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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媛媛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接近第二天正午了,阳光有些刺眼。这一觉睡得太沉 了,恍惚中她已忘记头晚发生的一切。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雪白的病房里,床头柜上 放着一束含珠带露的玫瑰花。她惊异地问护士她怎么会在这里。护士说,一位叫马 明远的先生送她来的,还有一位自称是她家人的男士已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护士走出病房,将在楼道椅子上靠着的世军叫醒。世军忙冲入病房。 “世军哥!”媛媛抓住世军的手,泪如泉涌。 媛媛的高烧已退,世军为她办理了出院手续。护士告诉他,媛媛的住院费已经 由马明远代交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收他们的钱。世军本以为帮助媛媛的只是一位普 通的好心人,但这位好心人过分的热情使他心生几分疑惑。护士还告诉他,交钱的 人交代他会亲自来办理出院手续。世军有些不安起来:什么意思呢?病人难道连出 院的自由都没有了吗?这个好心人究竟想做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不住了,出院! 回到那间简陋的小屋里,世军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理门上的插销,他一口 气并排钉了三个。媛媛躺在床上看着他忙活着。 看到插销各就各位后,世军安心了:“好了,这回保证安全了。” 媛媛却正在为医药费忧心冲忡:“世军哥,医院的医疗费肯定很高吧哦看都是 外国人去那儿看病呢!” “救你的那个人用支票为你结了账。” “你问是多少钱了吗?知道个数,有机会还是要还他钱的。” “好像是1200元。” “什么?就一天呀!” “所以我想你非要回来也对,否则欠人家的情就更大了。”世军说着,将倒好 的水和药递到媛媛的手上。 “世军哥,求你件事。” 世军应对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放心,我会向雷叔保密的。” “我会找一个好的机会告诉爸爸的,但那个时候必须是能让他看到我已经取得 了好的成绩,让他知道我没有令他失望。谢谢你,世军哥。” 世军这次来,发现媛媛突然改口称她为“哥”了,让他颇有些不适应。过去媛 媛总是世军长、世军短的,一个“哥”字仿佛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静谧的夜晚,媛媛吹起了《晚风中的红靖艇》,优美的旋律随夜风飘送到了远 方。世军默默地注视着她,无限怅恫。 mpanel(1); 而在遥远的北河市,雷敬德竟心有感知般地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大口 地喘息着。他环视了一番,视线落到了床头柜上的口琴上。他拿起来口琴,久久地 抚摸着。 媛媛拉开窗帘,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天亮了。她站起身走到桌边,把开水倒人 盛方便面的饭盒中,面香随着蒸汽升腾起来。 外面有人敲门,媛媛怔了下,走到门口,一边悄悄地将未插上的两个销插上, 一边问着:“谁呀?” “马明远。” 媛媛犹豫了一下将三个插销依次拉开,门开了。 马明远望了眼门上的三个插销,然后将手中的一大包食品放到桌上,不动声色 地问道:“身体彻底复原了吗?我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 媛媛说:“上次的事谢谢你,欠你的住院费我一定会还的。” 马明远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里很潮,不利于健康,你应该多把门敞开和 窗户形成对流风。” 媛媛说:“我敢吗?在这种地方。马总,你为什么帮我?” 马明远坦率地说道:“因为你穷,但你有唱歌的天分,我不希望一个可能是天 才的歌手贫困潦倒,这不应该是这个年代发生的事情。这种事应该发生在一百年前。” 媛媛说:“可是,我爸爸从小教我不能占人便宜,你这样做对我来说是个人情 负担,我很过意不去。” 马明远说:“你那天病成那样,是人都会管。你不要这样看问题。其实我了解 你家中的一切,你爸爸好像是个扫大街的,教给你的东西高明不到哪儿去,他对你 的今后人生前途也不会再有什么影响……” 马明远居高临下的口气极大地刺伤了媛媛。她气愤地打断他说:“马明远!我 爸爸的确是一个扫大街的,但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决不动心,他高尚,他伟大,他比 像你这样的有钱人强一万倍,我不允许你污辱我爸爸!” 马明远感到十分尴尬和慌乱。“雷媛媛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 “马先生,欠你的我一定会还,你不要再打扰我,我现在要吃面了,请你带上 你的东西出去!” 马明远没有去拿桌上的东西,径直走了出去。 媛媛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冲向门口,砰地关上门,靠在门口哭了。 马明远听到砰的关门声,转过身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就在回去的路上,马明远做出一个新的决定,他准备派许辉管理歌厅。 他招来了许辉,进行了一场用心颇深的谈话。马明远说:“你到歌厅管事我放 心。但是希望你别再犯老毛病,感情上的事可轻率不得。”说完低下头自言自语道 :“我母亲常对我这么说,为女人不值。” 许辉不紧不慢地说道:“马总,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不过你刚才批评我的那些 话我不完全同意,人如果活着太精明了就没劲了,我不喜欢把自己搞得那么累,那 样活着没意思。” 马明远略思索了一下说:“咱们说的是两回事。谁不想轻松地活着?我也想。 但是你在开公司,就得为公司着想,就得牺牲自己很多东西,那是没办法的事。我 不允许我的歌厅经理和下面的女员工发生什么事,若发生那样的事,肯定对管理没 有好处,这是多少优秀的人的经验和教训,是客观规律,不能违背。” 他的话多少也是在告诫自己。说完有点儿自嘲地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听明白 了吗?许经理。” 这时马明远的手机响,他接听,愣了一下说:“你是……好,好。”放下话机 后他转向许辉,似乎毫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你想办法把雷媛媛招到歌厅来,培 养培养,看她的发展,如果她真有发展前途,公司有大用她的时候。”说完走了出 去。 许辉琢磨着马明远的话,隐约感到他今天的言行颇有些意味深长。 马明远的手机是世军打来的,世军正在门外等他。马明远对站在大街上谈话很 不适应,但世军执意不进他的办公室。世军措辞婉转但不乏坚决地告诉他,媛媛是 个自尊、自爱、自强的女孩,她不会接受施舍的,请他不要再去打扰她。 许辉接到马明远的指示后,便依照他提供的地址来找媛媛。不知为什么,从第 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起,他就发自内心地想帮助她。请媛媛翻译过第一批文稿后, 从刘晓嘴里得知,她只得了280 元钱,她拿出几乎一半的酬金去谢韩笑笑和刘晓。 许辉那时便觉得这女孩很不一般,也很为她抱不平,所以还找机会为难了韩笑笑一 番。他实在想不明白,同样看上去清纯、漂亮的女孩,为什么性格。心态如此迎异。 许辉来到媛媛的陋室。桌上还堆着马明远送来的巧克力、开心果等一大包食物, 显然都纹丝未动。看到媛媛家徒四壁的样子,许辉心里有些难过,便提议到外面走 走,媛媛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告诉许辉她十分思念校园,于是坐在摩托车后座上, 和许辉一同回到了学校。 湖水依然微波荡漾,操场依然生机盎然,上课的学生依然脚步匆匆,买饭的人 群依然有说有笑。媛媛望着自己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切,不禁慨叹命运多桀,世事弄 人。她闭上了眼睛。 许辉带着她在校园里兜风,临近黄昏的时候,转到了校园内的住宅区。许辉指 着一扇小门,告诉她刘晓就住在那门里,他要调走了,是去西北的一所大学。 媛媛望去,刘晓与妻子正拎着一提兜蔬菜从远处走来。刘妻很幸福地依在刘晓 的肩上,刘晓心不在焉地抬头,正看见了媛媛和许辉。 许辉悄声告诉媛媛,刘晓把他妻子保出来了,这次她同他一起去西北。刘晓说 没办法,他认了。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 媛媛无语,讥讽的笑意浮在嘴角。 刘晓就要和妻子走进楼道口的时候,突然转身向许辉、媛媛望了一眼。他弯了 下腰,做出致意的样子。刘妻在楼道中喊他,他闪身进去了。 “他好像看到你了。”许辉望向媛媛说。 媛媛表情十分平静,轻轻地说:“走吧!” 两人从校园里出来,都有些饿了,于是寻着香味儿来到一处大排档。两碗热气 腾腾的馄饨被端到了媛媛和许辉的桌子上。 媛媛说:“在家的时候,我爸爸就喜欢买馄饨给我吃。” 一辆黑色的奥迪缓缓地驶来,马明远摇下车窗,注视着许辉和媛媛。 许辉说:“媛媛,我有几份资料给你译。” “太好了。” 许辉取出信封递过去说:“鉴于你现在的状况,这次先付酬金。” “不好,我不想让你的同情表现得太明显了。”媛媛从信封中取出两张纸币, “这点儿算我收的订金,我真没钱了。” 马明远从车中走出,走向许辉和媛媛。许辉没有察觉,向媛媛说道:“媛媛, 我最近可能要调动工作了,去开一个歌厅。” “什么? 许辉没想到媛媛会这么吃惊,接着说下去:“有这么让人惊讶吗?我这样的人, 学无所用,有的就是这些年在社会上拼杀、打磨。历练出来的经验。开歌厅这样的 事,老实人做不了,坏人干不长,我这种人也许正合适。” 这时,媛媛发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马明远。许辉从媛媛的眼神中也察觉到了什 么,转身回头看着他,“明远。” 马明远有些孤傲地点点头。他招手示意摊主给自己搬来椅子。摊主应着,但因 忙未立刻来。许辉随手搬了把椅子放到马明远身边,请他坐下。 “吃一点儿吗!”媛媛热情地招呼道。 马明远摆摆手:“脏。 许辉笑了笑说:“他从来不吃大排档上的东西。媛媛,我给你介绍一下,马总, 我要去的歌厅的最大的股东。” 媛媛一怔道:“您好,我一直想找您。” 马明远淡淡地笑笑。 媛媛说:“马总帮助过我……” 马明远指了指摊上盛有辣子的小碗说:“小姐,不要吃辣椒,毁嗓子。” 媛媛不解:“马总,毁了嗓子又怎么样?” 马明远说:“那你得问许辉。” 许辉说:“马总怕把你嗓子毁了,马总爱人才。” 媛媛没理会许辉的解释,自顾自地说开了:“我爸爸说被人帮助是你的幸运, 要特别感谢人家,但更要自立,你可以从别人那里得到机会,但不是财物。马总, 我还欠您的住院费呢!我会还您的。” 马明远说:“别把钱看得太重,那是身外物,我早忘了。” “也许吧!可是对没钱的人来说,钱就是对他做人的一种考验,所以他不敢不 看重钱。我现在很需要钱,但我不愿欠别人的钱。” 媛媛转对许辉说:“许……许哥,可以把你的翻译材料给我了吗?” 马明远有些尴尬地揉了下鼻子。 许辉起身说:“马总,我去给她拿一下材料。” 马明远摆摆手:“还是我先走吧!我父母从香港回来,我要去机场接他们。” 说完望了一眼媛媛,“你要注意保养好嗓子,这对你也许很重要,人生有很多机会。” 说完走向路边的轿车。 许辉不屑地望着马明远小声嘀咕道:“他姥爷搞了几个很赚钱的专利发明,所 以他才有了今天,什么机会?屁话!祖上留下的底子,给傻子,傻子都会发财。” “他很傲慢。”媛媛说。 “因为围着他,给他笑脸看的人太多了。” 吃完大排档,许辉送媛媛回家。夜色温柔,清风拂面,媛媛到了门口,许辉依 依不舍地望着她。 世军已在小屋外等了媛媛许久,见一个男人送媛媛回来,便躲在了树后。 “媛媛。”许辉有些冲动。 “我……再见” 许辉一把拉住媛媛的胳膊,媛媛挣了下没挣脱。“别,别这样。” “我我……” 这时,世军冲上前,将许辉一拳打倒在地上,恶狠狠地吼道:“你再碰她试试!” 媛媛抓住世军的手说:“世军哥!你不能这么对他。” 许辉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流着血。媛媛从兜中掏出纸巾为许辉细心地擦拭着。 世军呆住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这种尴尬的感觉一直延续到进屋后很久。 世军不安地说:“我以为到这儿来能帮上你的忙,没想到倒给你添了乱。” 媛媛能够理解世军保护自己的一片苦心,安慰他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说完苦笑了一下,“他……我想他能理解。世军哥,我们是亲兄妹一样的关系,对 吧?” “是,亲兄妹一样的关系。”承认这一点时,世军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媛媛就送世军回家了,临行前,她一再嘱咐世军把她的成绩单带给父 亲。并请他转告父亲,他们的新宿舍楼暂时没有电话,她会打电话给他的。 世军将媛媛的头轻轻托起,吻了吻她的前额,然后拎起箱子头也不回地跑向火 车站。 世军回到北河,马上遵嘱递上了媛媛的成绩单。雷敬德用手抚摸着它,脸上露 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世军欺骗了雷敬德有些不忍心,旁敲侧击地点拨他说,两人 的事不能绑得太紧,倘若这样,万一其中的哪一方出了问题,另一方受到的冲击就 太大了。雷敬德说出了自己发自肺腑的心声:“孩子,告诉你,一个人对另一个人 的关心时间长了以后,那个人就长在了他的心上,不关心都做不到了。” 雷敬德手捧成绩单时,再次觉得生活赐予了他最公平的回报。接下来的日子里, 他工作得更努力了,穿戴得更整洁了,三轮车也擦得更亮了。他拒绝了街道给予他 救济金的好意,他要为女儿做个自强自立的榜样,他要让女儿看得起他,为他而骄 傲。辛苦的日子因希望之灯的照亮而重新变得光明起来。 这天清晨,媛媛正在房间里翻译文稿,外面传来敲门声。她揉着于涩的眼睛去 开门:“谁呀?” “我。”一个久违了的声音。 媛媛怔了一下,打开门。刘晓在门口站立着:“是许辉告诉我你住这儿的。” “刘老师,请进。” 刘晓进了屋,媛媛故意没有关门。 “那天我看到你了。”刘晓说,“我今晚的火车,去‘西北联大’。” “还教原来的学科?” “哲学,我改教哲学了。” “为什么?” “因为哲学能让人自我解脱。我给学校留了一份万言书,希望能替你做一些事。” “老师……” “不,我不配做你的老师。媛媛,我对不起你,请你记住,我会在自己的内心 深处时时刻刻地谴责自己,揭露自己的。” 媛媛说:“那不好。老师,在我心里,您是一个儒雅的人,一个能帮助别人的 人。如果您真能了解您的学生,就请您别带着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上路,老师,快 乐点好吗?我老在想,为什么人刚生下来就放声大哭呢?可能是怕以后没机会那么 放肆地哭了。生活应该是快乐的。委屈也好,不委屈也好,都是生活的一部分,都 能从里边找到快乐的感觉。如果我知道您因为我而不快乐,我会内疚的。” “媛媛,我这个所谓的老师其实倒真可以做你的学生。” “老师,在快乐的世界里没有师生关系,大家都是伙伴、朋友,互相鼓励、开 导,希望老师能把快乐带到新的工作单位去。老师您知道吗?在以前的交往中,您 确确实实给我带来了不少的快乐。” “真的吗?” “真的。” “媛媛,能认识你是我生活中的亮点,也是我生命中最值得回味的经历。你不 应该属于这儿,你是天使。” “老师,我不是天使,我只是明白,人必须学会面对现实,学会开导自己,学 会体谅别人。这是我从我父亲那儿学来的。每当我困惑、害怕、孤独、自卑的时候, 我就会想到他,想到他,一切就烟消云散,豁然开朗。您说天使吗,也许有吧!我 想我父亲一定就是天使,要不我们相隔那么远,怎么还能从他的身上获得那么大的 力量呢!” 刘晓凝视着面前这个纯真、善良的女孩,凝视着她天使般纯净的眼睛,一种微 妙的力量又在他心底翻腾起来。他不能再做错事,不能再伤害她。他毅然起身告辞 了。 经过了几天夜以继日的工作,媛媛完成了文稿的翻译。她一身轻松地跑到电话 亭,拨通了许辉的手机号码。 许辉正在医院里。他低声对媛媛说出了点儿事,便急急挂断了。 在不远处的特护病房外,马明远和几个人正焦虑地从玻璃窗向里边张望着。 马明远此时心情格外沉重。他的父母――淑琴和马华,正躺在隔窗的房间里, 生命危在旦夕,很可能就此与他阴阳两隔。 一场可怕的车祸就在他们即将团聚的时刻发生了。那天,马明远告别了许辉和 媛媛,准备到机场接父母。车子刚刚启动,他的手机响起来,母亲说他们的班机已 经到了。马明远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表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他让父母先打车回家,自 己也同时掉头往家的方向行驶。 就在淑琴和马华在车里兴致勃勃地议论要让马明远接管他们庞大的事业时,一 辆逆行的大货车朝他们冲过来。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 寂。 马明远的父亲马华在这场意外事故中丧生,母亲一直昏迷不醒。许辉帮助办完 许多善后事宜,把媛媛约到了他已就任的那家歌厅。 许辉边走边介绍着:“这里共有十八个包间,两个小厅,一个大厅,大厅可以 群魔乱舞。” “来的客人多吗?”媛媛问。 “天下太平就一定是歌舞升平。”许辉带媛媛来到吧台,坐在长脚凳上。 “许哥,这是译好的稿子。” 许辉接过随手放到吧台上,问道:“媛媛,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我想了许多,但……”媛媛摇摇头。 许辉说:“一个人的目标不可能一下就得到实现,但如果分步骤走就会好得多。 到我这儿来怎么样?先解决自己生存问题再说别的。” 见媛媛犹豫着,许辉又说:“你住的那个小屋又潮又小,也不安全,搬过来吧, 我腾间办公室给你。” 夜晚的歌厅恐怕是城市中最有活力的地方,疲劳一天的上班族和精力过盛的少 男少女在激烈的旋律中找到尽情发泄的空间。人们在时刻变换的射灯下狂热地扭动 着。媛媛身穿一袭黑色的领班制服,默默地坐在调音室里,注视着身外似乎与她毫 不相关的世界。 她想,生命是如此变幻莫测而又无可奈何,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样的地方 做什么领班。在迪斯科曲调中是体味不到爸爸吹奏的晚风中的红蜻蜓的意境的。她 的耳畔,迪斯科节奏渐渐被悠扬抒情的口琴曲替代了。她眼前浮现出了一幕又一幕 和父亲在一起的画面。 突然,舞厅陷入一片黑暗,狂欢的人们止住了舞步。不一会儿,响起一片嘈杂 的咒骂声、埋怨声。许辉忙大声维持秩序:“各位,各位,别急……” 人们的哄闹声淹没了他的声音。端酒的服务员被人撞倒,玻璃杯摔碎,局面混 乱得有些失控。 黑暗中,婉转的口琴曲轻轻传来,嘈杂声渐渐平息下去。两根红烛被率先点燃, 媛媛在跳动的烛光下吹起了动人的童谣:晚风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 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蜡烛被一枝枝点燃。人们被这来自天籁般诱人的旋律所震撼,屋子里出奇的宁 静。一曲结束后许久,人们才从沉浸中醒悟,掌声突然响成一片。 灯亮了,一切恢复正常。 身着一身黑西服、戴着孝的马明远在歌厅门外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媛媛松了口气,回到调音室,从饮水器中倒了杯水喝着。外面传来敲门声,保 安抱着一大捧鲜花走进来。花是马明远送的。他已悄悄地离开了。 生活有了着落后,媛媛要做的第一件事仍是向父亲汇报自己的近况。清早,她 就跑到了附近的公用电话亭,听到父亲亲切的声音,她的心里特别塌实。她一边哼 着乐曲一边往回走,迎面碰上了许辉。 许辉埋怨她为什么不在歌厅打电话:“你为歌厅工作,你就有权利打电话。” 媛媛问:“那别人呢?” 许辉说:“你不是别人。” “可我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人,我不想特殊。如果我搞特殊,你现在也许能原谅 我,但很可能有一天你会埋怨我润为一个人要想搞特殊就一定会受到特殊的对待。” 许辉笑了:“你怎么有时候说起话来像个老夫子似的?” “穷人家的孩子都敏感。” “那可不见得,我小时候家里也穷,我就不管那一套。” 白天歌厅里客人寥寥,媛媛边给鲜花浇水边听许辉讲着他的正事。 “马明远问你愿不愿意去他的公司做办公室的行政工作。” “你说呢?” “这得由你自己决定。” “连个建议都不想给吗?” 许辉向她讲起马明远的故事,“明远以前的两个秘书,一个流产后嫁人了,另 一个在公司大闹了一场后出国了。明远在美国上的学,做事有老美的风格,女孩子 都很喜欢他。”显然,许辉等待着媛媛自己的决定。 媛媛说:“那我胜任不了这个职位。” 这天晚上,歌舞厅里迎来一批特殊的客人:几个男女学生簇拥着韩笑笑,为她 庆祝二十岁生日。韩笑笑笑着,公主般高昂着头,款款走进歌厅。 许辉及时向媛媛通报了这一消息,让她先进自己的房间躲一躲。 就这样,媛媛坐在了许辉的办公桌前。她随意翻开两本杂志,忽然,熟悉的字 迹映人眼帘,翻译稿露了出来。 许辉安顿好媛媛,便去应酬韩笑笑。他将一个漂亮的小花篮放到六号包房中央 的桌子上,满面春风地说:“笑笑,这是我送你的。祝你越来越漂亮,生日快乐。” 韩笑笑故意考验他说:“许哥,今晚还不给我们免单!” 许辉说:“包间免单,酒水、果盘五折。” 韩笑笑笑了一下说:“逗你呢!我又不是拆白党,不吃白食。”说完指着几个 男生,“我们有人买单。” 几个男生纷纷表态。韩笑笑的神情里写满了得意。 许辉办公桌上的电话骤响。媛媛不假思索地拿起来接听:“您好,您找许经理 吗?” “你……你是雷媛媛。”马明远的声音,冷得像来自南极。 “马总,你好。” “你怎么在许辉的房间!”马明远的声音变得十分严厉。媛媛从没听过他用如 此苛刻的口气说话,一时语塞。 马明远不想再多说什么,吩咐她去找许辉。一名服务员向刚走出包间的许辉耳 语了几句,他匆匆奔向办公室。 许辉挂上电话后向媛媛笑笑,解释说:“他问我消防检查证的事,我早办完了。” “他这人说话怎么那么凶?” “我问过他,好莱坞影片中的美国人都很幽默嘛,为什么他老过于严肃。” “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觉得自己说话有什么凶的,他不喜欢调侃。” 媛媛问:“他不懂微笑能让人舒心吗?” “他也许觉得微笑是有钱人的负担吧?”说完走向门口,“你看看电视,等她 们走了我告诉你,放松放松吧!” “许哥!”媛媛叫住了许辉,拿出译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许辉懊悔自己的大意,忙解释道:“啊?哦,我复印了一份交上去了。” “复印了一份?有两张稿纸还连在一起呢!是不是不存在要译资料这件事?” “不,韩笑笑给的那几次全是真的。” “那这次呢?” “这次,这次是假的。我知道要帮助一个有自尊心的、敏感的人就不能让她有 被施舍、救助的感觉,既使这种感觉其实是不必要的。” “所以你就找了这么一个借口帮助我!” “是的。对不起,媛媛,我……骗了你。” 媛媛心里升腾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感激、感动,或许还掺杂着一丝隐隐的 爱情。由于许辉的帮助,一份充满男人情怀的、以心灵尊重为前提的帮助,使得她 在这个喧嚣的大都市中暂时有了一个可以栖身的角落。若于年后,每当想起走过的 那段路程,媛媛都怀着感激的心情,向许辉默默致意。是他,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 候收留了她,使她这只随波漂流的小船重新张起远行的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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