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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如果旧有的宗教无助于支撑好人,新兴的有办法吗?现在不是很流行这一类吗?” 君君问。   “宗教可分两类,一类是旧有宗教,就是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 等传统宗教;一类是新兴宗教,就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的民间宗教。传统宗教都有 源远流长的发展,虽然也不脱荒诞与迷信,但因为行之有年,发展成了形,尚称稳 定。马克思‘Marx”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就是这些传统宗教的写照;但新兴 宗教就不同了,它的走向极不稳定,一旦发展到走火入魔状态,后果不堪设想。美 国70年代的‘人民圣殿教’,最后集体自杀时一死就是914人,还包括276名儿童; 美国90年代的‘大卫教派’,最后集体自杀时一死就是86人,还包括17名儿童。如 果走火人魔到只是自杀,也就罢了,日本‘奥姆真理教’最后从化学实验室制造出 可毒死上千万人的毒气,根本就是要杀人了。非常明显的,这些宗教都是邪教。它 们不算是,人民的鸦片’,它们是‘人民的迷幻药,。鸦片有害,还是飘飘然的, 有个谱儿;迷幻药可就离谱了。   ※ ※ ※ ※ ※ ※ ※ ※ ※ ※    “所以,”君君说。“传统宗教和新兴宗教在你眼中,只是不同程度的迷信?”   “没错,可是由于现代科技的帮助,迷信起来,已经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 有一个笑话说:一个英国探险家在某次探险中碰到一个有吃人肉风俗的蛮人!等到他 发现这蛮人竟是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的,他大为惊奇。他问这个蛮人道:‘你难道还 吃人肉吗?’这个蛮人的答话可妙了,他说:,我现在用西餐叉子来吃了。’有趣的 是,在台湾的迷信文化,所表现出来的,却正好是这种笑话。几年前,台北西门附 闹区流行一种‘电子算命机’。这种机器,同公用电话差不多,投下两元辅币,按 动男女性别电钮,然后拨动一下你的出生年月,拿起听筒,即刻便有一位小姐在听 筒中,告诉你一些你心里所幻想的事。这些事不外功名利禄,以及婚姻大事。这是 现代科技帮助迷信的雏形。后来新竹有户周姓人家,母亲死了,子女在外,工作太 忙,赶不回来奔丧,只好将自己的哭声录音,然后将录音带寄回,在母亲灵前播放, 并且周而复始,哭声加上乘法,只哭一回,实放多次。这些妙事,试问哪一项不是 ‘西餐叉子吃人肉’?日新月异的是,几年下来,‘电子算命机’已经落伍了,宣扬 迷信算命的道具已进步到‘电脑算命’、‘紫微斗数电脑算命’、‘电气签箱’了。 迷信家求神问人,只要朝电动玩具式的吃角子老虎丢进钱去,连八字推演、上香的 功夫都免了,这种‘西餐叉子吃人肉,,是多么令人哭笑不得!另一方面,录音带哭 丧也已经落伍了。弘扬迷信孝道的道具已进步到佛经录音带,从‘金刚经’到‘金 刚宝杵’,无一‘不全,并且还标明‘台语诵经’,以为本土化、以为直达,这种 ‘西餐叉子吃人肉’,又多么令人哭笑不得!其实,用佛经录音带办丧事还意犹未足 呢,连挨户化缘,也一体现代化起来了。过去和尚化缘,用于敲磐、口念阿弥陀佛, 现在呢?从1981年开始,埔里就出现了用立体身历声录音机化缘的和尚了。其实,比 起其他的教派来,佛教徒的利用录音机化缘,还算威力小的呢p道教的张天师,早就 利用广播电台,导引胎息了,比起旧式的登坛作法、捉鬼拿妖,广播的效果自然一 日千里得多了!其实,比起其他妖僧来,张天师利用广播电台捉鬼拿妖,也算威力小 的j―。妖僧林云,这个台湾的拉斯普丁(Grigory YefimovichRasPutin),早就利用 电视,自称为国祈福了。他在电视上,以橘皮四片,朝东西南北各丢一片,算做法 术,。电视效果画面传真,自然比广播更胜一筹了!整个台湾孤岛‘西餐叉子吃人肉’ 的结果,一切的妖妄,都假现代化的道具以行,流风所及,现代化的印刷机,竟用 来制造买纸锡箔;现代化的‘帝王切开术’,竞用来配合选定的好时辰剖腹生产, 乌烟瘴气之下,处处是一片迷信与妖妄!不过,还有一个笑话足令我们乐观:一位迷 信的母亲,为新买机车的儿子向乩童求来‘平安符’,结果儿子车祸丧生。母亲愤 而质问,乩童说:‘机车速度一百二十公里,神骑骏马速度仅六十,追到时车祸已 经发生,神也保佑不及了!’现代化与迷信速度比赛,终于胜了一场!”   ※ ※ ※ ※ ※ ※ ※ ※ ※ ※  mpanel(1);   天南地北的闲聊,谈得一直很开心,快到中午了。   “我请你吃午餐,好吗?”我问君君。   “谢了,简单吃就好了,万先生。吃过午餐,我下午还有一点事在山上办。”   “在山上办?”   “在山上办。”   “我真好奇,在山上有什么事?”   “一件私事,不过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可以告诉你。我是要到一块刻有我名字 的地方看看。”   “刻有你名字?没想到阳明山跟你这么有缘。是不是过去远足到这山上,在什么 树上刻了‘陈壁君到此一游’?”   “不是的,”君君笑了一下。‘你猜不到的。不是刻在树上,而是正式刻在石 碑上的。”   “刻在石碑上?怪事了,你占领了文化大学吗?要勒石立碑?你盖了‘中山楼’了 吗?要奠基立石?”   “都不是、都不是,我不是女强盗也不是女建筑师,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应该被 上帝悲怜的女儿。”她的表情转成严肃。“我指的是在阳明山公墓成千上百的坟墓 里面,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我的名字。”   “你年纪轻轻的,总不可能先买了块墓地吧?”   “当然不可能,也买不起。那是我死去母亲的墓地。”   “你母亲葬在这里?”   “你大概想不到,严格的说,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我母亲,也就是说,我母 亲从来没见过我。”   我好奇的睁着眼。“怎么回事?怎么有这种怪事?”   “母亲生我时候,我一脱离母体,她就发生了羊水栓塞现象,羊水进入血液循 环到达肺部,引起呼吸窘迫、发绀,心脏衰弱,最后由休克而死亡。前后还不到一 小时,她就走了。虽然不是难产,但的确为了生我而死。结果变得我们母女之间的 生命,没有重叠、没有平行,只有衔接与前后。奇怪的是,她的生日和死日同是七 月二十五日,她的生日又跟我同一天。好像我接替她在世上一样,她留下我,一句 话也没说,孤单的走了。”   “噢,真可惜。父亲呢?”   “父亲一直在国外做生意,也生了病,死在国外,一直没能回来,我就由外婆 照料长大。母亲是外婆最疼爱的女儿。外婆不忍看女儿火葬,想把她土葬,但是阳 明山公墓已经客满了,正巧外婆的大姊早订了一块地,后来大姊觉得台湾大乱了, 决定移民国外,这块地不用了,就同意送给外婆了。外婆把母亲埋在那里,立了石 碑,碑上到着女儿陈壁君立的,表示母亲没有绝后,那时我才几个月,什么都不知 道。后来长大了,外婆带我来过几次,明天是母亲去世二十周年,我要到墓地看看 她。我一早到阳明山来,就打算上午拜访你,下午去那边。请别见怪不算百分之百 专程为你上山,不过的确百分之五十是专程的。我把一天,分给了你们两个。因为 我是不速之客,没先约好,万一见不到你,我本打算上午就转去墓地了,上午没去, 就表示这段时间拜访了你,这段时间是为你而度过的,如果没有这段和你在一起的 过渡,今天的我,会十分凄凉,不是吗?会十分凄凉。我很感谢你,使我有了这样丰 富的上午。”君君说着,泪已含在眼里。   我伸过手去,拉住她的手,轻拍着、轻抚着。然后搂住她的肩,一手还握住她 的手,那柔软白细又修长的手,那是天生的钢琴家的手。   “君君,如果你不觉得不方便,下午去墓地我愿意陪你。何况公墓那么大,你 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   “很愿意你陪我,只怕浪费你太多的时间。”   “如果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是浪费,什么是更该做的呢?那就说定了,我们一起吃 午餐,午餐后慢慢向公墓移动,下午也就到了,好吗?”   “好的,这样子,我下午也不会那么凄凉了。”   “如果凄凉,分一点给我承担吧!”   “你怎么会凄凉?”   “一、看到一位可爱的小女生凄凉,我会凄凉、,二、我年纪不小了,德国哲 学家海德格(Heidegger)大弄玄虚,说人是‘走向死亡的存在’,在公墓看到那么多 离我很近的先行者、死的存在者,也许我会有一点凄凉。不过,有你在身边,我也 会忘掉凄凉。”   ※ ※ ※ ※ ※ ※ ※ ※ ※ ※    去午餐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公猴在笼子里,面目干净而清秀,脖子上还绑了一 条铁链。我从几个角度去想跟它四目相对,但它有一股苍茫的骄傲、羞怯与冷漠― ―它总是一股目中无人的样子,不肯看我。我想起我在狱里时,别人来“参观”时 候我的表情,我不禁对这小公猴顿起一股同情与同调。君君在旁边,看到我的表情, 似乎若有所悟。   “你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形同隐居,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继续在坐牢呢?虽然没有 笼子。”君君看着猴子问。   “有的很像。其实坐牢也有好处,只是猴子和不坐牢的人不知道。”   “有什么好处?我可以代表他们问一下吗?”   “我举一个例:坐牢以后,你的时间感首先会有有趣的变化。你对时间的感觉, 完全变了,表给没收了,时间单位对自己已经拉长,已经不再那么精确。过去有表, 一分钟是一分钟、五分钟是五分钟,一坐牢,一切都变成大约了,无须再争取一分 钟、赶几分钟、提前几分钟,或再过几分钟就迟到了、来不及了。换句话说,永远 不要再赶什么时间或限定什么时间了,你永远来得及做任何事了――除了后悔莫及, 如果你后悔的话。因为太A\久没有钟也没有表,甚至没有计时烛、没有滴漏、也没 有沙漏,看时间的习惯,已经退化。你无法准确的知道时间有多短或有多长,你开 始没有一分钟、没有五分钟、十分钟……没有一小时、两小时。任何完整的时间感 已经没有了。代替准确时间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大段落:邻居早起者的声音,大概 是五点多;早饭推进来,大概是六点半;午饭推进来,大概是十一点;又是塑胶小 壶送水来,大概是两点半;晚饭推进来,大概也推进了五点;早上六点起身和晚上 九点入睡的两次音乐通知,是一天中最准确的两次,九点过后,擦地、洗脸、铺被、 看书等,总拖到大概十点才睡。自己好像一个大沙漏,从起身到入睡,十六七个小 时正好漏完。第二天,一开始,就好像把沙漏倒过来,一切又从头开始。从和昨天 一样的地方开始、从和前天一样的地方开始……小时早已不是时间的单位,甚至天 也不是。前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自然也和明天一样。甚至星期也 不是时间的单位,每个星期跟上个星期、下个星期也一样。比较近似的时间单位, 反倒是月,一两个月或两三个月,也许会冒出一点变化――别人的变化。每月生活 都是大同、大同、大同……小异都很少。大同而小不异。因为时间的单位变长,相 对的,衡量时间也跟着大手大脚。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根本是稀 松平常的事,你不会指望一天要怎样有趣、一星期要怎样灵通,自然也不指望一个 月会有什么奇迹,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这就是你对时间的信仰。无趣味、无 消息、无奇迹,也无所谓。你是时间的批发商,你已学会不再计较小段的岁月。空 间是短的,时间是长的,空间跟时间已在你身上做了奇妙的交会,真可惜爱因斯坦 的理论,竞没在这方面寻找证明。”   ‘‘听了你的描绘,其实满有趣的。你的感觉那么细腻、观察那么入微、牢狱 生涯那么深刻,听起来真令人水远难忘。除了时间感有变化外,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你不但没有时间了,也没有空间了。你对空间的感觉,也完全变了。 空间的单位已经缩小,已经不再那么动不动就多少坪、多少里,或什么几千公尺了。 你开始真正认识什么是墙。墙在你眼前、在你左边、在你右边、在你背后。四面墙 围住一块小地方给你,那简直不叫空间,而像是一个计算空间的最小单位,你坐在 地上,双手抱住膝,用屁股做中心,脚尖着力,转个三百六十度,你会感到,你仿 佛坐在立体几何里。立体几何谈遍了空间,但它自己,只是一本小立体而已。我的 立体几何是一间小房,我过的是整天整夜四面面壁的生活。佛教里的达摩老祖只面 壁一面,我却面壁四面,小房有三叠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马桶和水槽,所余空间, 已经不多,一个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动,统统在此。墙与地的交接点上,有 一个小洞,长方形,约有二十乘十五公分大,每天三顿饭,就从小洞推进来;喝的 水,装在五公升的塑胶桶里,也从小洞拖进来;购买日用品、借针线、借剪指甲刀、 寄信、倒垃圾……统统经过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来,检查后,也卷成一长卷,从 小洞一段段塞进。小房虽有门,却是极难一开的,班长不喜欢开门。所以,一切事 情,都要趴下来,从小洞办。这个小房,才真是名副其实的‘洞房,。在‘洞房’ 里,随着阴晴、日夜、光暗等变化,一个人有不同的感受。在晴天时候,我有这样 的经验:每天午饭后,到下午开始做运动前,有两个多小时特别安静的一段时间, 比夜里还安静,因为经常梦境的邻居们午睡时倒不叫。我认为午睡是浪费,从来不 睡午睡。所以我特别能清醒的独占这两个多小时的特别安静。本来每天二十四小时 都属于我,但这两小时好像更属于我,尤其是星期天的这两小时。只要天气好,我 每天中午都有一个约会,约会的对象不是人,也不是人活在上面的地球,而是比地 球大一百万倍的太阳。冬天时候,太阳午后会从高窗下透进几块――真是成块的, 于是在这小房间里,除了我外,又增加了动态。阳光总是先照上水泥台,再照上地 板,再很快就上了墙,再很快就上了胸前那么高,就断了。为了利益均沾,我把塑 胶碗、塑胶筷、塑胶杯等,分放在几处阳光下面,然后自己也挤进去。因为阳光只 有几块,所以就像照x光一样,要一部分一部分照,照完了这只胳臂,再照那只,若 想同时全照到,那就只有‘失之交臂’‘了。太阳虽好像是个小气鬼,只照进那么 少、那么短,但对我已是奢侈品。阳光在冬天虽然热力有限,但至少看起来也暖和 ――几块暖和。这种光与热,都是在人群中、在地球上得不到的东西,它们从天而 降,从九千多万英里的地方直达而来,没有停留、没有转运,前后只不过八分钟, 光热从太阳身上已到你身上。这种宇宙的神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时感受到, 有了这种感受,你仿佛觉得,虽然阳光普照,可是却于你独亲,世态炎凉,太阳反 倒是朋友了。但在阴天时候,我的经验又翻开了新页:为了使光线好一点、为了干 净一点,我买了两刀稿纸,来糊四面斑驳的墙,印格子的一面朝墙,四边抹浆糊, 贴上去,立刻弄平。从最下面贴起,墙与地板接缝处露缝宽窄不一,先用桥牌拦腰 一招,成九十度角,一边贴墙上,一边贴地板上,再盖上稿纸,一张稿纸可盖住四 张半桥牌。桥牌也是正面朝墙,于是自王(King)到后(Quee),和什么保皇党贾克(J ack)等,都像法国路易十六(Louis XVI)和玛丽・安唐妮(Mari Antoinette)等等一 样,都完了。浆糊干了的时候,稿纸就绷得很平。大功告成以后,一行行稿纸背面, 白里透绿,一个个小格子都衬出来,每个格子都是空白的,就好像每天的生活一样。 原来糊的时候,只求光线好一点、干净一点,并无其他奢求――稿纸已为自己做了 这么伟大的服务,还奢求什么?当然它们不够白,但白纸买不到。白报纸虽可买到, 但质料大差,快变成褐报纸了。打字纸又太薄,糊上去什么都盖不住,所以还是稿 纸最好。想到当年靠稿纸惹祸,今天把稿纸用来糊墙,颇有焚琴煮鹤的味道。阴天 来了的时候,我才意外的发现来了新作用。房间湿气重了,关节上的风湿开始隐隐 作怪,稿纸们吸足了湿气,纷纷鼓了起来,好像也在作怪。随着抹浆糊的痕迹,纷 纷鼓出了各形各状的‘浮雕’一个个看去,颇为好玩,有美女侧影、有妖怪半身、 有戴高乐的鼻子,还有好几条香肠。打蚊子留下的痕迹,有时用湿抹布擦不干净, 索性加贴一小块稿纸上去,加贴的部分,因为全部是浆糊,引起四面八方的起伏, 活像一只白螃蟹在那里横行。整个的感觉是,自己不但活在湿气里,还活在一台千 奇百怪的湿度计里。――上面所说这种时间与空间的感觉,都是我在小牢房里感受 到的。这些感受,只有在长久的孤独中,才能如此深沉。在小牢房的孤独岁月里, 我觉得我真能对人生有特殊的感受,因此它对于我,就永远有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幽 情,在我离开多年以后,还会清楚的想到它。我愈来愈喜欢一个人独居,跟我长年 坐牢不无关系。其实这种独居生活,对工作很有帮助,你会因而有更多的时间用来 写作、用来探讨人生。坐牢以后,除了对时空的看法有改变外,对敌友关系,也有 会心的理解。对敌人方面,最有趣的是你没有敌人了。你的敌人把你关起来,就是 把你和他们分割,大家一了百了。所以,一切都一了百了,你不再见到他们那一张 张讨厌的丑脸,不再听到他们一声声同样的噪音,你的眼前不再有他们的查问,背 后不再有他们跟踪,你开始落得清静。还有,你也没有朋友了。朋友胆大的已经同 你一起坐牢,胆小的心中庆幸你总算进去了。他们的心情,就好像守在病房外面, 探望‘个得了传染病要死又不死的朋友,病人死了,对双方都是解脱。你刚坐牢的 时候,他们有的会来看你一次,也只是一次,以后,他们不再好奇了,一个人到动 物园看过斑马以后,可以十年无须再看斑马。所以那次来看你,不是来探望,而是 来了清心愿,或来永别。但是,无论怎么说,他们在胆小的朋友中,是伤人心最少 的。”   ※ ※ ※ ※ ※ ※ ※ ※ ※ ※    君君听得入神了。“照你说得这样天花乱坠,那人人都该坐一次牢了?”   “不然,我说的这些好处,只有像我这样的强者才能感应到、感觉到、感触到。 一般人们坐牢对他们是一团漆黑、一片苦难,他们是得不到好处的,你可别搞错了。”   “你能在人生苦难像坐牢中得到好处,一定有你独特的人生观支撑你,是不是?”   “是的。人生苦难问题其实是哲学上的祸福问题,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 单行。’这是说祸是双至的。我对双至有一个怪解释:当祸本身一至的时候,凡夫 俗子本身就配上另一至,另一至就是苦恼自己。凡夫俗子遇到祸事,立刻做直接的 苦恼自己的反应,于是祸上加祸, 自然就双至了。我的办法是:我遇到祸事,第一 就告诉我自己:‘我决心不被它打倒,相反的,我要笑着面对它。,这样一来,我 就先比别人少了至少一祸。绝不配合祸。这还不够,我要把祸本身给‘值日票价’, 这才满意。什么是‘值日票价’?《史记》作者司马迁说管仲‘善因祸而为福,转败 而为功,,这是我最欣赏的一种本领,化祸为福,转失败为成功,对人生说来多么 重要。‘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低手对不如意的事,是唉声叹气;高手对 不如意的事,却能化成对自己有利。人要修练到这一段数,才算炉火纯青。炉火纯 青的人,不论在八封炉里、在八封炉外,都是一样遗遥。‘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 功。’是我最欣赏的高人境界,我真喜欢这两句话。至于如何‘因祸而为福,转败 而为功’,则需要智慧与技巧。”   ‘‘你的祸福说法中,当然包含女祸在内了?”君君逗趣着。   “当然包含在内,但我不使女人祸到我,而只蒙其利,不受其害。并且,只蒙 其利也是双方面的,凡对我好的,一定对我的情人也好,反过来说也一样。”   “你好像是爱情上的功利主义者。”   “功利主义有功利于双方,有什么不好?”   “那你坐牢时候,由于与外界隔离,女祸自然也隔绝在外了,这也是好处之一 吗?”   “坦白说,这不是好处,这是坏处……噢,我听到了什么?”我们边谈边走,经 过了一家药房,药房传出来歌声,我站住了。   “天啊!这个时代里,怎么还听得到这种歌!我听过这首歌,它是猫王普里斯莱 (Elvis PIesley)的(Wooden Heart),‘木头心’、铁石心肠,一首老歌。你知道谁 是猫王吗?”   “听说过,当年的美国摇滚歌手,不是吗?”   “就是他。”   “这首歌叫wooden Heart头做的吗?”君君问。   “有时候,木头心好像也是必要的。”   “比如说,在说再会的时候。”   “比如说,在说再会的时候。”我跟了她一句。“唱这首歌的人,他说他跟一 千个女人上过床,可是他只想跟一个女孩子结婚。这女孩子十五岁,就陪他睡觉, 二十一岁时正式结婚。五年以后,他们分手了。他非常痛苦,他无法以‘木头心’ 解决这一空虚。他用女人、药物、酒精、食品来充实自己,又过了五年,他就死了。 猫有九条命,可是猫王只有一条。”   “猫王死的时候,年纪很轻啊!”   “正在有钱和智慧之间的年纪。”   “跟你一样。”   “也不一样,他比我有钱得多,我比他智慧得多;他比我会唱,我比他会写。 并且,你注意到我的保养了吗?我的身体比他好多了。至少,我现在还活着。他跟我 同岁,我们都是1935年生的,这小于比我还大三个多月。”   “你们同岁?真想不到!那你真看起来大年轻了,你真养生有道。”   “倒也不是,而是我过去失掉自由的日子,上帝不算。”   “所以你看来比猫王年轻。”   “还不止猫王呢!比我同年龄的大胖子男高音帕华滔帝(Pavarotti)、伍迪・艾 伦(woody Allen)、亚兰,德伦(Alain Delon)、毕・雷诺斯(Burt Reynolds)都年轻 呢!”   “哇,你真鲜!你们1935年次的名男人都不简单!”   “所以你们可以笑1936年次1937年次的老,却别笑我们1935年的,至少1935的 我。”   “不会笑。至少1980年次的我不会。”   “你生在1980,我比你足足大了45岁。”   “可是你还是很年轻。”   “心年轻,人老心不老。以上帝不算的多余年龄,回顾失掉女祸的坐牢岁月, 身处威尔钢问世的科技时代,比较猫王一千个女人的床上幸福,人老心不老,其实 未尝不是一种祸害。坦白说,我内心深处实在有一种秘密渴望,渴望我能补偿我在 牢中失掉的女人,也许没失掉一千个那么多,但失掉九百九十九个也未免心有未甘。 不过,这只是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渴望,在现实上,我知道我老了。虽然歌德(Goeth e)老了还跟他当年老情人的女儿恋爱,但你必须得碰到有‘恋父情结’的、甚至有 ‘恋祖父情结’的性变态女孩子才成。我喜欢年轻女人,喜欢‘幼齿’,已是性变 态,再找个有恋老情结所谓‘枯杨恋’的性变态小马子,想来也觉得不无荒谬之处, 歌德亦不易为也!所以,一个‘懒’字解决了一切。当年的革命党写诗,说‘不是真 情懒放怀’;而我呢,却‘虽是真情懒放怀’,因为小马子太麻烦了。所以、所以, 所以我只送了一个人的钢笔,却没有回她的信。”我深情的看她一眼。   君君报以深情一笑。“你左一个性变态、右一个性变态,这些现象是性变态吗?”   “我是夸大说法。”   “不夸大的说法是什么?”   “是一部电影老片的名字,叫《白发红额未了情)。”   “有人根本都没有白发,像你。”   “上帝不算的时间,当然包含长出白发在内。”   走着走着,看到一只胖呼呼的小熊狗。这只小熊狗同几只其他品种的小狗圈在 一起。别人都在休息或安静的在一边,它小先生却精力过剩,逐一搅每一只难友, 与每一只闹着玩,冲到别人身上,咬呀咬的,直到咬痛了一只小白狗。小白狗大叫 一声,起来追咬它一下,它才停止。然后撇开后腿,以大便姿态,撒了一泡小便。 ――是条小母狗。君君和我看着全套演出,都笑起来。   “好可爱,它惹得人忍不住要看它。”君君说。   “在这岛上,其实可爱的可看的单项,并不多,是寥寥可数的,可爱的小猫、 可爱的小狗、可爱的小动物、可爱的幼稚园小朋友、可爱的小女生、可爱的国中女 生、高中女生、大学女生、可爱的初出道的职业妇女、可爱的玩具、可爱的卡通电 影……一数起来,就数完了。所以,在眼之所见处处乌烟瘴气的岛上,我们能选择 到可爱的去接触、去观赏、去欢笑、去一起疯狂,该多好!多值得!四百多年前,法 国的蒙田(Montaigne)就感到,当他与猫同乐的时候,猫玩他之乐多过他玩猫之乐, 虽然如此,还是值得一玩。不过,对我的年纪说来,所谓玩,恐怕只是看看而已, 或以看居多,还能怎样呢?”   “所以,以猫为例,你不玩,只是看?”   “猫可以玩、玩具可以玩,但人就难了。人还是以看为主吧!我看人开心,希望 反过来也一样。虽然我已不再是可爱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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