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苏护来到曹家，在客厅里等候曹远。窗外绿荫丛丛，几只鸽子在悠闲地踱着步， 偶尔被什么惊动了似的扑校几下翅膀，但是刚刚起飞，就又停在不远的地方踱起步 了。阳光从树木的缝隙中洒进客厅，一片静谧。 如果不是背负着谈判的使命，如果不是承载着那么多的是非恩怨，此时此刻倘 祥在这里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苏护感到有些疲倦地颓然倾下身子。当他再次 抬起头时，发现曹远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曹远不等他说明来意，就直截了当地说：“福利院的事，我可以帮忙。但你先 别高兴得太早，我也要你们帮我一个忙……”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个 时候提这件事，是乘人之危，但是我老了，身子渐渐不行了，恐怕不能再等了……” 他望着远方，一脸肃穆：“你知道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这次务必请你劝劝他，让他 认祖归宗，回曹家……好吗？” 苏护看着面前显得苍老和无助的老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决不！”李辉在听到苏护的转达后激动地跳起来。渐渐平静下来以后， 他开始在恨曹远之余怀念起从前在福利院生活的点点滴滴。看着城市规划局的测量 人员在福利院里忙着做测量，他对这片生活过、快乐过的院子充满了眷恋和即将失 去它的无比感伤。本来它还会给那些和他一样的孩子们带来同样的幸福和希望，但 是以后，一切都不存在了。 玛丽亚来到他身边，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安慰他：“我听阿护说了，知道曹先 生的意思了。阿护要我劝你，但是我知道那不公平，我知道你很辛苦，所以千万不 要勉强自己……我只是担心孩子们被拆散后，流落四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好好 照顾他们？这些孩子为什么总离不开拆散、分离的命运呢？……全能的天父！请多 赐给我们些力量……”‘看着玛丽亚善良又无助离去的背影，李辉不知道用什么样 的话才能给她一点真正的安慰。 夜幕低垂，向茹陪李辉从福利院回来。一路上忧心和自责不停地交织在一起， 撕咬着李辉的心，他自言自语道：“我从小就生长在福利院，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 家会不存在，我心里实在舍不得！福利院的孩子们本来就没有家了，现在连最后的 一个避风港都要被拆除！我真的无法接受，我觉得孩子们好可怜。我是孤儿，孤苦 了大半辈子，我了解这其中悲欢离合的滋味。我现在有了你，尝到了人生的幸福！ 但是，做人不能忘本。所以……这个责任我无论如何都要义不容辞地扛下来……” 向茹心疼地看着她心爱的人，柔声劝着：“福利院被征收，不是你的错。没有 人愿意这样，但是事情已经是这个状况，你何必……你这样，我好担心！不管怎样， 你尽力就好。要是真的没有办法改变，那也不是你的错！别尽折磨自己，也要为我 想想。” 送向茹回到家，李辉孤独地离去了。向茹看着他的身影，明显感到这个乐观坚 强的人在这一刻是那么无助和脆弱。 mpanel(1); 独自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寂静的周遭和单调的脚步声让李辉陷入了回忆，像电 影回放一样，往事历历在目。一会儿是修女玛丽亚无助的面容，一会儿是孩子们天 真的笑脸，一会儿是测量人员忙碌的身影……他心乱如麻，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 母亲的墓地。站在墓碑前，母亲和蔼地向他笑着。 “妈！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答应他？答应他，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解 决了，孩子们就不会分东离西，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可……不！我决不能答应他！ 是他害死妈妈！我发过誓的，要断绝所有与曹家的关系！……但是，我真的没有办 法了！妈……难道真的要我放弃誓言？” “过去的仇恨都已经过去了……”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李辉惊觉地 回过身去，是曹远。曹远在母亲墓前行过礼，注视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缓缓问道 ：“你……决定了吗？‘他转过头来看着李辉，目光里充满了期盼和渴望。见李辉 没有说话，像是默许，他跨过一步，上前抱住李辉的肩膀。 李辉惊愕地甩开曹远的手，吼道：“别碰我！”他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你 没有资格碰我！我李辉向来是不受威胁的！你听好了，即便你成功了，逼我回到曹 家，我也不会将你当成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死很久了！“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我已经在悔恨中度过了大半辈子，难道还不 够吗？你为什么不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难道你真的要一辈子抱着这 个包袱走下去？每个人都应该回到他自己的位子上去啊！我是你的父亲，这是不会 改变的……” 没等曹远说完，李辉扭头离去肥曹远一个人远远地扔在身后。 曹远的出现，重新激起了李辉积压已久的仇恨，那些让母亲和自己备受欺凌和 羞辱的日子，那些被赶出家门。流离失所的日子，那些母亲担惊受怕。积劳成疾的 日子……已经牢牢拧成了李辉心头的一个结，他每次想到这些，就像即将点燃的炸 弹，随时可能爆炸。但是今天，却总有一点其他的东西夹在里面，扰乱着李辉的恨 意。究竟是什么？ 一夜未眠。第二天，李辉打电话请苏护转告曹远：“我可以回到曹家，但是我 有个要求，他得先处理福利院的事情，事情办好，我自然会回到曹家……”他的声 音虚弱苍白，让苏护觉得很担心。 李辉挂了电话，仿佛不这样，他就会马上后悔刚才说过的话。 当苏护把这个消息转达给曹远，曹远欣喜得不能自持：“真是太好了，真是了 了我一桩心愿！他说什么时候回来？” “阿辉说，想请您先把福利院的事给处理了……” “没有问题！不管怎样，一切都值得！”曹远高兴之余，顺便关心起苏护的近 况：“关于转型计划，我看到今天报纸上的消息了。”提到此事，苏护有些失落， 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被曹远看在眼里，他语重心长地说：“阿护，转型是必然的，我 知道你还是在犹疑，是因为你太在乎雪晴的感受了，替我告诉她，汉声的理念并没 有错，错的是现在的环境！不过，危机也是最好的转机，要进攻市场，我认为这是 一个好时机。所以，我希望雪晴她能尽快过来帮我。” “我知道了。”苏护离开了曹宅，他准备和雪晴好好谈谈。可是公司和家里都 找不到雪晴，手机也关机了。 此刻，雪晴正仁立在方汉声的墓前。易富网是汉声的理想，自然而然也就成为 她的理想――“B2C 的理念，惟有透过网络这样新兴的媒体才能办到，这就是我们 成立易富网的原因。我们做的，就是要打破财阀与资产阶级。不是只有有钱人，才 能享受到财富的累积！他们垄断所有的财经资源已经太久了……我们要让所有的人， 只要他加入易富网，都能拥有属于个人的理财顾问。一旦这样，每个人，都能够过 得更好，不再有资源的浪费与错误的投资。所有的人都可以更富有！更快乐！”― ―如今，这个理想将在她的手中破灭，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苏护无声地来到雪晴身后，与她一同默默仁立。 还是雪晴先开了口，她看着苏护问：“报纸上的消息确定吗？” ‘对不起“ 雪晴扭过头去：“我不知道你是一个那么容易放弃理想的人！” “我没有！” “我想你根本忘了当初汉声创立易富网的目的，我们是为了更多人的幸福……” “我没有忘！汉声很了不起，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家……但是雪晴，今非昔比啊！ 不这么做，我们都垮了，还谈什么理想？谈什么带给人幸福呢？” 雪晴冷冷地回答他：“那这就不是易富网了！做了转型，它就不是原来的易富 网了，跟垮了还不是一样？如果汉声在，就不会这样了……如果汉声知道了，会有 多难过……汉声他的理念……” 雪晴还没把话说完，苏护终于按捺不住地爆发出来：“汉声！汉声！什么都是 汉声！” 雪晴吃了一惊，愣住了。 苏护更加激动地说：“雪晴！你清楚得很哦不相信你不知道转型是一定要做的！ 你这么坚持，说穿了还不都是为了汉声……” “你……你胡说……”雪晴无力地辩驳着。 “我没有胡说，雪晴。易富网是汉声的心愿，是我们共同的心愿，但是那已经 是过去了，我们已经实现它了。我们实现了它，就应该对它负责。易富网已经不只 是一个私人的理想而已，它现在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你想过没有！雪晴，放过汉 声，也放过我们俩吧！” “别再说了，苏哥！你别再说了……”雪晴失声痛哭起来。 苏护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想安慰一下雪晴，但雪晴躲开了。苏护无奈地摇 摇头说：“太不公平了！我永远没有对的时候。他活在你的心中，他不需要面对时 代的改变，他不需要经过现实的考验……甚至，他不需要再对你付出，可他却拥有 一个只增不减的永远……” “你不要这样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公不公平。汉声如果活着，也许他也会答 应改变，但是就是因为他不在了，所以一定要有个人去相信！没有任何条件地去相 信，去实现他的理想……” “够了，你眼中终究就只有方汉声吗？我苏护到底哪里比不上他！”苏护突然 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咆哮起来，他一把抓住雪晴，把她向自己怀里拉。雪晴急怒交 加，抬手打在苏护脸上。苏护一下子停下了动作，人也清醒了许多，他失魂地说：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好羡慕汉声……我宁愿那晚死去的是我……”说完静静 地走过雪晴身边，满脸绝望。 又是一个黄昏，霓虹灯陆续亮了起来，把街头装扮得五彩斑斓。昨天，它在李 辉的眼里还充满了温馨和遐想，但是现在，在李辉眼里，它们美丽的颜色成了对他 糟糕心情的巨大讽刺。 就在刚才，李辉订好了明天飞往马来西亚的机票，这意味着他将远离向茹一段 时间。他努力安慰自己，只是很短一段时间的逃避，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件事 告诉向茹。 毫不知情的向茹坐在对面的位子上，满心欢喜地看着菜单。她今天穿了一身时 髦的裙装，漂亮极了。她多么渴望李辉能由衷地赞美她几句！可李辉今天却有点不 在状态。于是她决定提醒李辉一下：“你觉得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脱着故 意将脚向外跨出一步，好让李辉看到她穿的裙子。 “不一样？没有啊！有什么不同？” 向茹见他今天变得如此不解风情，索性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引得一旁的客人盯 着她看了好几眼，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她忙坐下没趣地说：“我今天穿裙 子了。为了你！”说完又觉得太露骨了，急忙把话岔开：“闭上眼睛，送你一件礼 物。” 李辉耸耸肩，闭上眼睛。 “好了，睁开眼看看……” 李辉睁开眼睛，面前已经放了一个大礼盒，里面躺着一只别致的杯子。 “那！看着……”向茹变戏法似的拿出另外一只杯子，两个杯子正好可以相对 契合，配成一对。 李辉既惊喜又感动地看着向茹。 “我看你这几天忙着福利院的事，心情不是很好，刚巧看到了这个，我想你会 喜欢。” “喜欢！我真的很喜欢！小茹，你对我真好……不论我到哪里，我都会带着它 的！”他的言外之意，向茹一点没有察觉。 “我们找个地方把它们摆起来……摆你那好了，这样我去你那可以用，你也可 以每天看着它，想到我，它们也不用分开了啊！你说好不好？”看着向茹懵懂烂漫 的笑容，李辉心里很难过，只能下意识地点着头，再也没有勇气开口提离开的话。 向茹还在自顾自地讲着她买杯子时遇到的趣事：“售货小姐说这是今年特别推 出的情人对杯，全世界只产五千组，而且每一组的图样都有些许的不同，这是我们 店里配到的唯一一组……” “小茹，我有些事想跟你说，”李辉打断向茹，口气很坚定：“最近，公司接 到个大案子，而且客户及老板，都指名要我来负责……” “哦？那很好啊！你怕会冷落了我？怕我闹情绪？你放心，我不会！既然是大 案子，难得好机会，我当然会全力支持你！别把我想成你的包袱。我老爸常说，男 人应该志在四方。你不是也一直说，小工程埋没了你吗？”向茹自以为是地抢过话 头。 李辉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但是我恐怕这一去，会……” 向茹的手机突然响了，接完电话，向茹再深情地看着李辉时，李辉彻底失去了 开口的勇气。 走出餐厅，满天的星斗又在调皮地看着他们。两人坐在公园的石椅上，仰望着 夜晚的星空。一个满心荡漾着幸福，一个心事重重，难以启齿。 向茹柔声说：“满天的星星好漂亮啊！牛郎星和织女星，我会认了……” “小茹，”李辉下了决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要像 牛郎和织女一样，好久才见一次面，你会怎么样？如果，明天早上，我突然不见了， 你会怎样？” “你那么狠心把我丢下，我还理你干吗？我能嫁就嫁，没人要，就恨你一辈子。” 向茹被自己逗得笑了起来。回过头看见李辉神色黯然的样子，她突然抱住李辉，吻 住他：“如果你不幸死了，就再也没有人会得到这样的礼物……” 送回向茹，李辉一个人又来到福利院。深夜的福利院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 吸声。李辉走到秋千旁，愕然发现秋千上坐着一个人，是苏护。两人都没有太多吃 惊，相视一笑，各怀心事，惆怅万千。晚风传递着温暖的草木的清香，两个失意的 人在美好的星空下互相嗟叹不已。 “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要求雪晴……”苏护说得很凄凉。 “因为小孟？ “如果没有她，我是不是就有资格去追求雪晴？有时候，我想都是为了雪晴， 要不是因为她，也不会弄出那么多事啊！这样想，也只是安慰自己，为自己开脱。 我做错的，必须要承担。只是，代价太重了……” ‘你想大多了，要是论资格，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连汉声都比不上。你对雪 晴付出的，太多了。“ “你的话，虽是不公允，但是确实是安慰到我了。我认清了，这世上的东西搁 久了，都会变的，尤其是感情！时间一久，所有的感情都变了！跟小孟、跟雪晴都 是这样。我怕对雪晴的感情，后来变成只是一种习惯的坚持。我多么羡慕汉声，现 在连你我也羡慕不已！你跟向茹的感情，虽是由打打闹闹开始，但是终究是圆满的 ……” “可惜太短暂了！”两个人荡着秋千，一时无语。 李辉打破了沉默：“阿护，帮我个忙好吗？这三千块，是我当天向你借的，并 不是什么订金……我对向茹是真心的，天地共鉴！拜托你！如果有一天发生什么变 故，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向茹……” 苏护感到李辉今天有些不对，可是自己的烦恼太多，也懒得多问什么。 李辉伤感地环视着福利院说：“想到这里再过不久就会消失，真的很难过。” 他取出两个袋子，把地上的士一把一把装入袋子。 苏护不解地问：“你干吗？” “留做纪念，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回忆，我总得留下点什么。” 苏护看着李辉，不觉红了眼眶。 李辉装好土，拍拍身上的灰尘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他走了几步又 突然停下，头也不回地说：“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就再也不回头，消失在暗 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