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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 一 列文家在莫斯科已经住了三个月的光景了。基蒂的预产期,按照经验丰富的人的最准确 的估计,早已过了;但是她还没有生产,也没有比两个月前更接近产期的任何象征。医生、 接生婆、多莉、她母亲、特别是一想到将要来临的事就不能不恐慌的列文,都开始焦灼不安 了;只有基蒂一个人觉得十分平静和幸福。 她现在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于即将诞生的(对于她,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已经存在的) 婴儿产生了一种爱,她怀着喜悦体验到这种新的情感。他现在已经不完全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而是有时过着独立的生活了。有时这使她痛苦,但是同时她又因为这种新奇的欢快心情想大 笑。 所有她热爱的人都同她在一起,都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照拂得那样周到,给予她的一 切又是那样如意,要不是她知道和感觉到这一切不久就要告一段落,那她就不会再希望更美 好更快乐的生活了。唯一使这种生活的魅惑力减色的是,她丈夫不像她过去爱他的那种样子, 不像他在乡下那种样子了。 她爱他在乡下的那种沉着、亲切和殷勤好客的态度。在城里他总像是坐立不安和有所戒 备一样,仿佛唯恐什么人会欺侮他,尤其是她。在那里,在他的庄园上,清楚地知道自己处 在最合适的位置上,他从来没有急着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从来也没有空闲过。在这里,在城 里,他总是急急忙忙,好像害怕错过什么似的,但却无所事事。她替他很难过。在别人看来, 她知道,他并不像一个可怜的人物;恰恰相反,当基蒂留意他在交际场中--就像有时一个 人极力用局外人的眼光去看自己所爱的人,以便察看他给别人的印象--的时候,她甚至带 着嫉妒的恐惧心理看出来,他非但不是个可怜的人物,而且由于他的良好教养,他对妇女的 那种有点古板而羞涩的文雅态度,他的魁伟有力的身姿,还有,像她认为的,他那特别富于 表情的面孔,他反倒是一个非常动人的人。但她不是从表面,而是从内心里去观察他,因此 她看出来,在城里他不是本来的模样了;他的心情她也说不清了。有时她心里暗暗责备他不 会过城里的生活;有时她又承认要他在这里把生活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确是困难的。 真的,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爱打牌。他又不去俱乐部。她现在明白了跟奥布隆斯基那 一类花天酒地的人来往是怎么回事了--那就是纵酒和酒后到什么地方去寻欢作乐。她一想 到在这种场合男人们去的场所就不能不感到恐怖。去交际场吗?但是她知道这么做的话,他 非得觉得同女人们接近有乐趣才行,这她又不愿意。跟她,她母亲,和姐姐们一道待在家里 吗?但是不论那套翻来覆去讲个不休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这是老公爵给她们姊妹 间的谈话取的名字--她觉得多么愉快和有趣,但是她知道他一定感到索然无味的。那么还 有什么事情可做呢?继续写那部著作吗?他确实试过的,最初到公共图书馆去作笔记和查他 所需要的参考书;可是,如他对她说的,他越没有事做,他就越没有时间做事。除此以外, 他还抱怨说,他的著作在这里谈得太多了,结果他的一切观念都混淆不清了,因此他对它已 经失去了兴趣。 在城里生活的一个好处就是在这里他们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不知道是城里的情况大不 相同呢,还是他们两个在这方面变得更谨慎更明白道理了--无论如何,他们从来没有为了 嫉妒发生过口角,那是他们迁居到城里的时候曾经害怕过的。 在这方面甚至还发生了一桩对他们两个人都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是基蒂同弗龙斯基的会 见。 mpanel(1); 基蒂的教母,玛丽亚・鲍里索夫老公爵夫人,一向非常疼爱她,一定要见她一面。虽然 基蒂因为怀孕哪里都不去,但她还是跟着她父亲一同去探望那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了,于是在 那里遇见了弗龙斯基。 在这次拜访中基蒂唯一可以谴责自己的是,当她认出那个穿着便装的、她一度非常熟悉 的弗龙斯基的身姿的时候,她透不过气来,血液直往心脏里涌,而且她感觉得红晕弥漫了她 的面孔。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父亲故意大声和弗龙斯基寒暄,他还没有说完话她就有 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能够面对着弗龙斯基,必要的话,可以像她同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 人谈话一样同他谈话,而主要的是,要做到连最轻微的语调和微笑都能获得她丈夫赞许的地 步才行,她仿佛觉得那一刹那她丈夫的无形的形影就在她近旁。 她同弗龙斯基交谈了三言两语,甚至还因为他取笑选举会议,称之为“我们的国会”而 沉静地微微一笑。(她非得笑一笑,为了表示她懂得那句玩笑。)但是她马上转过身去对着 玛丽娅・鲍里索夫娜,直到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才看了他一眼;那时她望着他,显然只是因 为在人家对你行礼告别时不望着人家未免失礼的缘故。 她很感激她父亲,因为他一句话也没有提到同弗龙斯基的这次相逢;但是由于拜访以后, 他们照常散步的时候他对她特别慈爱,她看出来他很满意她。她也很满意自己。她完全没有 想到她竟会有力量把她对弗龙斯基的旧情全部封锁在内心深处,不仅表面上,而且真的在他 面前显得十分泰然自若。 当她告诉列文她在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家遇见弗龙斯基的时候,他的脸比她红得 还要厉害。要她对他讲述这事可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再往下叙述这次相会的委细,因为他 并没有盘问,只是皱着眉头凝视着她。 “可惜你没有在那里,”她说。“不是说你没有在那个房间里……要是你在场我的举止 就不会那么自然了……我现在比那时脸红得更厉害,更加,更加厉害哩,”她补充说,脸红 得流出眼泪了。“可惜的是你不能从门缝里偷看。” 她的真诚的眼睛使列文看出她很满意自己,因此虽然她羞容满面,他立刻就放了心,开 始像她所愿望的那样询问她。当他听到了一切,甚至一直听完了最初一瞬间她不由得脸红起 来,但是以后就像和一个初次会面的人那样悠然自得的细节为止,列文十分快活了,说这事 使他很高兴,现在他再也不会像在选举大会上那样无礼了,下一次遇见弗龙斯基就要尽可能 地对他友好。 “一想起来有个人快要成了我的仇敌,我讨厌遇见他,真痛心得很哩。”列文说。“我 非常,非常高兴。” 二 “那么,请你去拜望博利夫妇一下吧,”十一点钟的光景,列文出门以前进来看她的时 候,基蒂对她丈夫说。“我知道你要在俱乐部吃午饭。爸爸给你登记了。但是早晨你去哪里 呢?” “不过去看看卡塔瓦索夫罢了,”列文回答。 “为什么这么早呢?” “他答应给我介绍梅特罗夫。我想和他谈谈我的著作。他是彼得堡一位很有名望的学者,” 列文回答。 “是的,你上次赞不绝口的就是他的文章吧?哦,以后呢?” 基蒂问。 “以后也许为了我姐姐的事去法院一趟。” “去听音乐会吗?” “哦,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不,去吧!要演奏这些新作品哩……你一向觉得那么有趣的。要是我,我一定去的。” “哦,无论如何我午饭前会回来的,”他说,看了看表。 “可要穿上常礼服,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去拜望博利伯爵夫人了。” “难道非去不可吗?” “啊,一定得去。他拜访过我们。唉,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呢?你顺路去一趟,坐一坐, 花五分种谈谈天气,就站起来走了。” “喂,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是那样不习惯应酬,我真难为情哩。这有多么讨厌啊!一 个陌生人进来,坐了一阵,没事待上半天,既打扰了人家,自己又心烦意乱,末了才走了。” 基蒂大笑起来。 “但是你做单身汉的时候不是常去拜望人家吗?”她说。 “不错,拜望过,不过我老觉得不好意思,而且现在我对这一套非常不习惯了,说正经 的,我宁愿两天不吃饭,也不愿意去拜望人家。简直窘得不得了!我一直觉得人家会生起气 来,说:‘你没有事来做什么?’” “不,他们不会生气的。我担保!”基蒂说,笑盈盈地凝视着他的脸。她拉住他的手。 “好吧,再见!……请你千万去一下!” 他吻了他妻子的手刚要走开,她就拦住了他。 “科斯佳,你知道我只剩下五十卢布了。” “啊,这又有什么,我到银行去取。要多少?”他带着她所熟悉的那种不满意的表情说。 “不,等一下,”她拉住他的手。“我们谈一谈,我心里很发愁。我好像并没有多花一 个钱,但是钱却像流水一样出去! 我们不知道怎么总处理不好。” “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说,咳嗽着,皱着眉头瞅着她。 她很懂得这种咳嗽声,这是他非常不满意的表示,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自己。他确实很 不满意,倒不是因为他们花了那么多钱,而是因为这件事使他想起一桩他明知道有问题的、 很想遗忘的事情。 “我告诉过索科洛夫出售麦子,先提取磨房那笔款子。无论如何我们会有钱的。” “是的,不过总起来看,恐怕还是太多……”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他重复说。“好了,再见,亲爱的!” “不,真的,有时候我很懊悔听了妈妈的话!在乡间有多么好啊!照现在这样子,我把 你们都折磨坏了,而且我们又在浪费金钱……” “没有关系,一点也没有关系!自从结了婚,我一次也没有说过,要是事情比现在这样 好一些就好了……” “真的吗?”她说,望着他的眼睛。 这话他是未加思索信口说出来的,不过安慰她罢了。但是一望见她那可爱而诚实的眼光 疑问般紧盯在他身上,他就从心坎里又重复了一遍这话。“我完全把她忘了,”他沉思,想 起不久他们就要面临的事情。 “快了吗?你觉得怎么样?”他小声说,握住她的两只手。 “我想得太多,以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你不害怕吗?” 她轻蔑地微微一笑。 “一点也不!”她回答。 “喂,万一有事,我在卡塔瓦索夫家里。” “不,不会有什么事的:别胡思乱想。我要和爸爸在林荫路上散散步。我们要去多莉家 里看看。希望你午饭前回来。噢,是的!你知道多莉的情况简直没法过了吗?她浑身是债, 一文莫名。妈妈和我跟阿尔谢尼(她这样称呼她的姐夫利沃夫)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派你 和他去责备斯季瓦。这样下去绝对不行的。这事不能跟爸爸谈……不过如果你和他……” “唉,我们可办得了什么?”列文说。 “你反正要到阿尔谢尼家去,和他谈谈,他会告诉你我们怎样决定的。” “我事先就完全同意阿尔谢尼的意见。好吧,我要去拜望他……顺便说一声,如果我去 听音乐会,我就和纳塔利娅一齐去。好了,再见!” 在台阶上,他独身时侍候过他、现在经管着城里家产的老仆人库兹马拦住了他。 “美人(这是由乡间带来的那匹左辕马)换了马掌,但是仍旧一瘸一跛的,”他说。 “您吩咐怎么办呢?” 列文初到莫斯科的时候,对于乡下带来的几匹马很感兴趣。他想要尽量地把这事情安排 得又好又便宜;结果哪知道自己的马的花费比租来的马还要贵,而且他们照样还得租马用。 “派人去请兽医,也许有暗伤。” “是的,是为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吗?” 现在,列文听说由沃兹德维任卡大街到西夫采夫・弗拉热克大街需要套上一辆二马驾辕 的大马车,驶过四分之一里的融雪的烂泥地面,然后让马车停上四个多钟头,每次得付五个 卢布,再也不像他初到莫斯科时那样,觉得大吃一惊了。 现在他已经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了。 “租两匹马,套上我们的马车。” “是的,老爷!” 多亏城市的条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在乡下要费很大心血和气力的麻烦事,列文 走出去,叫了一部雪橇,坐上去向尼基特大街驶去了。路上他再也不想钱的事了,却在思虑 怎样和一位研究社会学的彼得堡的学者结识,怎样同他谈论他的著作。 只有刚到莫斯科那几天,那种到处都需要的、乡下人很看不惯的、毫无收益却又避免不 了的浪费,曾使列文大为吃惊。现在他已经司空见惯了。在这方面,他的情形和一般人所说 的醉汉的情形一样:第一杯像芒刺在喉,第二杯像苍鹰一样飞掠而过,喝过第三杯就像小鸟 一样畅行无阻了。当他换开第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为听差和门房购买号衣的时候,他不由自 主他盘算着这些没有用的号衣,这笔钱抵得上夏季--就是,从复活节到降临节,大约三百 个工作日的时间--雇两个每天从早到晚干重活的工人的花销,但是他暗示了一下没有号衣 也行,老公爵夫人和基蒂就流露出惊异的神色,由此看来,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是需要用的了。 他同那张一百元卢布的钞票分了手,心里不是没有斗争的。但是下一张钞票,那是他换开为 亲友准备宴席的,一共花去二十八个卢布;虽然他想起这二十八个卢布就是工人们流血流汗 地刈割好了、捆起来、脱了粒、扇去皮、筛过、包装起来的九俄石①燕麦的代价,然而比第 一次就花得容易多了。现在换开一张钞票他再也不左思右想,像小鸟一样就飞了。不知是不 是用钱换来的乐趣抵上了挣钱所费的劳力,反正他早就置之度外了。他那套低于一定价钱就 不出售的生意经也忘怀了。他咬定价钱好久没有出卖的燕麦,却比一个月以前每石少卖了五 十戈比。甚至照这样开销下去,过不了一年就得负债的盘算,也失掉了意义。只要银行里有 钱就行,别管钱是怎么来的,那样就有把握明天有钱买牛肉了。直到现在他都遵守着这条规 则:银行里总存着钱。但是现在银行里已经一文不剩了,他也不大知道上哪里去搞一笔钱来。 基蒂提到钱的时候,这事就使他心烦意乱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工夫考虑了。一边坐着车, 他一边想着卡塔瓦索夫和他同梅特罗夫即将来临的会见。   ①1俄石合209.91升。 三 列文这次在莫斯科停留期间,又和他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自从他结婚以后就未见过面 的卡塔瓦索夫教授重温旧好了。卡塔瓦索夫以他的开朗而单纯的人生观博得了列文的欢心。 列文认为卡塔瓦索夫的明朗的人生观是由于他天资贫乏而来的,而卡塔瓦索夫认为列文的思 想前后矛盾是由于他缺乏思想锻炼而起的;但是卡塔瓦索夫的开朗很中列文的意,而列文的 丰富的、没有条理的思想卡塔瓦索夫也觉得很有意思,因此他们愿意常常见面,争辩一番。 列文朗读过他的著作中的几章给卡塔瓦索夫听,很投合他的心意。前一天在公开演讲会 上卡塔瓦索夫偶然碰到列文,对他说那个以文章博得列文的赞赏的大名鼎鼎的梅特罗夫现在 在莫斯科,他对于卡塔瓦索夫对他讲的列文的著作很感兴趣,他明天上午十一点要到他家来, 很愿意得到和列文结识的荣幸。 “你的确大有进步,老弟,看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哩,”卡塔瓦索夫一边说,一边在小客 厅里迎接列文。“我听见门铃声,心里想:他决不会准时来的……喂,你觉得黑山人①怎么 样?他们生来就是武士。”   ①黑山人即门的内哥罗人,是南斯拉夫西南地方的人。黑山国于一八六二年与土耳其作 战失败后,一直受苏丹王的统治,但黑山人反对异国统治的斗争并未停止。一八七六年黑山 国奋起抵抗。起义者联合组成部队,在山上进行游击战。 “发生了什么事?”列文打听说。 卡塔瓦索夫用三言两语对他讲了讲最近的消息,将他引进书房,把列文介绍给一个矮小 健壮、面貌可亲的人。这就是梅特罗夫。谈话暂时涉及政治和彼得堡的要人们对最近事件的 看法。梅特罗夫引用了来自可靠方面的官方消息,据说是沙皇和某位部长讲的话。但是卡塔 瓦索夫却由官方听到沙皇说了一些完全不同的话。列文极力揣摸会说出这两种话的情况,这 个话题就丢开了。 “他差不多写好了一部论劳动者和土地的关系的自然条件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说。 “我不是专家,但是我,作为自然科学家,很高兴他没有把人类看作动物学法则以外的东西; 而且,恰恰相反,把人类看作要依周围环境而转移的东西,而且在这种从属关系中去探求它 的发展规律。” “非常有趣哩,”梅特罗夫说。 “我确实着手写了一部论农业的著作,但是研究了农业的主要因素--劳动者,”列文 脸红了说。“我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结论。” 于是列文小心谨慎地,好像摸索道路一样,开始阐明他的见解。他知道梅特罗夫写过一 篇反对众所公认的政治经济学的学说的文章,但是他不知道以他这种标新立异的见解能使他 同情到什么程度,而且从那位学者的沉着而聪明的脸上的表情也推测不出来。 “但是您在哪方面看出俄罗斯劳动者的特殊性呢?”梅特罗夫说。“譬如说,是从他的 生物学的性质呢,还是从他所处的环境?” 列文觉察出这问题里已经包含着一种他不同意的观点;但是他继续阐述他的见解,说俄 罗斯的劳动者对土地的看法和其他民族迥然不同。为了说明这种理论,他连忙补充说,按他 的见解,俄罗斯人民的这种观点是由于他们意识到移民到东方的广阔无人地区是他们的职责。 “根据一个民族的一般职责来下结论,是容易误入歧途的,”梅特罗夫说,打断列文的 话。“劳动者的情况永远是以他同土地和资本的关系为转移的。” 于是不容列文解释他的观点,梅特罗夫就开口阐明他自己的学说与众不同的特色。 列文不明白他的学说的特色究竟何在,因为他根本不花费脑筋去了解。他看出梅特罗夫 也像别人一样,尽管他曾在文章里大肆反驳经济学家们的理论,但他照样还是仅仅从资本、 工资和地租的观点来考察俄罗斯劳动者的状况的。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在俄国东部--在俄国 最大的一部分土地上--地租仍然等于零,而工资--对于俄国八千万人口中的十分之九的 人说来--也不过刚刚够维持生活罢了,除了最原始的工具,资本还不存在,但他却只从这 种观点来看所有的劳动者,虽然在好多论点上他和经济学家们并不一致,自己有一套工资理 论,就是他向列文阐述的。 列文勉勉强强地听着,最初还表示异议。他想要截断梅特罗夫的话,陈述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这样会进一步说明梅特罗夫的见解是画蛇添足。但是后来确信他们的看法是那样不同, 彼此之间永远也不会了解,因此他就不再反驳,只是听听而已。虽然对梅特罗夫说的话他现 在丝毫也不感兴趣了,但是听着他说仍然觉得有点得意。由于这么一位博学多识的人居然会 这样甘心情愿地、这样用心地对他说明他的见解,而且那么相信列文在这个论题方面的学识, 以致有时只用一点暗示来说明事情的全貌,因此使列文得意得不得了。他认为这都是因为人 家看得起他,殊不知梅特罗夫跟他接近的人们谈来谈去都谈腻了,因此特别愿意跟每个生人 谈谈他所研究的、但是自己还不大明了的题目。 “恐怕我们要迟到了,”卡塔瓦索夫说,梅特罗夫一结束长篇大论,他立刻就瞧了瞧表。 “是的,今天业余协会举行庆祝斯温季奇的五十周年纪念大会,”卡塔瓦索夫说,回答 列文的询问。“彼得・伊万内奇和我商量好了一路去。我答应朗诵一篇论他在生物学方面的 成就的文章。跟我们去吧,很有趣呢。” “是的,的确到时候了。”梅特罗夫说。“跟我们去吧,由那里,如果你喜欢的话,请 到舍下坐坐。我非常高兴听听你的大作。” “噢,不!还不行,还没有写完哩!不过我倒很高兴去参加纪念会。” “您听说了吗,朋友?我单独呈上去一份报告,”卡塔瓦索夫由另外一间房里喊道,他 正在那里穿大衣。 他们议论起大学里的论战。 大学的问题是那年冬天莫斯科最重要的事件。委员会的三个老教授不接受年轻教授们的 意见;而年轻人们就单独交出来一份意见书。这份意见书,按某些人的见解,是荒谬绝伦的, 但是按照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却是最简单和最正确的。 于是教授们分裂成两派。 卡塔瓦索夫那一派,认为对方玩弄卑鄙的出卖和欺诈的手腕;而另外一派则认为对方年 少无知和不尊重权威。列文,虽然不是大学里的人员,但是自从到了莫斯科他一再听见和谈 论这件事,因此对这个问题自己也有了一定的看法;他也参加了谈话,这场谈话在路上一直 继续着,直到他们三个人到达古老的大学校舍才罢休。 大会已经开幕了。在卡塔瓦索夫和梅特罗夫就坐的那张铺着桌布的桌子旁坐着六个人, 其中有一个人低着头凑近手稿,正宣读什么。列文在桌子附近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小声向 坐在旁边的一个学生问了问宣读的是什么。那个学生不高兴地看了列文一眼,说: “传记。” 虽然列文对那位科学家的传记不感兴趣,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而且听到这位大名 鼎鼎的人物一生中闻所未闻的一些趣事。 那位朗诵的人读完的时候,主席向他道谢了一声,就高声诵读了诗人孟特为了庆祝这个 纪念日而专程寄来的一篇诗作,附带还说了一两句感谢那位诗人的话。随后卡塔瓦索夫,以 他那响亮而刺耳的声音,朗诵了一篇论人们正在庆祝他的五十周年纪念日的这位人士的科学 成就的文章。 卡塔瓦索夫读完的时候,列文看看表,看到快两点钟了,想到去赴音乐会以前怎么也来 不及向梅特罗夫宣读他的手稿了,况且,他现在也不想读了。在听朗诵的时候,他还思索了 他们以前的那场谈话。现在他忧然大悟,虽然梅特罗夫的见解也许有意义,但他自己的见解 也有意义;而且这两种见解只有按照各自选定的方向分头进行的时候,才能弄得明确和得出 结果,如果交流意见是什么结果也得不出来的。列文打定主意,拒绝梅特罗夫的邀请,因此, 一散会立刻走到他跟前。梅特罗夫把列文介绍给主席,他正和他谈论政治消息。梅特罗夫顺 便又对主席讲了一遍他跟列文讲过的话,而列文也发表了今天早晨他发表过的意见,但是为 了变换花样起见,也表示了一点新的见解--那是刚刚浮上他的脑海的。以后他们就又谈起 大学的问题。因为这一套列文都听过了,他连忙对梅特罗夫说,他不能接受他的邀请深为抱 歉,于是握手告别了,就坐着车到利沃夫家去了。 四 同基蒂的姐姐纳塔利娅结婚的利沃夫,一生都在各国的首都和国外度过,他在那里受的 教育,在那里做外交官。 去年他辞去了外交官,倒不是由于什么不愉快(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闹过不愉快的事情), 而是调到莫斯科的御前侍从院。为的是能够使他的两个男孩受到最好的教育。 尽管在习惯和见解上他们大不相同,而且事实上利沃夫比列文年纪大,但是那年冬天他 们非常情投意合,而且彼此非常要好。 利沃夫在家里,列文未经通报就走进去了。 利沃夫穿着一件束着腰带的家常便服、一双麂皮靴,戴着一副蓝色镜片的pince-nez①, 坐在安乐椅上,正在阅读摊在书桌上的一本书,他的纤美的手里夹着一支一半已化为灰烬的 雪茄,小心地伸得离身子远远的。   ①法语:夹鼻眼镜。 他那漂亮、优雅、还很年轻的容貌,再加上他的光滑鬈曲的银丝发,使他更显得仪表堂 堂,他一看见列文就微笑得容光焕发了。 “好极了!我正要打发人去请您哩。哦,基蒂怎么样?坐在这里吧,这里舒服些。”他 站起身来,移了移摇椅。“您看过最近一期《JournaldeSt.-Pétersbourg》①吗?我认为 好极了,”他带着轻微的法国口音说。   ①法语:《圣彼得堡日报》。该报是俄国半官方的报纸,创办于一八四二年,用法文出 版。它从国库领取津贴,实际上是俄国外交部的机关报。 ②这里提到的是布斯拉耶夫院士(1818-1897)著的《俄文文法与教会斯拉夫语比较教 本》(一八六九年)。 列文说了他由卡塔瓦索夫那里听来的彼得堡的言论,稍稍谈了谈政治以后,列文就又叙 述他和梅特罗夫的结识,以及他去赴会的情形。这引起了利沃夫很大的兴趣。 “这就是我羡慕您的地方,您有资格进入这种有趣的科学界,”他说。而且,一开口, 像往常一样,就换上了法语,这样他说起来更流利。“我真抽不出时间。我的公务和孩子们 使我无暇及此了;况且,说出来不怕难为情,我受的教育太不够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列文带着微笑说,像往常一样,由于利沃夫把自己估计过低而感 动了,他一点也不是故意为了要显得谦虚,甚至也不是谦虚,而的的确确是由衷之言。 “唉,真的!我现在觉得我受的教育太少了!甚至为了教育孩子我都得重新温习,简直 得学习好多东西。因为单单有了教师还不够,还得有人监督才行,就像您的农业上既需要劳 动者又需要管家一样。这就是我正在阅读的,”他指着摊在书桌上的布斯拉耶夫文法②给列 文看。“他们指望米沙会懂得这个,难得很哩……您给我讲讲好不好?这里他说……” 列文极力说明这是不可能明白的,只能死记;但是利沃夫却不以为然。 “噢,您在取笑我哩!” “恰恰相反,您想像不出,当我看着您的时候,我总是在学习我将要面临的工作--我 的孩子们的教育问题。” “哦,算了吧!您跟我没有什么可学习的哩!”利沃夫说。 “我只知道,”列文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们的孩子们更有教养的,而且也不希望 比你们的孩子更好的孩子了。” 利沃夫显然极力要克制住他的愉快神情,但脸上还是笑容可掬。 “但愿他们比我有出息就好了!我只希望如此。您还不知道,对付像我的男孩们那份麻 烦哩,他们由于国外那段生活变野了,”他说。 “这全会弥补起来的。他们是那样聪明伶俐的孩子!主要的是道德教育。这就是我观察 你们的孩子们的时候,学习到的一些心得。” “您还提道德教育哩!您想像不出有多么困难!这个毛病还没有克服,另外的毛病就又 冒出来了,于是又得重新斗争。非得借助宗教的支持不行--您记得我们谈过的话吧--任 何做父亲的,没有这种助力,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孩子教育成人的。” 这种永远使列文觉得很有趣味的话题,因为打扮好了准备出门的美人纳塔利娅・亚历山 德罗夫娜进来而打断了。 “噢,我还不知道您在这里,”她说,显然不但不觉得过意不去,而且还高兴打断了她 早就听过、而且听厌了的话题。“基蒂怎么样?我今天要到你们家里去吃饭。喂,阿尔谢尼,” 她对她丈夫说。“你坐车去吧……” 于是夫妇二人开始讨论那一天都要做些什么。因为丈夫有公事要去会一个人,而妻子要 去赴音乐会,随后要去参加东南委员会的大会,因此有许多事情要作出决定和安排。列文, 作为家庭的一员,也参与了筹划工作。结果决定列文和纳塔利娅一道乘车去赴音乐会,以后 再去参加大会,他们由那里再打发马车到衙门里去接阿尔谢尼,随后他再去接他的妻子,和 她一路到基蒂家,如果他公务脱不开身,他就把马车打发回来,列文就陪她去。 “你知道,他可把我奉承坏了哩,”利沃夫指着列文对他妻子说。“他硬说我们的孩子 们好极了,但我在他们身上却看到那么多缺点。” “阿尔谢尼总爱趋于极端,我老这么说的,”他妻子说。 “如果你事事都要尽美尽善,那就永远也不会称心如意了。爸爸说得非常对,教育我们 的时候,他们走了一个极端,让我们住在顶楼,父母住在二楼,但是现在又颠倒过来了,父 母住在贮藏室,而孩子们却住在二楼!如今做父母的简直没法活了,什么都为了孩子们。” “如果这样好些,为什么不呢?”利沃夫带着他那动人的微笑说,拍拍她的手。“不认 识你的人,一定会认为你不是亲娘,而是一个后妈哩!” “不,反正走极端是不好的,”纳塔利娅沉静地说,把他的裁纸刀放在桌上一定的位置。 “啊唷!到这里来,你们这些完美无瑕的孩子!”利沃夫对走进来的两个漂亮男孩说, 他们对列文行了个礼以后,就走到他们的父亲跟前,显然想问他些什么。 列文想和他们谈谈,听听他们和父亲讲些什么,但是纳塔利娅跟他聊起来,随后那个穿 着御前侍从礼服来接利沃夫去会晤某人的、利沃夫的僚属马霍京走了进来;接着他们就滔滔 不绝地议论起黑塞哥维那①、科尔孙斯基公爵夫人,杜马②以及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列文连他所负的使命都忘了。他往前厅走去的时候才想起来。 “啊唷,基蒂嘱咐我和您谈谈奥布隆斯基的事,”当利沃夫送他妻子和列文下楼去,停 在楼梯口上的时候,他说。 “是的,是的,maman要我们,lesbeaux-frères,③去向他兴师问罪,”利沃夫说, 脸涨红了。“不过为什么要我去呢?” “好了,那么我去责问他吧!”他的妻子微笑着说,她披着雪白的轻裘斗篷等着他们谈 完。“喂,我们走吧!”   ①黑塞哥维那,南斯拉夫的南部地区--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 ②杜马,帝俄时代的国会。 ③法语:这些连襟。 五 在午前音乐会里,演奏了两项非常有趣的节目。 头一支是《荒野里的李尔王》幻想曲①,第二支是为了纪念巴赫②而谱写的四重奏。两 支乐曲都是新的,风格也是新奇的,列文很想对它们形成一种意见。他把他的姨姐护送到她 的座位上以后,就在一根圆柱旁边站定了,打定主意尽可能聚精会神和诚心诚意地倾听。他 竭力不让自己分心,不破坏自己的印象,不去望那总是煞风景地分散人家欣赏音乐的注意力 的、系着白领带的乐队指挥的胳臂的飞舞,不去望那些戴着女帽、为了听音乐那么小心地把 帽带结在耳朵上的妇女,不去望那些或是对什么都兴味索然,或是对什么都有兴味、只是对 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他用心避免遇见音乐专家和健谈的人,只站在那里,低垂着眼凝视着前 方,留心谛听着。   ①在瓦拉基列夫的音乐组曲《李尔王》(一八六○年以新的方式写的)里,其中有一支 表现荒野里的李尔王和傻子的插曲,也有表现科苔莉娅的主题。 ②巴赫(1685-1750),德国名作曲家。 但是他越往下听李尔王幻想曲,他就越觉得不可能形成明确的意见了。音调永远逗留在 最初的乐句上,好像在积蓄表现某种感情的音乐表情一样,可是一下子又粉碎了,分裂成支 离破碎的新乐题,甚至有时只不过是作曲家一时兴之所至,非常错综复杂,但却是一些互不 关联的声音。就是这些若断若续的旋律,虽然有时很动听,但是听起来也很不悦耳,因为都 是突如其来和冷不防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像疯子的千思万绪一样。无缘无故地出现, 而且也像疯子的情绪一样,这些情绪又变幻莫测地消逝了。 在整个演奏期间,列文感觉得就像聋子看舞蹈一样。音乐演奏完毕的时候,他完全莫名 其妙,由于注意力徒劳无益地过于集中而感到非常厌倦。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立起身来,走 来走去,高谈阔论着。想要听听别人的印象来澄清一下自己的迷惑,列文去找专家,一看见 一个著名的音乐家正和他的熟人佩斯佐夫聊天,他心里很高兴。 “妙极了!”佩斯佐夫用深沉的男低音说。“您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刻画得特 别生动,而且很柔和,很动听,就是说,音色很丰富的地方,是您感到科苔莉娅①,dasewi gWeibliche②来临了,她开始和命运搏斗的那一节。不是吗?”   ①科苔莉娅是莎士比亚剧本《李尔王》中的女主人公。 ②德语:那个永恒的女性。 “什么,跟科苔莉娅有什么关系?”列文怯生生地问,完全忘记了这支幻想曲是描写荒 野里的李尔王的。 “科苔莉娅出现……看这里!”佩斯佐夫说,用手指轻轻弹一弹他手里的光泽的节目单, 递给列文。 这时列文才猛然回想起这幻想曲的题目,于是匆匆浏览了一遍印在背面的、引自莎士比 亚的、已经译成俄文的诗句。 “没有这个你就听不懂了,”佩斯佐夫对列文说,因为听他讲话的人已经走掉,他没有 别的人可谈了。 在休息时间,列文和佩斯佐夫争论起瓦格纳①那一派的音乐的优缺点来。列文坚持说瓦 格纳和他的所有追随者所犯的错误就在于企图把音乐引入其他的艺术领域,正如诗企图描写 本来应该由美术描绘的容貌时也犯了同样错误,而且,为了举例说明这种错误,他引证了一 个雕刻家,想用大理石雕出飘浮在诗人雕像台周围的诗的幻影。“雕刻家所雕的幻影一点也 不像幻影,以致非得安在梯子上才行,”②列文说。他很欣赏这句话,但是记不起他以前说 过没有,而且也记不起跟佩斯佐夫说过没有,说完了以后,他难为情了。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名作曲家。 ②托尔斯泰指的是雕刻家安托考里斯基于一八七五年交给艺术学院的普希金纪念碑的设 计。他表现普希金坐在一块岩壁上,普希金作品中的人物:鲍利斯・戈东诺夫、吝啬的骑士、 塔季扬娜、普加乔夫等等,顺着梯子攀登到他身边。根据雕刻家的设想,这个纪念碑可作为 普希金下面这两句诗的插图,这两句诗是:“向我走来一群看不见的客人,久已相识的人, 我的幻想的果实。” 佩斯佐夫争辩说艺术是浑然一体的,只有融合了各种各样艺术才能臻于最完美的境界。 音乐会的第二支乐曲列文不能够听了。佩斯佐夫站在他身边,一直跟他说东道西,吹毛 求疵说这支乐曲采取了过分矫揉造作的朴实形式,并且拿来和拉斐尔前派画家的绘画的朴实 风格比较。出去的路上,列文遇到好几个熟人,他和他们谈了政治、音乐和共同的朋友;同 时他遇到的人里有博利伯爵。他完全忘了要去拜访他那回事。 “哦,那么您现在就去吧,”利沃夫公爵夫人说,他对她讲了这件事。“也许他们不接 见您,那么您就到会场去找我。 您还会在那里找到我的。” 六 “也许他们今天不见客?”列文一边走进博利伯爵夫人的宅邸的门厅一边说。 “他们见客的,请进,”门房说,果断地帮助他脱掉大衣。 “真讨厌!”列文叹了一口气暗自想道,脱掉一只手套,把帽子弄平整。“唉,我进来 做什么?我跟他们讲些什么呀?” 他走进头一间客厅的时候,在门口遇见博利伯爵夫人,她心事重重,板着脸正对一个仆 人下什么命令。看见列文,她微微笑了一笑,请他到隔壁的小客厅里去,那里传来了嘈杂的 人声。在那间房里,安乐椅上坐着伯爵夫人的两个女儿和列文认识的一位莫斯科的上校。列 文走过去,寒暄了几句,就在沙发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帽子搁在膝头上。 “您的夫人好吗?您赴音乐会了吗?我们不能去。妈妈得料理丧事。” “是的,我听说了……真想不到啊!”列文说。 伯爵夫人进来,坐在沙发上,也问候了一声他的妻子,打听了一下音乐会的情况。 列文回答了,又重复地问了问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不过她体质一向就很弱。” “您昨晚听了歌剧吗?” “是的,听了。” “露卡①很不错哩。” “是的,很不错,”他回答,因为他反正不在乎他们对他怎么看法,因此他就重复了一 遍他们听过千百遍的关于那位歌手的天才的特色。博利伯爵夫人装出在倾听的模样。等他说 够了,停顿下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上校开口谈起来。他讲的也是关于歌剧和歌剧院的灯 光的问题。末了,提了打算在秋林家举行的follejournée②以后,上校发出笑声,唏哩哗啦 地站起身来,就走掉了。列文也立起身来,但是从伯爵夫人的脸色看起来还不到他走的时候。 他得再熬一两分钟,因此他又坐下了。   ①保玲・露卡(1841-1908),生在维也纳的意大利家庭里,是一个著名的女高音歌手 和具有高度天才的演员,在柏林被聘为宫廷歌手,她辞了职,在伦敦、美国、全欧、特别是 七十年代俄国的意大利歌剧里演唱得很成功。 ②法语:疯狂的一天。 但是,因为他尽在沉思这有多么无聊,因此找不到话说,于是就默不作声。 “您不去参加公开集会吗?据说非常有意思,”伯爵夫人开口说。 “不,我答应了去接我的belle-soeur,”列文说。 接着一阵沉默,母亲和她女儿又一次交换了眼色。 “哦,我想现在到时候了,”列文想,立起身来。妇女们和他握手告别,请他向他妻子 致意。 门房一边伺候他穿大衣,一边问: “请问阁下住在哪里?”一边立刻就把他的住址登记到一个装帧精致的大簿子里。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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