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 44 回 对影三人夕阳无限好 依山一笛高处不胜寒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第四十四回 对影三人夕阳无限好 依山一笛高处不胜寒 史科莲在一边看见,心里想道:凡是男女朋友,他们若在一处,总是讨论学说, 争辩主张,没有一个说到私事的。自己觉得好像不着痕迹,其实是太深了。像余瑞 香表姐她和她的情人,隔着重洋,万里迢迢,彼此通信,似乎只要说些慰藉的话, 也就可以了。可是他们一封信,写上七八上十页纸,无非什么主张,什么学说,你 赞成我,我也赞成你,稀松的了不得。而今再看杨杏园和李冬青那样客客气气的高 谈学说,正是一样。大概青年男女的交情到了七八分深的时候,免不了常常相见, 相见又不能不矜持一点,就只好借重这一块学说的招牌,做两个人相见谈话的引子。 而且两个人的目的,既不在此,主张出入,丝毫没有关系,所以你赞成我,我也可 以赞成你。史科莲自以为冷眼旁观,十分清楚。所以她在一边,默然不语,反觉得 有味,看他们是怎样一个结果?后来李冬青谈得久了,觉得把史科莲扔在一边,很 不过意,也就常常回转头来,问她一两句。她当然点头答应,完全同意。坐了一会, 那太阳望西偏着,已经只有几丈高了。史科莲她是瞒了出来的,便对李冬青说要回 去。李冬青以为两个人同来的,她一个人先走,似乎不妥,说道:“我也走罢。杨 先生大略还要到贵友那边去。”杨杏园道:“我那位朋友早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 也没有什么趣味哩。”说时,便掏出钱来,会了茶钱,一路离开五龙亭。依着杨杏 园便要替她们雇船,史科莲道:“我不用过海,我就走这后门出去了。”她和李冬 青并排走着,杨杏园稍后有两尺路,说着话,慢慢的走去。杨杏园听说史科莲走后 门,就和史科莲李冬青点个头,说一声再会,自己一个人走上过海的船去。 船到了南岸漪澜堂,走上岸去,信着脚步向西走。过了回廊,一带柳岸,背山 面水,很是幽静。因为这个地方,来往的人少,路上草也深些,水边的荷叶,直伸 到岸上来。岸边有一株倒着半边的柳树,横生在水面上,恰好挡住西下的太阳,树 荫底下,正有一块石头,好像为者钓鱼之人而设。杨杏园觉得这个地方,很有趣味, 便坐在石头上,去闯荷花的清香。水面上的微风吹来,掀动衣袂,很有些诗意。由 诗上不觉想到李冬青,心想要找这样和婉能文的女子,真是不容易。有时候,她做 的诗,十分清丽,我决做不出来。杨杏园坐在这里,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有一个 人喊道:“杨先生你一人在这里吗?”杨杏园回头看时,正是李冬青。笑道:“我 爱这地方幽静,坐着看看荷花。”李冬青道:“难道不怕晒?”杨杏园这才醒悟过 来,太阳已经偏到柳树一边去了,从柳条稀的地方穿了过来,自己整个儿晒在太阳 里面。笑道:“刚才坐在这里,看水面上两个红蜻蜓,在那里点水,就看忘了。” 李冬青和他说着话,慢慢也走到石头边,撑着手上的花布伞,就在杨杏园刚坐的那 块石头上坐下了。杨杏园遭:“密斯李怎样也走到这边来?”李冬青道:“我送了 密斯史出后门去,我也是由北岸坐船来的。到了这边,我也爱这西岸幽静,要在这 里走走。”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还没有什么趣味。到了秋天,这山上满山乱草, 洒上落叶。岸边的杨柳疏了,水里的荷叶,又还留着一小半,那时夕阳照到这里来, 加上满草地里虫叫,那就很可涤荡襟怀,消去不少的烦恼。”李冬青笑道:“杨先 生这一通话,把秋天里的夕阳晚景,真也形容得出。这是幽人之致,人间重晚晴啦。” 杨杏园笑道:“幽人两个字,不但我不敢当,在北京城里的人,都不敢当。有几个 幽人住在这势利场中?”李冬青也笑道:“不然,古人怎样说,‘冠盖满京华,斯 人独憔悴’呢?”杨杏园记得《随园诗话》中有一段诗话。一个老人说:“夕阳无 限好,只是近黄昏。”一个就解说:“不然,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正和这 段谈话相似。这正是她读书有得,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随便的说了出来。觉得 生平平章人物,都是持严格的态度,没有三言两语,可以说得他死心塌地的。这时 李冬青轻描淡写的说了这样几句,他就心悦诚服,完全同意。虽然有人说,情人言 语,无一句一字不是好的,但是他不相信这句话。他便对李冬青道:“这话自然可 以驳倒我所持的论调,但是我也无非是个糊口四方的人,怎样敢以憔悴京华自命。” 李冬青笑道:“我并不是驳杨先生的论调。”杨杏园也怕她误会了,连忙说道: “自然不是驳我。”两个人都这样忙着更正,倒弄得无话可说。李冬青收起了伞, 扶着石头,慢慢的走到水边下,回转头来,不觉一笑。对杨杏园道:“你看岸上一 个影子,水里一个影子,这正是对影成三人啦。”说时,她身子一歪,怕跌下水去, 连忙往后一仰,以便倒在岸上。杨杏园站在身边,也怕她要跌下水去,抢上前一步, 伸手将她一扶,便搀着她拿伞的那只胳膊。李冬青倒退一步,这才站立住了。当时 在百忙中,没有在意,这会站住了,未免不好意思,两脸像灌了血一般,直红到脖 子上去。杨杏园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大海孟浪,心想她若一不谅解,岂不要说我轻 薄?自己退了一步,也站着发呆。李冬青抽出纽扣上的手绢,在身上拂了几拂,又 低头拂了一拂裙子,笑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杨杏园也笑道:“所 以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两人说了这样几句陈书,才把不好意思的情形,遮掩过 去。杨杏园又道:“密斯李刚才说对影成三人,我想要上头是月亮,下面是水,中 间是人,这才有趣。”李冬青道:“月亮下固然是好,但是水面上的斜阳照到人身 边来,却另有一种趣味。说到这里,我就要回套杨先生刚才所说的,是秋天的斜阳 好。金黄色的日光,一面照着平湖浅水,一面照着风林落叶,才是图画呢。”杨杏 园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李冬青对于这话,好像没有听见,打开她手捏 的那柄扇子去扑草上飞的一只小黄蝴蝶。这蝴蝶往南飞,她也往南追,追得不见了, 她才算了。杨杏园看见,也从后慢慢跟了来。李冬青扇着扇子道:“倒招出我一身 的汗。”提着手上的伞,将伞尖点着地,一步一步望前走,慢慢的已绕过西岸,便 对杨杏园道:“杨先生也要回寓了吧?”杨杏园道:“我还想在这里面走走呢。” 李冬青道:“那末,我就先走。”说着她弯腰鞠了一躬,便含着笑容,向大门口走 去了。 mpanel(1); 杨杏园望着她的后影,直等不见了,便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心想这样个 年轻的人,何以对于一切世事,都这样十分冷淡,我真不解。她的家庭似乎有一幕 不可告人之隐,所以她处处都是强为欢笑的样子,但是我想她本人身上,总没有什 么问题,何以也是这样疏疏落落的?就以她交的女友而论,人家敬爱她的很多,她 却只和那位顾影伶什的史科莲要好。也就可怪。一个人坐在露椅上,发了一会子呆, 忽见地下,有些东西移动。定晴仔细看时,并不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太阳落下去了, 月亮的光,便渐渐亮起来。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株大槐树,月亮的光,从树叶里穿 着落到地下,树一动,仿佛就有些薄薄的影子,在浅草上爬来爬去。杨杏园抬头看 时,大半轮月亮,正在树的东边,月亮边几个大一点儿的星,银光灿烂,正在发亮。 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灰白色了。自己好笑起来,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意思, 起身便望大门口走。 走到那石桥,靠在栏杆上,又看了一会荷花,忽然有一个人,伸手抚着他的背, 回头看,却是华伯平。杨杏园笑道:“秘书老爷,好久不见啦。”华伯平笑道: “大文豪大记者。”杨杏园道:“你们统一筹备处是个极时髦的机关,薪水照月发 的,你这三百六十块钱的现洋,够花了吧?我们这算什么,像做外线的女工一般, 全靠几个手指头,何从大起?”华伯平便拉着他的衣服,说道:“走走!我请你吃 晚饭。你两次找我,没有遇着,今天算是陪礼。”杨杏园道:“听说你在别的地方, 又弄了两个挂名差事,真的吗?”华伯平笑着说道:“你们是干净人,不要打听这 样卑鄙龌龊的事情。走走。”杨杏园道:“怪不得你忙呢,有三个衙门要到,自然 没工夫了。”华伯平道:“衙门里屁事!筹办处每天去一趟,其余两处,十天也不 到一回。”杨杏园道:“那末,为什么还忙得很?”华伯平道:“除了打四圈,在 惠民饭店里,我是坐不住。早几天,一吃了饭,就踌躇到哪处去玩好。后来熟人一 多了,公园游艺园这些地方,只恨不能分身去应酬。到了晚饭之后,照例是一趟胡 同,非到一点钟后,不能回家。你想,哪还有工夫出来找朋友?”杨杏园道:“你 这样闹,不但经济上受大影响,与卫生也有碍。”华伯平一皱眉道:“这也是没有 法子,你不去,也有人找你。”杨杏园道:’我听说碧波你也给他弄了一个顾问, 是真的吗?”华伯平道:“是真的。”杨杏园道:“他不过是一个学生,你们的处 长,既不认识他,又无联络他之必要,给他这样一个名义作什么?”华伯平道: “怎么是名义?一百块现洋一个月啦。自然不认识他,也不必联络他,这完全是我 提拔他。”杨杏园道:“你和贵处长一保荐,他就答应了吗?”华伯平笑道:“这 真是笑话。我们敝处的顾问,本来有三四百,也有处长自己请的,也有各处代表硬 要的,也有各方面头等人物荐的。其余便是和处长跑腿的几位政客开单密陈的。最 后处长就把这一大批的名单,交付一个机要秘书,缮写清楚一个等次,由他批准。 偏是那时我也在办公室里,老总就叫我帮着办理。”杨杏园道:“老总又是谁?” 华伯平笑道:“老总就是处长,我们同事这样说惯了呢。那位机要秘书缮名单的时 候,他却私自加上四五位去。其实我也不留心,他却做贼心虚,对我说,这是哪个 阔人的侄子,哪个阔人的大舅,非加上不可,得去和老总说。你何不也加上一个名 字,每月至少弄他一百元。我就说:‘我的名字,怎好加上去呢?那不成了笑话?’ 他说:‘谁说要你的名字呢,阿猫阿狗,你随便写一个得了。’我说:‘乱写一个 也行吗?’他说;‘乱写到底差一点,你把你的令亲令友开上一个得了。若是在什 么公团里办事的,那就更好。’我听他这样说,一想碧波近来手头很窘,他又是什 么文化大同盟的会员,何不把他弄上?因此就开了一个名字,给那位机要秘书,而 且说明他的履历。他欣然答应,就把他写上名单去了。其初我还认为未必有效,谁 知过了两天,他真的给我一封聘函,说是已经规定了,每月一百元车马费。我拿了 这封信去告诉碧波,他还以为我和他开玩笑呢。” 杨杏园和华伯平两个人站在石桥栏杆边说话,忘其所以。直等话说完了,华伯 平才重申前请,要杨杏园去吃晚饭。杨杏园道:“我原不用得和你客气,但是到了 这时,是我办事的时候了,我不能再耽搁。你若请我,改为明天罢。”华伯平道: “这里的西山八大处,我只去过一次,你若抽得出工夫来,我们同到八大处去玩一 天,好不好?”杨杏园道:“这个热天,爬山有些不合宜。”华伯平道:“咱们坐 轿子。”杨杏园道:“坐轿游山,这似乎有些笑话。那种轿子,两根木杠抬一把藤 椅,真有些像江南人抬草庙里的菩萨。而且上山往后倒,下山往前冲,也不舒服。” 华伯平道:“那末,不上山,在山脚旅馆里坐坐,好不好?我还有个新朋友,在半 山中新盖一所房子,高兴我们可以在那里借住一宿,第二日一早回家,也不误事。” 杨杏园欣然道:“好多年没有在郊外住过了,你果真去,我可以奉陪。”华伯平道: “我一天到晚没事,有什么不去?你明天早饭后在家里等我,我坐了汽车来邀你。” 杨杏园道:“好,就是这样办。”就和华伯平分手回家。 到了次日,杨杏园起了一个早,把所有的稿子,都预备好了。编稿子的事,就 打电话,托了同事的代办一天。不到十一点钟各事都预备妥了,便催着长班开早饭。 这里饭只吃了一碗,华伯平就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有吴碧波。杨杏园道:“很好, 三个人不多不少。你们都吃了饭吗?”华伯平指着吴碧波道:“在他寄宿舍大饭厅 上吃的饭,居然是一家很齐备的小馆子。在北京当大学生,真是最舒服不过的事, 什么都有人替你准备好了。”吴碧波道:“你很羡慕学生生活,我们换一换地位, 如何?”华伯平道:“无奈人不能当一辈子的学生,若是能当一辈子的学生,谁不 愿意?”他二人在说笑话,杨杏园便赶忙吃饭。吃过饭之后,胡乱洗了一把脸,催 着长班沏茶。等茶沏好了,又滚热非常,各人斟了一茶杯,只端起来沾了一沾嘴唇, 便放下来,等不及喝了,三人就匆促出门登车而去。 汽车出了阜成门,不一时,便来到乡下。这汽车经过的马路,两面都种着柳树, 虽然也有间断的地方,却离不很远,汽车在绿荫里面飞跑,清风迎面而来,倒也不 觉的热。马路的两边,人家地里,种着的玉蜀黍和高粱,都有五六尺高,青苍披离, 一望无际。杨杏园道:“你看,这种高粱地,真是深密隐蔽,所谓青纱帐起,难免 可以藏匪了。”吴碧波道:“也是去年这时,我在城外进城去,一个人骑着一匹驴 子,走到这样四围都是高粱的地方,真是要捏着一把汗。”杨杏园道:“这里是大 路,不断的人往来,歹人藏不住,不要紧的。”吴碧波道:“这却难说呢。我听见 说,是哪家一个小姐骑脚踏车进城,路上走脱了伴,把身上的首饰全取下来,埋在 一株柳树兜下,做了暗记号,然后飞跑而去,第二天才坐了汽车来挖取东西。”杨 杏园笑道:“法子倒是好法子,若是果然路上出坏人,他是一个女子,根本上人就 是危险品呢,她就没有料到吗?”说起话来,不觉车子已走了二十多里路。西山迎 面而起,越看越近。先是看见一排山,渐渐分出岗峦,渐渐看出山上的房屋,渐渐 看出山上的树木,山脚下一座西式楼房,半藏半露在树影丛中,西山旅馆,已经在 望。 一会工夫,汽车过了一道乾河石桥,便停在旅馆边空场里。这里到也停了七八 辆汽车,一路挨山脚排着。大家下得车来,就闻着山草野花一股清芬之气。静悄悄 的,听得四周深草里的虫叫,顿觉耳目为之一新。走进旅馆门口那个露台下面来, 只见茶座下,除了四五个中国人而外,全是西洋人。犄角上那张桌子,沏了一壶茶, 围坐着七个人,都是矮小个儿,穿着粗料的西装,叽哩咕噜说个不歇。杨杏园对华 伯平道:“讨厌得很,我们上那边去坐罢。”说着,他便在前走。露台外面,是个 敞厅,也摆了两张桌子,又有几个穿西装的矮个儿围着坐在那里。华伯平知道杨杏 园不愿意,便说道:“我们既然来了,也不可以不逛逛山,先到山上去走走,回头 再来休息,好不好?”杨杏园首先赞成,吴碧波也没有持异议,三人就在那小花圃 里穿了过去,插上小路。这时,路边下有个穿短衣服的人,在一边跟着走,对华伯 平道:“先上那一边,看竹子,上碧摩崖。这一边是……”杨杏园知道是山脚下领 路的,无非借此弄几个小钱。便对他一摆手道:“这里我们常来。”他听说,没有 希望,回转身就走了。三个人顺着脚步儿走,过了一道石桥,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 不到几十步路,大家满身是汗,吴碧波早站在一棵树下,把长衫脱了下来。杨杏园 华伯平二人,不约而同都脱下了长衫。华伯平笑道:“今天这太阳虽不十分厉害, 你听这满山林的知了叫,正是当午,上起山来,可热得受不了。回去罢。”吴碧波 一看,这山路渐渐上升,面前就有一个高坡,约有十来丈高。抬头一看太阳正在树 顶上。笑着说道:“我刚才只走一个小山坡,就接二连三的喘气,回去也好。”说 时,华伯平侧耳一听,说道:“这是什么响?这仿佛像是下雨。”吴碧波听着也像, 说道:“果然。”杨杏园走着离开他们几步,一只手胳膊搭着长衫,一只手撑着一 棵树,当着风站住。回过头笑道:“这都不晓得,这是风吹着满山的树叶子响。可 惜这里没有成林的大松树,若是有,被风一吹,你还疑心在海里呢。”吴碧波道: “这风很好,我们就在这树荫底下坐坐。”说着,一路走到树荫下来,大家在草上 坐着。这时听到叮当叮当一阵响声,抬头一看,不见什么,只知道那是铃声。那铃 声发生在半山腰里,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处,却从山坡树丛里钻出几头驴子来。 驴子前头一人,戴着草帽,拿着鞭子,正绕着山道,在短树里钻呢。华伯平道: “这是一幅好图画。”杨杏园道:“你是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一见山林,无处不 好。好像乡下人进城,走在街上车马往来,和见了龙王的宝库一般,样样奇怪了。” 说话时,那几头驴子,已经走到身边。每头驴子,背着两个大篓子,倒像是不轻, 那赶驴子的人,在一边走着。吴碧波随便问道:“这驴子上是什么?”那人将第一 个驴子往怀里一带,吆喝一声,其余的驴子,便都停住了。连忙笑着道:“杏儿。” 吴碧波道:“就是山里的杏儿吗?”那人道:“是的,现摘的。”吴碧波笑着对华 伯平杨杏园道:“这种新鲜的山果,比城里的那要好吃十倍。”华伯平便笑着对那 人道:“乡下大哥,卖给我们几个尝尝,行不行?”那人听见城里先生,叫了他一 声大哥,欢喜得很。说道:“出在咱们山里呢,不值什么,还要买呀?”说毕,就 在第一个驴子背上解下一个附带的筐,伸手进去,捧了一捧黄澄澄的杏儿出来,说 道:“送您尝尝。”华伯平连忙把草帽子翻过来接着。说道:“多谢。”那人听了 一声多谢,又捧了一捧来。华伯平见他这样客气,倒不好硬受人家的,掏了四个毛 钱出来送给他。那赶驴子的,死也不肯要,说道:“就是卖,也不值这些钱呢。” 说毕,牵了驴子就走了。杨杏园是不大很吃瓜果的,一看这杏儿,有鸡蛋大一个, 不觉伸手在华伯平帽子里拿了一个,在身上短衣袋里,抽出手绢,将杏儿擦了一擦。 在手上拿着,就觉有一点清香。咬了一口,甜美异常。一个吃完,不觉又要吃两个, 一连就吃了三个。华伯平吴碧波两人更不必说,对着帽子吃了个不歇。三个人将杏 儿吃完,吴碧波问杨杏园道:“如何?”杨杏园道:“果然好吃,城里果局子里的, 决没有这种好味。”华伯平道:“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在西 山大树荫下披风吃杏子记。”杨杏园笑道:“好罗唆的题目。”华伯平道:“不这 样罗唆,那就不时髦了。”吴碧波道:“不要说了,太阳慢慢偏西了,我们下山去, 好好歇歇罢。”说着,他一面穿长衫,一面在前走。三个人一路走下山来,到了西 山旅馆,只见那些矮子,都已走了。便在阶沿上拣了一副座位坐下。茶房过来,便 问要吃什么。华伯平对杨杏园道:“饿不饿?”吴碧波杨杏园都说不饿。华伯平对 茶房道:“来一份茶点罢。”一会儿工夫,茶房捧了一壶红茶,两碟点心来。杨杏 园只喝了半杯兑上牛乳的茶,吃了两个点心,便躺在藤椅上,闲眺野景。 在这时,一辆大汽车开到门口敞地,一共走下来四个人,两个西洋人,两个穿 西装的中国妇人。一个妇人,有二十多岁,一个却只十八九岁。这两个人的衣服, 都是薄纱的,袖口都在助下,露出两条溜回的胳膊。领子是挖着大大一个窟窿,胸 前背后,露着两大块肉。那二十多岁的妇人,肌色黄黄的,擦了一身的粉。手上拿 着帽子,满头的烫发,连耳朵额角,全遮住了,俨如一个鸟窠罩在头上。那个年纪 轻些的,一张长脸,皮肤倒是白些,却又生了满脸的雀斑,帽子底下,露出一个半 月式的短发。两个人穿着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一扭一扭的,扌晃着两只光 胳膊走了进来。两个西洋人紧紧后跟。走到这露台底下,那茶房立刻放出极和蔼的 笑脸,上前欢迎,轻轻的说了一句英文。那西洋人点了一点头。几个茶房,七手八 脚,张罗座位,就让这两男两女在杨杏园这一桌旁边坐下。那两个妇人的粉香,便 一阵一阵,兀自扑了过来。那西洋人里面,有个长子,便操着不规则的京话,问那 妇人道:“汽水?冰其凌?喝汽水,好不好?”那大些的妇人笑道:“喝一点儿汽 水罢。”长子西洋人道:“吃汽水?很好很好!”说着,一指年纪轻的妇人问道: “你喝汽水,好不好?”她手上拿着一柄四五寸长的扇子,打开半边掩着嘴唇,笑 着点了一点头。那一个西洋人,是个胖子,看见了便和长子一笑。吴碧波在一边看 见,心里好生不解,这四个人并不是那样十分亲密,当然不是夫妇。而且言语上隔 阂很多,又不像是朋友。那两个西洋人,不懂中国话罢了,就是这两个妇人,虽然 洋气十足,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语,怎样会和西洋人一块儿来游西山呢?这真奇极了。 他便用低低的声音,操着家乡土话问杨杏园道:“这两副角色,究竟是哪一路的人, 你看得出来吗?”杨杏园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东城一带,现有一种妇女, 专和大饭店里的茶房联合一气,就做这种不正当的洋商贸易。上等的能跳舞,能说 外国话。这大概是初出世的雏儿呢。你若是在城里碰见她们单独的走着,真当她是 一个欧化的闺秀呢。”说时,那个年纪大些的妇人,似乎知道这边有人注意她,不 住的向这边看。吴碧波怕人家知道了,大家就闲谈别的事。 一会儿工夫,外面进来一个人,看见华伯平,走上前来,请了一个安。华伯平 看时,是杨次长的听差。这杨次长在这西山有一座房屋,就是华伯平要向他借住的 那一家。那听差说道:“昨天杨次长吩咐,说是华秘书要到山上来,怕他们不认识, 派听差今天一清早就来了,好引着上山去。您啦,还是歇一会儿,还是就去?”华 伯平道:“就会罢。”便叫茶房开上账来。华伯平接过来一看,茶点三份,外带烟 卷汽水,共是五块多。杨杏园对吴碧波一笑道:“很公道,和北京饭店的价钱差不 多呢。”华伯平没有作声,掏出七块钱给他,说道:“多的算小账罢。”那茶房只 答应了一句“是”。不像城里饭酒馆的茶房,多少还会说一句谢谢。三个人出了旅 馆,那听差早就替他们雇好三乘轿子。杨杏园道:“路若是不多,我们就走了上去 罢,这轿子并不舒服。”吴碧波领教了上山的滋味了,他一声不响,就上了一乘轿 子去。第二个华伯平,也毫不谦逊,坐上轿子去了。杨杏园见大家都坐轿子,自己 不能走着跟了上山,也只得坐轿子去。那轿子是一把藤椅,在椅子面前轿杠上,用 两根绳子吊了一块板,这就是个搁脚的。椅子上面,六根柳条,撑着个蓝布棚儿。 好像凉粉摊上那个布单子。三个人都坐在一把椅子上,在半空里你望着我,我望着 你,不觉得笑起来。这轿子上山,一直望杨次长的别墅而来,走的都是小路。轿子 一步一步前进,前高后低,坐轿子的正是仰着上去,后来上一个陡些的高坡,人简 直躺在椅子上面。吴碧波嚷了起来道:“危险,不要倒下山去吧?”轿夫笑道: “不要紧,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知抬过多少人,要都倒出轿来,那还了得。” 上了这个土坡,半山腰里,一块平地,平地上有几棵大树,树底下,一所平顶西式 房子,门前一个露台,有两个人在露台底下走上前来相迎,轿子便停了。大家知道 这就是杨次长的别墅,一齐下轿。 那个引着上山的听差,便在前引路,进得门来是第一进屋,穿过这一进,上一 个土台,便是一个院子,又是一进屋。前后两进,绝不相连,倒像是一楼一底一般。 屋也是四合院子的形式,不过外加一道游廊。游廊的柱子上,被青藤都绕满了,看 不出来。院子右边,一个大削壁,壁上倒挂着一株松树,树上的老藤直垂到院子里 来。左边远远的一座山,是由屋后环抱过来的。这一所屋,可以说是三面环山。这 上面的屋子,游廊突出来一角,成了一个平台,四面都是短短的碧廊绕着。平台正 中,早已摆了一张石面桌子,三把躺椅。华伯平三人走进平台来,躺在椅子上对外 一看,直望着面前的山,低到平地去。再一看平原,村庄树木,都是一丛一丛的, 像玩具一般在地下。再远些,地下有一层白色的薄雾,就看不清楚了。这种薄雾, 浩浩荡荡,一直与天相接。在薄雾里,隐隐的看见黑影子,高低不齐,那就是北京 城了。这时听差把茶烟都预备了放在桌上,和他们三人打手巾把儿。华伯平睡在躺 椅上,两脚一伸道:“这地方远近都宜,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主人翁太会享福了。” 便问听差道:“你们贵上一个月来几回?”听差笑道:“一年也许摊不上一回哩。 一月哪有几回?”华伯平道:“今年来过吗?”听差道:“没有来过。去年在任上, 倒是很来过几回。”华伯平道:“这就奇了。闲着不来,不闲着倒要来。”杨杏园 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政治上的变化,说不定的。有时候有表示消极之必要, 不能不到西山走走。下台了,就应该在城里应酬奔走。若是政治上的人,下野都到 西山来住,那就不必再打算上台了。”华伯平点头笑道:“你没有做官,你倒深知 其中三昧。”便问听差道:“这样说,这座房子盖起来以后,就白放在这里了。谁 看守这屋子?”听差道:“有一个听差,一个园丁,还有一个厨子,一共三个人。” 华伯平笑道:“这也不啻盖一所别墅,让这三人来住了。”杨杏园笑道:“像这位 杨次长,还不算冤,究竟还来住过几天。许多人在北京做官,到故乡去盖园子,一 生也不见面一次。所以相传有这样两句诗,‘盖得园林为老计,年年空展画图看。’” 华伯平道:“大概他也知这两句诗,所以很欢迎他的朋友借住,免得辜负了这一座 别墅。”吴碧波道:“我若有钱造这么一座别墅,我就闭户读书,住在山上。”华 伯平道:“你没有钱造别墅,你就这样说。你要是真造起别墅来,你就不能实行了。” 三个人坐在这平台上,临风品茗,看山闲话,痛快得很。 不觉一会儿工夫,天就晚了。这里的厨子,因为主人派人传话来了,对于这三 位客的饭食,好好招待,要下山去买菜,又来不及。只得在附近一个庙里,与和尚 商量了半天,让了一块肥腊肉来。又把自己喂的鸡,宰了一只,其余便是自己园里 的菜蔬和瓜豆。七拼八凑,也弄出上十碗菜来开晚饭。鸡和腊肉罢了,一碗苋菜, 一碗油菜,一碗嫩倭瓜,吃了干净。华伯平道:“这厨子弄素菜的本事好极了,就 是北京城里好素菜馆子里的菜,也没有这样好。”杨杏园道:“你忘记白天吃杏子 的那回事吗?这就是那一样的道理。”吴碧波端着一杯漱口水,正向院子外吐水。 便问杨杏园道:“这里有河吗?你听听这个流水的声音。”杨杏园走到平台上来, 只见山崖上大半轮明月,照得山影沉沉,树木隐隐。天上只有几颗亮星,在树按上 陪着月亮。天上一点云也没有。一片潺潺之声,却在天空。杨杏园笑道:“这哪是 水声,水有在半空中响的吗?”吴碧波道:“这难道又是树叶响,和白天在山口上 听的可不同。”华伯平听他两个人在外面说话,也走了出来。侧耳一听,果然听见 一道滩河流水的声音,在这屋外,像在山腰里,又像在山顶上。笑道:“有了,我 明白了。这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松涛,对不对?”一句没说完,只听见波浪汹涌之声, 随风而来。回头又听见沙沙之声,由远而近,擦着这屋子过去。华伯平道:“妙极! 这要不是在山上住,哪里知道这种景况。”三个人漱洗已毕,依旧坐在这平台上。 那月亮离着屋外山顶,也不过一丈来高。在月光之下,近看山光树影,清幽如梦, 远看山下,云雾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