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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幻象与谜 一 当水手们知道查拉斯图拉在船上以后,――因为同时幸福之岛上另一个人也趁这船过海 去,――他们都起了一个很大的期待心与好奇心。但是查拉斯图拉两天不曾发言,他被悲哀 所冻住,所噤住;他既不反应别人的目光,也不答复问题。直到第二天的夜晚,虽然他还沉 默着,他的耳朵却已重开:因为在这自远处来,往更远处去的船上,是有许多奇特的冒险的 事可听的。查拉斯图拉是一切爱长途旅行者爱与危险同住者的朋友。看吧!当他正听着的时 候,他的舌头终于松缚了,他心里的冰终于解冻了。于是他开始如是说: 你们这些勇敢的寻求者,探险者啊,你们这些在可怖的海上与狡狯的帆同航的人啊―― 你们这些醉于谜和爱好黄昏的人啊,你们这些让灵魂被笛声诱到叛逆的湾港去的人 啊:―― 因为你们不愿用怯懦的手握住一根线而摸索着;因为你们如果能够猜想,决不会去归 纳。―― 我只向你们才愿说出我亲见的谜,――最孤独者之幻象―― 我最近忧郁地严重地咬着嘴唇在灰色的黄昏里走着。许多太阳都为我西匿了。 我的路固执地在剥蚀的泥土中上升着,一条恶意的寂寞的无草无木的小径:一条山径, 它在我挑战的脚步下锐叫着。 我的脚嘶哑地踏着沙沙作嘲弄声的石子走着,压碎使它溜滑的石子:这样,它勉强自己 向上去。 向上去:――反抗着拖它向下,向深谷的精神,这严重的精神,我的魔鬼和致命的仇敌。 向上去:――虽然严重的精神半侏儒半鼹鼠似地瘫坐在我身上,使我也四肢无力;同时 他把铅滴倾入我耳里,铅滴的思想倾入我脑里。 “啊,查拉斯图拉,”他一字一咬地讥刺地说“你智慧之石啊!你把自己向空高掷,― ―但是一切被抛的石块,必得落下! 啊,查拉斯图拉,你智慧之石,被抛的石,星球之破坏者啊!你把自己向空抛掷得很 高,――但是一切被抛的石块,必得落下。 啊,查拉斯图拉,你被判定被你自己的石块所击毙:你把石块抛掷得很远――但是它会 坠落在你自己的头上!” 于是侏儒沉默起来;而很久不发言。这沉默重压着我;真的,虽然我和他有两个人,但 比我一个人还孤独些! 我登着,登着,梦着,想着,――但是一切都重压着我。我像一个病者:刚因为他的恶 劣的痛苦而疲乏入睡,却又被一个恶劣的幻梦惊醒来。―― 但是我身上有一件东西,名叫勇敢:它一直是失望之杀戮者。这勇敢终于吩咐我站住, 说道:“侏儒!你或是我!”―― 因为勇敢,攻击时的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一切攻击中,必有战乐。 但是人是最勇敢的兽:所以他克服了其他一切的兽。他在战乐奏着的时候,克服了一切 痛苦;但是人类之痛苦是最深邃的痛苦。 勇敢也杀戮深谷旁的昏眩:在什么地方,人就不是在深谷旁呢?他不是只要望一望,― ―便发见深谷吗? 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它也杀戮怜悯。怜悯是最深的深谷:一个人看到的痛苦的深度, 同于看到生命的深度。 勇敢,攻击时的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它也杀戮死亡; 因为它说:“这曾是生命吗?好吧!再开始一次吧!” 在这种格言里,战乐是很多的。让有耳的人听吧。―― mpanel(1); 二 “站住吧,侏儒!”我说。“我!或是你!但是,我是我俩中的强者:你不知道我最深 的思想,你不能藏孕它!”―― 接着,那减轻我身上的负担的事发生了:因为这侏儒从我肩上跳下,这疏忽者!他坐在 我面前一块石上。在我俩站住的地方,恰有一个柱门。 “侏儒!看这柱门吧!”我又说:“它有两个面貌。两条路在此会合:但是谁还不曾走 到它们的尽头。 那向后退的长路:延伸着一个永恒。这向前进的长路―― 这也是一个永恒。 这两条路互相背驰,直接冲突:――而这柱门却是它们的会合点。柱门的名字被刻在上 面:‘刹那’。 但是如果有人遵循任何一条路,――永远前进着:侏儒,你相信这两条路永会冲突吗?” “直的一切必说诳,”侏儒轻蔑地低语道。“一切真理是弯曲的;时间自己也是一个 环。” “你,严重的精神啊!”我愤怒地说了,“别轻率地回答我吧!否则我把你这跛者抛在 你正坐着的地方,――别忘记我背你到高处! 看看这刹那吧!”我继续说。“从这刹那之柱门起,一个长无尽头的路向后去:我们后 面有一个永恒。 万物中之能跑者不应当已经跑完了那条路吗?万物中之能到达者不应当已经到达了完成 了而过去了吗? 如果一切都已存在过了:侏儒,你对这刹那作何解释呢?――这柱门不也应当已存在过 了吗? 万物不是如此地纽结着,为使这刹那挽着未来的一切吗? 而也决定了它自己吗? 所以,万物中之能跑者:它们应当再遵循前面这条 路!―― 这个在月光下蠕行的蜘蛛,这月光,柱门下低说着永恒的万物之我与你,――不应当都 已存在过了吗? ――我们不应当再来跑完前面这条路,――这鬼魅光临的长路吗?我们不应当永恒地再 来吗?”―― 我用渐低的声音如是说:因为我怕我自己的思想与思想后的思想。忽然我听到一个狗在 我俩旁叫吠了。 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过吗?我的思想向后跑了。是的!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在我最 远的童年的时候: ――那时候,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过。并且我看见它毛竖颈伸地战栗着,在那最死 寂的午夜,在那狗也会相信有鬼的午夜: ――于是我怜悯起它来。正当那时候,一轮满月死寂地在屋上出来,它停着不动,这灼 红的球――宁静地停在平屋顶上,像在别人的财产上一样:―― 因此,这又使狗害怕了:因为它也相信偷儿与鬼魅之存在。我又听到它叫吠,我又对它 起了怜悯之心。 现在侏儒哪里去了呢?柱门呢?蜘蛛呢?和一切的低语呢?我曾做梦吗?我醒了不曾? 我忽然发现我独自站在粗野的岩石间,在最荒凉的月光下。 但是一个人躺在那里!看啊!那毛竖的狗跳跃着,呻吟着。――它看见我走近,――它 又叫吠起来:――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着呼救吗? 真的,我那时候看见的一切,我从不曾看见过。我看见一个年青的牧者,喘着气,面部 痉挛着,歪扯地扭动着身体,一条粗黑的蛇悬在他的口外。 我曾在一个面孔上看见过这样极度的厌恶与灰白的恐怖吗?他也许曾睡熟了?于是这蛇 爬入他的喉内――而紧咬着。 我用手去拖这蛇,我拖着:――枉然!我的手不能把它拖出牧者之喉。于是一个喊叫从 我口里爆发出来:“咬吧!咬吧! 咬去它的头吧!咬吧!”――我的恐怖,恨恶,厌弃与怜悯如是喊,我的一切善恶异口 同声地从我口里喊出来。―― 我四周的勇敢的寻求者,探险者啊!你们这些在可怖的海上与狡狯的帆同航的人啊!谜 之爱好者啊! 给我猜透我亲见的谜吧,给我解说这孤独者之幻象吧! 因为这是一个幻象,一个预象:――我在这比喻里看见的是什么呢?谁是那迟早要来的 人呢? 谁是那蛇悬口外的牧者呢?那忍受最黑暗最痛苦之物的是谁呢? ――但是,牧者果然照我的呼喊所忠告的咬了;他用全力咬了!他把蛇头吐出很远:― ―而自己跳起来。―― 他不再是一个牧者,也不是一个人,――他变形了,而且顶着圆光。他笑着!大地上任 何人不曾如他一样地笑过! 啊,兄弟们,我听到一个不似人笑的笑声,――现在一个干渴,一个不可满足的渴望, 吞食着我。 我对于那个笑声的渴望吞食着我:啊,我怎能忍受着生活下去呢?我又怎能忍受着现在 就死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意外的幸福 查拉斯图拉心里藏着这种谜与痛苦,飘过了大海。但是当他别离了幸福之岛与朋友们, 四天以后,他已经克服了他的整个痛苦:――他胜利的足跟坚定地重新站在他的命运上。于 是查拉斯图拉向他的快乐的心说: 我现在又孤独了,我愿意如此,独自与清明的天与自由的海在一起;而下午又重新围绕 着我。 从着我第一次找到我的朋友们,是在一个下午,第二次也是在一个下午:――一切光最 宁静的时刻。 因为各种还在天地间旅行着的幸福,找寻一个光明的灵魂,作它的安居所:幸福使光更 宁静些。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有一次,我的幸福也降到谷里去,找寻一个安居所:于是它找 到那些坦白的仁慈的灵魂。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我什么都牺牲了,只为着要取得那唯一之物:我的思想的活花 园与我的最高希望的晨曦! 有一次,创造者曾找寻同伴与他的希望之孩子;后来他才知道:如果他不先自己创造他 们,他不能找到他们。 所以我在工作刚半时,我向我的孩子们走去而回到他们一起:为着这些孩子,查拉斯图 拉必得完成自己。 因为一个人从心的深处钟爱的,只是自己的孩子与工作;伟大的自爱所在的地方,便有 孕育的征兆:这是我发现的。 我的孩子们在同一种风的吹拂下,彼此挨挤地在他们初期的春天里绿着;这是我的园中 与我的最肥的地上的树木。真的,这种树密种的地方,便是幸福之岛! 但是,有一天我会移植它们,而分别地栽种着:使每个都学到孤独,高傲与谨慎。 我要它多节地,弯曲地,刚里有柔地傍海立着,一个不可克服的生命的活灯塔。 在那大风暴奔流向海的地方,在那山之长鼻饮海的地方,每个都得轮到它的日间值班与 夜间值班,使它被认明被试验。 它必得被认明被试验,使人知道它是属于我的族类与后代:――使人知道它是一个长时 间的意志之主人,说话时也是沉默的,给与时如不得已而取得一样:―― ――使它将来成为我的同伴,成为查拉斯图拉的共同创造者共同庆祝丰收者:――一个 把我的意志,――万物之更圆满的完成,――写在我的表上的人。 为着它与它的同类,我必得完成自己:所以我现在逃避幸福而自献于一切恶运;――使 我得最后一次地被认明,被试验。 真的,我离去的时候到了;旅行者的影子,最长的居住与最沉默的时刻――一切都向我 说:“现在简直是时候了!”风在钥匙孔里吹着,向我说:“来吧!”门狡狯地自开,向我 说:“去吧!” 但是,我被我的对于孩子们的爱所绊住、热望,爱的热望,设了这陷阱给我,使我成为 孩子们的俘虏,使我因他们而失去自己。 热望――对于我而言,便是失去了自己。孩子们,我占有着你们!这个占有中,应有一 切安全而无热望。 但是我的爱之太阳在我头上燃烧着,查拉斯图拉在自己的汁里煎熬着,――那时候影子 与疑惑曾在我上面飞过。 我现在已经希望严霜与寒冬到来:“啊,让严霜与寒冬再使我发抖使我牙战吧!”我叹 息了:――那时候冰雾由我身上上升。 我的过去突破了它的坟茔,许多活埋的痛苦醒了:―― 它们化着装,在尸衣里睡足了。 所以,一切以信号向我说:“现在是时候了!”但是,在我的深谷动荡以前,在我的思 想咬我以前,我不曾听到。 唉,我的思想啊,出自深谷的思想啊!什么时候我才会有能耐,听到你的挖掘而不战栗 呢? 当我听到你挖掘时,我的心跳到口里来!哑寂如深谷的你啊,你的哑寂要窒息我! 我从不敢把你唤到面上来:藏孕着你,我已够受了!我还不够强,没有狮子的最后的勇 敢与放肆。 你的重量足够使我害怕:但是有一天,我要有狮力狮吼唤你到面上来! 当我在这方面克服了我自己以后;我还得在一个较伟大的事里克服自己;而胜利将是我 的完成之印!―― 直到那时候,我继续在不定的海上漫游着;机缘,蜜口的机缘阿谀着我;我前后地望 着,――我仍不见尽头。 我最后决斗的时刻还没到来,――也许现在正来着呢? 真的,海与生命以恶意的美望着我!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哺前的幸福呵!大海中的碇泊处啊!不安定中的和平啊!我如 何地不相信你们呀! 真的,我不信任你们的恶意的美!我如情人一样,不信任一个太柔媚的微笑。 如这妒忌者温柔地而又坚决地推开他的爱宠一样,―― 我也这样地推开幸福的时刻。 幸福的时刻,离开我吧!你出乎意外地带了一个幸福到来!我却正准备接受最深的痛 苦:――你的到来,多不是时候啊! 幸福的时刻,离开我吧!你毋宁在我的孩子们那里找寻安居所吧!快些!把我的幸福在 哺前祝福他们吧! 夜晚已经近了:太阳西匿了。去吧,――我的幸福!――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他整夜地等候着他的恶运:但是,他枉然地等着。夜仍然是明静 的,而幸福却越走越近。但是,天快破晓的时候,查拉斯图拉心里笑起来,他讽刺地说: “幸福追逐着我。这是因为我不追逐妇人的缘故。而幸福是一个妇人。” 日出之前 啊,我头顶上的天,无滓的深邃的天啊!光之深谷啊!当我望着你时,我因神圣的希望 而战栗着。 跃到你的高度上,――那是我的深度!藏在你的纯 洁,――那是我的天真! 神被他的美所遮掩:同样地,你也藏着你的星球。你不发言!这样,你向我宣示你的智 慧。 今天,你沉默地在怒海上为我而来:你的爱与羞涩向我的激怒了的灵魂说话。 你美丽地向我走来,藏在你自己的美里,你用无字的语言向我说话,用你的智慧显示着 自己: 啊,为什么我不曾猜到你灵魂里的全部羞涩呢!日出以前,你已经向我走来,向这里最 孤独者走来了。 我俩向来是好朋友:我俩共有着我俩的悲哀,恐惧与深度。太阳也共属于我俩的。 我俩不交谈,因为我俩知道得太多了:――我俩沉默地互看着,用微笑交换我俩的知识。 你不是我的火放出来的光吗?你不是我的知识之姊妹灵魂吗? 我俩曾同学到一切:同学到怎样超出自己,升华自己和无云的微笑:―― ――自远处用明亮的眼睛无云地向下微笑,而禁锢,目的与错误在他们下面雨似地冒汽 着。 当我独自漫步着的时候:在夜里,在迷惑的路上,我的灵魂需要什么弃饥呢?我登山 时,如果不是找寻你,我在峰顶上找寻谁呢?我的一切旅行与登山,只是策拙者之必要与下 策:――我整个的意志想独自飞翔――向你飞翔! 什么东西比那些飞过的云与使你混浊的一切更可恨些呢?我甚至恨我自己的恨恶,因为 它也混浊了你! 我恨那些飞过的云,那些爬行的贼似的野猫:它们夺去我俩的共有物,――一个无限的 肯定与亚们。 我俩厌恶那些依违两可者和好事者,那些飞过的云:它们是不彻底者,不知道从心底祝 福,也不知道诅咒。 我宁愿藏在桶里,只看见一块小天,宁愿逃在深谷里,简直没有天,不愿看见你这光明 之天,为飞过的云所混浊! 我常常想用闪电之金线系住它们,使我能像雷一样,在它们罐似的腹上擂鼓:―― ――一个发怒的擂鼓者,因为他们从我偷去了你的肯定与亚们!我头顶上的天,无滓的 光之深谷呵!――因为它们从你偷去了我的肯定与亚们。 因为我喜欢闹响,雷声与风暴之诅咒,而不喜欢慎重的多疑的猫的安息:而在人群里, 我也最恨那些悄步者,不彻底者和踌躇不定的飞过的云。 “不知祝福须学诅咒!”――这清晰的教训从光明的天降给我,这星球便在黑夜里也在 我的天上发光。 但是,我是一个祝福者一个肯定者,如果你,无滓的天,光之深谷啊,在我旁边!―― 我把我的肯定与祝福,送到一切深谷里去。 我成了一个祝福者与一个肯定者:而我曾因此奋斗过,我曾是一个奋斗者,使我有一个 终于有自由的手去祝福。 但是我的祝福是:高出于每一物件,像它自己的天,圆屋顶,蔚蓝的钟与永恒的信心一 样:而如是祝福者也是被祝福的! 因为万物都在永恒之泉受过洗礼,超出善恶以外;善恶自己也不过是逃遁的影子,雨天 的痛苦与飞过的云。 真的,当我说:“万物之上有机缘之天,天真之天,偶然之天,放肆之天”:这不是一 个渎亵而是一个祝福。 “偶然地”,――这是世界上最古昔的贵族称号;我把它还给一切事物;从目的之奴籍 里解放出来。 当我说:“万物之上,或万物之本身里,并无‘永恒的意志’”,我是把这个自由与这 个天的晴明像蔚蓝的钟似地放在万物之上。 当我说:“万事中一件事是永不可能的,――合乎理智”,我是把这个放肆与这个疯狂 放在这个“永恒的意志”之位置上! 不错,一点点理智,一粒智慧的种子,从这星球播散到那星球,――这酵是被混在万物 里的:为着疯狂,智慧被混在万物里! 一点点智慧,诚然是可能的;但是在万物里,我找到被祝福的信心:以致它们宁愿在― ―机缘之脚上跳舞。 啊,我头顶上的天啊!无滓的高爽的天啊!我觉得你是纯洁的,因为你无所谓理智之 蛛,也无所谓理智之网:―― 因为你是一个神圣的机缘的跳舞场,因为你是一个神圣的骰子与赌博者的神桌!―― 但是你羞红了。难道我说了什么不可出口的事吗?难道我想祝福,却反渎亵了吗? 或是因为有我们两个人而你害羞吧?――你吩咐我离去,莫再多言,因为白昼到来了吗? 世界是深邃的:――远过于白昼所能想像地深邃。许多事情是不应在白昼前说出的。白 昼到了:我们分别了吧!啊,我头顶上的天啊!羞涩而热烈的天啊!,啊,你,我的日出以 前的幸福啊!白昼到了:我们分别吧!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侏儒的道德 一 查拉斯图拉登陆以后,他不径往他的山与他的洞府去,他仍到处漫游着,询问着这件事 那件事;他自嘲道:“看吧,这是一条多曲的返于源泉的河!”因为他想知道:在他远去的 时期内,人间又发生了什么!人变大了呢,或是变小了。一次,他看见一排新屋;他诧异地 说道: “这些屋是什么意义呢?真的,任何伟大的灵魂决不会建筑它们作自己的象征! 也许一个蠢孩子从玩具盒里拿出来的吧?我希望别一个孩子又把它们收入玩具盒里去呢! 这些房间:人类可以进出吗?我觉得它们似乎是为丝制的玩偶,或贪吃的而被吃的猫做 的。” 查拉斯图拉站着沉思一会。最后,他悲哀地说了:“一切都变小了! 到处我看见一些低矮的门:与我等高的人还可以过去,但是――他必得俯着! 啊,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我的不必折腰的故乡,――不必向侏儒们折腰的故乡呢?”― …查拉斯图拉叹息了,望着辽远的地方。―― 就在这一天,他给讲说关于侏儒的道德。 二 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而张开着我的眼睛:他们不能原谅我的不妒忌他们的道德。 他们追着我吠咬,因为我向他们说:小道德,对于侏儒们是必要的,――因为我始终不 了解侏儒们之存在是必要的。 我在这里,像一个在陌生的饲场里的雄鸡,雌鸡们也啄我;但是我并不因此对他们怀恨。 我对他们很有礼貌,如对于小小的烦恼一样;我觉得对于小物件竖起尖刺,那是刺猬的 智慧。 当晚间围炉的时候,他们都说着我。――他们都说着我; 但是却不曾有人思索着我! 这是我刚才学到的新沉默:他们的喧闹在我的思想上展开一件外衣。 他们互相喊道:“这忧愁的云向我们要什么呢?当心别让它给我们带来一种传染病吧!” 最近,一个妇人抓住她的孩子,不让他走近我:“让孩子们避开吧”,她喊道;“这种 眼睛可以灼焦孩子们的灵魂。” 我说话的时候,他们咳嗽着;他们相信咳嗽是对于烈风的反抗;――而他们全猜不到我 的幸福的呼吸! “我们还没有时间给查拉斯图拉,”――他们如是反对着;但是一个“没有时间”给查 拉斯图拉的时代,又值得什么呢? 即令他们都称誉我:我能安睡在他们的称誉上吗?他们的称誉对于我是一条棘带:便是 我解去了它,它还是刺我。 而这也是我自人群中学来的:称誉者装作报答的模样,实在呢,他还想再多取得些! 问问我的脚,是否喜欢他们的称誉与阿谀的音乐吧!真的,它不愿按照那滴答的拍子跳 舞,也不愿站着不动。 他们尝试向我赞颂自己的小道德,而引诱我;他们想用小幸福的滴答来说服我的脚。 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而张开着我的眼睛:他们已经变小了,还将变小些:――他们的 变小,由于他们的幸福与道德的学说。 因为在道德上,他们也要谦虚,――因为他们要安逸。但是只有谦卑的道德,才与安逸 调和。 不错,他们也用他们的方式学着走路前进:这是我所谓跛行。――这样,他们成为一切 忙碌的人的障碍。 他们中间许多人前进时,却用硬颈向后瞧望:我愿意碰撞他们。 脚与眼睛不应说诳,也不应互相拆穿谎话。但是侏儒们的诳语是很多的。 他们中间有些人“意志”着,大部分是“被意志”的。有些人是诚实者;大部分是坏的 演戏者。 他们中间有不自觉的,非情愿的演戏者,――诚实者是稀少的,尤其是诚实的演戏者。 他们很少男性的特点:所以妇人们使自己男性化;只有男性十足的人,才能拯救妇人里 的女性。 而这是我在他们中间发现的最坏的伪善:命令者也假装着服务者的道德。 “我服务,你服务,我们服务。”――统治者的伪善也如是歌唱。――如果最高的主人 仅是最高的仆役,多不幸啊! 唉,我的好奇的目光也曾发现他们的伪善;我猜透了他们的苍蝇的幸福和向阳玻璃窗上 的营营。 多量和善的地方,我就看见同量的软弱。多量正义与怜悯的地方,我也看见同量的软弱。 他们相互间的圆滑,公平与慎重,有如光滑的圆粒,公平与慎重。 谦虚地选择一个小幸福,――这是他们所谓“安命”!同时他们已谦虚地斜瞟着另一个 小幸福了。 在他们的愚蠢中,他们最由衷地希望一件事:别人不侵害他们。所以他们对别人体贴而 善于应付。 但是这就是怯懦,虽然这也被称为“道德”。 当这些侏儒们偶然粗暴地说话的时候,我只听到他们的呼声,――因为每一阵风使他们 音哑。 他们是狡狯的,他们的道德有精巧的手指,但是他们没有拳:他们的手指不知道弯曲成 为一个拳。 他们认为道德可以一切谦虚而驯服:这样,他们使狼变成狗,人变为最好的家畜。 “我们把椅子放在中间,”――他们的满意的微笑告诉我:――“隔濒死的角斗者与欢 喜的猪豚距离相等。” 但是这就是平庸:虽然这也被称为节制。―― 三 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掷落许多语言:但是他们不知道取得,也不知道保持它们。 他们奇怪我的到来,不是为着责骂荒淫与恶;真的,我的到来也不是为着教人谨防小偷! 他们奇怪我不曾准备训诲他们和刺激他们的智慧:好像他们中间的狡狯者还不够多,可 是那些狡狯者的声音如石笔似地响着! 当我说:“诅咒在你们身上的一切怯懦的魔鬼吧!它们喜欢呻吟,交叉着手而崇拜。” 于是他们喊道:“查拉斯图拉是无神的。” 而他们的安命之教授喊得更响些;――但是我却正喜欢向他们的耳朵叫道:“是的,我 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 这些安命之教授!卑鄙癣疥与病疾所在的地方,他们便虱似地爬行着;我的厌恶阻止我 压碎他们。 好吧!这是我给他们的耳朵的说教:“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我问,谁比我更无神 些,使我喜悦他的教训呢? 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我的同类何在呢?我的同类是那些给自己一个意志,而不知道 所谓安命的人。 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我在铁锅里煮着一切机缘。待到机缘被煮得恰到好处,我才欢 迎它做我的养料。 真的,许多机缘岸然的走近我:但是我的意志用更岸然的态度向它们说话,――立刻他 们在我前面跪下:―― 而哀求在我这里找到安居所和热烈的心,阿谀地向我说:‘看啊,查拉斯图拉,只是朋 友才是这样访问朋友啊!’” 任何人不倾听着我,我何必多说呢?所以我要向风喊叫: “侏儒们啊,你们永会变小些!你们这些安逸者,会粉屑似地剥落尽的!你们还会死 灭:―― 由于你们许多小道德小省略与小安命! 你们太敷衍了太退让了:这本是你们生长的土地!但是一棵树想长高,它必得抱着硬 石,长出强韧的根! 你们省略之物,正帮助着织成人类的未来的网;你们的无为也是一个蜘蛛网与一个生活 于未来的血上的蜘蛛。 小有德者啊,你们取得的时候,如同偷窃;但是,便是对于骗窃者,荣誉也有说话的份 儿:‘只有不能抢掠的地方,才行偷窃。’ ‘这是给与的。’――这也是一个安命的学说。但是我向你们这些安逸者说:‘这是拿 来的,它将从你们那里渐渐地多拿来些!’ 唉,为什么你们不抛弃了你们的‘半意志’呢!为什么你们不立意懒惰如你们立意行动 呢! 唉,了解我的话吧!‘做你们所想做的事,――但是先成为一个能够意志的人吧。 爱你们的邻人如爱自己吧,――但是先成为自爱的人吧。 ――先成为用大热爱与大轻蔑爱自己的人吧!’”异端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任何人不倾听着我,我何必多说呢?这个时候对于我还太早了! 在这个人民里,我是我自己的前驱与黑巷里的鸡唱。 但是他们的时候到了!我的时候也到了!一刻一刻地,他们变得更小些,更穷些,更不 育些,――可怜的盆草与瘠地啊! 不久,我会看见他们如干草与草场似地站着,真的,对于自己也生了厌倦。――他们毋 宁需要火而不需要水! 啊,被祝福的雷火之时刻啊!啊,日午前的神秘啊!―― 有一天我使它们成为飞奔的火,成为火焰作舌的预知者:―― ――有一天它们会用火焰的舌预言着:那伟大的日午来了,近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在橄榄山上 严冬,一个恶客,同我坐在家里;我的手因他的友好地握手而变得苍白。 我尊敬这恶客,但是我喜欢让他独坐。我喜欢跑开,当然跑得紧,我离开了他―― 我以温热的足,和温热的思想,跑到大风平息的地方―― 到了我的橄榄山上太阳照耀着的一隅。 在那里我嘲笑我的严肃的宾客!但也喜欢他;因为他肃清了我屋子里的苍蝇,并平息了 一切小声的喧嚷。 一两个蚊子的嗡吟,他不以为苦;他使一切道路岑寂,所以在那里,夜里的月光也感到 恐怖。 他是一个严厉的客人,――但我尊敬他,不向他祈祷如虚弱者之对于大肚子的火神。 即使冷得齿战,也比崇拜偶像强!――和我同类的人如是意欲。尤其是我怨恨一切烟雾 蒸腾的火神。 我所爱的,我在冬天比在夏天更爱他;我嘲笑了我的敌人,当现在的寒冬住在我的屋子 里,我嘲笑得更热烈了。 真的,更热烈地,甚至于当我爬到床上――:甚至于这时我的隐秘的幸福也嘲笑而嬉 戏;甚至于我欺诈梦也嘲笑。 我是一个爬行者吗?在我的生涯中我永没有爬行在权力的面前;假如我躺下,我是为爱 而躺下。因此,甚至于在我的冬时的床榻,我也是欢喜的。 一张贫乏的床榻比一张丰软的床榻更使我温暖,因我嫉妒着我的贫乏。在严冬我的穷乏 对我最忠心。 我以一种恶事开始了我的一天;我以冷浴嘲弄着严冬:以此我的严厉的客人怨怼了。 我也喜欢以一支蜡烛照耀他,所以最后他让青天从暗灰色的曙光中显现出来。 尤其在早晨我做着恶事:在早晨,吊桶在井里响动,马匹在灰巷里喷着热气。―― 这时我焦急地期待,直到最后澄清的天空现出来,这须发皓白的冬时的天空,这沉默的 冬时的天空,它甚至于常常闷闭了冬天的太阳! 我从它学习了我的长久的澄清的沉默了吗?或者它从我学习了吗?或者我们各自发明? 一切善事的来源有千端――一切恶剧,为快乐而存在:他们何能仅仅做一次! 一种善事和恶剧便是这种长久的沉默,并如冬时的天空一样,从光辉的脸上以圆睁的眼 睛窥望。 ――如同冬时的天空一样,闷闭了自己的太阳,闷闭了自己的不屈不挠的太阳的意志: 真的,我已将这种技艺和这种严冬的恶剧学习得很熟练了―― 那是我最爱的恶剧和技艺,我的沉默学会了不以沉默而泄露了自己。 以言词和骰子的喋喋,我巧胜了这严厉的期待者:我的意志和目的当避开这些严肃的监 视人。 没有人能窥见我的深处和我的穷竟的意志――因此我为我自己希求着长久的清澄的沉默。 我看出许多伶俐的人:遮蒙着他的脸面,使他的水溷浊,使人不会看到那底里。 但更伶俐的不信仰者和击破核桃壳者,正临到他:正要从他捕捉了严密隐藏的鱼。 但在我看来,最智慧的沉默者是光明、勇敢、透澈的人们:他们的底里是这么深沉,即 使最澄清的水也不能把它显露――你须发皓白的冬时的天空,你圆睁着眼睛的沉默者哟! 你便是我的灵魂和快乐之天上的标本。 我必须不隐藏我自己,如吞没金子的人,怕他们搜出我的灵魂来吗? 我必须不踩高跷走路;使我周围的嫉妒者和残害者不会注意到我的长腿吗? 这些灵魂,烟熏的,窒息的,委惫的,发霉的,阴郁的,他们的嫉妒如何能忍受了我的 幸福! 我仅愿意指示他们以我的绝峰上的冰雪和严冬,――不愿指示他们以我的太阳之带围绕 着的山岳! 他们只听见我的严冬暴风雨的咆啸:他们不知道我也如同南方的热风一样,也渡过了温 暖的大海。 他们可怜我的灾祸和偶然:但我的道路是这让偶然随意来吧!它如同幼孩一样的纯真! 他们如何能忍受我的幸福,假使我不将灾祸。严冬的困苦,熊皮小帽,和雪天的外衣, 包裹在它的周围! 假使我不可怜这些嫉妒者和恶意者的慈悲! 假使我自己没有在他们的面前太息,并与冰冷谈话,并隐忍地让我自己被包围在他们的 慈悲里! 这便是我的灵魂的聪明的恶剧和慈善,它并不隐匿了自己的严冬和雪风;它甚至于也不 隐匿了自己的冻疮。 有一种孤寂是病弱者的逃避所;另有一种孤寂则是远避疾疫的安全室。 所有那些我周围的可怜的斜眼的无赖汉,让他们听着我为冬天的寒颤和太息吧! 在这样的寒颤和太息之中,我逃离了他们的闷热的屋子。 让他们为我的冻疮而对我同情和悲叹:我们将看着他会冻死于知识的冰窖!――他们如 是悲叹。 同时我以炽热的足在橄榄山上这里那里的行走:在橄榄山上太阳照耀着的一隅,我唱 歌,我嘲弄着慈悲。――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离开 查拉斯图拉这样汗浸地游历了许多民族和不同的城池,又绕道回到了他的高山和洞府。 但是看哪,在行路的时候他不觉走到了伟大城池的大门了。这里一个满嘴白沫的傻子,张着 两手,向他奔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也就是人民所谓“查拉斯图拉之猿”的那个傻子:因 他曾经从查拉斯图拉学到了某种言语的转折和音调,也无意识地搬用了查拉斯图拉的智慧的 宝藏。这傻子对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哦,查拉斯图拉,这里便是伟大城池:这里你失去了一切而一无所得。 你为什么踏着这里的尘土?爱惜你的步履吧!宁唾于城门而转回去! 这里是一切高洁思想的地狱:这里一切伟大思想被活活煎熬,被碎断蒸煮。 这里一切伟大的感情都凋败了:这里只有骷髅的哀鸣! 你嗅到精神的庖房和肉铺的臭味了吗?这里不是蒸腾着一切被屠杀的精神的热气吗? 你不见那些灵魂悬挂着如干瘪而污脏的破布吗? 但他们却从这些破布中制造新闻! 你不听见吗,这里,精神如何地成为一种言语的游戏?精神呕吐着可憎厌的言语的污 水!他们也从这言语的污水制造新闻。 他们互相追逐而不知何往!他们互相煽惑而不知所谓!他们敲击着他们的金色铜,他们 叮当着他们的黄金。 他们畏冷却从蒸馏水中寻求温暖!他们畏热却从冻结的精神寻觅清凉;他们都从舆论受 病和受伤了。 这里是一切贪欲和罪恶之家;但这里也有道德;有许多有用的,实用的道德。 许多道德有着办事员的手指和耐于文坐和期待的肥臀,以装饰女郎的乳房和腰肢为光荣。 这里在军队之神的面前,也有很多虎信,很多正教,实行谄媚。 “从上头落下来勋章和光荣的唾沫;所以没有勋章的人都仰望着上头。 月亮有它自己的朝堂,朝堂有自己的月光之牺牲;所以乞食的人民,怀着乞食的道德, 祈祷着一切从朝堂里面降下来的。 我服役,你服役,我们服役”――一切有用的道德对王子如是祈祷:最后这功绩勋章就 会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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