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八 天开始下雪的时候,外祖父又把我带到外祖母妹子的家里去。 “这对你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好,”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一夏天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年纪也大了好些,人也变得聪明多了。可是在这 中间,主人家里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为吃得太多,闹胃病,依然彼此唠唠叨叨 讲着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恶毒可怕地祷告上帝。年轻的主妇,产后瘦了许多,身子虽然缩 小了不少,可是动作还依然跟孕妇一般,摇摇摆摆、慢慢腾腾的。她每次给孩子缝内衣时, 总是低声唱着一首同样的歌:斯皮里亚,斯皮里亚,斯皮里东斯皮里亚,我的亲兄弟,我坐 在雪橇上,斯皮里亚放在后座上……若是走进她屋子里,她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来 干什么?” 我相信除了这首歌之外,她什么歌都不会唱。 晚上,主人们把我叫进屋子里,命令说:“喂,讲讲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厕所门的椅子上讲起来。违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这家里来的我,回想 另一种生活,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讲出了神,完全忘记了听众,但这样的时候不很久。那 些女人并没有坐过轮船,她们向我问道:“可是,总有点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么可怕的。 “轮船忽然开到水深的地方,会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来;我虽明明知道轮船不会在水深的地方沉没,但总不能说得使她们完全 明白。老婆子以为轮船并不是在水面上浮着,而是跟火车一样在地上转动,靠轮子支在河底 行走的。 “既然是用铁造成的,在水里怎么能浮起来呢?斧头总不能浮在上面吧……”“铁勺子 在水里不是也不会沉吗?” “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间是空的……”我讲到斯穆雷和他的书籍的时候,他 们就疑惑地注视着我。老婆子说写书的人都是些混帐,或是邪教徒。 “那么圣诗集呢?那么大卫王呢?” “圣诗集――那是圣书呀。而且大卫王也为圣诗集向上帝请过罪。” “这话写在什么书上?” “这话就写在我手心里,我给你后脑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写在哪儿了。” 她什么事都知道,而且无论说到什么,她都显得很有把握,说得斩钉截铁。 “佩切尔街上死了一个鞑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灵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灵魂是一种精气呀,”我说。可是她轻蔑地嚷:“难道鞑靼人的灵魂也是精气?傻 瓜。” 年轻的主妇也害怕书籍: “念书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轻时候,”她说。“我老家格列别什卡那儿,有一个良家 姑娘,一天到晚迷在书本子里,后来爱上了一个副牧师。副牧师的老婆可让她出了丑。在大 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有时我引用了斯穆雷书中的一句话。他的书籍中,有一本前后都 缺了页子的,其中有这样的话:“老实说,火药并不是谁发明的;象历来的情况一样,它也 是经过一系列细微的观察与发现之后,才制成的。” 不知什么缘故,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尤其是“老实说”这几个字,使我非常中意,我 感到了这几个字的力量。但是这个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说来都可笑。生活中确有这样的事。 有一天,主人们要我再讲点轮船上的事给他们听,我回答说:“老实说,我已经没有什 么可讲的了……”他们听了这个字眼吓坏了,喊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四个人开始一齐笑,学着说: “老实说――哎唷啵” 连主人都对我说: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从此以后,有好久,他们都叫我: “喂。老实说。去把孩子弄上屎尿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实说……”这种毫无意义的揶 揄,并不使我生气,只是使我觉得奇怪。 mpanel(1); 我生活在这昏昏沉沉的闷人的气氛中,为摆脱这种情绪,我尽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这 儿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有两个婴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调换,我就不得不照料婴 孩。每天洗婴儿的尿布,每周还要到“宪兵泉”①去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笑我说:“怎 么,你干起女人家的活来啦?” 有时候她们捉弄得太过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冲她们打,她们也用同样办法狠狠地 回敬我,可是跟她们在一块儿,很快活,很有趣。 “宪兵泉”顺着一条深沟流入奥卡河。这条深沟把用古代神灵雅里洛为名的原野和这边 的城市隔开。每逢春祭节,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来游玩。据外祖母对我说,她年轻的时 候,人们还信奉雅里洛神,拿东西来祭他,祭他的时候,用轮子卷上浸过树脂的麻絮点上 火,从山上滚下来。大家嚷着唱着,瞧这着火的轮子是不是一直滚到奥卡河。如果是一直滚 到了的话,那就是说,雅里洛神已经接受了祭礼,这年的夏天,一定能够风调雨顺。 洗衣女大都是从雅里洛来的,统统都是性情活泼、能说会道的女人。她们对街市上的事 全知道,听她们互相讲到她们的主人――商人、官吏、军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 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简直是一种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冻裂了皮。她们在蔽不住风雪的 满是缝隙的旧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进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冻得红红的,湿手指 僵硬得不会弯曲,眼睛里掉下眼泪,可是她们互相不停地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对于一切和任 何事务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勇敢。 最健谈的一个,叫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三十多岁,是一个很有朝气的结实的妇 人,眼睛里含着一种嘲笑,说话特别的尖刻。她的女伴们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 又因为她干活麻利,穿著整洁,还有一个女儿在中学里念书,所以特别受人尊敬。每当她背 着两篮湿衣服,弯着腰从溜滑的小路上走下来的时候,别人碰见她,总是笑嘻嘻地,关心地 问她:“你女儿好吗?” “还好,谢谢你,托上帝的福,在念书。” “瞧着吧,将来会当太太的。” “叫她念书,就是想她能够当太太。什么富贵老爷,什么夫人太太,你说是从哪儿来 的?统统都是咱们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学问学得强,手臂长得长;手臂长得长,东西捞得 多,东西捞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们来时大家还都是傻孩子,我们回上帝那里要做 聪明老头儿,就得学习。”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听她那头头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谈吐。大家当面背后 都称赞她,对于她的勤苦耐劳和头脑精明都表示惊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学她的样。她把 长统靴的棕色皮统子剪下一段,缝在袖口上,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弯上,也不会弄湿 了。大家都称赞她想得聪明,可是没有一个照她样去做。我学样缝了一个,大家却来笑我: “啊哟,你从女人手里偷小聪明。” 大家又说到她的女儿: “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学问还没有 学好,就死了……”“一个人有了学问,也不一定过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她念 了多少书,念书念书,结果念到自己也当了女教员,女教员,就是老处女的别名碍…”“这 话也不错,没有学问,只消有一点什么可取,也一样可以嫁汉子……”“总之,女人的智 慧,不在乎头脑……”听她们自己这样不害臊地谈着自己,我觉得又奇怪又别扭。我知道水 手、兵士、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也见到过男人家总是互相吹牛,说自己骗女人的手段怎样 高明,跟她们的关系怎样才能长久。我觉得他们好似把“娘儿们”当做冤家对头。但从男人 们得意洋洋的脸上,总可以约略看出那些吹说自己胜利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对于自己私情的事虽然不谈,但当她们一谈到男子的时候,却可以听出里边含蓄 嘲笑的恶意。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也许是对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闹,任他怎样同别人要好,叶落归根,还是要回到女人身边来 的,”有一次,纳塔利娅这么说。一个老婆子用着害伤风似的声音,对她喊叫:“不这样, 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呀?连修道士、隐修士,也离开上帝,到咱们这儿来……”她们在山沟底 部,在那连洁白的冬雪都不能盖住的肮脏的山沟里,在如怨如诉的潺潺水声中,在湿淋淋的 破衣烂衫的捣击声中谈论着关于一切民族和种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 这种不害臊的粗野的对谈,使我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厌恶,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远 远地离开周围那些惹人讨厌的“罗曼史”。从此说到“罗曼史”,我就马上想到那种肮脏猥 亵的事情来。 可是在沟沟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厨房里和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 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复着一些刻板单调的谈话、概念和事情,只觉得 气闷、无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饭和准备睡觉 这个圈子。他们谈罪恶,谈死,而且他们怕死怕得要命。他们象石磨上的谷粒,争先恐后地 挤着拥着,时刻等待着马上会在磨里被研成粉末。 闲空的时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木柴。我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可是这很少能办到, 勤务兵们跑来了,谈这院子里的新闻。 到柴棚来找我次数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两个。 叶尔莫欣是一个瘦长驼背的卡卢加人,全身长满粗大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眼色浑 浊。他是个懒鬼,傻得要命,动作迟慢不灵活,可是瞅见女人,就发出牛一样的叫声,俯身 向前,好象要跌倒在她脚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厨娘女佣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惊异,自叹 不及。他有熊一样的气力,谁都怕他。西多罗夫出生在图拉,瘦个子,老是显出伤心的样 子,说话低声细气,咳嗽起来小心谨慎,眼睛畏怯地闪着。他最喜欢向暗角落里呆瞧,无论 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还是在默默坐着,总是呆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呢?” “说不定从里面跑出老鼠来……我顶喜欢老鼠;那小东西总是悄没声息地跑来跑 去……”我常常给那些勤务兵代写家信,代写情书,这差使真有趣。但是在这些人中,我最 高兴代西多罗夫写信。每星期六,他一定给在图拉的妹子写一封信。 他把我叫到他厨房里,在桌子边和我并排坐下,两手使劲揉着剃了头发的头,然后靠在 我耳边低声说:“好,你写吧。开头是老一套:我的最亲爱的妹妹,祝你长寿。现在再写: 一个卢布收到了,不过你不必寄钱来了;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过得很好。其实我们过 得很糟糕,跟狗一样。不过,这话不能写。你写:很好。她还小,只有十四岁,不必告诉 她。现在你自己写吧,照着人家教你的那样写……”他把身子压在我的左肩上,一股又热又 臭的口气吹着我的耳朵,反复低声叮咛:“叫她不要让年轻的小伙子拥抱,千万不许让他们 摸她的奶子。你再写:如果有人对你甜言蜜语,你不要相信他,这是他想欺骗你,糟蹋 你……”他竭力憋住咳嗽,脸涨得通红,他鼓着两腮,眼睛里流着泪。他在椅子上坐不安 定,推了我一下。 “你不要打搅我呀。” “不要紧,你写。……尤其是那班老爷们,千万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骗年轻姑娘的老 手。他们说得好听,什么话都会说,你要是听信了这种人的话,就会被他们卖到窑子里去。 还有,你要是能攒下钱,就交给神父,他若是好人,一定会给你好好保存起来的。不 过,最好,还是埋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让瞧见,只消你自己把那埋的地方记祝”听着这被厨 房气窗洋铁皮翼子的吱喳声压倒的低语是很难受的。我回过头去,瞧瞧煤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