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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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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绿地 作者:方爱平 翔莫名其妙溺死在蜘蛛湖后,景总回忆起刚认识翔的那天下午。 景与翔是在阶梯教室相识的。 景那天下午没去上课,下午是语文,景一听到红鼻子班主任朗读时代背景段落 大意就打瞌睡。景便回宿舍躲在蚊帐里读巴尔扎克,听碎雨敲打玻璃窗。雨停了, 景起床随便走走。 空气清爽如晨。十五岁的景走上通向阶梯教室的小路,蜀葵上的水珠子濡湿了 景的白衬衣,手臂惬意的凉爽。他听到阶梯教室有人在打乒乓球。 景不爱运动,景从小瘦弱好静,动作不太协调。他只觉得乒乓球脆得好听便进 了阶梯教室。两个男生在熟练对扣,还有几个男生在球桌边看球。景就一个人静坐 在台阶上看那些陌生男生打乒乓。 这时景就看见了翔。翔穿一件雪白的衬衣,肤色细白如绸,微卷的头发软黑细 密,眼睛圆圆大大柔顺如羊羔。翔没看景,翔的眼睛一眨一眨盯着乒乓球。景觉得 翔很像一本旧画报里的小男孩,最喜欢那小男孩乖甜的模样。翔的眼睛天空一样清 澈,景喜欢清清亮亮带着笑意的眼睛。 翔见景在注意他,便走了过来。 “听说你们寝室有个空铺?”翔问景。 “有人住了。”景说。学校在郊区,宿舍少,报名迟的就没床位不能住读。景 想这男生怎么认识自己。 “我在高一(三)班。”翔自我介绍说。 “我高一(一)班。”景说。 “在蜘蛛湖听你吹过口琴。”翔笑了笑。 景想起那天一个人泡在蜘蛛湖边的岔沟里吹过口琴。那天身子浸在初夏微凉的 水里,头枕在沙砾上仰看天空,天幕清澈得像稀释的纯蓝墨水。景心情很好,就泡 在水中吹了一会四小天鹅。景只有独处时心情才好。沟边蔗林茂密,他怎么看见? 翔说那天听见口琴声,很好听,后来见他从蔗林里钻出来,脸型轮廓很像《春 苗》里的电影演员达式常,只是年轻瘦弱一些,因此印象很深。 “下午没上课?”景见翔清莹莹的眼睛欣赏地望着自己,不好意思。 “写批林批孔作文,儒呀法的,头痛。”翔说他也不喜欢上课。 景和翔一边看球一边随便聊了一会。 景中午到三班教室找翔,景想给翔说就挤着睡一张床。景觉得这几天同翔的交 往很愉快,翔单纯活泼也聪明,像小男孩。景不同,景经常无缘由地涌出忧伤,景 一到人多的场合就如进牢狱,班上同学都觉得景不合群有些孤傲。景进高中两个多 月还没交上一个朋友。景很珍视同翔的交往。 景透过玻璃窗,见三班教室空无一人。 景往回走,无意识看了看高一(二)班的窗子,里面也空荡寂静,一个穿荷绿 色衬衣的女生靠窗斜坐着在看书。景发现玻璃窗里的女生五官端丽得令人惊异,简 直是画里的人儿,不由在窗前站住。那女生察觉窗外有人,抬起头,温文礼貌地笑 了笑,合上书本。景很窘,慌忙走开。 景回寝室取了几本要还的小说,上楼去找古老师。古老师是校医,景不喊古医 生喊她古老师。 古医生住在学生宿舍三楼,景轻轻叩门。 古医生拉开门,她的运动短发有点乱,脸黑黑糙糙显老相,不像三十几的女人。 古医生见是景,咧开厚嘴唇一笑:“好几天没来了。” “看完了,换几本。”景扬了扬手中的《巴尔扎克传》。 屋里床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颀长身材,欧式脸型,很潇洒地望着景。 “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学生,很不错的男孩!”古医生对那男人说。 mpanel(1); “三中的音乐教师,当年的手风琴王子!” 古医生在搭了块彩色布的长竹椅上坐了下来,男人似的翘起二郎腿,把椅子边 的手风琴一拍:“拉一段!” “手风琴王子”文雅地摆了摆手。古医生交际很广,好像全市专业业余的文艺 界名流她都认识。到古医生宿舍来玩的多半是些文艺型的男人,她说她讨厌女人, 矫揉造作。 景坐在长竹椅的角落里,他觉得这男人面孔很熟,便看了看床头柜上十分醒目 的泥塑男人头像。 “他这人轮廓分明,雕塑感强。”古医生对景努了努嘴。 景想起曾唐突问过古医生这雕像是不是她丈夫,景听人说过她丈夫在铁路上以 工带干。古说:“那死鬼,像个猴!”景后来看到这褐色头像就有些害怕。 “手风琴王子”在看手表,说对不起该告辞了。 古医生说送他到车站。古对景说你就在这里随便玩,饿了铁筒里有饼干。 窗外黄桷树上架着的高音喇叭开始丝丝丝地响,像煎鱼,然后开始播唱片,大 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威武雄壮。唱片坏了,老是“瓜儿离不开秧瓜儿离 不开秧”滑稽地反复。景靠在椅子上,惬意地欣赏古医生的房间,扬琴脚踏风琴挤 在一起,竹笛长笛黑管散放在书桌,从食堂搬来的碗橱里横七竖八塞满了文革前出 版的小说、画报,满墙的半裸男人素描惊世骇俗地暴露着肌肉。景对古医生的浪漫 无羁和大胆有时觉得可怕,但景喜欢这里的气氛。 景是在刚入高中的第二天认识古医生的。那天下午他到医务室去要安眠药,皮 肤糙黑全无女性温柔的古医生嗓音粗粗地说:“年纪轻轻的睡不着是害了青春病!” 景红着脸说天生的忧郁质,从没真正地睡过,也没真正地醒过。古医生很惊讶一个 十五岁的男孩竟说出如此水平的话,很赞赏景,就邀景到她寝室玩。 景第一次到古医生家去时,怯生生的像个小女孩。听古医生叮叮当当节奏很急 如下暴雨地敲打一会扬琴又呼噜呼噜踩了一会漏气的风琴后就开始佩服古医生了。 古医生问他,喜欢音乐吗?景说吹口琴拉二胡。古说会画画吗?还有毛笔字?景摇 摇头说喜欢看书。古医生那天就同他讨论了两个半小时的巴尔扎克,主要是古滔滔 不绝地说,古对巴尔扎克的恋爱趣事津津乐道,如数家珍。景觉得这古医生对巴尔 扎克的认识并不比自己深,但古确实是读过一些书。景庆幸刚入高中就找到了一个 可以对话交流的地方。尤其是古龙飞凤舞表演了一幅毛笔草书《沁园春・雪》和画 了几枝潦潦草草的梅花后,景就十分地佩服古医生了。 事后景向同座打听过古医生,同座的父亲在学校教数学。那男孩说,古医生是 个歪才,卫校分来的,听说武斗时当战团播音员在高音喇叭里对骂凶得很,全市都 有名,有一次当了俘虏差点被枪毙。他说古是个母夜叉,学校老师都怕她三分。 景觉得古医生并不像母夜叉。古的确不像个女人,说话粗豪、五官黑丑,身材 又偏于短粗,但景喜欢古医生寝室浪漫不羁的氛围,与古交谈彼此能达到一种默契。 景很少碰到能交流的人。景经常到古医生寝室坐一坐。 古医生说景的气质独特,有些像《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景是她所认识 的最优秀的男生。她说景的气质是吃书本造成的,景与那些只读过语录的男生有很 大的区别。 景觉得古医生锐利如刀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心里去。景读过很多很多书,父亲藏 书一大屋,多是外国文学名著。景天生懒惰,小学初中都很少去学校,多半时间呆 在家里看杂书。 古医生说景体质虽瘦弱,但五官极为匀称,又带几分忧郁的高雅,是个美少年。 景听到古医生毫无遮拦地对他的外貌评价,既羞怯又兴奋。景偶尔去教室上晚 自习时,常偷偷看玻璃窗,刚长出毛茸茸唇须的椭圆脸,的确匀称优雅得连自己都 惊讶。 翔带来一床薄毛巾被,与景同睡一张床,翔家在东城,离西郊的这所中学很远。 除了上课,景和翔形影不离。翔每天天没亮就起床晨跑,景爱睡懒觉,见翔早 起,也跟着爬起来跑一段吸点新鲜空气。跑完步翔去教室早自习,景回宿舍补瞌睡。 翔上完自习就去食堂打早饭,景躺在床上吃翔端来的稀饭馒头。翔十分讲究卫生整 洁,景过去床铺脏乱得像狗窠,翔把蚊帐床单洗了,两床线毯每天折叠得整整齐齐。 景觉得翔是个单纯活泼习惯很好的小男孩,景其实只比翔大一个月。 每天吃过晚饭,两人就沿着法国梧桐林荫道走出校园,一前一后踩着田埂散步, 闲谈漫无边际的话题。主要是景说,翔很敬佩地听,翔佩服景什么都知道,把人生 看得很透,常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翔只读过语录,没看过几本书。景在班上话 很少,人越多他就越觉得孤独,但在翔面前却侃侃而谈,景很高兴与翔交上朋友。 每天晚上散步都要走很远,终点蜘蛛湖。蜘蛛湖实际上只是一口不大的椭圆型 水库,湖四周有几条水沟,像蜘蛛的脚,同学们都叫它蜘蛛湖。 蜘蛛湖四周是茂密的蔗林,“蜘蛛”的尾部有一小块被蔗林遮掩的绿草地,他 俩每晚就在草地上躺下来。 “人就像是蜘蛛,永无休止地编织着梦幻,然而却始终走不出自己的罗网,因 此空虚!”景咬着草根说。 翔仰望夜空中发蓝的星星,觉得景的议论怪异而新奇。 “因此人生只有孤独痛苦,生命毫无意义。”景叹了一口气,自己仿佛真的被 一团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黑云罩住。 “你不是有时也高兴得很?”翔说。 “那是无聊,而之后更空虚。”景觉得自己这段议论很精彩,两眼空茫而又骄 傲地看着翔。 翔受了感染,翔说听景这么讲,他也觉得活着没意义了。 景说:“你和我不同,我是天生的忧郁质,性格决定了的。”景想起文弱清秀 会写诗的父亲。 景6岁那年父亲关了牛棚,抑郁成疾而死,只留下几书架书和藏下 来的诗稿。景从父亲少年时伤感得让人流泪的诗稿里,读出了他的结局是命中注定 的。景觉得自己在父亲遗传的忧郁上,又添了些孤僻和冷傲,有时怪癖得连自己都 觉得可怕。 湖边交谈总是以美丽轻松的话题结束,那是因为谈起了爱情。 景说,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是什么?是爱情。男人只要偷尝过爱情这颗果 子,就将一刻也离不开女性…… 景的爱情观是一套一套的。 你爱过?翔问,月光下翔刚长出的软须浅浅的泛黄。翔钦佩地望着景。 景不置可否诡谲地笑了笑。景其实只在书本中研究过爱情,景一碰到漂亮的女 生就非常的紧张。 有一次景躺在草地上望着星星问翔,学校哪个女生最漂亮。翔说不出。景说二 班有一个。翔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爱穿绿衬衣绿裙子的。景说翔的审美能力不错。 景说他打听过,那女生叫薛汀。景在草地上用手指划了个“汀”字,手指凉凉 的。 汀?翔说这字从未见过。 水边平地的意思。景说。 景斜望着月光下粼粼的湖水,想起了另一片碧幽幽的水边绿地。那不是汀,是 景班上的一个女生。景到这所新学校报到的那天,交了报名费,一回头,就看见校 门口法国梧桐下,站着个穿一袭黑衣身材非常修长的长辫子女生,她清雅冷寂的侧 身形象,简直就是巴金笔下的梅表姐。景当时就愣住了。上课后,她与景分在一个 班,才知道她不姓梅姓冷,他俩的座位隔得很远。冷读了一周就转学了。冷转学离 校那天,景佯装在校门外看大批判墙报,冷孤零零走出校门时,景紧张地对她点了 点头,冷也向景点了点头。景目送冷远去的背影,才想起还从未同她说过一句话, 之后再也没见过冷。 景脑子里经常浮出冷那青燕般美好的背影。 每天晚上景和翔都要在湖里泡个澡再回家。景不会游泳,翔也只会刨几把“狗 爬”,两人就在湖边的沟里洗,沟里水浅些。沟边是甘蔗林,没人看得见,他俩就 索性脱光衣服裸泳。穿短裤时,站在月光下的景和翔注视对方腹部浅浅黑黑的体毛, 都有些害羞。 景带翔到古医生寝室玩。景那天先学弹了一会风琴,然后翻书架,找到一本米 开朗基诺的裸体雕塑画册,就坐在床上一页一页地翻。古医生见景感兴趣,就说, 这是人体美,你看这块肌肉多棒,古用手指划着大卫的腿。 翔坐在长椅上看一本福尔摩斯,见景和古讨论,就凑过来,翔脸一红,又缩回 去看福尔摩斯。 古医生谈兴很高,她坐在床上大大咧咧翘着二郎腿,问景喜欢男人的裸体像还 是女人的裸体像。景说他家过去也有这种画册,后来抄家抄走了,男的女的线条匀 称的都好看,这是艺术。古医生打了个哈哈说,这本画册就是她当年抄家搜来的, 她那当钳工的老头子看到她翻这画册,差点气死。 古医生常说当年抄家呀打仗呀够刺激的,不过现在想起来毫无意义。 “还是男人好看些,强健!”古的嗓音很粗,像男人。 “因为你是女性。”景说。景看看自己短袖衬衣下细瘦的手臂,很沮丧。景抬 头看古医生,古黑糙的圆脸,厚而发干的嘴唇,一点也没有女性美。 “那你看学校那个女生最漂亮?”古挑衅地问,“我总觉得你比较早熟。” 景脸一热,避开古医生直视的目光,景只喜欢与古抽象地讨论有关爱情方面的 问题。 “喂,看书的,你说呢?”古问翔。 翔胀红了脸,说还没想过。 景说二班有个叫汀的不错。 古医生夸景有眼力,说那是个丽人,汀打扮也不俗。 景点了点头。景觉得汀虽五官端丽举止温文,但他更喜欢冷那清清冷冷的气质。 景把话头岔开,说学校成立文艺宣传队,他和翔都被选上。 景问宣传队是不是古医生负责指导。古说她才不同那姓云的打交道,姓云的做 作得叫人恶心。 那天下楼后,翔说,古医生根本就不像个老师。景说她本来就不是老师嘛!翔 说古医生像电影里的女特务,又丑,你怎么喜欢同这种人接触。景笑了笑,没说什 么。 景和翔接到通知,到食堂开会。 宣传队是第一次开会,景和翔有意去得较迟。景还在老远就听见女生们叽叽喳 喳的声音。景跨进门时迅速扫了一眼挤在一团的女生,全是各班最漂亮的,还有汀, 汀文静地坐在一边。女生的说话声顿时轻了下来,都悄悄注视站在门口的景和翔。 景和翔是宣传队里长得最有特色的男生。 景很紧张,景只要同漂亮女生在一起就很紧张,即使没有女生,在人多的场合 景也时常感到孤独拘束得要命。景只有同古医生同翔在一起,或一个人独处时,才 轻松自然。 景冷漠地绷着脸,挑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同翔一起坐下。 负责宣传队的是教生物的云老师,云三十四五风韵尤存,据说读大学时是校花。 云的缺陷是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看人总像眯着一只眼,花花梢梢地勾人,学生都叫 她云边眼。 云边眼眯着一只眼睛很温柔地说,请同学们来是参加市中学生文艺汇演,排两 个舞蹈,《丰收舞》、《洗衣歌》,还有个《智取威虎山》选段。她说这次选来的 男同学女同学看上去都蛮不错,但没腰功腿功不行。云边眼扭了扭腰,云说话娇娇 柔柔的很好听。 云叫了几个女生站出来比高矮,然后眯着眼往男生堆里盯,盯住了景和翔。景 很紧张。 云对翔说:“你来跳《洗衣歌》的班长,领舞!小伙子跳过舞吗?” “幼儿园跳过《花衣裳逗人爱》!”翔一笑,脸上两个酒窝。 女生堆里轰地笑了起来。 云对景说:“小伙子扮相不俗,听你初中的同学说,嗓子也不错,演少剑波好 吗?” “我不喜欢上台。”景冷着脸,“我说好的到乐队。” 景觉得自己的语调生硬得与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景到宣传队是听说乐队要发 小提琴,他想学提琴。云边眼矫揉造作地示范了几个踢腿曲腰动作,叫大家先练二 十天的基本功。 景和翔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到蜘蛛湖苦练。景过去学过二胡,很快就能用小提琴 把几支曲子拉得纯熟。景练琴时,翔就在草地上翻来滚去练腿功。 景和翔的友谊在这段时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景和翔过去各睡一头。翔瞌睡好,总是翔先睡,翔倒床就睡着。景熄灯后还要 打着手电在蚊帐里看很久的小说,景要靠小说催眠。 那天晚上下雨,有些凉。熄灯后,景裹着线毯看着普希金的《黑桃皇后》,手 电越来越暗,景就爬到翔那头,翔那边靠窗,窗外路灯射进暗黄的光。景又翻了几 页有些疲倦,就挨着翔的头躺了下来。景有点冷,见翔也缩着一团,景就把自己的 线毯搭在翔的线毯上,两人合着盖。翔睡得很熟,翔每晚都睡得熟。景的手臂挨着 翔不很健壮的背脊,感觉暖暖的,一种莫名的快意袭上全身,景就紧紧地挨着翔。 翔翻了个身,脸朝着景,景感觉到翔是醒了,但翔眼睛闭着。那一夜景一直紧紧地 挨着翔。 早晨醒来,景拿了琴,翔穿了运动鞋,到蜘蛛湖去练习,一路上都不说话。拉 完琴练完功,回学校的路上,他们又如平常一样,边走边议论学校的一些事,景的 话比翔多。 每晚睡觉,景都紧紧地挨着翔。 景觉得只要碰到翔的肌肤,就从身体深处颤动出愉悦,犹如父鸽的翅子擦碰幼 鸽。景晚上靠着翔熟睡时,常常梦遗,梦中又总是出现冷。景一天也离不开翔,有 时星期天晚上景到学校,翔没来,景就彻夜难眠。 翔总是被动地让景挨着,又默默地认可景与他异乎寻常而又纯洁无瑕的友情。 渐渐地,景和翔都习惯了这种默契。 景坐在食堂的角落拉琴合乐,《洗衣歌》舞曲热烈欢快,景手指灵巧地在弦上 跳动,内心却十分孤独,景一到热闹的场合就孤独得难受。 景散漫惯了,排练总是很晚才来。每次走到食堂门口听到女生们嘻嘻的笑闹声 就有些胆怯。景一进门,女生的喧闹顿时就轻了些。景总是冷漠无表情,走到乐队 的角落,然后开始流畅地拉琴。乐队里景的琴拉得最出色。 景一边拉琴一边冷眼看着洗衣女们的舞蹈,这是一群藏族少女与一个解放军班 长鱼水情深的故事。女生们又渐渐活跃起来,跳班长的翔端着洗脸盆蹦蹦跳跳地在 舞蹈里同洗衣女们嬉戏欢闹,翔在丽人们面前一点也不拘束,活泼得像个天真的小 男孩。景看出翔很逗女生的喜欢。 景常注意汀,汀是舞蹈队里最美的女生,汀的美丽不仅是天生丽质,还有温文 和端庄,不像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 “你被佳人们宠着呢!”有一次排练后景对翔说。 “她们叫我贾宝玉。”翔细白如绸的脸透着红,翔这段时间很快活,“其实她 们看我就像看小弟弟,她们真正敬畏的是你。” “我?”景盯着翔。 “你没看出,每当你到场,她们就要收敛些。”翔说,“因为你是学校轮廓最 俊的美男子,简直可以当电影演员,这是女生们告诉我的,你又比一般的男生显得 成熟和有修养。但她们都怕你,说你太严肃。” 景第一次听到女生对自己的评价。景既惊喜又恼恨,景恨自己的性格,像翔那 样天真那样无拘无束该多好。 “汀说你是个怪人。”翔说。 景脸沉下来,扭过头看窗外。 古医生笑着说:“又忧郁了,开点药吗?” 景说:“这病是医不好的。” 古医生犀利的目光盯着景:“是让那些丽人们搅的?” 景摇摇头,景有些讨厌古医生刀子似的眼睛。 景这些天拉琴时常偷偷看汀,景发现演座山雕的尖脸男生老是来看跳舞,休息 的片刻,座山雕总要凑到汀旁边找汀搭讪,汀也总是微笑地听他说,温文地点头。 景讨厌座山雕。 景在蚊帐里贴着翔的耳朵说:“你明天去找汀借一本书。” 翔问:“什么书?” 景说:“英语书,汀每天早晨在阶梯教室读英语,你明天早晨去借。” 翔问:“你想学英语?”学校莫名其妙,开的是没人愿学的俄语课。 景嗯了一声。景说你就说是你想看看英语书,你去借就是了。 早晨翔出去后景悄悄地跟着,景藏在一株冬青树后面,看着景走进阶梯教室。 景心头怦怦地跳。翔出来了,手里拿着本浅绿色的书。景赶紧溜回寝室,装着躺了 下来。 翔说:“书借来了,给你。” 景说:“我看不懂,她是借给你的。” 翔不解地看着景。 景老是叫翔去找汀借书还书。翔这段时间脸色白里透红,洋溢着掩不住的兴奋 和喜悦。 “你觉得汀对你如何?”景和翔坐在蜘蛛湖边,景观察着翔女孩样羞涩的大眼 睛。 “很好。”翔低着头。 “你同她在一起有一种很愉快的感觉吗?” “是的,很愉快。”翔望着湖中的新月动情地说。 景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景仰望天幕上几颗浅浅黄黄的星星,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后把你们在一起说的什么,都告诉我,好吗?”景的声音很轻很轻。 每天晚饭后,翔就独自到蜘蛛湖去找汀学习英语对话,翔初中学过几天英语, 汀的英语很好。 睡觉时,景紧靠着翔,要翔叙述在蜘蛛湖与汀接触的每一个细节。景陶醉在那 些细节里。景觉得与汀接触的不是翔,翔是自己的化身,景仿佛从翔身上嗅到湖边 那片草地的清香。 景感到孤独得可怕。 自从那晚景又问翔汀对自己的印象如何后,景就受了极大的打击。翔说,汀说 你是个怪人,老气横秋的,眼睛阴险得很。景想在翔的胸脯上狠狠擂两拳头。景扭 过头,叹了口气。 翔这些天神思恍惚,与景在一起交谈时老是走神。校园里开始流传翔与汀在耍 朋友,一些同学问景,景说不知道。他们说你俩这么好怎能不知道,景苦笑不语。 翔不再对景谈关于汀的事,景有时装作无意问他,他支吾不说。 翔与景并肩在校园一起走路的时候越来越少。翔仍旧每天早晨给景打早饭,把 床铺理得整整洁洁,晚上帮景倒洗脚水。景经常无端地对景发脾气,景觉得自己这 段时间心情很不好。 晚上睡觉时,景依然紧靠着翔。翔有时露出厌恶的表情。景自尊心受到伤害, 就把枕头放到另一头,紧靠着壁头睡。 “你爱情理论那么丰富,为何躲避女生,自寻苦恼呢?”有一夜睡觉时翔对景 说,翔绵羊样温顺的眼睛里分明添了些居高临下的自信。 景不语。景在黑暗中想到了冷那青燕般清瘦的背影,那修长孤寂的影子时清晰 时模糊。景脑子里又浮出汀端丽文静的脸庞。景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汀,回 想这两个月与翔与汀的接触,景意识到自己似乎已被汀迷糊住了,尽管总觉得汀不 如冷。 每天下午排练时,景的脸僵硬得自己都害怕。景看汀时,景的目光冷若冰凌。 景开始跟踪翔。那天翔出去后,景悄悄踏上另一条小路。夕阳中的稻田燠热沉 闷,景走在田埂上有些胆怯有些激动又十分悲凉。 景钻进蜘蛛湖边的蔗林,悄悄藏了起来。景透过甘蔗林缝隙,看斜坡下被晚霞 染红的湖水,看夕阳下转换成黄绿色的青草坪,景心情很紧张。 汀先来,汀穿着荷绿色衣裙背着书包,汀在草地上垫张报纸坐下来,埋着头专 注地读英语。夕阳下汀的轮廓显得更柔和端丽。 翔从绿堤上走下来,翔穿着他那件最心爱的的确凉白衬衣,脚步轻得像云。汀 回过头看翔。景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汀时,玻璃窗里她温文秀丽的微笑。翔走到 汀旁边,坐下来有些腼腆地与汀交谈点什么,然后汀递给翔一本书,指了指其中的 一页,两人就隔得很开的在草地上静静地看书。 景感觉到一种柏拉图式的圣洁。景注视着金色草地上的翔与汀,觉得自己是在 读一本打开的至真至纯的爱情小说。景被眼前的情景所陶醉。他的眼睛里渐渐幻出 一幅图景,他的身子很轻很轻地飘到草地上,同他俩坐在一起看书…… 景看见翔把书放在草坪上,站了起来。翔朝景的方向走过来,钻进甘蔗林。景 把头藏了下去。翔没看见景,翔在离景很近的地方站住。翔解开裤扣,尿哗哗拉成 一根线。景气愤得直想吼出来,刚才的诗情画意完全被翔所毁坏。景觉得整个蜘蛛 湖都被翔的尿液给亵渎脏了。 睡觉时景对翔说:“你不该在那种时候拉尿。” 翔不解地问:“什么时候??” “跟汀在湖边看书的时候!”景严厉地教训。 “你盯梢?卑鄙!”一向柔顺的翔第一次顶撞景。 景站在古医生寝室的窗口,怔怔地望着楼下的水泥地坝。刚才翔从地坝走过, 翔到食堂去排练,翔穿着蓝背心的身子显得消瘦无精打采。景知道翔好多天都没到 蜘蛛湖去了,汀不会再理他。景眼眶湿湿的。 “没去排练?”古医生问。 “没兴趣。”景说。 “又忧郁了。”古医生走到窗口,探出头望了望空荡荡的水泥地坝。 景用牙齿咬了咬嘴唇:“这些天我经常想象死亡的美丽过程。” 古医生说她想起过去战团里的一个副团长,那是个非常清秀的男孩,有一次他 提着枪带领队伍冲进对方的据点,发现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中学生的尸体。后来他一 碰到人就和人家讨论死亡,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饮弹自杀了。 报上刚登过唐山大地震的消息,死了几十万,都传说着这几天将有地震,校园 里人心惶惶。 “地震埋了也好。”景自言自语地说。窗外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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