突出乳房的美,又准备了一架小型聚光灯。光圈要大,调到“4”的位置,曝光用 1/30秒。为更好表现朦朦胧胧的梦幻般的意境,他特意在镜头前缠上新买来的黄色 细纱巾。要利用好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把片子拍出超水平。皇甫堂好似新兵初上战场, 抑制不住的紧张、兴奋。 柳韫珠推门进来,显然刚浴过,黑亮的秀发湿漉漉闪着光泽。皇甫堂问:“柳 馆长,我都准备妥了,模特小姐怎么还没到?” 柳韫珠满脸羞红,低下了头:“不是已经来了嘛!” “啊?是您?!”皇甫堂大惊失色,满腮的胡须中跳出团团疑惑。 馆长脱去腼腆地瞅一眼摄影师:“难道我不够格吗?我相信我的身条不会让你 失望。”瞥瞥他仍呆呆地任在那一动不动,便催促道:“锁好门,挂好窗帘。等我 喊你时你再开灯拍照。” 柳韫珠闪进背景布后面。皇甫堂还没有从震惊中苏醒。一股烧灼般的热流从心 尖涌向全身,他的脸也被炙得滚烫。这不是在做梦吧?我怎么会这样幸运?他想过 天塌地陷想过时光倒转想过贵妃复活、天仙转世,却没有想到会出现今天的场面。 柳韫珠慢悠悠地脱着衣服。她的手在抖,几件简单的服装脱得如此艰难。平生 第一次自觉自愿地在异性面前展露女儿的胴体呀,为下这样的决心她付出了毕生的 勇敢。有几宿她彻夜不寐。总想起那刻骨铭心蒙受耻辱的一幕。她本能地不愿这么 做,又理智地觉得应该帮皇甫堂一把。自己动员说服自己,自己又否定自己。心灵 受着碱水煮烈火烤的煎熬。到底还是下了决心。只剩下乳罩和内裤了,她双手抱肩, 忽然觉得异常寒冷。傻了般伫立许久,才将身上仅存的一点遮羞布脱下。 她赤裸裸地走到指定的位置,站定。灯光大亮,她那女神般端庄俏丽丰满撩人 的形象令皇甫堂两耳轰鸣双目飞花心驰神摇。皮肤洁白光滑,身条曲线秀美,肩臂 圆润,乳峰高耸,玉体内蕴藏着蓬勃旺盛的活力,比那些毛躁浅薄的少女更多了一 种成熟的美。她紧闭眼睛,用双手捂住赤红的脸颊,片刻之后,才从嘴里发出指令: “皇甫堂,抓紧时间工作。现在你摆布姿势吧!”然后两臂庄严地垂下,挺起了胸 脯。 一种从没有过的神圣感统治了皇甫堂的灵魂,也镇定了他的情绪。他的鼻孔有 些发酸,两眼发潮。他忍住了。在这种伟大圣洁的女性面前,哪怕闪过一丝一毫的 鄙劣猥亵的念头也是天理难容的。他调动灯光,测试距离,指挥馆长的站姿和手臂 摆放角度,一张张不停地照。34岁的大姑娘在向外部世界显示着内心的莹洁和光华, 以尊严的高尚和人格的力量无遮无羞虔诚果敢地拿出自己的美和魅力。摄影师把柳 韫珠收入照像机的取景框中,同时也把她毕恭毕敬无比宝贵地珍藏进自己的心底。 照完之后,柳韫珠迅速穿好衣服,匆匆跑回馆长室,皇甫堂沉浸在激动之中仍 不能自拔。收拾一会儿器具,突然醒悟道:“真该死,还没向她道谢呢!”刚走出 门又返回屋,“应该送她点儿什么表表心意。”抽屉里没有吃的,也没有女人喜欢 的物品。给她些报酬?那只能是对她的污辱,肯定不会要。他一下子瞥见三角架上 像机镜头缠着的纱布。 各培训班和社团活动均已散场,整个文艺馆小楼静悄悄的。皇甫堂老远听到馆 长室传来哭声,吓了一跳,忙闯进去,只见柳韫珠正伏在桌上呜呜咽咽抽抽答答地 痛哭。她哭声很响,全身颤动,似乎有倾泻不尽的委屈和幽怨。皇甫堂手足无措, 想了想便递过一条毛巾,让她擦擦。她没有理他。望着她那娇羞柔弱可怜楚楚的女 儿态,他想安慰她劝解她甚至还想轻轻抚摸她,亲手替她擦干晶莹的泪水。但他不 敢。一道光晕在她头顶笼罩。他不知该说点什么,怎样平息她的哭泣。 忽然,柳韫珠头也不抬,哽咽地说:“你快走吧,我恨你!” 皇甫堂的热泪一下子溢满眼眶。他满含深情地说:“柳馆长,我敬佩您!一辈 子感谢您!”然后把纱巾放到桌上,冲她身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大躬。 古文茂多了一份心思多了一份期待多了一份美好甜蜜亦多了一份惶恐不安。古 文茂陷入了黑暗中的沉思,他假装睡觉假装平静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他假装不 下去。 古文茂失眠了。 史无前例第一次遭受这种煎熬。 很晚才推开家门。妻子淑华嗔怨道:“怎么才回来?多让人惦着!”他的脸微 微一热,掩饰道:“今晚有个捣乱的,送派出所了。”“小心点儿!唉,当这份经 理真受累。要不咱不干了,行吗?也不图那俩钱!”妻子满腔疼爱,“饿了吧?给 你留着吃的呢。” 妻子搭好毛巾被躺下了。待他钻进毛巾被后,两只柔手便搂过来想要温存一番。 他显得疲倦和不大情愿。那柔手通情达理地止住,很快就传来轻轻的鼾声。 他却毫无睡意。 连续十几天了,他天天把舞厅大门锁好之后同那个服务员一同骑车回家。他送 她到家门口,然后再绕弯回来。今晚,他们在一处楼房间路灯照不到的昏暗处站了 好长一会儿。也不知是谁提议的,她似瓜熟蒂落那样顺其自然。他与她接吻了,她 与他拥抱了。他从记忆深处唤醒了当年与淑华初恋时的那种激动和甜蜜,她从涌动 的青春激情中品尝了幸福和陶醉。临分手时,她轻轻咬住他的耳垂说:“明晚我领 你参观我的闺房。你跟你那位请个假,就说值夜班。说定了,啊?”他有些怕,犹 豫着,没来得及拒绝,她却飞碟一样从黑黑的楼洞口消失了。 他曾不止一次地问她:“你干吗要跟我好呢?我比你大十几岁,成了家,况且 现在还没有离婚的想法。” 她很认真地回答:“我喜欢你,我爱成熟的男人,这就够了。我才不管你成家 不成家呢!过去见面时髦的话是:你吃了吗?现在最时髦的问:你离了吗?不过你 不会离,我早知道。” 在她面前,他总感到自己笨拙,丑陋,处处被动:“你这样胡闹,到头来会耽 误了青春,害了自己……” “谁胡闹了?!你漂亮潇洒,值得我爱,我也真心在爱,怎么是胡闹呢?我办 事从不考虑后果,也不管别人怎么说。” 古文茂翻了个身,视线茫然地在昏沉沉的空间漫游。他想过当个出名的舞蹈家 想过教出一批好舞蹈演员想过多赚点儿钱改变在岳母家的地位想过当经理干承包显 示一下个人的价值,但就是没想过这辈子还能交上桃花运。他不理解乔丽丽这种人 的开放行为超前观念毫不顾忌的生活方式,可他又确实看不出这小鬼丫头在与自己 的交往中有什么虚假有什么做作有什么恶意。 她是真心爱自己的。古文茂得出了结论。他颇为这个结论得意。他斜眼瞅瞅身 边的淑华产生一种不屑:“哼!以后再对我粗暴,你娘再对我甩闲腔,可别怪我不 客气!” 一个黑洞在吮吸他脱离原有的运转轨道。照这样下去很快会形成高潮登上峰巅 撞击出雷电,到了那一步……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岂不就会被人骂为卑鄙小人花花 公子表面追求进步内心流氓成性蔫坏极臭狗屎阳奉阴违的伪君子没有道德的下三滥? 不就是对不起组织培养领导信任父母教诲季谦帮助对不起妻子孩子小家庭也对不起 她了吗?……古文茂惊出一身躁汗。 但是驱赶不走她。她的容貌她的气息她的话语她的笑声她的拥抱她的亲吻总是 春水一样把他浸润。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去忘情地领略无限美好无限风光,那将…… 想着想着,古文茂禁不住牙齿痉挛“得得”地打战。 转天一天古文茂笨手笨脚颠三倒四。早晨向淑华请假,她只说了一句:“晚上 早点儿睡,别看闲书。”没起任何疑心。工作时尽出差错。当着众人也不敢看那位 显眼的服务员。这种事她自愿我乐意她高兴我愉快我们不会影响工作不会妨碍别人 不会给社会带来危害不会影响我与淑华十几年的感情不会让舆论知道干吗不去尝尝 冒险的乐趣呢?古文茂渐渐鼓足了勇气。 舞会散场。清理卫生。乔丽丽高声说:“古经理,我走了。明儿见!”然后意 味深长地挖他一眼,骑车先出了大门。古文茂故意耽误一会儿,最后走出舞厅。她 果然在前面路口的树荫里等他。 楼道挺暗。蹑手蹑脚打开门,她把他拉进来,然后紧紧抱住了他。古文茂惊慌 不已:“别,别,有人……”秀丽丽点他一下脑门:“这是我的独单。” 房屋很敞亮,布置得极秀气。“我工作了20年没分到过房,至今借住她娘家。 而她这么年轻的姑娘,却有一套好居室,还不是靠她老子?”古文茂刹那间涌出些 愤愤不平。 一墙大大小小彩色黑白的人物肖像在向他或深情微笑或冷眼旁观或庄严注目。 高仓健、费翔、马拉多纳、陈毅、保罗・纽罗、姜昆、弗洛伊德、英国王子……有 几位还叫不出名字。“陈老总也是你崇拜的偶像?”古文茂惊奇地问。 “当然。这位老帅有文才有武才有口才,长得帅气下棋帅气跳舞也帅气,而且 娶了个帅气年轻的夫人。这一辈子,你说多帅!”乔丽丽打开冰箱门,捧出一茶几 冰激凌饮料。 “为什么这些照片中没一个女的?” “贴女的干吗?比我漂亮的我嫉妒,比我丑的我恶心,我才不要女的呢!要说 崇拜女性,只崇拜一个――乔丽丽!”她说着,一口气吮下半瓶汽水,“我崇拜许 多男性,却对我父亲没好感。他见面就训我,我才不吃这一套呢!” “话不能这么讲。老人训你是为你好。像你这样的疯样我看就是训得少。” “好哇!你得便宜还卖乖。要不你走吧,谁求你!” “那我……还真想走。”古文茂放下手中的冰激凌,站起身。 乔丽丽用手按住他的肩头一下子扎进他的怀里:“这些日子你太累了,今晚我 让你好好放松一次,哪怕明天不再来了呢!” 古文茂呼吸急促起来:“我真的有点怕……怕你受到伤害,对不起你……怕楼 里有人看见……怕……”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奔涌的不是雄性荷尔蒙,而是沉重 的恐惧和顾虑。他很为自己悲哀。 乔丽丽用小手捂住他的嘴:“别说了,婆婆妈妈嘀嘀咕咕的,不像个男子汉。 我先洗个澡,等着呵!”桔红色的裙子伴着脂粉香飘走了。 一墙的眼睛在盯着他,看得古文茂心里发毛脑发胀眼皮直跳。自己喜爱舞蹈事 业,想干出点名堂,可是舞蹈跳得好学生教得好却改变不了自己在岳母眼中的地位。 就又渴望赚一笔钱。机会来了。通过竟争当了舞厅经理,干承包的收入比以前翻了 几倍,又觉得有了钱也不过如此。又想入非非,鬼使神差地跟这个鬼丫头好上了, 渴望沉闷单调劳累的生活注入新的活力。现在,只差最后这轻松的一步了,怎么这 慌慌的心老跳个不停呢?是啊,自己已快步入“不惑”之年,理应考虑问题要多想 想后果。如果夜里派出所接到楼里邻居报告来人怎么办?如果她父母或其他亲属有 急事找丽丽猛然推开门怎么办?如果今晚的事传扬到单位,传扬到岳母和淑华耳里, 传扬到商凯那些学生们那里又该怎么办?你还想进步?还想当经理?还想保住20年 的声誉和脸面?还想承包赚钱?永远是下三滥臭狗屎了吧你! 古文茂抹去一头的冷汗,深知今夜无论乔丽丽怎样俏艳动人,自己已完全没有 冲动完全软蛋无用了。深深吸口气,撕下一块纸草草写道:“小乔:我不是个男子 汉。让你耻笑了。实在对不起。不过我真诚地感激你。古。”然后他穿过淋浴的水 声,悄悄出了屋。 行人稀疏,路灯闪烁。古文茂机械地蹬着车,胸中装着一团团化解不开的对自 己的厌恶和憎恨。他一时闹不明白与乔丽丽从开始交往到今晚结局自己做得是对还 是错。他恨自己的卑鄙无耻自己的软弱无能自己的胆小怕事自己的越轨行为,恨自 己活得气喘吁吁活得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活得里外不是人。 泸州老窖青岛啤酒张裕葡萄酒雪碧饮料山海关汽水,大盘冷拼琵琶大虾宫保肉 丁爆鱿鱼卷香酥鸡馏鱼片全爆素清蒸鱼烤鸭片。铺上素花台布的圆桌上如同中国爆 炸的人口拥挤不堪。 古文茂今晚在饭庄请客。五个圆桌围坐着48位江湾文艺馆的虾兵蟹将。除了出 差的病休的下班要接孩子的之外全来到了这家豪华饭庄。乔丽丽认识饭庄的一位名 厨,饭菜实惠服务周到价钱即使不优惠也感觉沾了不少便宜吃着舒坦坐着也安稳。 承包之后耗尽心血经营有方舞厅录像厅有了盈余,古文茂忽然发现与文艺馆的老同 事们关系变得微妙复杂起来,而且沸沸扬扬听到许多噪音。他便决定请一次客,给 大家一个寻求心理平衡的机会。只是在选定什么名目上颇让古文茂伤了脑筋。庆祝 建馆多少周年?这事好像不该由古文茂请客。纪念“八一”建军节?不挨边,咱又 不是军人。庆贺承包4个半月?这题目有些不伦不类。为岳母过生日?为学生商凯跳 舞获奖?都不大贴切。乔丽丽说:“看把你愁的,我的傻经理!你就让办公室主任 通知馆里人,说古文茂订了几桌饭,一人吃不了,央求大伙儿帮帮忙,别给国家造 成浪费,不全结了?!谁心里不明白!”敢情!天太热,脑瓜子犯迷糊,古文茂气 笑了。 时值三伏,天气确实闷热。原指望饭厅内空调启动,冷风送爽,孰料恰逢停电, 典雅的饭厅里也是灼浪扑面。没办法,考验的时刻到了,刀山火海也要上! 古文茂让柳韫珠发表祝酒辞。女馆长没有推辞,举起高脚酒杯,站在中间对众 人说:“感谢古经理设下饭局,为我们全馆人提供欢聚的机会。大家看到;文茂承 包以后,没黑没白地干,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他本人多增加一点收入也是 应该的。来,让我们为古经理承包成功干杯!” 一片欢呼。一片“乒乒乓乓”的碰杯声。 柳馆长的酒杯被乔丽丽斟满。她意犹未尽,又一次举杯:“下一步,我们还要 推行奖励制度的改革,人事制度的改革,把江湾文艺馆搞活搞好。我们不仅要抓钱, 还要抓群文活动,抓文学艺术的繁荣。皇甫老师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拍了张好片子, 参加了市里的艺术大赛,估计能获金奖或银奖,将为我们文艺馆赢来大荣誉。让我 们向皇甫堂表示祝贺!” 皇甫堂手一痉挛,杯酒洒了一半。他已刮尽了满腮胡子,大火烧光了兴安岭的 森林,剩下一片焦地。大伙儿觉得他陌生了年轻了不那么个性了脾气随和了甚至有 点滑稽可笑了。都朝他举杯。他脸色很难看,一仰脖喝光,苦笑着说:“谢谢馆长 和大伙儿的抬举,我皇甫堂狗屁一个,根本得不上什么奖。这年头,荣誉是虚伪的, 还是讲点实际的吧!来,再喝一杯!” 皇甫堂挨着柳韫珠坐下,一个劲儿为她碟子里夹虾段。看见她脸色绯红,就解 劝道:“小柳,你换杯带色儿的吧?这个白酒劲大。” “没事,我有量。大伙儿别笑话我。喝酒爱‘一口红’,如果唱戏就好了。今 天我高兴……”柳韫珠很坦然很真诚很放得开很平易近人,宛若一个纯真无瑕的小 姑娘。 乔丽丽举起啤酒:“馆长,我打心眼里敬佩您,您敢于让馆里干部承包,我知 道您担了很大风险。今天年底古经理合同到期,明年我想承包,准保比古文茂能向 馆里多交几万块钱,您敢答应吗?”说着,她含笑瞥了古文茂一眼。 柳馆长一怔:“馆里能够多收入当然是好事,可是让馆外人承包还得向上级请 示。不管怎样,我看出你能有所作为。来,为咱们女性干杯!” 古文茂低头抿了口酒,只觉得又苦又辣。他惊愕乔丽丽在大庭广众之下敢于向 她的经理挑战。但他绝对不恨她。我是你的手下败将。他承认。真嫉妒你。也真心 感激你。 人人都一头汗。季谦从另一桌摇晃着高大的身躯,亮亮光光地走到柳馆长身后: “小柳,我对不起你,介绍……对象的任务,还……还没有完成。我,我向你检讨……” 大伙儿忙劝:“季老,您喝多了!”“季老前辈,您别难过……” “你们盯着我干吗?我知道,你们……你们都瞧不起我,我不懂艺术,明年我…… 我就退休了,一退休就……就什么也没有了……”说着,老先生的眼圈红润润的。 “您退休让馆长再返聘您回来,”办公室主任认真地劝慰道,“您老介绍对象 积累了经验,干脆咱馆办个‘大龄青年鹊桥联谊会’,由您当会长,社会效益经济 效益双丰收!” 众人叫好。 季谦脸上红光闪闪:“我还能回来?……我……我还有用?……”混浊的泪就 往外溢。 柳韫珠派人把季谦扶到休息室。他喝醉了。 一时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柳韫珠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皇甫堂:“摄影大赛 什么时候颁奖?影展票弄几张,我们好好观摩一下。难得的学习机会。” 皇甫堂声音低缓地说:“今天上午颁奖。我那张照片让给了江宝财的闺女。她 拿了金牌,江老板很高兴,答应花两万块给咱馆修一下展室。馆长,我这样做也没 跟您商量,您……”他诚惶诚恐地盯着柳韫珠的眼睛,“您能理解吧?” 柳韫珠直直地傻傻地望着皇甫堂。然后微微一笑:“你为江湾文艺馆解决了一 大难题,我感谢你!”紧接着又一口喝干杯里的白酒。那动作非常英雄非常秀气非 常领导味又似乎非常悲壮。 皇甫堂鼻孔发酸,浑身发燥。 服务员过来问哪位是领导。长途电话。 “喂,我姓柳,江湾文艺馆的馆长。你们是哪儿……吉林省××县公安局?乜 新国?对,是我馆的干部。星星轻音乐团?他是团长?我们不知道这种情况……搞 欺骗演出?走穴?观众砸了剧场?把他也打伤了?……好,我连夜赶去……” 柳韫珠洗洗脸,镇定一下自己,回到餐桌向古文茂说了句。“家里来电话,有 急事,我先退席了。”然后叫上办公室主任,匆匆走出饭庄。 国庆节前,江湾区文化局周局长同时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市委宣传部与市文化 局的联合通知,认为江湾文艺馆的”以文补文”改革试验和舞厅录像厅的承包取得 了一定的成绩,有必要向全市各区、县推广,市里决定年底召开现场会,请江湾区 做好各项筹备工作。另一封寄自江湾文艺馆,署名是“一群革命群众”。信中揭发 柳韫珠调到馆里后,没有执行党的文艺政策,只顾了抓钱,并纵容少数干部借承包 之名变成万元户,她从中受贿。乜新国犯法,她也百般包庇。另外,柳的生活作风 也颇发人深思,这么大的年龄为什么不恋爱结婚?这样的人当领导会把文艺馆领到 什么路上去?云云。慷慨激昂,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 与此同时,一首新的民谣在江湾文艺馆内外又飞快地流传开来―― 江湾文艺馆三大怪―― 舞蹈家不舞捞外快; 吉他手不吉闯关外; 大姑娘不嫁不懂爱。 各领风骚三两年。这首新歌谣的寿命究竟有多长?谁心里都没底。人们都在努 力地活着,都想拭目以待文艺馆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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