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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朱大贵顺着那条小街往家走,走到街口,那个黑影又不见了。天晚了,风声在大柳树林 子里响起来。走到自己门口,才说开门,里面有人开门出来,是朱老星。 大贵问:“天晚了,你来干什么?” 朱老星说:“夜晚睡不着觉,我想咱光这么闹,也不知道西头的有什么动静没有,别不 声不响地告咱一状,我来跟你爹说了说。” 大贵说:“不要紧,他抓住咱什么把柄了?” 朱老星说:“嘿!他是刀笔,心里一琢磨就是个词儿。” 大贵说:“哪!他能见得天了?” 朱老星呲出牙笑了笑,说:“不得不防备,是不?” 大贵说:“是呀!睡觉吧,天晚了。” 朱老星离开大贵,走到栅栏门口,影影绰绰地觉得身子后头有个人影。推开栅栏进去, 又回转身把栅栏锁上。一返身时,觉得有个黑影儿跟着他。回身向左看看,看不到。又向右 看了看,也看不到。看不到嘛,又象有个黑影儿跟着。立在屋门口,抬起头来想了想:多少 年来,心上总是不静,觉得身子后头老是有个黑影跟着,也就不多疑了。返回身想上茅厕里 去,发现身子后头果然有个人影,贴着他的身子站着。 朱老星一时心急,回身一抓,没有抓住。他还不肯放过,攥起拳头,瞪开眼睛盯着,一 步一步撵过去。那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不提防后脑壳一下子碰在茅厕墙上,咕咚地一声 响。朱老星一步跨过去,抓住那人的领口,拉到眼前一看,那人麻沙着嗓子哈哈笑了,是李 德才。 朱老星心上还在蹦,问:“你想干什么?” 李德才说:“我找你,找来找去找不到,料着你在朱老忠家里,我在门口上等着来。” 他弯着腰,不住的哈喽哈喽地喘着气。他年幼的时候,得过风湿病,罗锅了腰,一到冬季就 发起喘来。 朱老星问:“黑更半夜,你找我干什么?” 李德才说:“看你说的!吃了人家粮食,花了人家钱,趴在人家帐上,你忘得了,人家 忘得了?” 朱老星听话里有话,说:“外边冷屋里说话。” 两个人走到小屋里,老婆孩子们正在睡着。朱老星打个火抽着烟,问:“我什么时候, 吃了谁家的粮食,花了谁家的钱?你是来要帐?” 李德才说:“哪!当然是,你忘了,人家可忘不了!” mpanel(1); 朱老星抬起头来,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来。他摇晃摇晃脑袋,说:“忘了。” 李德才轻轻冷笑一声,向前迈了一步,用烟袋指着庆儿和巧姑说:“这是什么?” 朱老星说:“我的孩子呀!” 李德才又问:“这是从那儿来的?” 朱老星说:“是我孩子他娘养活的。” 李德才又指着庆儿娘,说:“这是那儿来的?” 朱老星说:“我花钱娶来的。” 说到这里,李德才又麻沙着嗓子哈哈大笑,说:“这不就得了吗?你娶媳妇的钱是那儿 来的?” 李德才这么一说,朱老星才想起来,十几年以前,他娶庆儿他娘的时候,借过冯老兰一 口袋小麦、五块钱。他说:“啊!倒是有这么回子事。可是多少年来,我断不了在他院里拾 拾掇掇的,也没要过他的工钱。我娶孩子他娘的时候,在冯家大院拿了一口袋小麦、五块 钱。老头说:‘你缺着了拿去吧!这点东西,你也就别还我了。’” 李德才咧起大嘴说:“我那亲娘!他什么时候有过那么大的施舍?” 李德才一说,朱老星也就想过这个理来。他说:“那可怎么办呢?我误会住这个理了。 要不,有这么两个五块钱,两口袋小麦,我也早就还清了他了。” 李德才说:“还他吧!他立时巴刻跟你要,今日格晚上叫我找了你大半夜。” 朱老星说:“当下我没有。” 李德才问:“你没有怎么办?” 朱老星撅起嘴来,唔唔哝哝地说:“我知道怎么办?” 李德才说:“看你说的?这是人家跟你要帐,你倒问起我来了。”随后,李德才又唠唠 叨叨地说:“也该咱倒霉,谁叫咱管这个闲事来?管闲事落闲事,你若还不了人家,就跟我 去一趟,当面跟老头儿说说,也算给我摘了这个套儿。” 朱老星说:“去呗!说什么咱也还不上他,这年头儿,人吃的还没有,哪有钱还帐?” 李德才说:“咱就去?” 朱老星说:“走!” 两个人才说迈动脚步走出来,庆儿他娘从被窝筒里伸出脑袋来,头发蓬松地问朱老星: “你去干什么?” 朱老星说:“我去见冯老兰。” 庆儿他娘说:“甭去!那里有那么宗子事?陈谷烂芝麻的,又来找后翻帐儿!要命有 命,要钱没钱!” 李德才一听,弯下腰咧起大嘴,说:“我那亲娘!你怎么这么说?” 庆儿他娘披上棉袄,咕咚地坐起来,朱老星说:“算了,黑更半夜,你起来干吗?” 庆儿他娘说:“你等一等再去,冯家大院里有黑屋子、木狗子,私立刑房,要夹就夹, 要打就打。” 李德才说:“你说的!那是对外村的,对咱乡亲当块儿,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那么歹 毒?有我一面承当。” 庆儿他娘说:“我可先说给你,穷秀才!你们要是捅俺一手指头,管叫你们闺女小子折 斤斗儿。” 李德才笑着说:“没有的事,当面一说就完事了!” 说着话,两个人走出来。北风刮得很紧,街道又黑,两个人一出门,放开脚步走到西锁 井。到了冯家大院梢门口上,那个古式门楼,阴森得怕人。叫开门走进去,朱老星一进高房 大屋,深宅深院,头发根一机灵就竖起来。三层大院没有一点光亮,只冯老兰的屋子里还亮 着。 走到窗台根底下,朱老星立住,李德才说:“我把朱老星叫来了。” 冯老兰说:“你把他带进来!” 李德才和朱老星走上高台阶,走进那黑暗的屋子。进了屋也不叫他们坐下,就在地上站 着。冯老兰戴上老花眼镜,正看着帐簿,把眼镜对在帐簿上看了老半天,才问:“朱老星, 你给我送了钱来了?” 朱老星到这个节眼儿上,又后悔了,他不应该认这笔陈帐。说:“没,我记不得欠你什 么钱!” 冯老兰说:“你记不得不行,有帐管着。” 李德才也说:“是呀,帐上不在嘛,没说的。帐上在着……” 朱老星说:“就说那一口袋麦子、五块钱吧,那是十几年以前……” 冯老兰不等说完,挥了一下手,说:“是呀!十几年以前,就是二十几年以前,芝麻烂 得了,糠烂得了,这帐还能烂了?” 朱老星一时急躁,说:“当时你已经放了响炮啊!你说,‘这么一丁点东西,你拿去 吧,也别还我了!’有你一句话,这些年来,我也没搁在心上。再说多少年来,俺给你大院 里拾拾掇掇,没要过工钱呀!” 冯老兰问:“多少?拿帐来!” 朱老星说:“我没帐。” 李德才走上一步,拍着屁股说:“对呀!你没帐可瞎咧咧?” 冯老兰说:“是呀!多少年来,我也没打算跟你要过,这咱你变了心了,我才跟你要。” 朱老星一听,整个头上、脸上红涨起来,气得头发根里都憋红了。口口吃吃地问: “我,我,我变了什么心?” 冯老兰说:“你和朱老明、伍老拔他们,跟我打了三场官司。今年我包了咱县的割头 税,乡亲当块儿,你们不帮忙,又要反起我来。甭说是五块钱,一口袋小麦,就是一块钱, 一颗麦子粒儿,狼叼来的岂肯喂狗?” 朱老星当时下无话可说,心里想:“咱就是没留这个心眼儿,他欠咱的咱没帐,咱欠他 的他有帐。这可有什么办法?”他说:“你叫俺穷人们替你摊的兵款,比这五块钱、一口袋 小麦还多得多!” 冯老兰把手在桌上一拍说:“甭说不好听的,你还钱吧!” 朱老星说:“咱几辈子都是老实人……你算算吧,算清了我还你。” 冯老兰拿起算盘,说:“咱也甭细算了,让着你点吧!”他念着:“五块钱,三年本利 相停,不用利滚利儿,十几年也到一百块钱。这一口袋麦子,按怎么算?” 朱老星一听就急了,口吃得说不上话来。他说:“你,你,你这么算不行!” 冯老兰把笔管在桌子上一戳,把眼一瞪说:“怎么算?你红嘴白牙儿,吃了我的算拉 倒?” 黑屋子里升着煤火,热得厉害。朱老星一时急躁,觉得身上热烘烘的,一股劲出汗,汗 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一想到这笔钱拿不出来,浑身打起哆嗦,抖颤圆了。说:“你容我 一个时候吧,我还你。你要是脚底下刨钱,我没有!” 冯老兰提高了嗓门,说:“你没有不行!” 李德才说:“杀人的偿命,欠帐的还钱!这是上了古书的,你为什么不还?” 朱老星嘴唇打着哆嗦,说:“估了我的家,我也还不起!”李德才拿眼瞪着朱老星,点 着下巴说:“你还不起不行!” 冯老兰说:“你还反我的割头税不?” 朱老星说:“这个不能一块说,棉花、线,是两市。” 冯老兰说:“你说是两市,我偏说是一回事。伍老拔还欠我一笔老帐!”说着,他拿出 一大串钥匙,开了大橱子,拿出几本帐簿。每本都有半尺厚,蓝粗布面,上头贴着红签。他 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说:“那年滹沱河决口,河道往南一滚,他们在河南的宅子滚到河底 里。两年,他借了我二斗荞麦种籽,后来他的宅子又滚到河堤上。他脱坯盖房没有饭吃,使 了我十五吊钱的帐,年年要年年不给我。还和我打官司,反抗我的割头税!” 朱老星撅起大厚嘴唇,嘟嘟哝哝地说:“反欢了,还得反哩!” 李德才瞪了朱老星一眼,说:“净是你们这些刺儿头。人家包税,碍着你们蛋疼?走 吧,今天晚了,明儿再说。” 冯老兰说:“回到家去,躺在炕上,摸着心窝想想吧!” 两个人走出那座黑屋子,屋里太热,一出门可冷起来,皮肤一紧,浑身毫毛都乍起来, 刺痒得难忍。出了梢门,李德才说:“你走吧,我还有点事。”就又退回来,走回冯老兰的 屋子里,他还没睡觉。李德才说:“我可碰上个新闻儿。” 冯老兰问:“什么新闻?” 李德才说:“大贵上春兰家去来。” 冯老兰扬起头,想了老半天,懒洋洋地说:“那妞子,她硬僵筋!一顷地、一挂车,她 还不干。不干也好,我还舍不得哩!我辛苦经营,怎么容易弄这一顷地、一挂大车!” 李德才说:“甭着急,咱慢慢儿磨她。”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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