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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1/50桥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陆游―― 那一天,早已过去。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早已过去了。但是,在她又披著 大衣,蹇蹇于寒夜的街头,望著月光下跨水而卧的那条长桥时,依稀彷佛,那一天似乎又 在眼前了。 穿过这条街,走上那条堤,寒风扑面而来,掀起了大衣的下摆,卷起了围巾的一角, 拂起了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那时是短短的头发,风 一来,就零乱的垂在耳际额前,倚著那桥栏,他说:“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 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像现在这样吗?她站定,吸一口气,领会著风的压力。 风掠过河面吹来,带著水的气息,清凉、幽冷。从面颊的边缘上滑过去,从发丝上溜过去 ,从衣角上向后拉扯……这是风,春天的风。“春风不解吹愁去,春夜偏能惹恨长。”谁 的诗句?忘了。想一想吧,专心思想可以“忘我”,这方法曾屡试不爽。可是,现在不行 ,当眼前有这道桥的时候,“我”是摆脱不掉的。走向前几步,桥上的灯光在水中动荡, 和那一天一样。桥上冷清清的,两三个行人,把头缩在大衣领子里,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 后面追赶似的向前匆匆而行,这,也和那一天一样。风在桥上肆无忌惮的穿梭,逼得人无 法呼吸,这也和那一天一样。站在桥头,灯光一连串的向前延伸,而桥的这头却望不见彼 端――还是和那一天一样。而――那一天,却早已过去。 是个乏味的宴会里,主人自恃是个艺术的欣赏者,却分不清印象派和抽象画,可以胡 乱的把一张看不懂的画归之于野兽派,然后打几声哈哈,表示他的内行。在座的几乎是清 一色的附庸风雅之流,由梵谷、高更、谈到毕卡索,那么多谈不完的资料,她坐著,可以 不用插嘴,因为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中,在此起彼伏的笑声里,她默 默的微笑著,静静的体会著自己的无聊和落寞。然后,他来了,对主人微微的弯了弯腰: “对不起,有点要事,来晚了。” 主人站起身,对她介绍说: “见过没有?这是罗。”然后转向她说:“这就是赵。” 那么简单的介绍,但她知道罗,望著他,她不自禁的对自己笑。罗,这就是他?大家 称他为艺术的鉴赏家,但她认为他只是个画商,一个精明能干而有眼光的画商。可是,这 人与她想像中不同,在他的眉宇间,她找不到那种商人的市侩气息。而四目相投之下,她 竟微微一震,这眼光慧黠而深沉。“慧黠”与“深沉”,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特性,头一次 ,她竟发现一个人的眼睛中能同时包含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她不再微笑,深深的凝视著这 张脸庞,有些眩惑。他对她举起杯子,嘴边带著个含蓄的笑,眼光在她的脸上探索发掘, 然后说:“你的人和你的画一样。” 没有恭维?没有赞美?没有更多的批评?但,够了。一刹那间,她不再觉得无聊,席 间的空气变了,“落寞”悄悄的从门边溜去。她也举起了杯子,慢慢的送到嘴边啜了一口 ,咽下的不是酒,是他的眼光――那了解的、激赏的,和她一样有著的眩惑的眼光。偌大 的房间内,没有其他的人了,没有其他的声音了,一种奇异的、懒洋洋的醉意在她体内扩 散开来……她又忍不住要微笑,对她自己,也对他。他们是同一种类,她明白了。但他们 也不是同一种类,她也明白了。 宴会持续到深夜,宾主尽欢?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万分,他已主持了 一次成功的艺术界的聚会。客人们也都酒足饭饱,得其所哉。她呢?当她向主人告辞的时 候,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种恍惚的喜悦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张的说:“罗,你能 不能送送赵?” 她望著罗,后者也凝视著她。喜悦在她的血管中缓缓的流动――难以解释的情感,几 乎是不可能的。她从没有料到会有任何奇迹般的感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在情感 上是个太胆怯的动物。可是,这种一瞬间所产生的喜悦,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的,她心 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头,转开了头,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触,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 低低的说:“不过是个艺术商人而已。” 这句话能武装自己的感情吗?她不知道。但,当他们并肩踏上寒夜的街头,迎著冷冷 的风和凉凉的夜,她又一次觉得内心的激荡。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不大胆,也不畏 缩,似亲切,又似疏远。走了一段,他才问: “能在此地停留几天?” “三天。”他不再说话,沿著人行道,他们向前缓慢的踱著步子,霓虹灯在地上投下 许多变幻的光影。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数不清的颜色。他说: “我最喜欢三种颜色,白的、黑的、和红的。” “最强烈的三种颜色,”她笑了。“是一张刺激的画。” “大概不会是张好画。”他也笑了。 “看你怎么用笔,怎么布局。不过,总之会是张热闹的画,不会太冷。”“你喜欢用 冷的颜色,是吗?冷冷的颜色,淡淡的笔触,画出浓浓的情味。”她凝视他,微蹙的眉峰 下是对了解一切的眼睛,除了了解之外,还有点什么强烈的东西,正静静的向她射来。她 一凛,本能的想防御,但却心慌意乱。可是在他长久的注视下,逐渐的,那份慌乱的感觉 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难以描述的宁静与和平,喜悦又在血管中流动,和喜悦同时而 来的,还有一份淡淡的被了解的酸楚。 “看你的画,”他说:“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你总像在逃避什么,你怕被伤害吗? ” “是――的。”她有些犹豫,却终于说出了:“我的‘触角’太多,随时碰到阻碍, 就会缩回去。” “触角?”“是的,感情的触角,有最敏锐的反应。” “于是,就逃避吗?”“经常如此。”他站住,他们停在一个十字街口,汽车已经稀 少,红绿灯孤零零的立在寒风穿梭的街头。 “我从不逃避任何东西。”他说。 她知道,她也了解,她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们是同一种类,因为都有过 多的梦想,和太丰富的情感,以至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种类,因为他们采取 了两种态度来对付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对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 坚毅倔强。“他不会失败,”她朦胧的想著:“他太强,太坚定,也――太危险。” 危险!她想著,感情上的红灯已经竖起来了,遁避的念头又迅速来临。“噢,不早了 ,我要叫车回去。”她抗拒什么阻力似的说,觉得这话似乎不出于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 头,却有太多诱人停留的力量。他望了她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汽 车。车上,两人都出奇的沉默,她在体味著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 那凝思著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态令她心动。忽然间,她觉得满腹温情而怆然欲泪。车停了, 她机械化的跨下车,他从车内伸出头来说: “明天早上来看你!”“我――”想拒绝,但,已来不及说出口,车子绝尘而去,留 给她的是朦胧如梦的情绪……三分喜悦,两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于是,第二天来临 了,他们到了海滨。潮声2/50 海边,没有沙滩,却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耸立,高接入云。她仰首看天,灰蒙蒙的天 像一张大网,混混沌沌的连海、岩石、她,和他笼罩在里面。她深吸了口气,用围巾束起 了被海风任意吹拂的乱发,对他微微一笑。 “真喜欢看到你笑。”“是吗?”她问:“我不常笑吗?” “有时笑,笑得像梦,不像真的。”他搜寻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大多数时候 ,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泪。” “噢――”她拉长声音“噢”了一声,迅速的把眼光调开,因为莫名其妙的眼泪已经 快来了。“别再多说,”她心中在喊:“你已经说得太多了!”是的,说得太多了,被人 了解比了解别人可怕!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击著岩石,涌上来又落下去,翻滚著卷起数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云天,无尽 止的延伸,和无垠的海相吻合。她站在岩石上,迎著风,竭尽目力之所及,望著海天遥接 的地方,幽幽的说:“真奇怪,我会选择这个时间到海边来!”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著 他:“为什么?我和你才认识一天,为什么会跟你到海边来?”“一天?”他反问,深黑 的眼睛盯著她:“只有一天吗?不,我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否则,昨天我不会参加那 个宴会,只因为宴会中有你!你比我想像中更美好。” “很单纯吗?”“不,很复杂,很奇异。” 别再说!她凝视著他,为什么他不是个单纯的商人?为什么他有那么高的颖悟力?为 什么他能看穿她?“很复杂,很奇异,”这不是她,是他。梦与现实的混合品,不是吗? 他有梦想,却能在现实中作战,朋友们说他是艺术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鉴赏家。”他 击败他的反对者,屹立得像一座摇不动的山。那样坚强,而又那样细致,细致到能了解她 心底的纤维,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很复杂,很奇异,”是她?还是他? “哦,看!一个小女孩!” 他指给她看海边伫立著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女孩面前陈 列著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贝壳,正等著游人收买。而偌大的海滨,他们是仅有的两个游人。 她从一大篮小贝壳中取出一粒,问: “多少钱?”“一角钱一个。”小女孩的鼻尖冻得红红的,不住的吸著冷气。“买你 一个。”她在手提包里找寻一角钱。 “我这里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五角钱的辅币,递给小女孩。“五角钱五个。” 女孩子实事求是,又捧上了四个。 “噢,”她笑了,忽然觉得很开心:“另外四角钱送给你,我只要这一个!”握著那 小贝壳,她拉著他走开,高兴得像个孩子,尤其当那女孩捧著四个贝壳,目瞪口呆的望著 她的时候,她几乎想大笑了。走到水边,她摊开手掌,那贝壳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洁细润 。米色的壳面上有著金黄色的徊纹,细细的,环绕在贝壳的背脊上,找不著起点,也找不 著终点。在阳光下,它微微反射著光亮,像一颗闪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著说,彷佛是粒钻石,或比钻石更好的无价之宝,“小小的贝壳 !”她说。 “盛著什么?”他问。“一个小小的梦。”他合拢她的手指,让她握紧那枚贝壳:“ 握牢吧,别让梦飞走了。”“它飞不走,”她说,笑意更深:“它藏在贝壳的里面,永远 属于我。”“你傻得像个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么高兴,那么开心,似乎再没有更高兴的事了。他也跟著笑,笑开了 天,也笑开了地。然后,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好半天,她垂下了头 ,看著脚下的岩石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希望你永远这么开心。” 她抬起头,又迷惘的笑笑,沿著岩石的岸边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边。风吹起了她的 围巾,拂在他的脸上。在一块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缝里开著一朵小花,她 伸手去采撷,他也同时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在到达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 ,她的身子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找寻著她的嘴唇。“不。”她轻声的、虚弱的说。 “或者你会说我庸俗。”他的胳膊绕住她,强而有力。“但是,我愿用一生的幸福, 换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一声比一声低微。他的力量支配著她,那对热烈的 眼睛具有烧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的瘫软融化。然后,他的头俯了下 来,云和天在她闭拢的眼帘前消失,岩石在她脚下浮动……一段旋乾转坤,天翻地覆的时 刻。再张开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著她,那里面已没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说:“你是个诗、画,和梦的混合品,勾动起人灵魂 深处最美的情操。” “但是,这是不该发生的。”她挣扎著说。 “不过,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昨晚,当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 “或者是,但,依旧是不应该发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定该与不该?”“世俗不会因为 我们活著而不存在。”她凄凉的说:“请告诉我,你爱你的太太吗?” “是的,”他点点头,放开了她。“你说得对,世俗不会因我们活著而不存在,但是 ,面对著你,却无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会结束,”她用手拨弄著峭壁上的小花,低徊的说:“明天是最后一天 ,于是,我将回到我的金丝笼里,这一段,只是生命里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忆。人,有 回忆总比没有好,是吗?然后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丝笼,”他咬咬嘴唇,眉毛轻蹙了一下。“一定是个精巧而安宁的所在,是 吗?” 她贴著峭壁而立,面对著大海,一阵风吹来,她衣袂翻飞,巾角飘扬。微微仰起头, 她恻然而笑,轻轻的念: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她停住了摇摇头,笑笑:“好了 ,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太阳正在海面沉落。许多时候,时间是停驻的,许多时候,它又快如 闪电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制时间,需要它停驻时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时它就飞跃过 去,那么,这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他们在黄昏里漫步,风刺刺地刮著人脸,冰凉的手握紧著冰凉的手,但心头始终是暖 暖的。她平时走不了十分钟,就会感到疲惫,今天走了那么多路,仍然了无倦容。如果他 愿意走到天涯海角的尽头,她想她也一定会陪他走去的。 他们终于在一家小饭馆歇住了脚。他叫来了烤肉火锅,桌子中间那个炭炉子,虽然有 一股淡淡的煤烟,但那跳跃的火舌,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她觉得比在豪华而古板的大 餐厅有意义得多。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对他微微一 笑。奇怪,在这一刻她倒并不觉得伤感,三天!已经够充实,她从不愿对任何东西过分苛 求,有这样的三天,有这奇迹般的一份感情的收获,亦复何求? “再吃一点?”他问。她摇摇头,微笑著继续凝视他。他们都没有喝过酒,但醉意却 在席间流转。“那么,走吧!”走出了那家饭馆,穿过了热闹的街头,顺著脚步,来到的 是淡水河边。“桥!”他说。桥,跨水而卧,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么长,从这头 看不到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像出于幻境般,带著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到桥上走走吗?”他问。 没有回答,她跟著他走上了桥,倚著栏杆,桥下有双影并立。转过头来,她望著他, 四目相接,都默默无言。她又微笑了;他们虽并立在桥上,事实上却被隔在桥的两端,被 桥所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想什么?”他问。“什么都不想。”“可能吗?我从不相信人的思想会停顿。” “有时也会停顿。”“什么时候?”“当你不能再想的时候。” 他笑了,凝视她。“好答案,相信你求学的时候,是个顽皮的学生!” 她也笑了。他注视了她许久,敛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缓缓走去。“和你在一 起,彷佛吃酸梅。”他说。 “怎么?”“又甜又酸!”走过了一根根的桥柱,越过了一盏盏的灯影,桥的那一头 渐渐清晰,继续走下去,终于走过了最后的一根桥柱,她抬起头来,望著他,幽幽一叹, 不胜惋惜似的说: “我以为这桥很长,没料到却这么短!” “再走回去?”“好。”掉回头,再向桥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远在这桥上走来走去,”她微笑著说:“桥的两端是现实,桥上不是。走过 了桥,就必须有落定的地方,在桥上,却可以永不落定。”“但是,你一定要通过桥,你 不能在桥上停留。” 她叹息,又习惯性的对自己微笑。 “我发现了,当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微笑。” “你已经发现得太多,”她望著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发现的,比和我生活了 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倚著栏杆,他们站住了,凝视著河水。他用手指卷起了她的一 绺头发。“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我为你留起来,”她笑著:“等我的头发留长的时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远看不 到长头发的我,但是,我仍然要为你留起来。”他静静的望著她,夜色里,他眼中的火焰 在跳动,这使她的心脏收缩,绞紧。月色淡淡的涂在河面,涂在桥栏杆上,涂在他和她的 身上。河水轻缓的流著,淙淙的水声流走了夜,流走了时间。风越来越大,钻进她的衣服 ,那件宽宽的大衣被风鼓动得像鸟类的双翼。鸟类的双翼,假若真能变成鸟类,高兴飞到 那里就到那里,高兴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潮声3/50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一会儿,“桥”就被抛在身后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说,望著街灯耸立的街头,寒风在徘徊著,霓虹灯都已熄灭 。“明天,你将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紧著他,轻声念:“此 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她又笑了。“灯火已 黄昏!岂止是灯火黄昏,现在已经是灯火阑珊了!”确实已经是灯火阑珊了,街上已没有 行人,夜风正在加强著威力。他们相对凝视,他的脸那么模糊,在她的泪雾中荡漾。他的 手紧握了她,低低的说: “是三天,也是永恒!” 是三天,也是永恒?不,三天仅仅是三天,不会变成永恒!当她又独自来到这桥头时 ,她就更能肯定这一点。二天内拥有的是“情”,永恒的只是“怀念”。三天的甜蜜,永 恒的苦楚,这之中有太大的差异,她宁愿要那三天,却不愿要这永恒!走过了堤,跨上了 桥,她缓缓的走去,身边少了一个人影,整个桥都如此空荡!倚著桥栏,她不敢看桥下孤 独的影子。寒风萧瑟,夜露侵衣,她拂著头发,是的,头发已留长了,他在何方?他在何 方?他在何方?她知道。总之,他在这个城市里,一栋小巧精致的房子中。当她凝视著河 水,她几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纹里,看出他目前的情况:小小的房间,挂满墙头的书画,拉 得很严密的紫红色的窗帘,四壁的书橱……还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他,就坐在火边 ,捧著一本爱看的书。炉火照红了他的脸,也照红了环绕在他身边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 脸。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风扑面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真冷!炉火,书房,他 ,都距离她太远太远了,她拥有的,只是桥上的夜风,和永恒的思念! 离开了桥栏杆,她试著向桥的那一端走去。朦胧中,她记起一阕词:    “天涯 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又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 为问东风余几许? 春纵在,与谁同?” 春纵在,与谁同?她直视著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样 坚硬的小东西,拿出来,是那粒小小的贝壳,小小的贝壳,盛著一个小小的梦!她拥紧了 贝壳,怕那个可怜的“小梦”会飞走了。 桥,那么长,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黑眸 一阵淡淡的幽香和一阵衣服的“父”声,接著,是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然后, 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一本西洋文学史的笔记本落在桌子上,身边的人落座了。他几乎可 以感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过无形的空气,传到他的身上。可以领受到她浑身散发的那种醉 人的温馨,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动,血液在体内冲撞 的运行。悄悄的,他斜过眼睛去窥探她的桌面,一双白皙的手,纤长而细致的手指,正翻 开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学史。收回了视线,他埋头在自己的地质学中。但,他知道,他那份 平静的阅读情绪再也不存在了。 低著头――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在她与他的桌面之间巡逡,看著她平静的 、轻轻的翻弄著书页,他生出一种嫉妒的情绪,妒嫉她的平静和安详。从桌子旁边看过去 ,可以看到她浅蓝的衣服,和那紧倚著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动了一下,用红笔在书本 上胡乱的勾划――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会鼓起勇气来和她说话,但是,不是今天,今 天还不行!他衡量著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尺半或两尺,可是这已经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 远,他想;有一天,他会冲过这段距离,终有一天!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几世纪,或 者只是一刹那。有个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间的桌面上,他抬起头,是的,又是 那个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的个子,微褐的皮肤,含笑的眼睛和嘴角,过分漂亮的鼻子和英 挺的眉毛。是的,又是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轻声说,不是对他,是对她。 “嗨!”她在回答,轻轻的、柔柔的,柔得像声音里都含著水,可以淹没任何一个人 。 “看完了没有?”男的问。 “差不多了。”“已经快十二点了。”“是吗?”“吃中饭去?怎样?”没有听到她 回答,但他可以凭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许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开始帮助她收拾桌上 的书和笔记本,椅子响了,她站起身来。他可以看到那裹在蓝色衣服中的纤巧的身子离开 书桌。拉开椅子的声音在他心脏上留下一道刺痛的伤痕。桌上的黑影移开了,身边的衣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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