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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闻 张人捷 1   冯六一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幻觉里目睹过冯国庆被人捅死在街头的情景,就像 现在一样,似乎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他的身体下面,铺满了人字形的血迹, 浓黑浓黑地仿佛还在继续缓缓地流淌,于北方干燥爆裂的气候中,抽干了水份地凝 固起来,像是庆祝生日的奶油蛋糕上用酱红色挤上去的字,没控制好自己的手腕, 线条不很规整,显得有点笨拙,只不过,取代奶油香味的是近似于厕所的气息。冯 六一在乡下母亲的老家被寄养过,蹲过后面是猪圈的茅房,还能听得见猪幸福地哼 哼的声音,只是六一一想起恶臭的厕所,就几乎要窒息得背过气去,她宁愿不吃不 喝,也不想忍受那瞬间丑陋的快感,她常把自己憋到即要爆炸崩溃的边缘,只有这 样,她才能把老纠缠着她嗅觉的那股味道挥出去一点,让自己有个喘息的机会。   她曾把这个弥漫在她脑海中的幻像,无数次地说给母亲听,母亲四处张望,生 怕被人偷听了去的样子,捂着她的嘴。尤其是院子内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母亲更是 低声地吼着让她闭嘴,然后惊恐地等待着脚步声咯噔咯噔地走过她们家的门口,母 亲才会松一口长气。   六一知道母亲怕什么,母亲是怕她自己的丈夫,可她丈夫不是六一的父亲,六 一的父亲在一次车祸中死去了。那也是个夏日的午后,好像还是个星期天,父亲骑 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出门去给生病的六一买药。六一吵着非要吃冰糖葫芦,父亲告 诉她那玩意只有冬天才有,她就是不肯,母亲拍了她一巴掌,她才没敢再跟父亲撒 娇任性。但父亲还是哄着答应要给她买巧克力。她得意地望着母亲,母亲正用哀怨 而恶毒的眼神空洞地盯着父亲。六一被她流露出来的仇恨吓倒了,再去看父亲,他 刚飞身上了车,留给六一一个宽厚的肩膀,消失在燥热的风中,仿佛被晒得化掉了, 空留下团雾气,灰蒙蒙地,仿佛一去不复返了。六一使劲地哭了起来,母亲斜了她 一眼,进西屋去了。六一一贯怵母亲,尽管母亲更怕父亲。   父亲果真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去看了他最后一眼,回到家来,不哭,也不笑, 痴痴歪歪地独自呆着,任由六一在那儿发着烧。尽管她只有8岁,僵硬的气氛还是使 她明白了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再去惹恼已经够讨厌自己的母亲。桌子上摆着包巧克力, 棕色的固体透过玻璃纸的折射,就像是血块在灼人的太阳下面被浓缩了,是母亲拎 回来的,父亲买给她的最后的礼物。她特别想吃,但刚伸出手去,就让母亲打掉了, 拿起塑料袋,就扔进了厨房的火炉子里。六一追过去的时候,巧克力早就熔化成粘 稠的液体,在炉子里滋滋啦啦地响,和着火辣辣的日光,把太阳都传染成浓烈的巧 克力味了。六一拼命吮吸着,差点醉倒在自己家厨房的砖地上。母亲还嫌不解恨似 地,连塑料袋也一并投了进去,一切就都变了味。六一一直都忘不了两种味道更替 的刹那所带给她永恒的惊愕。她正吸着一口气,想要把空气中的巧克力吃进心脏。 悲喜交加、刺鼻的化学腐蚀糜烂的感觉,把她袭击了。她差点喘不上气来地噎在那 儿,生命停顿了一下,直到她成功地打了个嗝,才能延续了活着。可那味道已经深 深地渗透进她的身体,连她整个的人,都变得像是燃烧塑料口袋的气味。她突然觉 得,其实还是在她更小的时候,她身上已经就沾满了农村老家茅厕的臭,从里往外 地散发着,怎么洗都洗不掉。   塑料口袋一点一点地烧干净后,六一的母亲才走进屋去:“都是为给你买巧克 力,你爸才没命的。”这话落在六一的心里头,她真觉得父亲是自己害死的,虽然 她还是心存疑惑,她眼前掠过母亲满腹歹毒的表情,在夏天黄昏的光晕下,如纪念 碑上永恒的浮雕,无论怎样的风吹雨打,都坚韧地镶嵌在大理石上。但父亲无法再 回家的事实,还是刺痛着六一悲痛的心。从此,死亡就与这种挥之不去的怪味紧密 地联系在一起,想分离开来都不可能。每当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她的身体里就会散 发出一股一股不停歇地往外冒着的臭气,也像六一家时常因堵塞而反味的下水道。 最近一段时间,她就常闻到这股味道。有时候,甚至被从梦中熏醒,呆在黑得 没有颜色的黑夜里,她会气恼地起身跟这无形的笼罩在她房间的幽灵作斗争。斗争 不过,她就摸出在夜市摊上买来的廉价香水喷得满屋都是低级的香精味,香精味袅 娜着溜进母亲与冯国庆他爸睡着的东屋,直到把他们呛醒,冲进来,把她劈头盖脸 地乱说一通才算完事,可恶臭的臭,还残留在她的身体上。 mpanel(1); 她总是追着母亲的屁股后面问:“您闻到我身上的臭味了吗?您闻到了吗?不信 您闻闻看。”母亲的手里往往都忙活着事,不怎么抬眼皮看她,懒得张嘴地小声叨 叨:“小时候,你比现在臭,动不动就拉稀,全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拖大的。” 这是听过无数遍的话了,六一早就听烦了。她有点恶意地给母亲讲起来她想象中冯 国庆的死亡场景,包括流血的细节,捅的刀数,伤口在心脏的什么部位,讲得绘声 绘色地,还不停地比划着,让母亲心惊肉跳地不由得不把精力集中过来,又恨又怕 地制止她说话。于是,六一就带着着胜利的喜悦,翩然回到屋子里去。有一回,她 看到刚推车进到院子里来的国庆他爸,不知道听见没有地,站在院门口,等六一进 了屋才咳嗽了几下。母亲的脸色顿时煞白,讨好地看看国庆的父亲,再看看已经不 见踪影的女儿,国庆的爸,以一贯耷拉着的脸,谁都不瞧地径直回屋去了,像谁欠 了他什么似地。 那时候,国庆还在,经常不着家,谁都不知道他出没的地点,和他所干的事, 只是偶尔从邻居诡秘的窃窃私语中,大概判断出个端倪来。即使国庆回家,也跟一 阵风一样,哗地被吹进来,再哗地被吹出去,脚都不沾地。六一常托了腮,坐在床 头出神地望着他,用那种饥渴自由的眼神。可惜国庆当她不存在,看都不会看她一 眼。六一也不伤心,只是羡慕。国庆爸也不是没有问过他的行踪。问得急了,怒吼 着的人却是他,无意中,还会倒提了菜刀,在门板上剁来剁去的,剁得他们家的门 板伤痕累累。国庆爸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随他去了。六一母亲在旁边,每看着他剁 一刀,她就跟着哆嗦一下,只有六一心怀喜悦,甚至开始崇拜起国庆来。 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盛夏的午后,好像天光已经由白变得昏黄,昏黄得接近黄 昏,气温也仿佛更加的燥热。胡同里的人们,大约吃完了晚饭,端着小板凳,拿着 蒲扇,穿着晃荡的衣服,纷纷打屋里出来,三五个地堆坐在一起,就着天边那点昏 黄聊着散淡的闲话。六一刚吃完母亲做的饭,为了逃开涮碗,也为了躲避国庆爸不 开心的表情,就从家里悄悄溜了出来,跟谁都没有打招呼,更不想被胡同里的人像 打量不良少年的那样看着自己,于是,沿着胡同旁边的护城河,一路地走了过去。 天,闷热着。稀少得只剩下两根带的跨栏背心紧贴在她刚发育的身体上,紧绷 绷地;超短的短裤包裹着修长的腿,小腿肚子挺拔而弹性地昭示着她释放不出去的 能量,好像随时就要崩溃爆发。沿途的河边静谧得如同世界都消失在地平线以下, 可恶的味道,再次抑制不住地泛上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强烈浓厚,以致 于六一忍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呕吐起来。她掐着自己的胳膊,想要制止这种恶心,可 她的身体已经绝望得差不多要离开现实,她简直没有再继续活下去的欲望,望望遥 远的河的另一头,心力交瘁地只想跳到河里去。 就在河的那边,她望见了一群人,正围成圈,不知作些什么。她想,也许,靠 近人气,能添点劲。她慢慢挪过去,凑到人群中,原来他们正指指点点地说着地上 躺着的男人的尸体。血,流了满地,早都干了,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鲜红,变成六一 晚上刚吃过的猪肝的颜色,干枯着,形成了个人字的形状,只是显得比人胖出来一 号。他也同样穿着跨栏背心,他胳膊上刺着鹰的图案,因为他的倒下,似乎也老得 飞不动了,垂落下蹁跹的翅膀,跟着主人一同睡去了。六一即使模糊了人脸的五官, 可她也认得这鹰,国庆刚刺回来纹身,曾得意地把个胳膊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仿 佛鹰在自己飞翔。 六一飞一般地窜回家去,就想着要把这消息告诉国庆他爸。她刚跑进院子,就 拼命喊了起来:“不得了了,国庆死了。你们快去看啊!”估计整条胡同乘凉的人差 不多全听见了她的呼喊。惊得国庆爸拍着桌子站起来,要呼哧带喘的六一闭嘴。累 得浑身是汗的六一,让他弄糊涂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愣愣地望着他。国庆父亲 复又缓缓地撑着桌子坐下来,说:“他在哪儿?” “护城河边上,围了好多人!” “――?!” “快去吧,尸体都没人管。” “我儿子也用不着你管,自有公安部门的人会处理的。” “可是――?” “你不是早都知道有这么一天吗?” 说完,佝偻着背,进自己屋去了。六一还想说什么,被母亲拦住:“回屋去, 告诉你别管就别管。”说着,紧随着国庆父亲也进去了。六一呆在空荡荡的外屋, 才感觉到自己呕吐完后的空洞无力,想吃巧克力的欲望突然升腾起来,她的视觉里 弥漫着深棕色。巧克力夹杂塑料袋燃烧后的混合味馋得她忍不住地跑到放食品的柜 子里去翻,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空抱着饼干桶,记起来国庆在她14岁生日的那天, 送过她一块德芙巧克力,她好久都没舍得吃,就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后来就不见 了。她猜是母亲又拿去烧掉了,因为有一个午后,她隐约闻到过若隐若现的可可味。 那深棕色的固体化做无形了,可国庆送给过她一块巧克力的事实,以及某个午后残 留着的复杂的气息却在她的记忆里扎下根顽强地生长起来。她怎么都不能相信,送 给她巧克力吃的人,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就像当年她的父亲,买完了巧克力,忽然 间,就不打算回家来了。 夜更深了。河边的人群全都散去,六一摸着黑害怕地走过去,她手里攥着绳子 夹着木板,战战兢兢地站定在国庆的跟前,想凝视他的双眼,可怎么都不敢看。天 上挂着轮弯月,细长着,像谁近视看不清物体眯缝着眼睛的形状。月光因着眼帘的 遮挡,自然微弱了光线,六一抑制住蹦蹦的心跳,凑近了去看。她晕旋地摇摆着身 体,却好像是国庆在那儿张开了眼皮,吓得她赶紧倒退几步。国庆的瞳孔有了生命 力似地冒着什么都无所谓的亮点,六一差点就以为他死而复生呢。但顺着光亮抬头 看上去,她自己对着自己,在黑暗中,静静笑出了声。有形中,一条闪光的银线, 一头通向天幕,一头,连接着人间的国庆。恐惧骤然了无痕迹,六一费了力气地把 国庆放到木板上去,用绳子把他固定住,再用绳子拖起木板,拉着他滑行在柏油路 上,朝更远的远处走去。天,更黑了。身后缥缈着北京城干热的风。 把国庆埋在土城的小山包上,已经深夜了。国庆爸还没有睡,就等着六一呢, 看着她浑身粘满了泥土,还带着夜晚的湿气,国庆爸劈头盖脸地揍了六一。她就只 护着脸,整个身体快退缩到墙角去了,把个后背留给他。国庆爸还不住手,六一母 亲想要拦着,也挨到了几巴掌。打完了,国庆爸咆哮着冲出去:“你这个小巫婆, 还我儿子,” 六一愣在角落里,母亲戳着她的脑门狠狠地说:“死孩子,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说着也要跟出去。 “他要去干吗?”六一不明白地傻问。 “去找警察。你害死了你爸还不够,还要害死别人,你要把我的家毁了才甘心 啊?” 母亲的声音留下来,轰然鸣响在六一的耳畔。 2 模糊的亮光,影影绰绰地摇曳在门中间的磨沙玻璃上,附着的雾气,一柳柳地 垂落下来,成为冰柱,不规则地倒挂着,缓缓流淌,像是谁的眼泪止不住地在流。 门里面,传来六一若隐若现的歌声。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似是接触不良的电 门,忽然就没了电,忽然又接上了;也似是转数不对的电唱机,显得歌声哼哼叽叽 地,也袅袅娜娜,曲溜拐弯地就窜了出来。听得呆在外面房间的胡明德心里痒痒地, 他把被窝捂住脑袋,想要把六一的声音驱赶走,可六一像跟他作对似的,依然吱嘎 地哼唱着。他掀开被窝,冲着卫生间喊:“你能不能不唱了?” 六一的歌声戛然而止。胡明德松了一口气。六一像是喘了口气,只稍微停顿了 片刻,就又唱起来了。胡明德苦笑,也不再阻止她了,继续听着她在吟唱,渐渐地 沉醉进去,倒听出些好来。 浴缸里水波荡漾,荡漾着仰面躺在水中的六一。她摇晃着露出水面的大腿,对 着天花板摇头晃脑地胡乱张着嘴巴,手里抓着海绵,沾满了白色泡沫在身体上来回 涂抹着,胳膊和胸膛被白色埋葬,头发卷曲着,粘着白色香波,长发变短了,都支 楞着,远看去,像个木偶人。然后她又擦拭着小腿,绷起脚尖,踢腾在空中。她整 个的人,都被浴液包裹起来。钻进水里,涮了一下,身体就回复到润滑光洁这才起 身,跨出浴缸,披上浴巾,走出卫生间。她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因为她也看到了 如泪水一般的水柱滴落在门中间的磨沙玻璃上,心情忽悠了,坠落到遥远的方向, 但转瞬即逝,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宾馆的房间,正点燃着昏黄的灯光,其他的物体 都隐藏在光圈照不到的角落。台灯的下面,躺着胡明德,快睡着了的样子。六一走 过去,坐到床上,动作很重,压得床直颤悠。胡明德被震得颠了几颠,睁开眼睛看 着六一。六一正扬起胳膊,喷着香水。胡明德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扇着:“又抹香水?” 把身体凑过去,六一使劲问着:“你闻到我身上有臭味了吗?” “问过我一百多遍了,没有就是没有,你有狐臭啊?”胡明德躲开她,可还是 被呛鼻的香水味弄得咳嗽了起来:“你这什么香水啊?我怎么从没闻到过。” “你自己看,我也不知道。”六一把香水瓶子递给他,自己套上睡衣。胡明德 接过来看着。六一钻进被子,关掉台灯。窗外,偶尔有车灯划过,短暂地照亮了他 们,然后就把他们抛进了并不十分黑的黑暗中。 胡明德说:“这是什么牌子?” “不知道,在咱们剧组旁边的那家小店里买的。”六一倦怠地想要睡去。 “记住,从上个月开始,你已经是个演员了,用什么东西,都要用名牌,不能 再用这种下三烂的货。会被人笑话的。”   “别吵我,我要睡了。”说着,就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还想多教育她两句 的胡明德,也哑了,他拧开床头的台灯,拧到最暗的一档。柔和的光线包围着她, 睡得单纯而又带点邪气。胡明德欠起身,低头静静看着她熟睡的小脸,看不够地看 着,迷恋至极。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在据六一自己说已经有18岁的脸颊上,手上 的褶皱暴露的是胡明德自己的年纪,他告诉六一,他38岁。苍老的手的质感,映衬 着六一年轻润滑的肌肤,让他想起秋日的那个午后――   国庆的父亲拒绝跟六一再多说一句话,即使有什么事,也都是通过六一的母亲 从中传话。六一也不在意,暑假结束了,她又开始天天到隔着他们两条胡同的中学 去上学。用不着时刻看到国庆父亲悲愤的表情,到学校耗到天黑,才回家吃个晚饭, 就躲到自己屋里去了。母亲也不大问什么,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有时候放学早了, 六一也还是不愿意回家,就坐在学校的操场上,对着天空发呆。从白天望到傍晚, 直到看着红彤彤如火球一般的夕阳西下了,才拍拍屁股后面的尘土,慢悠悠地转身 朝校门走去。宽大的书包拍在她的后背,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动。这天正是这样,她 依旧坐在操场的石阶上。打篮球的男同学们不断跑动跳跃,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和喊 声混杂在一起,非常响亮。可六一并不看着他们,而是抬高了视线,望向不知名的 地方。眼前的物体,化为幻影,连音晌,都变得虚无缥缈。在一片迷离中,悠然出 现了奇异的香。她努力寻找着香味的来源。待她定晴看时,身边已经站着个中年男 人,冲着她愣愣地看着,看傻了似地两眼发直,香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过来的。六 一从没闻到过这么好闻的香味,她迷醉在这种悠远婉转的暗香内,恨不得把自己镶 嵌其中。因为这香,她对这男人有点亲近。 “你是谁?要干吗?” “我是胡明德。”说完,望着六一,好像她该知道这名字似地。可六一不知道, 她对他摇摇头。 “你看过《×××》《××××××》电影吗?那就是我导演的。”他进一步 期望地看着六一。六一还是不知道,继续摇头。男人很沮丧地,继续说。 “我是来为我的下一部戏找女演员的,需要一个未成年的女孩。” “跟我说这么多干吗?” “我觉得你合适。” “能不上学吗?能不回家住吗?” “学校我们来给你请假,父母那儿我们也可以去说。只要你愿意。” “不用了,我打个电话给他们就行了,现在就走吗?”她站起身,掸掸身上的 土,背起书包,就要跟他走。站着没动的是男人,他一下没有办法对付这个又单纯 又妩媚的复杂女孩。以前对付女演员的手段似乎全都不管用了,倒显得他挺被动地 跟在女孩的后面走着。后来,六一成了他这部片子的第二女主角,住进了剧组安排 的小宾馆。她好像非常乐于离开她们家不上课,整天都在笑。 片中,她饰演一个勾引成年男主角的不良少女,最后害得男主角家破人亡,她 却带着胜利感,进了管教所。起初,胡明德还怕她从没有演过戏而无法胜任,所以 尽量在开机的前几天,安排了无关紧要的过场戏让她热身,慢慢进入角色。在适应 了几天技术上的问题之后,诸如,如何站位,如何面对镜头和处在繁杂的工作人员 中而能够当众孤独,如何识别全景中最近景特写而调整自己动作幅度的大小,她俨 然像个老手了。经过制片主任的再三催促,他终于决定拍摄她引诱男主角的重场戏。 从头天晚上开始,他就给她讲戏帮助她了解女孩对男人的迷恋程度和原因。六一听 得认真也很安静,忽闪着两只不大而眼角往上挑的眼睛,迷迷蒙蒙地好似被胡明德 带入到规定的情境中去了。她的确是给胡明德挖了个陷阱。他不知道,是他把六一 带到某个未名的地方,还是自己被她牵到她的世界里了。迷惑不解的人成了他,他 对着她透彻见底的双眸,让自己所讲的故事吓得结结巴巴地,用力支撑着,才勉强 将整个故事叙述完成。六一翩然离去,丢下有了心事的胡明德独自心跳了好半天, 整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次日的清晨。来到外景地,六一已经端坐在她剧中应该坐 的沙发上,像剧中的人物那样,低着头,啃着手指甲,嘴里不断自语着谁都听不清 的话语。工作人员都明白这场戏的份量,也都特意保持沉默以不打搅演员的情绪, 寂静地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刷刷刷地轻微响着。胡明德站在她 看不到自己的幕布的后面,偷眼观瞧着她。她当周围什么都没存在,只她自己一个 人地搂紧着自己瘦小的肩膀,看去,显得那么瘦弱,真像个发育不全的孩童,让胡 明德有种心疼地想把她拥在怀里的欲望。她不由缩小了自己的身体,蜷缩着。管灯 光的人试灯,照亮了她呆着的区域,她似个被主人抛弃的猫儿,哀怨地舔着身上的 毛,对点燃了的灯光,浑然不觉,脑袋更深地埋进了腿弯儿。有人在空旷的摄影棚 里喊:“好了,没问题。” 灯光,啪地就灭了,切断了梦幻与现实的界限。不知为什么,胡明德长松了一 口气,刚想走出摄影棚去抽根烟缓解一下没来由紧张起来的心情,场记走过来询问 拍摄计划,他跟她解释着。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很尖锐地响着,大概是玻璃 碎了,刺耳地划破了大家刻意营造出来的静谧气氛,使每个小心翼翼的人都立刻驻 足,在下意识动作瞬间,模仿着电影里的定格,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沉浸在自 己状态里的六一也因惊吓而猛地抬起脑袋。胡明德看到了她眼神中无意识流露的迷 惘狂乱,那种无助强烈地吸引震撼了他,柔软的力量紧紧把他攫住,他想带着她赶 紧逃走。仿佛有一只操纵着所有一切的神秘的手,只让大家静止了片刻,就又把他 们推回到平常状态。摄影棚又动了起来,虽依然是静悄悄地运转,可从不均匀的喘 声里,能感觉得出每个人都十二万分地小心,不想再有任何对此情此景的破坏。 没让胡明德怎么操心,所有部门就都备好了他所需要的每道工序。他坐在导演 椅子上守着监视器,说了声:“预备!开始!” 摄影机嗯嗯嗯地转动,铺在地上的轨道与推车的摩擦也轻柔地滑动。六一来到 男人的家,站到刚沐浴出来的男人的跟前,定定地望着他。男人轰她走,她不肯, 反身倒在男人和他妻子的大双人床上,挑衅地蹬掉了高跟鞋,像躺在自己家那样的 舒适自在。男人去拉她,她跟他挣扎撕扯,整个过程中她不断咯咯笑着,衣服也被 揪得咧开,俩人纠缠翻滚。在激烈的间歇中,呼哧着,发现彼此脸贴着脸。女孩仰 头冲着男人使劲地笑,男人想躲避她的笑容,却发现已经无法挪开眼光,定定回望 女孩。有种温柔化解了两个人,他们的嘴逐渐靠拢,挨上的刹那,只听得一个声音, 在说:“停!” 到此前为止,拍摄进行得很顺利。现场的人正看得进戏,恼怒喊停的人,都回 头望着胡明德,想知道哪儿出了故障。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跃动,他也正寻找 着恰当的理由,可他又突然不说话了,望着明亮的表演区。 那边,六一和男人,完全延续着戏中的情节,继续往下演着。他们的嘴慢慢贴 近,终于接吻。摄影机也没有停止转动,依然捕捉着男女主角的一举一动。他感染 着他们的激情,把全程如实记录下来,跟着他们如饥似渴的吻,也变得如痴如醉了。 六一跟男人,慢慢倒下去,倒在床上,倒在摄影机跟不到的范围,戏,告了一个段 落。灯光被人关闭,回到现实的世界。人们舒畅了呼吸,摄影机停止工作好一会儿, 大家才像突然睡醒了一样重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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