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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我有话要说 缪进兰 看见不久以前《中时晚报》作家司马中原先生的夫人吴唯静女士《口中的丈 夫》那篇文章,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于吴唯静女士的了解和同情。这篇文章,真是 说尽了做为一个家有写书人这种亲属关系的感受。 我的丈夫一向沉默寡言,他的职业虽然不是写作,可是有关法律事务的讼诉 ,仍然离不开那支笔。他写了一辈子。 我的二女儿在公共场所看起来很会说话,可是她在家中跟她父亲一色一样, 除了写字还是写字,她不跟我讲话。他们都不跟我讲话。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 煮一顿晚饭、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在一般人眼中看来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 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来了,吃完晚饭,这个做父亲的就把自己关 到书房里面去写公事。那个女儿也回到她房间里去写字、写字。 他们父女两人很投缘――现在。得意的说,他们做的都是无本生意,不必金 钱投资就可以赚钱谋生。他们忘了,如果不是我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他们连柴 也没得烧。 其实我就是三毛的本钱。当然她爸爸也是我。 以前她写作,躲回自己的公寓里去写。我这妈妈每天就得去送“牢饭”。她 那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时第二天 、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出来。她写作 起来等于生死不明。这种情形,在国外也罢了,眼不见为净。在台湾,她这么折 磨我,真是不应该。 说她不孝顺嘛,也不是的,都是写作害的。 人家司马中原毕竟写了那么多书。我的女儿没有写什么书,怎么也是陷得跟 司马先生一样深,这我就不懂了。 有很多时候她不写书,可是她在“想怎么写书”:她每天都在想。问她什么 话,她就是用那种茫茫然的眼光来对付我。叫她回电话给人家,她口里答得很清 楚:“知道了。好。”可是她一会儿之后就忘掉了。夜间总是坐在房里发呆,灯 也不开。最近她去旅行回来之后,生了一场病,肝功能很不好,反而突然又发痴 了。我哀求她休息,她却在一个半月里写了十七篇文章。现在报纸张数那么多, 也没看见刊出来,可是她变成了完全不讲一句话的人。以前也不大跟朋友交往, 现在除了稿纸之外,她连报纸也不看了。一天到晚写了又写。以前晚上熬夜写, 现在下午也写。电话都不肯听。她不讲话叫人焦急,可是她文章里都是对话。 她不像她爸爸口中说的对于金钱那么没有观念,她问人家稿费多少毫不含糊 。可是她又心软,人家给她一千字两百台币她先是生气拒绝的,过一下想到那家 杂志社是理想青年开的,没有资金,她又出尔反尔去给人支持。可是有些地方对 她很客气,稿费来得就多,她收到之后,乱塞。找不到时一口咬定亲手交给我的 ,一定向我追讨。她的确有时把钱交给我保管,但她不记帐,等钱没有了,她就 说:“我不过是买买书,怎么就光了,奇怪!” 对于读者来信,我的女儿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一回,人家又回,她再回, 人家再来,雪球越滚越大,她又多了工作,每天大概要回十七封信以上。这都是 写字的事情,沉默的,她没有时间跟我讲话。可是碰到街坊邻居,她偏偏讲个不 停。对外人,她是很亲爱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终于开金口了,那也不是关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资料。什么上海的街 呀弄呀、舞厅呀、跑马场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远呀、梅兰芳在哪里唱戏呀…… 都要不厌其详的问个不休。我随便回答,她马上抓住我的错误。对于杜月笙那些 人,她比我清楚。她这么怀念那种老时光,看的书就极多,也不知拿我来考什么 ?她甚至要问我洞房花烛夜是什么心情,我哪里记得。这种写书的人,不一定写 那问的题材,可是又什么都想知道。我真受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放弃人生乐趣就钻到写字这种事情里去 。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她那颠颠倒倒的二十四小时不是比上班的 人更苦? 我叫她不要写了、不要写了,她反问我:“那我用什么疗饥?”天晓得,她 吃的饭都是我给她弄的,她从来没有付过钱。她根本胡乱找个理由来搪塞我。有 时候她也叫呀――“不写了、不写了。”这种话就如“狼来了!狼来了”,她不 写,很不快乐,叫了个一星期,把门砰一关,又去埋头发烧。很复杂的人,我不 懂。对于外界的应酬,她不得已只好去。难得她过生日,全家人为了她订了一桌 菜,都快出门去餐馆了,她突然说,她绝对不去,怕吵。这种不讲理的事,她居 然做得出来。我们只有去吃生日酒席――主角不出场。 这一阵她肌腱发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哭了一次。医生说:“ 从此不可伏案。”她说:“这种病,只有写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发狂的痛。”她 一字一痛的写,一放笔就躺下沉默不语,说:“痛得不能专心看书了,只有写, 可以分散我的苦。”那一个半月十七篇,就是痛出来的成绩。 我的朋友们对我说:“你的女儿搬回来跟你们同住,好福气呀。”我现在恨 不得讲出来,她根本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 纸人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我晓得,除非我飞到她的文章里 也去变成纸,她看见的还只是我的“背影”。现在她有计划的引诱她看中的一个 小侄女――我的孙女陈天明。她送很深的书给小孩,鼓励小孩写作文,还问:“ 每当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书,是不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个被洗脑的小孩拚命点头。可恨的是,我的丈夫也拚命点头。 等到这家族里的上、中、下三代全部变成纸人,看他们不吃我煮的饭,活得 成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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