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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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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哦,孩子们好吗?”聂赫留朵夫稍稍平静下来,问姐姐说。 姐姐讲起她的两个孩子,说他们跟奶奶住在一起。她看到弟弟跟丈夫争论结束,很高 兴,就讲起她的孩子们怎样玩旅行游戏,就象她弟弟小时候玩两个布娃娃――一个黑人,一 个法国女人――那样。 “你还记得吗?”聂赫留朵夫笑眯眯地说。 “你看,他们的玩法跟你从前一模一样。” 弟弟跟丈夫的不愉快谈话结束了。娜塔丽雅感到放心,但她不愿当着丈夫的面讲只有她 弟弟才听得懂的话。为了让大家都能参加谈话,她就讲起那件刚传到此地的彼得堡新闻:卡 敏斯基决斗身亡,他母亲失去这个独子悲痛极了。 拉戈任斯基表示不赞成把决斗致死排除在普通刑事罪之外。 他这种说法受到聂赫留朵夫的批驳。于是原来意见分歧的题目重又引起激烈的争论。两 人都没有把自己的意见讲清楚,但各人坚持各人的观点,谴责对方的想法。 拉戈任斯基觉得,聂赫留朵夫谴责他,蔑视他的全部工作。他想对聂赫留朵夫指出,他 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聂赫留朵夫呢,姑且不谈姐夫干预他土地方面的事而使他恼火(他在 内心深处却感到,姐夫、姐姐和他们的孩子,作为他财产的继承人,是有权干预他的事 的),他感到愤恨的是,那些显然荒谬和罪恶的事,这个目光短浅的人却自认为是正确和合 法的。姐夫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激怒了聂赫留朵夫。 “那么,这类事法院会怎么处理呢?”聂赫留朵夫问。 “法院会判处决斗中的一方服苦役,就象普通的杀人犯那样。” 聂赫留朵夫又双手发凉,他情绪激动地讲起来。 “嘿,那又怎么样?”他问。 “那就伸张了正义。” “这么说,法院活动的目的就是伸张正义罗,”聂赫留朵夫说。 “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维护阶级利益。照我看来,法院只是一种行政工具,用来维护现存的有利于我们阶级 的制度罢了。” “这倒是一种全新的观点,”拉戈任斯基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一般认为法院是另有使 命的。” “我看理论上可以这样说,但实际并非如此。法院的唯一宗旨就是维持社会现状,因此 它要迫害和处决那些品德高于一般水平并想提高这个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政治犯,同时又 要迫害和处决那些品德低于一般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犯罪型。” “第一,说政治犯被判刑是因为他们的品德高于一般人,这我不能同意。他们中间的多 数都是社会渣滓,跟您认为品德低于一般人的犯罪型同样堕落,虽然表现方式有所不同。” “可是我认得一些人,他们的品德比审判他们的法官不知要高多少倍。那些教派信徒个 个都品德高尚,意志坚强……” 不过,拉戈任斯基有个习惯,说话的时候不许别人打岔,因此他不听聂赫留朵夫说,只 管自己讲下去。这使聂赫留朵夫更加恼火。 “说法院的宗旨在于维持现存制度,这我也不能同意。法院有法院的宗旨,那就是要么 改造……” “关在监狱里改造,真是太好了,”聂赫留朵夫插嘴说。 “……要么去掉威胁社会生存的道德败坏分子和兽性难驯的家伙,”拉戈任斯基固执地 继续说。 “问题就在于现在的社会既不能做到这一点,也不能做到那一点。现在的社会是无能为 力的。”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拉戈任斯基勉强装出笑容说。 “我想说的是,合理的惩罚其实只有两种:那就是古代常用的体罚和死刑,但随着社会 风气的好转,这些刑罚用得越来越少了,”聂赫留朵夫说。 “哦,这种话从您嘴里听到真是新鲜得很。” “是啊,把一个人痛打一顿,使他以后不再做挨打的事,这是有道理的;砍掉一个对社 会有害的危险分子的脑袋,这也是完全有道理的。这两种惩罚都是有道理的。可是把一个游 手好闲、学坏样而堕落的人关进牢里,使他不愁衣食而又被迫无所事事,并且同极端堕落的 人相处在一起,这有什么意思呢?还有,为了一点点事情把一个人从图拉省押解到伊尔库次 克省,或者从库尔斯克省押解到别的地方,而国家要在每人头上花费五百多卢布①,这又有 什么意思?……”   ①指流放。 “不过,说实在的,这种公费旅行人家是害怕的。要是没有这种旅行和监狱,我和您就 不可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了。” “这种监狱并不能保障我们的安全,因为那些人不是一辈子关在那里,他们会被放出 来。结果就正好相反,他们在那种地方变得更加罪恶和堕落,也就是说变得更加危险了。” “您是说,这种惩治制度必须加以改进。” “改进是不可能的。改良监狱花费的钱会超过国民教育的经费。这样就会给人民增加负 担。” “不过,即使惩治制度有缺点,也不能因此就废除法院,” 拉戈任斯基又不听内弟的话,继续讲他自己的观点。 “那些缺点是无法克服的,”聂赫留朵夫提高嗓门说。 “那怎么办?得把人杀掉?还是象一位政府要人所提议的那样,把他们的眼睛挖出 来?”拉戈任斯基得意扬扬地笑着说。 “是的,这样做残酷是残酷,但还有点效果。可是现在的办法呢,既残酷,又没有效 果,而且极其愚蠢,简直使人无法理解,头脑健全的人怎么能参与象刑事法庭那样荒谬而残 酷的工作。” “可我就参与了这工作,”拉戈任斯基脸色发白说。 “那是您的事。但我不能理解。” “我看您不理解的事多着呢,”拉戈任斯基声音发抖地说。 “我在法庭上看到,副检察官怎样千方百计硬把一个男孩治罪,而那个男孩只会引起一 切头脑健全的人的同情。我还知道一个检察官审讯教派信徒,竟然认为读福音书是触犯刑 法。总而言之,法院的全部活动就在于干这种毫无意义的残酷勾当。” “我要是这样想,就不会干这一行了,”拉戈任斯基说着站起来。 聂赫留朵夫看见姐夫的眼镜底下有一种古怪的亮光。“难道那是眼泪吗?”聂赫留朵夫 想。真的,这是屈辱的眼泪。拉戈任斯基走到窗口,掏出手帕,清了清喉咙,动手擦眼镜, 然后又擦擦眼睛。他回到沙发旁,点着一支雪茄,不再说什么。聂赫留朵夫看到他把姐夫和 姐姐得罪到这个地步,心里感到又难过又羞愧,特别是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从此再也见不 到他们了。他窘态毕露地同他们告了别,便回家去了。 “我说的话多半是正确的,至少他没有话好反驳我。但我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他说话。我 能这样被邪恶的感情所支配,能这样得罪姐夫,弄得可怜的娜塔丽雅这样伤心,可见我这人 改变得很少,”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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