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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圣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里,占两间屋子;一间有三扇窗向院子,两扇向园林; 另一间一扇窗对园林,一扇对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装有玻璃。玻璃已经陈旧得模糊 了,不大愿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阳光,透进作坊里来。 两间屋子都挤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俯着上身的圣像画工;有时候一张桌子 坐两个人。天花板上挂着一些装水的玻璃球,它们收敛灯光,发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形 的圣像板上。 工场里很热闷,有二十来个从帕列赫、霍卢伊、姆斯乔拉来的“圣像画工”在那儿工 作。大家都穿着敞开领口的布衬衫,帆布裤子,赤脚或是穿着破鞋。工匠们头上蒸腾着劣等 烟草的烟雾,四周围飘着亮油、干燥油、臭鸡蛋的气味,飘着松香油一样慢吞吞的、忧伤的 弗拉基米尔的歌:现在的人多么不害羞――小伙子当着人们迷住了大闺女……还唱别的许多 歌,都是听了挺不痛快的,不过这个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长的腔调,并不打扰思索,也不妨 碍用貂毫的细笔,在圣像的“服装”上画出皱纹,给圣徒突骨的脸上画出痛苦的细纹路。窗 下,涂金师戈戈列夫,敲着小小的槌头,他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鼻子大而发青。在这边 唱着的懒洋洋的歌声里,不时添进了他的枯燥的槌声,好象虫儿咬着树干。 每个人对于画圣像都不热情,不知是哪位凶恶的聪明人把这个工作分成了一连串琐细 的、丧失了美的、不能引起爱好和兴味的作业。斜眼的细木匠潘菲尔是一个狠毒阴险的人, 他把自己刨好胶好的各种尺寸的桧木板、菩提木板拿来。害肺病的青年达维多夫把它们刷上 底漆。他的伙伴索罗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亚申用铅笔从图像上勾下一个轮廓。戈戈 列夫老头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图样。画服装的画上背景和服装。以后,没脸没手的圣像 就竖立在墙边,等画脸的来画。 挂在神帷里和祭坛门上用的大圣像,没有脸,没有手脚,只有袍子,或是铠甲和天使长 的短衫,立在墙上,远远望去是很不愉快的。这些五彩的木板死气沉沉,缺少使他们活起来 的那种东西,但好象本来是有的,只是后来奇异地消失了,这会儿却留下自己累赘的袍子。 画脸的画好了“身体”,圣像便交给另外一种工匠,他照涂金师敲出的模样,涂上“珐 琅”。写文字有写文字的工匠。 最后涂亮油是工头自己动手。工头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是一个安详的人。 他的脸是灰色的,小小的胡子也是灰色的,尽是丝线一样的细毛,眼睛也是灰色,特别 凹陷而且充满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无法对他笑,总觉得有些不适合似的。他很象柱头 苦行僧西梅翁圣像,跟西梅翁一样瘦,一样干瘪,连他那呆钝的眼睛也好象透过人和墙似看 非看地凝视着远方。 我到作坊来几天之后,画神幡的师傅卡别久欣,顿河的哥萨克,喝醉了酒跑进来。他是 一个漂亮男子,气力很大,进来时咬着牙齿,眯细着女人样的甜蜜的眼,默不作声地挥起铁 的拳头,见人就打。这个身材不高而匀称的汉子在工场里乱窜,好象猫在老鼠窝里一般,大 家都狼狈地避往屋角,在那里互相叫嚷:“打呀。” 画脸的叶夫根尼・西塔诺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脑袋,把他碰昏了。哥萨克人坐在地上, 大家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来。他象野兽一样想把手巾咬断。叶夫根尼就发狂地跳上桌 子,两肘靠紧腰边,做着向哥萨克人扑去的姿势。他是高大个子,浑身结实,一扑下去,准 把卡别久欣的胸骨压得粉碎。但这一刹那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拉里昂诺维奇走到他身 边,用指头威吓着西塔诺夫,认真而低声向工匠们说:“把他抬到门廊里去,让他醒醒 酒……”把哥萨克拉出了工场,把桌椅摆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换着简短的言语,谈论哥 萨克的气力,预言总有一天他打架会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诺夫好象讲他熟悉的工作一样很沉静地说。 我望着拉里昂诺维奇,不解地想着:为什么这些强壮狂暴的人这样容易服从他呢? 他告诉大家应该怎样工作,就连本领高强的工匠也都听他的话。他教卡别久欣比教别人 更多,对他讲的话也更多。 “卡别久欣,你既然叫画师,就得画得好好儿的,用意大利的风格。油画一定要有温暖 的色彩的统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弄得那么冷冰冰的,带一股肃杀之 气。把脸颊画得跟苹果一样红,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对,一只看着鼻梁尖,一 只却移到太阳穴去了。结果脸部没有神圣洁净的感觉,却变成狡猾庸俗的样子。你不用心工 作,卡别久欣。” mpanel(1); 哥萨克人听着,歪着脸,接着,女人样的眼睛不怕羞地笑着,发出好听的声音说,因为 喝醉过酒,嗓子略略带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诺维奇,大老爷,本来这不是我的本行。 我生来是音乐师,却当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不,我是什么人呀?叫我当个赶车的,带上三匹骏马,嗨……”说着,他突出了喉 结,悲伤绝望地唱起来:哎嗨我要给三马车套上黑栗毛的快马,奔驰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 爱人的家。 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温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忧愁的鼻子上的眼镜,便走开了。立刻有 十几张嗓子和着他的歌声,变成一股强力的流,好象使整个工场都飘浮起来,匀称的调子震 动得工场直发抖:路熟了马儿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艺徒巴什卡・奥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 蛋黄,两手拿着碎蛋壳,发出美好的童声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声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种感情里,斜眼望着哥萨 克。当他唱歌的时候,全工场都承认他是自己的领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视着他两手的 挥动,象要飞翔的样子。我相信,要是这时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声“把一切都捣毁。”那 么,所有的人,连最规矩的工匠,也一定会在几分钟内把工场捣个稀烂。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声,永远是同样不可抵抗的和胜利的。不管人们感到怎样沉 重,他都能使他们激动起来,燃烧起来,大家都鼓起劲,发出热来,组合成一个强大的机体。 这些歌使我对于歌手本人,对于指挥他人的美的威力,发生热烈的羡慕,有一种极为激 动的感觉钻进心里,胀痛起来,想哭,想对唱着的人们叫嚷:“我爱你们。” 害肺痨的黄脸达维多夫,蓬乱着头发,也奇怪地张大了嘴,好象刚从蛋壳里剥出来的雏 鸟儿。 只有在哥萨克领唱的时候,才唱豪放快乐的歌。平常总是唱凄凉而且声音拖得很长的 歌,哼着《不害羞的人们》、《林荫下》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的死:《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 检阅自己的军队》。 有时候,由工场中本领最高的画脸师日哈列夫发起,试唱圣歌,但总是失败的回数多。 日哈列夫总是用一种特别的、只有自己懂的调子,这便妨碍了大家的合唱。 这是一个四十五六的人,干瘦,秃头,头上长着半圈象吉卜赛人一样的鬈曲的黑头发, 眉毛象胡子一样粗黑。浓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张纤细微黑的不象俄国人的脸显得非常动 人,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着一撮硬毛的唇髭,因为有他那样的眉毛便显得是多余的 了。他的两只蓝眼睛不一般大,左边那只显然比右边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个艺徒喊。“带个头唱《赞美主的名。》大家 听着。” 巴什卡在围腰上擦擦手,开始唱: “赞――美……” “……主的名,”几个人接上来,日哈列夫不安地嚷:“叶夫根尼,低一点。把声音沉 到心底里去……”西塔诺夫象敲木桶一样使出隆隆的声音喊叫:上帝的仆人们……“不对不 对。这个地方应该唱得天摇地动,窗子门户都会自个儿打开来。” 日哈列夫整个身子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抖动,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额角上一会儿 上,一会儿下。他的嗓子走了样,指头有空中弹着无形的琴弦。 “上帝的仆人们――明白了没有?”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地方,应该穿透外壳一直 刺到中心。仆人们呀,赞美上帝哟。为什么还不明白呀?你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您是知道的,这个地方我们从来也没唱好过,”西塔诺夫客气地说。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气地动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画师,能够画拜占庭风格、法国风格以及“艺术 派”的意大利风格的圣容。 有了神帷的定货,拉里昂诺维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圣画的原作,例如费奥多罗夫 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等珍贵的有灵圣像的摹作,都经过他的手。但他观摩原作的时候, 就大声地罗唣:“这些原作把我们拘束住了……必须坦白地说:拘束住了。……”虽然他在 工场里占着重要的地位,却不比别人骄傲,对待艺徒――我和巴维尔也很和气。他想教我们 学会手艺,除了他,谁也不管这件事。 他是一个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说来,是一个阴沉的人,有时整星期跟哑巴一样默默做 工,奇怪而陌生地望着所有的人,就好象看他初次相识的人一样。他虽然很喜欢唱歌,但在 那种时候,他不唱,甚至好象连听也听不见了。大家互相目语,留心他的动作。他身子屈在 斜立的圣像板上,这圣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细毛笔仔细地画出超世绝俗 的阴沉的脸,而他自己也象是阴沉的超世绝俗的人。 忽然,他气恼地发出清晰的声音: “先驱――什么意思?驱字――在从前,就是走字,先驱便是先走的人,再没有别的意 思……”工场里悄然无声,大家斜眼望着日哈列夫笑,在静寂之中,听到奇妙的话:“先驱 不能穿羊皮,应该给他画上翅膀……”“你同谁说话?”大家问他。 他不出声,没有听见或是不愿回答。一会儿,又在斯待的静寂中,听见他的话了:“应 该知道圣徒的传记。有人知道――圣徒的传记吗?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活着毫无所谓……灵 魂在哪里?哪里是灵魂?原作……对罗。――在这里。但是可没有心灵……”这种形之于声 的思想,除了西塔诺夫,引起大家讥讽的笑容,差不多总有谁不怀好意地喃喃着说:“到星 期六……又要痛饮去了……”个儿高大、身干结实的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他圆圆的脸蛋,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忧郁而严肃地凝视着屋角。 记得日哈列夫画好送到昆古尔去的费奥多罗夫斯克圣母的摹作,把圣像放在桌子上,激 动地大声说:“圣母画好了。你是一只杯子――无底的杯子,从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诚 的眼泪……”于是,把不知谁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里去了。青年们笑着,吹着口哨, 年长的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气。西塔诺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细心审视着说:“怪不得他要 去喝酒,把作品给人家真有点可惜,但这种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瘾永 是从星期六起的。也许这和那些普遍喝酒的工匠不同。是这样开始的:早上他写一张条子叫 巴什卡送到什么地方去,临吃午饭,对拉里昂诺维奇说:“今天我要到澡堂去。” “久不久?” “唔,天哪……” “那么,请不要挨到星期二吧。” 日哈列夫点点秃头应允,那时他的眉毛有一点发抖。 从澡堂回来,他打扮得很漂亮,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一个蝴蝶结,缎子背心上挂一条长 银链,默默坐车走了。临走时他吩咐我和巴维尔:“傍晚的时候,把工场收拾得干净些,把 大桌子洗干净,把污迹刮去。” 大家都现出过节似的情绪。人人都振作起来,修饰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饭。吃 过夜饭后,日哈列夫带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纸包回来,他后边跟着一个女人,全身各 部膨大得难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们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给小孩子用的。 高个子的西塔诺夫,挨到她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半大孩子。她的身体非常匀称,胸脯隆起象 一座小山,碰到下颏边,动作迟缓而蠢笨。她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但圆胖而呆板的脸却还鲜 艳光滑,眼球象马的一样大,嘴很小,好象廉价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笔画出来的。这 女人装出一副笑脸向每个人伸出大而温暖的手,说一些不必要的废话。 “你们好呀。今天天气冷啦。你们这屋子气味很重,这是颜料的气味吧。你们好呀。” 她好象一条浩荡的大江,沉着有力,瞧着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话却使人打瞌睡,全是 无聊的话。在说话之前,她先吸足了气,差不多已经红得发紫的两颊,胀得更加圆了。 青年人冷笑着低声说: “象一架机器。” “一座钟楼。” 她撅起嘴唇,两手放在乳房下面,坐在摆好了酒菜的桌子边,靠近茶炊,马眼发出和善 的光,挨次地望着每个人。 大家都对她表示尊敬,年轻的甚至有点害怕她。有一个小伙子贪心地望着这巨大的身 体,当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 对自己的女客人也挺恭敬,说话时对她用“您”,称她做教母,请她吃东西的时候,对她哈 腰。 “您别费心,”她拉长甜甜的嗓子说。“您多费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动作,上半截总是紧靠着身边。从她 的身上,发出一种热面包的酒精气味。 戈戈列夫老头儿欢喜得结巴起来,好象教堂里打杂的在念赞美诗,称颂着这个女人的美 丽。她好心地微笑着听他说话,当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她便自己来说:“没有出嫁的时候我 长得并不漂亮呢,这都是做了妇人以后才变过来的。将到三十岁的时候,变得更加动人了, 连贵族们都对我注意过,有一位县里的首席贵族还答应送我一辆双马车……”醉醺醺的卡别 久欣,蓬乱着头发,憎恶地望着她,粗鲁地问:“为什么他要送给你这个呢?” “自然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女客解释着。 “爱情,”卡别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那是一种什么爱情呀?” “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很了解爱情,”女人爽脆地说。 工场因哄笑震动起来,西塔诺夫低声向卡别久欣说:“蠢家伙,恐怕还不如蠢家伙呢。 谁要是不苦闷得要死,不会爱这种女人的……”他醉得脸色苍白,太阳穴边冒出汗珠,聪明 的眼不安地燃烧着。戈戈列夫老头儿抽动着难看的鼻子,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问:“你有 几个该子?”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面挂着一盏灯,炉角后边也点着一盏。灯光都不太亮,工场角落里聚着浓黑的暗 影,还没画好的没有脑袋的圣像,从暗中张望着。该有脑袋和胳臂的地方,显出平板的灰色 的斑点,现在看起来好象比平常更可怕,好象圣徒的身体神秘地从涂上颜色的衣服中,从这 地下室里溜出去了。玻璃球挂在靠近天花板的钩子上,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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