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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儿子有事了,做母亲的还能不知吗?这些时,自己是这样折腾、倾翻了,那,
那做母亲的,就更不知要怎么过了?
这几夜,贞观都梦见伊焦灼的脸;或者,伊还能挺得住,因为上有七十岁的老
人须要相瞒,然而私下她是怎样受的?
再说那个老祖母;大信是刘氏的长房长孙,是伊心上的一块肉……从小到大,
伊提过多少香、烛,带着大信几处去烧香--贞观想着她的小脚一迈一迈的,千古以
来,那种祖母疼孙的痴心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贞观原意是:探一下口气,看着情形再办,真瞒不过,就说是割盲肠开刀;只
要略通一点消息,只要稍作安顿,叫那边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牵挂,她就是对朋友尽
义,对知己尽心--
二人在电话中说了半天,最后大信母亲还是决定飞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
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没名没份的,贞观早就三更半夜都走着去了!
这就是母性,这就是亲恩,儿女出事,原来最苦的爹娘……
贞观挂下电话,才同时白,孟子说的--不得乎亲不可明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
以为子,原为的什么!
事情当然是瞒着老祖母的;大信母亲丢下家中一切,冒着晕机难堪,独自飞一
趟澎湖;贞观这边则天天上龙山寺烧香;龙山寺供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贞观每每在
神龛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无事一念。他是艋岬境内的子
弟,观音菩萨要庇佑啊--一
怎知三天过去,当贞观数算着大信母亲几时回来时,她倒先接着他的一张纸片,
象一把利刃,刺进了贞观的心:
你这样做,我很遗憾!
那纸片,她横拿不是,直拿不是,手只是嗖嗖的抖,眼泪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
就这么八个字,没有称呼,没有具名……她没有看错吧?!
她为他什么都想着了,却叫他这样恨她;他真以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吗?他
真不知她的心吗?往后五十年,当贞观回想人生的这一切时,她如何能忍受,在大
信出事之秋,自己竟只是坐视、旁观?
外人与自己,是怎么分的?她真要只是坐着看吗?宁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
对他尽心;以后想起,再来后悔。对与错是极明的,应该做的事都应该去做,人生
只这么笔直一次,弄错了,再等下辈子补,还得那么久……被曲解只是痛苦,痛苦
算来算去,也只是生命的小伤;该做未做,人生却是悔恨与不安,悔恨是连生命整
个否认的,是一辈子想起,都要捶心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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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岂有错想的……她这样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却
是销金毁玉的八个字--遗憾吗?
贞观问着自己,那眼泪就似决堤……
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注定是要遗憾的了--
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给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头的印谱和毕业纪念,
是他冒着风雨拿来的--风雨里见出他的意长,情真,而今天--
大信:
我已经没有资格保有它们了……
才写第一句,贞观已是噎咽难言……她伏着桌案,半晌只是不能起。
岂止此刻,此时;她是这一生,只要回头想着,就会疾首椎心,泪下涔涔:
--这两本册子还给你,可惜信已毁,无法奉
还;这一辈子,我都会因此对你愧疚
贞观
撕破的那些,其实她大部分粘回来,然而她还是这样呕他,甚至在印谱里写一
句:
风流云散日,
记取黄自兴。
黄是办公室的同事,因为名字较众人的好听;贞观竟用它气他!
爱就是这样好气,好笑,她一阵风似的把物件寄出;以大信个性之强,以她知
大信之深,这是如何的后果,她应该清楚,然而她竟是糊涂,她以为只是这么闹闹
就会过去--
信寄出半个月,大信无有回音,贞观知道他生气,自己还是天天上龙山寺;
她这才了解,当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护佑在战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
来,是怎样一副情肠;她是只要他的人无事即好,只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见着
儿子,却没有先为自身想过什么--
大妗没读过书,她们那个时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读它几本书;然而她却这
样的知道真爱,认清真爱……比起其他的人来,大妗是多么高啊!
农历过年,贞观随着潮水般的人们返乡,回去又回来;年假五天,贞观从不曾
过这么苦楚的年过--
初六开始上班;银蟾看她没心魂,回来第一句话就说她:
"你想过没有,是你不对--"
"我不对?当然是我不对!我还会对啊?"
银蟾看了她一眼,仍旧说道:
"本来就是你不对,你那样做,伤他多厉害!"
"……"
银蟾见她不语,胆子更壮了,连着又说:
"大信知书达理、磊落豪爽,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啊"
"--"
象是五雷劈心,贞观一下悸动起来;她背过身去,开始拭泪:
是我愧对故人,愧对大信;我竟不如银蟾知他……
银蟾续声道:
"何况,他心情正坏。哪里经得起你这一下?"
"……"
"你还是写信与他道歉!"
"……"
"你不写,我来写!"
"不要--"
"为什么?"
"没有用,没有用!!他在恼我--"
话未完,电话响起,银蟾去接,随即要贞观过去;她比了一下,小声说道:
"是他妈妈!"
贞观怯怯接起,叫声:
"伯母--"
大信母亲在那边说是:
"贞观,大信有写信给你么?"
贞观摇着头,泪已经爬出脸来,对方又问了一次,她才想起这是电话,遂说是:
"没有--"
"唉,这个孩子--"
他母亲在电话里怪起他来: "有时还真是个孩子,从来没磨过,才这样不晓得
想--"
贞观以手拭泪,一边说道:
"--可能他没闲--快要退伍了!"
"是啊,你不说,我也没想着,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来,等回来,我再说他-
-"
贞观从挂下话筒,开始盼望时光飞逝过去;她以为只要见着他的人,一切就会
不同了。十七六月底,贞观从大信母亲那里,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历撕过七月,
从一号、二号到八号、十号……十五号都过了--
贞观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留在人间,否则,二人同在台北,他却隔得她这么
厉害;象之间重重置的几个山头。
这些天,她连三餐饭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说睡眠了--
今天这样,也许是她的错,她不怪他;可是十九号,再这么四天三夜一过,他
就得走了,他真要这样一走,再不见她一面?
他一走,丢她在这样偌大、空洞的台北市;
--红男绿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无想到,以后她得怎样过日?
子夜两点了,贞观还辗转床侧;听得收音机里,正小唱着歌:
公园路月暗瞑,
天边只有几粒星;
伴着阮,目泪滴,
不敢出声独看天;--
公园边杜鹃啼,
更深露水滴白衣,
--
叮咛哥,要会记,
不堪--
贞观的眼泪,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腮边,渗过耳后去了。后脖子湿了一大
片,新的眼泪又流将出来--
她披衣起来,其实也无凉意,就又放下了;轻悄开了房门出来,只怕吵着银蟾;
才出廊下,见天井一片光华,抬头来看:
月娘正明,莹净净,光灼灼;同样的月色,同样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
的这里,等她浴身出来,那时候--
月光下,贞观就那样直立着流泪,泪水洗湿她的脸,风一吹来,又逐个干了--
"你好睡不睡,站到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银蟾起来何事;贞观只不看她的脸,随便应道:
"里面热,我出来凉一下。"
银蟾不说话,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拥。将她挽入房内;一人房,两人平坐
到床沿,都只是不言语;停了好久,才听银蟾叹息:
"热就开电扇啊,唉,你这是何苦--"
贞观倒靠到她的肩膀,热泪泉涌般的哭了出来--
第二天,贞观肿着眼睛"你看你--"
"我没怎样,躺一躺就好!"
"喔!躺一躺就好?那医生的太太谁来养她?"
"我--"
"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来!"
自识事以来,贞观几乎不曾生病、打针,因她生有海边女儿的体魄;如今一倒,
才知人原来也是陶瓷、瓦罐,极易碎的。
打完针,银蟾跟着回去拿药;药一拿来,贞观随即催她:
"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
"上什么班?--"
银蟾翻着大眼, 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电话去请假,大伯叫我看顾
你,嘻,这下变做公事了,你先把这项给我吃了,回头琉璃子阿姆就来"
果然十点正,日本妗仔真的来了,还带了那个郑开元;那人坐到床前,跟着琉
璃子的手势,在贞观额前摸了一下,问声:
"你感觉怎样?"
"还好!"
他拿起床前的药包、药水,认真看过,才说:
"这药还算和缓,是个老医生吧?!"
贞观点一下头;他又说了一些话,贞观先还应他几句,后来就闭眼装睡;谁知
真的睡着,等她再醒过来,已是午后一点,人客都已走了,银蟾趴在桌前打盹,面
前摆的水果、鲜花。
大信呢?
他真的不来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这样,他知道不知?
她错得这么厉害吗?他要气她这么久?他真要一语不发离去,她会疯死掉吧!
隔日,贞观起来要上班,银蟾推着她回床,大声说道:
"你这是怎样想?你还是认份一点,给我安静躺着2"
"可是--"
"没有可是好说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脸!"
她说着,递来一个小圆镜;贞观迟疑一下,就接了过来;她不能相认,水银镜
内的女容是生于海港,浴于海风的萧家女,她不知道情爱真可以两下击倒人;小时
候,她与银蟾跟着阿嬷去庙前看戏,戏里的陈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动辄不起
--原来戏情并未骗人……
"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条件!"
银蟾听说,笑起来道:
"哦,生病也要讲条件?好吧!你倒是说看看!"
贞观乃道:
"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没得一人生病,二人请假的理!"
银蟾道:
"你病得手软,脚软的,我留着,你也有个人说话!"
贞观拿了毛巾被盖脸,故意说:
"我要困呢,谁要与你说话--"
说了半天,银蟾只得换了衣裙出门;贞观一人躺着,也是乱想;电话怎么不响
呢?门铃没有坏吧!不然大信来了怎么按?
他一定不会真跟她生气,他一定又与她闹着玩;从前她道破他与廖青儿的事,
他不是写过这样的信给她吗--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
--然而信尾却说--其实我没气,还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个抱歉的图
章,把信纸盖满--
电话突然响起;贞观摸一下心膛,还好,心还在跳,她趿了鞋,来拿话筒:
"喂--"
"贞观小姐,我是郑开元--"
"哦,郑医师--"
"你人好了吗?"
"好了,谢谢!"
"我来看你好吗?"
"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门--"
"哦--那,你多保重啊!"
"多谢--"
挂下电话,贞观忽想起要洗脸、换衣;没有电话,他的人总会来吧!她不能这
样灰败败的见大信,她是响亮、神采的阿贞观--
门铃响时,她还在涂口红;家中众人都说她的嘴好看,好看也只是为了大信这
个人哪!
从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连那眼泪和折磨都是;气了这些时,他到底还不是来
了--
门外站的郑开元;贞观在刹那间懂得了:生下来却是哑吧的人的心情。
"我还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吗?"
贞观咽一咽嗓喉,说道:
"我正要出去呢!家里没人,就不请郑医师坐了!"
"那--我送你去;街上的计程车有些没冷气,你不要又热着了--"
直到公司,二人没说一句话;贞观等下了车,才与他道了谢;一上二楼,即在
楼梯口遇着银蟾,她正抱着一叠公文夹,见是她,公文夹落到地上去:
"你让我安心一些!行吗?"
贞观将事情说了一遍,银蟾道:
"这人怎么死心塌地的?!"
贞观乃道:
"这你就弄错了,他不是那样意思;他变做只是关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
第二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换我是医科出身,我也会这样跟人家!"
银蟾道:
"好,你有理!可是,这算什么医生,病人给他逼离病床!"
"我反正也好了--"
"只好当你好了--"
然而下午三点不到,贞观脸色转自,人整个仆到桌上。
办公室一片混乱,有叫车的,有拿药的;乱到最后,又是银蟾送她回来。
贞观再躺回床上时,她这样想:
就这样不起吧!就这样睡到天尽头,日子就跳过廿号去!
大信是不会来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心死了,什么都不必去想!
看银蟾的眼神,贞观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会来了;银蟾当然打过电话给他;
他知道自己生病,竟还是硬起心肠来。银蟾忽说:
"我再打给他--"
"不要!不要!--"
贞观费力抓着她的手,说是:"你打,他也不会来!"
银蟾这下放声大哭:
"你再怎样不对,他也不该这般待你--我去问问他!"
贞观幽幽说道:
"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
银蟾咬着嘴唇道:
"我打给他母亲--"
"银蟾, 大信那种个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来,你就是拿刀押了他来,也
只是害死我--"
"可是--"
"他自以为想的对, 你让他去;你要是打给他母亲,银蟾,我这辈子都不会原
谅你--"
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哭了起来;眼泪像溶热的浊泪,烫得一处处疼痛不止。
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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