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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贞观站在那里,极目望着不远处的"伸手仔",忽地想起李贺的诗来。 衰兰进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四点正,贞观即醒了过来。 她本想闭眼再睡的,怎知双目就是阖不起,整个晚上,她一点醒,二点醒的, 根本也无睡好! 早班车是六点准时开;大信也许五点半就得出发,这里到车站,要走十来分。 早餐自然有银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会陪他到车站。 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贞观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点时候,送一 个男客去坐车!在镇上的人看来,她和他,根本是无有大关系的两个人-- 那么,她的违反常例,起了个特早,就只为了静观他走离这个家吗? 那样,众人会是如何想象他们? 所有不能相送的原由,贞观一项项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 不如--狠狠睡到六、七点,只要不见着,也就算了! 事情却又不尽如此,也不知怎样的力量,驱使她这下三头两头醒…… 人的魂魄,有时是会比心智、毅力,更知得舍身的意愿! --都已经五点十五了!大信也许正在吃早餐,也许跟她四妗说话!也许…… 也罢!也罢! 到得此时,还不如悄作别离;是再见倒反突兀,难堪! 汉诗有"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的句子;贞观可以想见: 此时--天际的繁星尽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而大信;该已提起行李, 背包,走出前厅,走经天井,走向大门外。 他-- 贞观忽然仆身向下,将脸埋于枕头之中,她此时了悟: 人世的折磨,原来是--易舍处舍,难舍处,亦得舍! 她在极度的凄婉里,小睡过去,等睁眼再起时,四周已是纷沓沓。 mpanel(1); 银山、银川的妻子,正执巾,捧盆,立着侍候老人洗面。事毕,两妯娌端着盆 水,前后出去,却见银城妻子紧跟着入来;贞观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 是来挤奶与阿嬷吃! 贞观傍着她坐下,亲热说道: "阿嫂,阿展尚未离手脚,你有时走不开,可以先挤好,叫人端来呀!" 银城的妻子听说,即靠过身来,在贞观耳旁小声说是: "阿姑,你不知!挤出来未喝,一下就冷了,老人胃肠弱,吃了坏肚腹啊!" 她一面说,一面微侧着身去解衣服,贞观看到这里,不好再看,只得移了视线, 来看梳妆台前的外婆;老人正对镜而坐,伊那发分三结,旧式的梳头方法,已经鲜 有传人,少有人会;以致转身再来的银山嫂,只能站立一旁听吩咐而已。 贞观看她手上,除了玉簪、珠钗,还有两蕊新摘的紫红圆仔花: "阿嫂,怎么不摘玉兰?" 银山妻子听见,回头与她笑道: "玉兰过高,等你返身拿梯子去给阿嬷摘!" 等她阿嬷梳好头,洗过手,贞观即近前去挽伊来床沿坐,这一来,正见着银城 妻子掏奶挤乳,她手中的奶汁只有小半碗,因此不得不换过另半边的来挤。 贞观看她的右手挤着奶房,晕头处即喷洒出小小的乳色水柱…… 奶白的汁液,一泻如注;贞观不禁要想起自己做婴儿的样子-- 她当然想不起那般遥远的年月,于是她对自己的母亲,更添加一股无可言说的 爱来。 挤过奶,两个表嫂先后告退,贞观则静坐在旁,看着老人喝奶;她外婆喝了大 半,留着一些递与贞观道。 "这些给你!" 贞观接过碗来,看了一眼,说道: "很浊呢!阿嬷--" 她外婆笑道: "所以阿展身体好啊!你还不知是宝--" 贞观听说,仰头将奶悉数喝下;她外婆问道: "你感觉怎样?" 贞观抚抚心口,只觉胸中有一股暖流。 "我不会说,我先去洗碗--" 当她再回转房内,看见老人家又坐到小镜台前,这次是在抹粉,伊拿着一种新 竹出产的香粉,将它整块在脸上轻轻缘过,再以手心扑拭得极其均匀; 贞观静立身后,看着,看着,就想起大信的一句话来;他告诉贞观: "从前我对女孩子化妆, 不以为然;然而,我在看了祖母的人后,才明白:女 子妆饰,原来是她对人世有礼--" 她外婆早在镜里见着她,于是转头笑道: "你在想什么,这样没神魂?" 贞观一心虚,手自背后攀着她外婆,身却歪到面前去纠缠。她皱着鼻子,调皮 说道: "我在想--要去叫阿公来看啊!呵呵呵!" 祖、孙两个正笑着,因看见银山的妻子又进来!她手中拿的香花,近前来给老 人簪上;贞观于是笑道: "哇!心肝大小瓣,怎么我没有?" 银山嫂笑道: "心肝本来就大小瓣啊--还说呢;这不是要给你的?!" 她一面说,一面拉了贞观至一旁的床沿来坐;贞观头先被牵着手时,还有些奇 怪,等坐身下来,才知她表嫂是有话与她说;伊凑着头,趁着给贞观衣襟上别花时, 才低声说道: "以为你会去搞玉兰呢!一直等你不来--" 贞观当然讶异,问道: "什么事了?" 银山嫂双目略略红起,说道: "小蛮伊阿嬷这两日一直收抬衣物, 我们只觉得奇怪,也不敢很问,到昨晚给 我遇着,才叫住我,说是伊要上山顶庙寺长住--" "为什么?" 贞观这一声问得又急又促,以致她表嫂硬着咽喉,更有些说不出声: "伊只说要上碧云寺还愿--叫我们对老人尽孝,要听二伯,众人的话--"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晓!昨晚就苦不得早与你说呢,你一直没出房门;这边又有人客。" "……" "阿姑, 我只与你一人讲,别人还不知呢!你偷偷与阿嬷说了,叫伊来问,阿 嬷一加阻止,伊也就不敢去!" 不论旁人怎样想,贞观自信了解她大妗,伊绝不是为的吃醋捻酸;前日大舅和 琉璃子阿妗要走时,伊还亲自与他二人煮米粉汤-- 银山嫂一走,贞观犹等了片刻,才与她外婆言是: "阿娘,你叫大妗来,问伊事情!" "怎样的事情?" "阿嫂说:大妗要去庙寺住--详细我亦不知!" 她阿嬷听说,一叠连声叫唤道: "素云啊!素云--" 她大妗几乎是随声而到;贞观听她外婆出口问道: "你有什么事情,不与我说了!我知道你也是厌倦我老人!" 话未说完,她大妗早咚的一声,跪了下去;贞观坐在一旁,浑身不是处,只有 站起来拉她。 她大妗跪得这样沉,贞观拉她不动,只得搬请救兵: "阿嬷,你叫大妗起来--" 眼前的婆媳两个,各各在激动流泪。贞观心想:阿嬷其实最疼这个大媳妇,然 而,上年纪的人有时反而是赤子的心情,就象现在:她外婆竟然是在跟她大妗撒娇 -一 "阿娘,媳妇怎会有那样的心呢?" "若不是--" 她外婆停停,又说:"你怎么欲丢我不顾了!" "阿娘--" "有什么苦情,你不能说的?" "我若说了,阿娘要成全我!" "你先说啊!你先说!!" 她大仅拭泪道: "光复后, 同去的人或者回来了,或者有消息,只有国丰他一直无下落;这么 些年来,我日日焚香,立愿,祈求天地、神明庇佑,国丰若也无事返来……媳妇愿 上净地,长斋礼佛,了此一身--" 连贞观都已经在流泪,她阿嬷更是泪下浑浑;她大妗一面给老人拭泪,一面说 道: "--如今他的人回来了, 我当然要去,我自己立的愿,如何欺的天地、神佛-- 只是,老人面前,不得尽孝了,阿娘要原谅啊!" 她阿嬷这一听说,更是哭了起来,她拍着伊的手,嘴里一直说: "啊!你这样憨!你这样憨!!" 房内早涌进来一堆人,她二妗、三妗、四妗、五妗…… 众人苦苦相劝一会,她阿嬷才好了一些,却又想起说道: "不管怎样, 你反正不能去;你若要去,除非我老的伸了腿去了;如今,我是 宁可不要他这个儿子,不能没有媳妇,你是和我艰苦有份的--" "……" 贞观早走出房门来,她一直到厨前外院,才扭开水龙头,让大把的水冲去眼泪; 人世浮荡,唯见眼前的人情多-- 贞观仆身水池上,才转念想着大妗,那眼泪竟又是滑潜而下-- 十二 十二的月色已经很美了,十三、十四的月色开始撩人眼,到得十五时,贞观是 再不敢抬头来看! 大信去了十余日,贞观这边,一日等过一日,未曾接等他半个字-- 这样忙吗?还是出了事?或者--不会生病吧!他的身体那样好-- 到底怎样呢?叫人一颗心要挂到天上去! 真挂到天上去,变成无心人,倒也是好,偏偏它是上下起落无着处,人只有跟 着砥砺与煎熬。 近黄昏时,众人吃过饭,即忙乱着要去海边赏月;上岁数或是年纪大些的,兴 致再不比从前,只说在自家庭院坐坐,也是一样-- 年轻一些的夫妇,包括她五妗和表兄嫂们,差不多都去,贞观原想在家的,谁 知拗不过一个银蟾,到底给她拖着去。若是贞观没去,也许她永远都不能懂得,也 许还要再活好久,她才能明白:心境于外界事物的影响,原来有多大! 再美的景致,如果身边少了可以鸣应共赏的人,那么风景自是风景,人相自是 人相;人进不去风景里,其它水自水,月自月,百般一切都只是互不相干了? 与大信一处时,甚至在未熟识他的人之前,这周围、四界,都曾经那样盎然有 深意;大信一走,她居然找不着旧有的世界了;是天与地都跟着那人移位-- 看月回来,贞观着实不快乐了几天;到得十八这日,信倒是来了。 贞观原先还故作镇定的寻了剪刀,然而不知她心急呢,还是剪刀钝,铰了半晌, 竟弄不开封缄,这下丢了剪刀,干脆用手来;她是连撕信的手都有些抖呢。 贞观: 一切甫就绪,大致都很好! 读了十六年书,等算也等到今天--报国有日矣! 祖母的古方真灵呀!我那天起床,鼻子就好了;最叫我惊奇的,还是知道你会 做这样鲜味的汤水!(以后可以开餐馆了!) 给你介绍一下此间的地理环境: 澎湖也真怪,都说他冬天可怕,仿佛露出个头,就会被刮跑似的;那种风,大 概连什么大诗人都顾不了灵感,还得先要随便抓牢着什么,以免真的"乘风归去"。 可能一切的乖戾,都挤到冬天发泄去了,平时澎湖三岛,倒是非常温顺、平和, 除了鸟啾和涛声有点喧哗外,四周可是很谧静的,可惜地势平缓,留不住雨露,造 就不了黑山、白水、飞瀑、凝泉那般气势;国画中常以一池清沁,勾出无限生趣, 澎湖就少这么一味! 刚来时,看到由咕栳石交错搭成,用来划界的矮墙,很感兴趣;矮墙挡不住视 界,却给平坦的田野增添了无尽意思! 平时天气很好,电视气象常乱预测澎湖地区,阴阴雨雨,笑死人呢! 贞观原先还能以手掩口,看到后来,到底也掌不住的笑出来;只这一笑,几天 来的阴影,也跟着消散无存。 从前她看"牡丹亭",不能尽知杜丽娘那种--生为情生,死为情死的折转弯曲; 她若不是今日,亦无法解得顾况所述"世间只有情难说"的境地-- 情爱真有这样炫人眼目的光华吗?这样起死回生的作用;几分钟前,她还在冰 库内结冻,而大信的一封信,就可以推她回到最温煦的春阳里。 信贞观连看了几遍,心中仍是未尽,正在沉醉,颠倒,银禧忽闯到面前来,他 这两日,面部正中长一个大毒疮,不能碰不能摸,闹得她四妗没了主意,五路去求 诊,西医不外打针,中医无非敷药草,怎知疔疮愈是长大不退。贞观看他红肿的额 面,不禁说他: "你还乱闯,疔仔愈会大了,还不安静一些坐着,看给四妗见到讲你!" 银禧这才停住脚,煞有其事说道: "才不会!妈妈和阿嬷在菜园仔。" "菜园仔?" "是啊--" 银禧一面说,一面在原地做出跳跃的身势:"她们在捉蟾蜍!" "捉蟾蜍--" 她看着眼前银禧的疔仔,忽然想明白是怎么一件事:蟾蜍是五毒之一,她阿嬷 一定想起了治疗毒疗的古方来。-- "走!银禧,我们也去!" 她带他去,是想押患者就医;银禧不知情,以为是看热闹、好玩,当然拉了贞 观的手不放。 贞观一路带着小表弟,一路心上都想: 银禧称大信的母亲妗,称自己母亲姑,两边都是中表亲,他与大信是表弟兄, 与自己是表姊弟,等量代换之,则大信于她,竟不止至友、知心,还是亲人,兄弟 …… 菜园里,她四妗正弯身搜找所需,她外婆则一旁守着身边一只茶色瓷罐,罐口 还加盖了红瓦片。 "阿嬷,捉到几只了?" 她外婆见是她,脸上绽笑道: "才两只,你也凑着找看看!"?quot;两只还不够吗?" "你没看他那粒疔仔;都有茶杯口那么大!" 贞观哦了一声,也弯下身子来找。未几,就给她发现土丛边有只极丑东西,正 定着两眼看她;它全身老皱、丑怪,又沾着土泥,乍看只象一团泥丸,若不是后来 见它会跳,差些就给它瞒将过去。 "哇!这儿有一只!" 她阿嬷与四妗听着,齐声问道: "青蛙与蟾蜍,你会分别么?" 贞观尚未答,因她正伸手扑物,等扑着了,才听得银禧叫道: "阿姊,蟾蜍比青蛙难看!" 贞观捉了它,近前来给阿嬷验证,一面笑说道: "我知晓!青蛙白肚仔,这只是花肚仔!" 她四妗亦走近来看,二人果然都说是蟾蜍无错;她外婆于是举刀在它肚皮上一 划,瞬时,蟾蜍的内脏都显现、见着了; 心、肺、胆、肝;她阿嬷在一堆血肉里,翻找出它的两叶肝来,并以利刀割下 其中一叶;同时快速交予她四妗贴在银禧的疮疔上-- 贞观这下是两不暇顾,又要看疗仔的变化,又要知道那少了半个肝的奇妙生物; 她四妗因为把手按着贴肝,以致贞观根本看不清银禧的颜面,她只得转头来看另一 边的状况: 她外婆自发髻上拔下针线时,贞观还想:伊欲做什么呢?不可能是要缝它的肚 皮吧?!那蟾蜍还能活吗?当她往再看时,真个是目瞪口呆起来:她那高龄的外家 祖母,忽地成了外科医生,正一线一针,将那染血的肚皮缝合起来; "阿嬷--" 贞观惊叫道:"你缝它有用吗?蟾蜍反正活不久了!" "不知道不要乱说--蟾蜍是土地公饲养的, 我们只跟它借一片肝叶疗毒,还得 放它回去!" "它还能再生吗?我是说它的肝会再长出来?而且能继续活下去吗?" 她外婆正缝到最后一针来,贞观看伊还极其慎重的将线打了结,然后置于地上: "你看!它很清醒呢!等一会你把它们全放到荫凉所在,自然还会再活!" 说着,因见银禧乱动,又阻止道: "你看你!不行用手摸!" 贞观这才注意到那肝竟自贴着疔仔…… "阿嬷,谁教你这些?" 老人家笑道; "人的经验世代流传啊--" "阿嬷,要做记号么?或是绑一条线?若不以后怎知它死啊活?" "只有它们都好好活跳着, 银禧的疔仔才能完全好起来!你只要看银禧一好就 知!" 啊啊! 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吗?两者之间,恩怨是如此难分;照说,剖腹取肝,这彼此 双方都是敌对无好意的,如今倒反变做同生同死,攸息相关了?! 她捧起蟾蜍,认真的找着荫凉处,才轻放它们下来,想到银禧好时,它们也已 是生动、活跳--就只想立时回到伸手仔,去给大信写信! 贞观还是在挽了外婆回房后,才再折回伸手仔,她握着笔管,直就写下: 大信: 男儿以身许国,小女子敬佩莫名! "列女传"里说的:女子要精五饭,酒浆…… 区区一碗面线,岂有煮不好的理?你大概不知情吧! 我十岁起,即帮我母亲煮饭,有一次,因为不知米粒熟了也未,弄了一勺起来 看,竟将热汤倾倒在身上…… 银禧颜面上长疔,祖母以古法给他疗毒,是取下蟾蜍的肝来贴疮口,再过几日, 该可以完全好起!(蟾蜍还是我帮四妗抓的!) 你一定还关心那被割走肝叶的蟾蜍们!祖母却说它们仍会再生;你相信吗?我 是相信的!人类身为高等动物,然而我们有一些生命力,是不及这些低等生物的。 小时候我抓螃蟹时,明明抓到手,而它为了摆脱困境,竟可以自动断足而逃;小学 时期,我还看过校工锄土时,铲刀弄断了土中的一尾蚯蚓,将它割做两小段,而那 两小段,竟还是蠕动不已,复钻入土中,又去再生、繁衍…… 诸形相较,人类真成了天地间最脆弱、易伤的个体了。 祝 好 贞观 贞观: 中秋快乐! 这儿的老百姓真厚礼,送来了两打啤酒,够大家腰围加粗几寸了;来而不往非 礼也,昨天也上街笨手笨脚的买节礼,感想是:真有学问! 晚来与众兄弟共餐之,食前方丈,吃得胃袋沉重兮兮的! 月色真好,可惜离家几多远,空有好月照窗前;你那边怎样过的?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 来信收到,甚欢喜。 我上过生物课,知得蟾蜍的肝叶确可再生;真如你所说的,在诸些大苦难里, 惟有人最是孱弱如斯,最是无形逃于天地;然而,做人仍是最好的,佛家说:人身 难得,只这难得二字,已胜却凡间无数。 不能想象:你胆敢捉蟾蜍的样子,你们女生不是都很怕蛇啦!青蛙、老鼠一类 的?我们家最小的么妹,十三岁,是姊妹中最凶的,有一次她洗身时,在浴室内尖 叫,我们都跑过去问究竟,她在里面半天说不出话,后来才弄清楚,是只小老鼠在 吃水,我们说:你开门我们帮你提,她说她不敢动,那我只好说要爬进去,谁知她 大叫道:大哥!不行啊!我没有穿衣服--。 这两天的风雨,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可怜它昨天才种了一窗子花,经不起一夕 猖狂,今晨红红,绿绿,全倾倒在迷蒙蒙里;原指望它们能够长大、茂盛,光耀我 们那小门楣的!现在是五更天,窗外是海,大海里有一张鼓,风浪大时,鼓也跟着 起哄,每晚就在窗口震耳欲聋,仿佛就要涌进来似的,谁谓听涛?耳朵早已不管用 了。 海里喧哗时,心里的一张鼓也跟着鸣应;不是随即入睡,就是睡不着。明天再 写!明天再写! 贞观:这两天甘薯收成,并且成甘薯签,有一家阿婶和我们关系密切,我们供 给她场地、水电,整条路铺得雪白、雪白的,飘香十里。 你身边再有什么好书,寄来我看,如何? 大信 两封信是一起到的,贞观从黄昏时接到信,一直到入夜时分,自己回房关上门, 犹是观看不足。第二天,她给他寄了书去,且在邮局小窗口,简单写了一纸: 大信: 书给你寄去,但是先说好,看过之后,要交心得报告! 那个晒甘薯签的阿婶,一定有个女儿……对不对? 与你说个传奇故事,却是极真实的;有个小学同学的阿嫂,原是澎湖三六九饭 店的女儿,她做小姐时,因自二楼往下泼水,正好同学的大哥横街而过,淋了个正 着,他待要大骂,抬头见是女子,随即收口;小姐亦赶下楼道歉,二人遂有今日。 …… 你要不要也去试试。(到附近走走?!) 祝 好运! 贞观 第六天,大信才有回音来到: 贞观: 书册收到,谢谢。 会的,会有心得报告的!但是要怎样的报告呢?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懒者在清风过耳之际,品茗,阅卷,一下给他这么个严肃任务,紧张在所难免,太 残忍了!最近花生收成,整天常不务工业,帮他们挖花生,分了一些,吃都吃不完。 花生田一翻过,绿色的风景就逐一被掀了底,东一块,西一块,土黄色的疤痕, 看起来触目惊心的。 你猜得对!那家阿婶是有个女儿,可惜只有七岁!哈! 刚才接到家里么弟的信:大哥,近来好吗?最近我的成绩不太好,可是老师说 作文写得很好,叫我写了拿去比赛-- 老么才升四年级,每天只要担心:习题没写,跑出去玩,会不会给妈妈发现。 多好!他还有个笑话:老师叫全班同学写日记,他拿了么妹的去抄,众人笑他,他 居然驳道:我们是一家人,过的当然是同样的生活…… 也不知我小时候,有无他这样蛮来的? 顺便问一句:泼水之事有真么? 大信 看了半天,也无提到他有无去那个地方,贞观不免回信时,特意询及: 大信: 再十天,就要去台北了,是大舅自己的公司,我和银蟾一起,算是有伴。 台北是怎样一个城府呢?不胜想象的;"礼记"说--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我 希望自己可以很快适应那地方的风土、习俗! 这两日正整理衣物、杂项的,有些无头绪。那个地方,你到底去了没有? 贞观 匆匆 过了六、七天,大信又来一信: 贞观: 十月四日,种下一亩芥蓝菜,昨天终于冒出芽来,小小、怯黄色的芽,显得很 瘦弱、娇嫩的。(隔壁人家的萝卜,绿挺茁壮的呢!)头二天,一直不发芽,急得 要命,原来是种子没用沙土覆盖着,暴露在外所致。 生命成长的条件是:1.黑暗2.水3.温度4.爱,太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 看到种下去的希望发了芽,心里很愉快,哪一天,这些愉快能够炒了来吃,才 是好呢! 那个地方早就去了;我还多带了一把雨伞!…… 贞观已经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这样透灵,这样调皮-- --不过,不妨给你个机会教育:不可信之女子,勿以私情媒之,使人托以宗嗣。 知道吗? 你就要上台北了吗!真是叫人感奋的事!台北有乌烟瘴气,有长长的夜街,有 一下三个月的雨季,但是住久了也会上瘾的!因为台北有台北的情感! 虽说这样,还是要叮你一句:台北天气会吃人的!请多保重! 即况 顺遂! 大信 为作最后的流连,为了与情似母亲怀抱的海水告别,贞观乃于晚饭后,悄悄丢 下众人,走来海边。 今晚之后,她又是异乡做客,往后这水色、船灯,也只有梦里去寻了! 从前去嘉义,去台南,心中只是离别滋味,再不似今番的心情! 她就要去台北了,台北是她心爱男子的家乡,她是怀抱怎样的虔诚啊!人生何 幸,她可以遇着似大信这般恢宏男儿。 啊啊!!台北;台北的宽街阔巷,台北的风露烟云;又生疏又情亲的城郡啊, 一切只为了大信在彼生长-- 船坞泊船处,有人正检修故障的发电机;他那船桅杆上,挂着小小收音器,黑 暗之中,贞观不仅听着歌声,还亮眼能见那船肚里的电石光火: 青春梦,被人来打醒, 欢乐未透啊,随时变悲哀! 港边惜别。天星似目泪; -- 那人随着歌韵,咿唔乱哼起,贞观亦不禁仰头来看视: 天际果然有星光点点!天星真的是离别时的眼泪吗?贞观尚自想着,哪知眼泪 就此落下襟来;今夜她这样欢喜不抑,谁想还是流泪了;是与这片海水的情深呢! 抑或那歌词动人酸肠? 其实一念及大信,是连眼泪都只是欢喜的水痕和记号;而世间的折磨与困厄, 竟因此成了生身为人的另一种着迷。 回来时已经九点正,她踏进外婆内房时,才看清屋里有客! 是前邻黄家一个阿婆,来找老姊妹说话的;贞观和银蟾直站在墙角一旁,听半 晌才知道:是说的她家孙媳妇的不是: "--老大嫂, 你也知情的,从前要担一担水,得走三里、五里的去挑,一滴水 都是一滴汗换的;如今水源方便了,算是现在的人命好,命好也要会自己捡拾呀! 有福要会惜福,她不是!每次转开水道龙头就是十来分,任它水流满池再漏掉,我 教她:抹肥皂时先关起,欲用再开,她竟然不欢喜--" 她外婆劝伊道; "哎,也是少年不识事,只有等你慢慢教。" "我教她要听吗? 才讲两句,就躲在房里不吃饭,还得男人去劝她,当初欲做 亲时,我就嫌过了,他阿公还说是:肩缩背寒,终非良妇。谁知阿业他自己爱,好 了,如今无架抬交椅,自己知苦了!" "……" "早就与他说过, 娶着好某万事幸,娶着歹某万世凝。他就是不听,哎,也是 他的命!--" 她外婆又劝了一回,黄家阿婆才心平气顺,拿起手拐欲走,贞观和银蟾两人直 送伊回得黄家,才又折转回内房。 二人一回房里,齐声笑道: "啊哈,阿嬷今日做了公亲!" "什么公亲?!"老人家眯眼笑道:"前人说:吃三年清斋,不知他人的家内事。 还不是给伊吐气出闷而已!" 伊一面说,一面自箱橱里抽出个漆盒来。贞观极小时候,几次见过这方盒,都 只是随眼一瞥,并不知得匣中何物;她这下是看着老人如此慎重、认真,一时也顾 不了更换睡衣,人即踊身近前,来与银蟾同观看。 匣盖才开启,贞观两人同时要啊的叫出声,她看过母亲颈间戴有个玉锁,她也 看过琉璃子阿妗的胸前佩个玉葫芦,但是她不曾看过近百件的大小玉器,全贮放一 起的状况! 玉的钮扣、玉的莲蓬、玉帽花、玉簪头;最大的一件是雕着金童玉女的佩坠, 如火柴盒大小,镂刻极细,只见金童正弹腿踢毯子,玉女在一旁拍手而观;最小的 是个玉刻石榴;贞观不能想象,多久年代,身怀怎样绝艺的匠人,才得以雕下这颗 玉石;整粒石榴,只有释迦籽一般大小,却是浑圆、落实,尤以它的前萼与后端序 状,全部详尽,细微,教人看了,要拍案惊奇起来。 其他如壶、瓶、桃、杏,都只有小指头大,也是无一不玲珑。 "阿嬷--" 银蟾再忍不住说:"你还有这许多压塌箱底的宝贝,怎么我们全不知?" 老人正伸手捡出匣中的两块玉佩,除了金童玉女外,另一个是鸳鸯双伴图;两 件都是极娇嫩的青翠色,且是透空的镂花;伊将佩坠先置于掌上,再分头与贞观二 人说是: "本来等出嫁才要给你们, 想想现时也相同;明天就去台北了,也不能时常在 身边……" 这一说,房内的气氛整个沉闷起来,贞观看着银蟾,银蟾望着贞观,两人互视 一会,才合声劝老人道: "阿嬷,你也去啊!人家大舅、大伯几次搬请你去住!" 老人一听,倒是笑起来: "我还去? 那种地方,没有厝边头尾来说话;走到哪里都是人不识我,我不识 人,多孤单呀!" 贞观可以想知:那种人隔阂着人的滋味,然而为了大信,人世即使有犯难和冒 险,也变做进取与可喜了! "好了, 你们免劝我;这两件随你们爱,一人拣一件,挂在身躯,也象是阿嬷 去了?quot; 银蟾一听说,先看了贞观一眼: "你爱哪项?" 贞观道是: "你先拿去,剩的就是我的!" "其实你的我的一样,我就眼睛不看,随便拿一个!" 银蟾这一落手,抓的正是鸳鸯。 "哈!金童玉女是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取近了来给贞观戴;贞观身上原就挂有金链子,银蟾趁此身势, 附着她耳边悄说道: "我知道你爱这个,刚才我看你多看了它好几下--嗯,好了!" 银蟾的头凑得这样低,几乎就在她颈下,贞观任着她去,自己只是静无一言。 她看着她微蜷的发,和宽隆的鼻翼--一银蟾到底是三舅的女儿,这样象三舅… …正想着,银蟾忽地停下来,抬头看她: "你看什么?" "看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大?!" 二人遂笑了起来;这一笑,彼此的心事都相关在心了。 一直到躺身在床,贞观还是无倦意,她不由自己摸一下颈间的玉,又转头去看 窗边: 灯已经熄了!她在黑暗中看出屋外一点微光隐隐;啊,长夜漫漫,天什么时候 亮呢? 十三 台北住下三个月了,贞观竟是不能喜爱这个地方;大信每次信上问她:你喜欢 台北吗?她就觉得为难;是说是说不是,都离了她的真意思-- 贞观: 你们住的那条巷子,从前做学生时我常走的;就是学校对面嘛!(学校对面为 什么有那么多巷子?)那里有一家川菜馆,从前我们常去的;另外张博云齿科那边 底巷,从前住个老画家,他喜欢在学校下课钟响时,在巷口贴张纸条,写着:请来 吃午饭!我因为没去过,到现在还分不清他是真请客呢,还是生意奇招? 从阿仲他们宿舍一出来,向右拐,即是化学馆,馆上二楼第三个窗子,是我从 前做实验的地方!另外夜间部教室向操场的北面,有条极美妙的小路径,两旁植着 白桦木,你是否已发现? 再附上《台北观光指南》乙册,它还是我托妹妹买好寄来,(老妹真以为我这 样思乡呢!)希望于你们有用。 邮差来收信了,简此! 大信 贞观: 连着几封信,如此认真的给你简介台北,怎知真的就想起家来;长这么大,还 不曾这般过呢! "昨夜幽梦忽还乡"--谁人做这样呕人的诗句?昨晚倒真的做梦回台北呢!兴冲 冲要去找你,哪知才走到巷口,就醒了过来!懊恼啊!现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 着万盏灯火,起伏摆荡,却又坚定明洁,沿着海湾曲线,遥遥相衔;今晚月色沉寂, 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面的渔火,还是低垂的星饵,在引诱欢聚的鱼群? 台北可好? 大信 贞观每接到这类的信,心里总是惘惘然,不知怎样回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 台北有他的师亲、父老,它于他的情感,自是无由分说;他是要贞观也跟他一样能 感觉这种亲! 虽说未曾明讲,然而大信的这份心思,贞观理当相领会;偏偏她所见到的台北 人,不少是巧取,豪夺;贫的不知安份,富的不知守身…… 因为夹有这层在中作梗,以致贞观不能好好思想台北这个地方,她只好这般回 复大信--"现在尚无定论呢!等我慢慢告诉你--" 银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里;是阿仲帮她们找的一间小公寓,贞观下班 后,即要回来,银蟾却爱四处去钻窜,以后才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星期假日里,贞观躲着房间睡,银蟾却可以凭一纸台北市街图,甚至大信寄来 的纸上导游,自己跑一趟外双溪或动物园。 这日星期天。 贞观睡到九点方醒,抬头见上铺的银蟾还一床棉被,盖得密集集-- 她于是叠上脚去推她,一面笑道: "长安游侠儿还不出门啊?" 阳历十二月,台北已是凉意嗖嗖的;银蟾被弄醒,一时舍不下棉被,竟将之一 卷,团围在身上,这才坐起笑道: "你说的'侠'字有待斟酌;因为这一路上,也无什么打抱不平的事?quot; 贞观却是自有见解: "也不一定要落那个形式啊!我觉得:若是心中对曲直是非的判断公允,清正, 也就沾侠气;除了这;侠字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 说了半天,二人又绕回到老话题来;银蟾先问道: "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时叫我们搬过那边住;你到底怎样想呢?" 怎样想-- 当初要来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咛,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 和众人的意思则是鹤约耗妇……这住到外面来租屋税厝,还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 怎么知道后来竟是选着这路-- 决定这项的,尽是贞观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这里离弟弟宿舍,只一箭之 地; 当然也还有其他;她不住大舅那里,是要躲那个日本妗仔:伊正热着给她做媒, 对方是个日本回来的年轻医生,贞观见过二次,觉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从她识事 以后,她就有这样的观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与己身相关啊!它可以是 众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见时,只是有礼与好意! 不住大信家则完全是情怯;怎么说呢?她对他们的往后,自有一份想象;因为 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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