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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春兰站在街口上,看江涛和严萍走远,擦了擦眼睛,心里说:“他们有多好哩!运涛要 是回来了……”看着他俩走远,她才慢慢走回来,老驴头问:“那起子人们,是干什么 的?”春兰说:“是反割头税的。”老驴头唔唔哝哝地说:“割头税,杀过年猪也拿税,这 算什么世道儿?” 刚才朱全富老头说,老驴头还没有注意。他见到这么多人吵吵嚷嚷,呼噜喊叫的,嚷着 反割头税的事,可就动了心了。他从去年买了一只小猪娃,为了省钱,这猪娃离开娘早几 天,才买的时候只有猫儿那么大。吃饭的时候,他少吃半碗,也得叫小猪娃吃。晚上小猪娃 冻得叫声惨人心,他又从炕上起来,披上棉袄,把它抱到热炕头上。等猪娃大点了,才叫它 吃青草瓜皮什么的。到了今年冬天,又喂了它好几布袭红山药,这才胖胖大大的象只猪了, 看看猪肉快到嘴头上,又……不,他倒没想到吃猪肉,他想把它杀了,只把红白下水什么的 吃了,把肉卖出去,得一笔钱,当作一年的花销。听说要拿割头税,他还闹不清是怎么回子 事。心上乱嘀咕,说什么也安不住心了。卖了几斤白菜、几捆葱,就叫春兰拾掇上担子,挑 着走回来。 老驴头走到家,也没进屋,就走到猪圈跟前。那只猪正在窝里睡着,他拿柳杆子把它捅 起来,才慢搭搭地走到食槽前,拱着槽要食儿吃。他伸手拍了拍猪脊梁,猪以为老驴头又要 给它篦虱子,伸开腿躺下来。他摸了摸那猪的鬃,有三四寸长,猪毛也有二寸多长,油亮亮 的,象黑缎子一般。猪抬起头,要老驴头篦脊梁,老驴头不篦,它就在木槽上蹭起来。 老驴头踏着脚,响着舌尖,实在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又捏了捏猪脊梁,看肉儿厚实 上来,也该杀了。他又走回屋里去,对春兰说:“你合计合计,一只猪的税顶多少粮食?” 春兰转着眼睛思摸了一会,说:“也值个两三小斗粮食。” 老驴头说:“要买几口袋山药啊,我不能平白给了他们这两三小斗粮食。” 春兰说:“那也没有法儿,人家要哩!” 老驴头的脸上立刻阴沉起来,胡子翘了老高,他舍不得这只猪。一年来他和这猪有了感 情。更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心里想着,走出大门,去找老套子。走到老套子门口,一掀 蒿荐,老套子坐在地上烤火,见老驴头走进来,说:“来,老伙计,烤烤火吧!” 老驴头说:“你这算是到了佛堂里,冬天没有活儿做,还烤着个小火儿。” 老套子说:“咳!冷死人了,拾把柴禾都伸不出手去!”老驴头说:“腊月里的花子赛 如马嘛!”又说:“我心里有件遭难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老套子说:“商量商量吧!咱俩心思对心思,脾气对脾气。” 真的,他俩自小就好得不行,好象秤杆不离秤锤。 老驴头说:“街上又出了一宗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十毛钱,还要猪鬃、猪毛、猪尾 巴大肠头。我那只猪呀,今年冬天才喂了两口袋山药,肉儿厚厚的,脊梁上的鬃,黑丢溜 的,有三四寸长。唉呀!我舍不得。” 老套子说:“我也听得说了,哪,舍不得也不行,官法不容情呀!人家要嘛,咱就得 给,不给人家行吗?” mpanel(1); 老驴头说:“一只猪的税,值二三小斗粮食。我要是有这二三小斗粮食,再掺上点糠糠 菜菜的,一家子能过一冬天,眼看平白无故被他们拿去。不,这等于是他们砸明火,路劫! 他们要抢我二三小斗粮食!”他火呛呛地说着,鼻涕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来。 老套子同情地说:“可不是嘛,可有什么法子,这年头!” 老驴头气愤地伸出两个拳头,一碰一碰地说:“不,我不给他们。割了我的脖子,把我 脑袋扔在地下当球踢,我也不给他们!” 老套子说:“行吗?不给人家行吗?大小是‘官下’儿,那不是犯法?” 老驴头说:“我不管那个,我不能平白丢了这二三小斗粮食。” 他一边说着,拔脚就走出来,抱着两条胳膊,趱着脑袋走回家里。二话不说,从案板上 扯起菜刀,就在石头上磨起来。磨一会子,伸开大拇手指头试着刀刃儿。把刀磨快了,又叫 春兰:“春兰!春兰!” 春兰问:“干什么?” 老驴头说:“来,绑猪。” 春兰问:“上集去卖吗?” 老驴头说:“什么上集去卖,我自己杀!” 春兰说:“不是说,今年不许私安杀猪锅吗?”老驴头把长脑袋一不楞,哼哼唧唧地 说:“……不管他!” 说着,拿了绳子,直向猪圈走去。 春兰连忙赶上,把嘴唇对准老驴头的耳朵,说:“听见叫声,人家要不干哩!” 老驴头猛地醒悟过来,看了春兰一眼,想:“可也就是,猪是会叫的,叫得还很响。” 他又走回来,拿出一条破棉被,向春兰打了个手势说:“这么一下子,把猪脑袋整个儿捂 上。” 春兰也打了个手势说:“把猪嘴使被子堵上。” 老驴头笑了笑,说:“来!”他跳过猪圈墙,伸手在猪脊梁上挠着,那猪一伸腿倒在地 上,眯眯着眼睛哼哼着。春兰也跳过去。老驴头挠挠猪脊梁,又挠挠猪膈肢窝。猪正合着眼 过痒痒劲儿,老驴头冷不丁把被子捂在猪身上。腿膝盖在猪脖子上使劲一跪,两只手卡住猪 拱嘴。 那猪只是哼哼,连一声也叫不出来了,四条腿乱蹬打。老驴头说:“春兰!忙绑,绑!” 春兰两只手,又细又长。一上手儿,那猪伸腿一弹,就弹到一边去,弹得她斤斗趔趄。 老驴头和猪支架着,着急说: “春兰!上手!上手!” 春兰学着老驴头,两腿跪在猪脊梁上,攥住猪的腿,的零哆嗦地强扭到一块,用绳子绑 上,绑上后腿,又绑上前腿。那猪气性真大,它还使劲挣扎。累得春兰呼呼哧哧的,喘不上 气来。 老驴头问:“这怎么办?” 春兰问:“什么?” 老驴头说:“它要叫哩!” 春兰跑到屋里,找了一堆烂棉花套子来,塞进猪嘴里。又使小木棍向猪嗓子眼里挺了 挺,直塞得满满的,再使绳子把猪拱嘴缯结实。老驴头把手一撒,那猪前后脚支撑了几下, 哼哼着,再也叫不出来。 老驴头两只手挑起那床破棉被抖了抖,一看,叫猪刨烂了好几大片,露出棉花套子来。 他可惜得挤眉皱眼,哆弄着棉被,摇了半天脑袋。刚把猪绑上,仄起耳朵听得街上有人敲 门。他走到大门上,隔着门缝一看,是老套子。把门开了,让老套子走到屋里,坐在炕沿 上。天气冷,老套子抄着两只手,搂在怀里,把脖子缩在破皮帽子底下,说:“我听你的话 口儿,是想逃避猪税?” 老驴头说:“我想自格儿偷着杀了,不叫他们知道。” 老套子说:“我怕你走了这条道儿,才找了你来。咱俩自小里在一块拾柴拾粪,扛小活 儿,有多少年的交情。我跟你说句老实话,要知道‘官法如炉’啊,烧炼不得!咱庄稼人以 守法为本,不能办这越法的事。” 老驴头说:“不,我不能叫这二三小斗粮食插翅飞了。” 老套子说:“我听得人们说,包税的总头目是冯老兰,包咱镇上税的是刘二卯和李德 才。这两个人就是冯家大院里的打手,你惹得起吗?” 说到这刻上,老驴头可就犯了嘀咕,闭上嘴不再说什么。老套子说:“依我说,你忍了 这个肚里疼吧!二三小斗粮食,要是他们把你弄到‘官店’里去,花二三十斗的钱还不止 哩!” 老驴头抄着手,点了几下头,说:“哼!我喂这只猪可不是容易呀,它吃了我几口袋山 药才长胖。人家养猪,是为吃肉香香嘴,我是想把它卖了,明年过春荒。他们又想从这猪身 上抽一腿肉走……” 老套子看他紧皱眉峰,心上实在难受,就说:“这么着吧!咱镇上朱老忠和朱老明他们 要反割头税,闹得多么凶!看他们闹好了,他们不拿,咱也别拿。他们要是拿呢,咱就得赶 快送过去,可别落在人家后头。” 说到这里,老驴头一下子笑出来,说:“哪!咱看看再说?” 春兰家猪没杀,可是天天听得猪叫的声音。黎明的时候,有人把猪装在车上,叫牲口拉 着车在院里跑,故意让它叫,而且叫得很响。然后,老头老婆们站在门口,喧嚷上集卖猪 去,被猪叫惊了车了,然后偷偷地把猪藏起来,暗自杀了。 看看离年傍近了,过年的气氛更加浓厚起来;家家碾米磨面,扫房做豆腐。春兰正跟娘 剁干菜,蒸大饺子。冷不丁地听得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想是为了割头税的事,她说:“娘! 我到街上去看看,干什么敲锣呢?”娘说:“为了这只脏猪,也费这么大的心,你去吧!” 春兰走到街上一看,刘二卯正在小十字街上敲锣,粗着脖子红着脸,敞开嗓子大喊: “我花钱包了镇上的割头税,不许私安杀猪锅。谁家要想杀猪,抬到我家里来,给你们刮洗 得干干净净。不要多不要少,要你大洋一块零七毛,外带猪鬃、猪毛、猪尾巴大肠头……” 春兰看了一下,连忙跑回来。娘问她:“怎么的?”春兰说:“刘二卯在街上嚷人们, 可幸咱没把猪杀了,怎么惹得起人家?你看那个横劲儿,黑煞神呀似的。听说他家里安上了 大杀猪锅,钩子、梃杖在一边放着,就是没有人抬猪去。” 刘二卯在街上一敲锣,严志和、伍老拔、朱老星,上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 庄,通知反割头税的人们:“快安杀猪锅!”第二天,朱大贵也在门前安了杀猪锅,朱老明 拄上拐杖挨门串户,从这家走到那家,说:“要杀猪上大贵那儿,不要大洋一块零七毛,不 要猪鬃,不要猪毛,也不要猪尾巴大肠头,光拿两捆烧水的秫秸就行了。”全村说遍了。走 到老驴头门前,碰上春兰,说:“闺女!把你们那猪抬到大贵那里去吧,白给你们杀,连秫 秸甭拿。” 春兰说:“唔!我去看看。”她跑到街口上一看,杀猪锅安在大贵家小槐树底下,朱老 忠烧锅,大贵掌刀。伍老拔、朱老星,在一旁帮着。每年年前,杀猪宰羊是个喜兴事,二 贵、伍顺、庆儿,都来帮手,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在一边看热闹。 大贵穿着紧身短袄,腰里杀着条小褡包,把袖子揎到胳膊肘上,两只手把猪一提,放在 条案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拍拍猪脖子上的土,把毛撮干净。手疾眼快,刀尖从猪脖子 上对准心尖,噗嗤地往里一攮,血水顺着刀子流下来,象条鲜红的带子。扑着盆底上的红秫 黍面,溅起红色的泡沫。大贵看血流尽了,用刀在猪腿上拉了个小口,把梃杖伸到小口里挺 了挺,猫下腰把嘴对着小口,吹得滚瓜儿圆。然后几个人把猪抬起来,泡在热水里。人们一 齐下手,把毛刮净,把白猪条挂在梯子上,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伍老拔笑咧咧地说:“来,先开冯老兰的膛。”大贵手里拿着刀子,比划着说:“先开 狗日的膛!”说着,从猪肚子上一刀拉下来,又描了一刀,心肝五脏,血糊淋淋流出来。 伍老拔说:“摘他的心,看看他的心是黑的是红的?” 大贵把两只手伸进膛里,摘下心来,一窝黑色的淤血顺着刀口流下来。他说:“嘿!是 黑的。” 伍老拔笑了笑,说:“早知道狗日的心是黑的,放大利钱收高租,不干一点人事儿!” 朱老星听得说,一步一步走过来,笑眯眯地说:“那可是真的!听说过去‘大清律’上 都有过,‘放帐的,放过三分当贼论!’如今他们连这个都不管了,只是一股劲长利息,刮 了人们的骨头,又抽人们的筋!” 伍老拔说:“甭说了,摘他的肝吧,看看有牛黄没有?” 朱老星笑了说:“嘿嘿!你算了吧,猪黄长在尿泡里,是一种贵重的药材。” 伍老拔看大贵摘下肝,又摘肠胃,说:“来!他不叫咱好受,咱捋他的肠子,看他肚子 疼不疼!”说着,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一群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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