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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同主人划着一只小船,经过市场的街道。两边砖造的店房,因为发大水,淹上了二 楼。我划着桨,主人坐在后艄,笨拙地把着舵。后桨入水过深,船身拐来拐去地绕过街角, 滑过平静而混浊的、象在深思一样的水面。 “唏,这回水头真高,活见鬼。不好开工,”主人嘟哝着,抽着雪茄烟,烟发出焚破呢 料的气味。 “划慢点。”他惊慌地叫。“要撞着路灯柱子了。”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骂: “把这么坏的船给我们,混账东西……”他指给我看水退后要修理店铺的地方。他的脸 剃得发青,唇须剪得短短的,又加含着雪茄烟,看来全不象一个包工头。 他穿着皮袄,长统靴一直套到膝头上,肩头挂一只猎袋,两腿中间夹住一杆莱贝尔双筒 枪,他老是不安地动着皮帽子,把它压在眉梢上,鼓起嘴唇,忧虑地瞧看四周;然后又把帽 子掀在后脑上,显得很年轻,唇须上浮起微笑,回忆着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象一个工作忙碌 的人,心里正为了大水退得慢在发愁。显然,在他的心里正荡动着和工作无关的什么念头。 我略被惊奇压住:看着这死寂的城市是这样奇异,密排着一排排紧闭窗户的房子――大 水淹着的城市好象在我们的船边漂过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阳藏在云中,不过有时候从云缝里露出冬天那样的银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见它流,好象凝冻着,同肮脏的黄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 睡觉。云缝里露出苍白的太阳,周围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点,灰色的天空,象一块布似的映 在水里。我们的小船漂荡在两个天际之间,石头房子也漂荡起来,慢得几乎象瞧不出来地向 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方面流去。船旁边,漂着一些破桶、烂箱、筐子、木片、干草,有时还有 竿子或者绳子,象死蛇一般浮着。 有些地方,窗子开着。市场长廊的屋顶上,晒着衬衫裤,放着毡靴子。有一个女人从窗 口眺望灰色的水。长廊的铁柱上系着一只小船,红红的船腹,映在水里象块挺大的肥肉。 主人用下颏点点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释:“这里是市场更夫住的地方,他从窗口爬 到屋顶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逻,看什么地方有小偷没有,要是没有,他自己就偷……”他 懒懒地、静静地说着,心里正想着什么别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静,空寂得令人难信。伏 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成一个大湖。在远远的毛毵毵的山上,隐约看见花花绿绿的市区。全城 浸在还是灰暗色的,但树枝已经抽芽的果园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绿色的和暖的外衣。从水 面传来很热闹的复活节的钟声,听得出全城都在鸣响。但是我们这边,却好象是在被遗弃的 墓地里。 我们的小船,穿过黑森森的两行树林,从大街划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烟刺着主人的 眼,使他感得烦扰,小船的船头船身,不时碰着树身,主人焦躁地惊叫道:“这只船坏透 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这种事?”他咕噜说。“两个人划船,当然一个划桨,一个把舵。啊,你瞧,那 边是中国商抄…”我对市场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这个可笑的商场和它那乱七八 糟的屋顶。屋顶的角落上,有盘膝坐着的中国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几个朋友向那些人像 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脑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自 傲了……“真没意思,”主人指着那商场说。“要是我来修造的话……”他把帽子望脑后一 推,吹着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他若是把砖房街市造在这个每年要被两条河的河水淹没的 低地上,也会是同样枯燥的。 他也会想出这种中国商场来的…… 他把雪茄烟丢在船外边,同时厌恶地吐了一口口水,说:“真闷人,彼什科夫,真闷人 呀。光是一班没受过教育的人,没有人可以谈谈。要吹牛,吹给谁听呢?没有人,都是木 匠、石匠、乡下佬、骗子……”他望着右边从水中伸出耸立在小丘上的美丽的白色回教堂, 好象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东西,继续说:“我现在开始喝啤酒,抽雪茄,学德国人的样。德 国人,老弟,他们真能干,是好家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还没抽惯。抽多了,老婆 就叽咕:‘你有一股怪气味,象马具工一样。’喂,老弟,活着,就得千方百计……好,你 来把舵吧……”他把桨放在船沿上,拿起枪,向屋顶上的一个中国人像开了一枪。中国人像 没有受损伤,霰弹落在屋顶和墙头,向空中升起一股尘烟。 mpanel(1); “没有打中,”射手毫不懊丧地说,又在枪膛里装弹药。 “你对姑娘们怎样,开了戒没有?还没有吗?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恋爱上了……” 他跟讲梦一样,讲了他学徒时候跟建筑师家女佣的初恋。 灰色的水轻轻地泛起水花,洗刷着房子的墙角。教堂后面一片辽阔的水,闪烁着混浊的 光波,水面上露出几处柳树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不断地唱着神学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这青青的海,大概是 致命的寂寞……“夜里睡不着,”主人说。“有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她的房门口,象小狗 一样发抖,屋子很冷。我的东家,每夜上她房里去,说不定我会被他撞见,可是,我不害 怕,真的……”他好象在审视着一件穿过的旧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样,沉思地说:“她 看见了我,怜惜我,打开房门叫我:‘进来呀,小傻瓜’……”这类故事我听过很多,虽然 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经听厌了。一切人,关于自己的初“恋”,差不多都是说得很 缠绵,很伤感,没有一点儿吹牛和猥亵。于是我认为这是讲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 多人,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这样一点好处。 主人笑着,摇着脑袋,惊奇地感叹说: “这话你可不能对我老婆说,千万说不得。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可是这总是不 能说的话。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对我,而是在对自己说。要是他不说,我就会 说了。置身于如此静寂和荒凉之中,不能不说话、歌唱,或是拉手风琴。要不然,就会在这 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没的死寂的城市里,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结婚。”他教我。“兄弟,结婚是一件终身大事。活下去,愿在哪里 住,就住在哪里,愿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你的自由。可以住在波斯当回教徒,也可以住在 莫斯科当警察,受苦也好,偷盗也好――这一切都可以改变过来的。可是,老弟,老婆这个 东西,同天气一样,你没有方法去改变……真的。她不能跟靴子一样随意扔掉……”他的脸 色变了,皱着眉头望望灰色的水,用一只指头擦一擦隆起的鼻梁,喃喃说:“对,老弟…… 须要小心谨慎。你逢人叩头,即使你能屈能伸……但是,每个人面前都摆着自己的圈 套……”我们划进了梅谢尔斯基湖的灌木林里,这湖同伏尔加河汇合起来了。 “划慢点儿。”主人嘱咐着,把枪瞄着灌木林。 打到了几只瘦小的野鸭,他吩咐我: “划到库纳维诺去。我要在那边呆到天黑。你回家去,就说我被包工头们耽误住 了……”他在市梢一条街上了岸,这边也涨了水。我经过市场,回到指针街,把小船系住, 坐在船上眺望两条大河汇合的地方、城市、轮船和天空。天空象一只大鸟的丰满的翅膀,布 满白羽毛一般的云片。云缝的蔚蓝的深渊里,露出金黄色的太阳,它的光线一映到地上,地 上万物都改变了。四周一切都健康而可靠地动着。急湍的河流,轻轻地浮送着无数的木筏。 木筏上挺然站立着长胡子的乡下人,摇动着长长的木桨,在相互间,和遇到轮船的时候,发 声叫嚷。小轮船逆流拖着一只空驳船,河水摇晃着轮船,好象要把它夺下来。轮船象梭鱼, 晃着头,喘着气,对猛然扑来的浪头,使劲地转动着轮子。驳船上并排坐着四个人,把腿吊 在船舷外,其中一个穿一件红褂子。四个人同声唱歌,听不清歌词,但声调是熟悉的。 在这生气篷勃的河上,我觉得一切都熟悉,一切都有好感,而且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在我的身后,淹在水里的城市却好象一场噩梦,好象主人杜撰的故事,同他自己一样是 不可理解的。 我称心如意地饱看一切,觉得自己变成了大人,什么工作都会干,便回家去了。半路 上,我从内城的山头回望伏尔加河,从高处远望对岸,大地显得更辽阔,好象凡是人所盼望 的,都会得到满足。 家里我有书。从前玛尔戈王后住过的房子,现在住了一个大家庭。五个姑娘一个比一个 更美丽,两个中学生,他们借书给我,我贪心地读着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惊奇的是:他的 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么纯洁,一切用简朴的话 所谈的事物是那么美好。 我又读了波缅洛夫斯基的《神学校随笔》,也不胜惊叹。 最奇怪的是这部作品同圣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了解因为厌倦生活而做残酷的 恶作剧的心理。 读俄国的作品很好,使人能常常在书中感到一种熟悉的和伤感的东西。好象在书页中隐 藏着大斋节的钟声,把书打开就轻声地嗡嗡地响起来。 我勉强读完了《死魂灵》,读《死屋手记》时也是这样;《死魂灵》、《死屋》、 《死》、《三死》、《活尸首》――这类书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激起我对这样的书一 种模糊的不快。《时代的表征》、《稳步前进》、《怎么办》、《斯穆林诺村记事》这一类 书,我也不喜欢。 但是我最喜欢的是狄更斯、华特・司各特。我以极大的兴趣读了他们的作品,一本书常 常读两三次。华特・司各特的书使人联想起大教堂中节日的弥撒,虽然稍嫌冗长沉闷,但往 往是庄严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愿意向他低头膜拜的作家。 这个人可惊地掌握了最困难的人类爱的艺术。 每天傍晚在大门口都聚集很多人。K家兄弟和姊妹,还有其他的少年,一个仰天鼻子的 中学生维亚奇斯拉夫谢马什科。有时候一位大官的闺女普季齐娜小姐也来。大家谈论着书 啦,诗啦,这对我都是亲切的,熟悉的。我读过的书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多。但他们谈得更多 的是中学里的事,对教员的不满之类。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自己比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 且奇怪他们的忍耐。不过我还是羡慕他们,他们是在那儿求学呀。 我的朋友年纪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来,我比他们要大人气,比他们可成熟,更富于经 验。这多少使我觉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们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带了一身尘土和肮 脏,回到家里来,脑子里装满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许多印象,他们的思想是很简单的。他们常 常谈论人家的闺女,时而想念着这个少女,时而爱恋着那个少女,想作诗。但是作起诗来, 常常要我帮忙。我热心地练习作诗,很容易地学会了用韵。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的诗总是 带着一点幽默气。对于那位比别人都多接到赠诗的普季齐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 葱头。 谢马什科对我说: “这是什么诗?简直是皮鞋钉呀。” 我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他们后面,也爱上了普季齐娜小姐。 我已记不起我是怎么对她表白自己的爱情的了,总之,结果颇为不妙。星池的腐绿的水 上,浮着一块木板,我叫小姐坐在这块木板上,由我来划,她答应了。我把板拨到岸边,跳 了上去,我一个人木板还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满身花边和丝带的盛装的小姐优雅地站上板 的另一头,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撑开时,这块该死的板就摇摇摆摆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 里。我使出骑士的精神,跳进水里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惊慌和池中的绿泥把我的皇后 的美丽抹灭得干干净净了。 她挥着水淋淋的拳头,向我吓唬叫骂: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里。” 不管我多么诚恳地解释,她都从此恨透了我。 总之,城里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妇跟从前一样,对待我很不好,小主妇用怀疑的 眼光瞧着我,维克托雀斑长得更多了,脸也愈加发红,不知有什么委屈,他对什么人都动不 动就吵。 主人制图工作很忙,两兄弟忙不过来,叫了我的后父来帮忙。 有一天,我很早从市场里回来,大概是五点钟的样子,走进餐室,看见主人同一个我早 已忘掉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向我伸过手来:“您好呀……”完全出于意外,我发愣了,过 去的情形象火一样燃烧起来,灼痛我的胸头。 “简直吓住了,”主人叫道。 后父瘦得厉害的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我。他的黑眼睛显得更大,他周身到处都显得衰弱, 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细瘦而发热的手指里。 “瞧,我们又见面了,”他咳着说。 我象挨了打似地、没劲地走开了。 我们之间发生一种谨慎的不明确的关系,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称,说话的时候象对平 辈一样。 “您到铺子里去的时候,请替我买四分之一磅拉费尔姆烟丝和一百张维克托尔松卷烟 纸,另外买一磅煮香肠……”他交给我的钱,总带着手里的温热,拿着很不爽快。显然,他 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拧着黑而尖的胡须,沉静地低声说:“我的病 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肉,那就会好起来,说不定,我会好的。” 他吃得很多,烟也抽得凶,除了吃饭的时候,总是不离嘴的。我每天给他买香肠、火腿 和沙丁鱼。可是外祖母的妹子,深信不疑地,不知什么缘故也幸灾乐祸地说:“拿好东西请 死神吃是没有够的,死神总是骗不过的。” 主人们用一种使人难堪的关心对待后父,常常固执地劝他吃这种那种药,可是背后却笑 他:“好一个贵族。他说必须把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收拾干净,据说苍蝇是从面包渣子里发生 的,”小主妇这样一说,老主妇就搭上腔来:“是呀,真正的贵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 了窟窿,还在那里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个怪人,一颗尘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却好象在安慰她们: “你们等着吧,老母鸡,他也不会久了。……”市侩们对于贵族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反 感,却不知不觉地使我和后父接近起来。捕蝇草虽然也是一种毒草,但它总是美丽的。 后父喘息在这班人中间,好象一条鱼偶然落进了鸡窝。这个比方虽然有点荒唐,不过这 种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开始瞧见“好事情”――我那个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征,我把书中所见到 的一切好处,都拿来装饰了他和王后,把读书所产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纯洁的东 西,都放在他们身上。后父同“好事情”一样,是一个冷冰冰的不可亲近的人。他对这家的 人,一律平等,自己决不先说话,回答别人的发问的时候,也特别客气而简洁。我很惬意他 教主人的样子。站在桌子边,弯着腰,用干枯的指甲敲着厚纸,沉静地教训说:“这里,必 须把托梁用铁钩连起来,减少对墙的压力,要不然,托梁会把墙压坏。” “对啦,真是见鬼。”主人咕噜着。一会儿后父走开时,妻子向他叽咕:”我真奇怪, 你怎么让他教训。” 后父夜饭后刷牙,翘起了喉结漱口,不知什么缘故,使她特别生气。 “我觉得,”她发出酸溜溜的声音。“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这样把脑袋仰到后 面,对身体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着问: “为什么?” “……就是这样……” 他开始拿一把牛骨针剔他那微带蓝色的指甲。 “你瞧,还剔指甲呢。”主妇不安起来了。“快要死了,还在……”“哎。”主人叹着 气。“老母鸡,你有多少这种蠢话啊……”“你说什么?”妻子不高兴了。 老婆子每夜热心祷告着上帝: “上帝呀,那个痨病鬼真是我的累赘,维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维克托模仿后父的举 止,慢吞吞地走路,贵族式地两手沉着的动作,挺好地系领带的方法,吃东西嘴里不发声 响,他时时粗鲁地问:“马克西莫夫,膝头,法国话怎么说?” “我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后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么呢?” 吃夜饭的时候维克托命令母亲: “马―梅―东涅―穆阿扎称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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