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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1/551 民国四十二年,耶诞节。 夜晚的空气清清凉凉,细雨轻飘飘的、不著边际的洒著。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 著灯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耸的十字架上,垂下两串明明灭灭的彩色小灯泡,装饰而 点缀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里,蓓蒂佩姬和桃乐丝黛正在唱盘上高歌,乐声泄出了门窗, 夹杂著无数的欢笑和叫闹,把冷冷的夜唱活了。纪远不慌不忙的从街道上踱了过去,咖啡 色的皮夹克上映著水光,浓密而略嫌零乱的黑发湿漉漉的。带著几分闲散,他满不在乎的 踩进地上汪著雨的水潭中,那泥泞的脚和它的主人一样,有著特有的洒脱和满不在乎的味 道,用充满自信和优越感的步伐,稳定的走过大街,转进一条宽宽的巷子。 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他寻找著纸条上所写的门牌号码。终于,他停在两扇朱红大 门的前面,望了望那占地颇广的围墙,和门上挂著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门铃, 靠在门柱上等待著。门开了,一个装束得很整洁的下女好奇的打量著他,透过门内的走道 和不大不小的花园,纪远可以看到里面灯烛辉煌的房子,和大厅前悬满彩色小灯泡的回廊 。花园中显然也经过一番布置,一棵棵冬青树上全悬著小灯,连扶桑花的枝桠上,也拖著 长长的彩条。屋内人影憧憧,笑声洋溢,随著人声笑语,大鼓、小鼓、大喇叭、小喇叭… …的乐声也涌了出来。纪远跨进大门,不自觉的感染了那份欢乐气息,而微笑了。“先生 ,你找谁?”整洁的下女,用一副怀疑的神色问。 “杜嘉文,”纪远说:“在不在?他请我来参加晚会。” “是的,从这边走。”下女指著走道和大厅,一面望著纪远泥泞的裤管和湿淋淋的衣 服,奇怪著这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客人,像来自荒野,周身都带著泥土味。 纪远抛开了小下女,大踏步的走过走道,跨上台阶,回廊上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依偎 谈心,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调过来望著他。他迳自走向大厅,推开了玻璃门,跺了跺脚, 把鞋底在鞋垫上擦了擦,还没有跨进大厅,已经有个人直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纪远的肩头 ,欢呼的大嚷著说: “好呀!纪远,你总算来了!” “够朋友了吧!嘉文?”纪远笑著说:“你别碰我,浑身都是泥。我刚从山上下来, 回到家里,看到你留的条子,左一个‘立刻’,右一个‘立刻’,害我衣服都没换就跑来 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厅里面,打了蜡的地板光可鉴人,四壁悬著无数的小吊灯,沙发和 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间空下来当作舞池,大约有十几对客人正分散在大厅的各处,他 的出现显然引起了全体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著说:“我这副样子怎么进来,不怕弄脏 你的屋子?”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还不赶快进来!都是咱们同学,你认得的。”杜 嘉文喊著说,不由分说的把纪远拉了进来。杜嘉文是个白皙而颀长的青年,看起来文质彬 彬,和后者那微褐色的皮肤,粗犷而带点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铁灰色西 服和深红色领结,更和纪远敞开的皮夹克,以及夹克里面套头的毛衣成了鲜明的对比。纪 远站在门内,微仰著头,依然带著他那满不在乎的微笑,环视著室内的人。“嗨!纪远! 你失踪三天,居然还魂了!”又一个瘦瘦长长的青年跑了过来,顺手把一杯饮料递给了纪 远:“山上怎样,打到獐子没有?”“打到许多新鲜空气!”纪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 齐的白牙齿,使他那多棱角的脸显得柔和了许多。“这次运气不好,碰到下雨天,野兽全 躲著不肯出来,追一只野猪追了一夜,也没打著。胡如苇,你真对打猎有兴趣,改天和我 一起去怎么样?”“好呀!你别说了不算数!上次你就说要和我一起去,结果还是偷偷的 溜了。”胡如苇噘了噘嘴,那原来就显得孩子气的脸庞就更孩子气了,两道眉毛长得太近 了一些,猛看过去成了个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猎不著野兽,等会儿被野兽猎走了,我对你父母交不了帐! ” “什么话!”胡如苇大叫:“欺侮人嘛!” 又有几个相识的同学围了上来,男男女女都有,纪远被包围在核心,这个一句,那个 一句的询问他打猎的情形。他握著杯子,不慌不忙的答覆著,谈笑著。室内原有的热闹空 气全转了方向,这个刚从山上下来的狩猎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对象。一个少女排开人群 ,莽撞的冲了过来,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突然的停在纪远的面前。拉著杜嘉文的袖子, 她大声的喊著说:“哥哥,你不给我介绍!” 纪远有一秒钟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跳的力量。两道过分浓黑 的眉毛底下,是对飞舞著的长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件黑色套头毛衣,紧裹著个成 熟而挺拔的身子。红色的缎质圆裙上,缀著无数小银片,迎著灯光闪闪烁烁。一头野豹, 应该是不太容易驯服的!纪远迎视著对方肆无忌惮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又微笑了起来。 “哦,真的,纪远,我该给你介绍一下。”杜嘉文笑著说:“这是我妹妹嘉龄,外号 叫小野猫,会咬人会抓人,我劝你少惹她!”“哥哥!”嘉龄警告的喊:“你当心!” “我当心什么?”杜嘉文翻了翻眼睛:“我又不追求你,挨不上你的爪子。”“你要 不要试试看?”杜嘉龄挑起了眉毛,转身就向她哥哥扑去,杜嘉文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说 : “别!别闹,嘉龄!给纪哥哥看著笑话!” “纪哥哥?”嘉龄站住了,眼光又调回纪远的脸上,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彷佛一 个画家在打量他的模特儿似的。然后点点头,对纪远一本正经的说:“我不叫你纪哥哥, 我叫你纪远,我从不叫别人什么哥哥,又别扭又肉麻,你也千万别喊我什么妹妹,否则, 我浑身的汗毛都会立正,你可以叫我嘉龄。”“好吧!嘉龄。”纪远微笑的弯弯腰,嘴边 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嘲弄意味。“纪远,”嘉龄凝视著对方,眼睛中闪烁著好奇。“我早已 知道你了,哥哥成天就谈你,你的打猎啦,外交手腕啦,吹牛啦,跳舞啦……好像你是个 万能之神似的,我早就想看看你有些什么苗头了……”“好了,纪远,”杜嘉文说:“你 找上麻烦了,当心我这个妹妹出题目来难你,她的跳舞是有名的,而且,她有个好歌喉, 你们等会儿可以表演一个男女对唱。现在,跟我来吧,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说著, 他拉住纪远,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去。唱机上,不知是谁换上了一张“维也纳的森林”, 于是,一部份的人又恢复了跳舞,室内重新喧嚣而活泼了起来。纪远出现所造成的短暂混 乱又重归于平静。杜嘉龄迅速的卷进了舞池,和胡如苇翩翩起舞,圆裙子旋转得像只大彩 蝶。 纪远跟著杜嘉文走向一扇落地窗的前面,在那儿,放著一棵高高的耶诞树,从树顶到 下面都缀著小灯泡和星星、铃铛、小球等饰物,布置得华丽无比。树底下,堆满了一包包 大小不等的耶诞礼物,有个长头发的少女正蹲在树下,在每包礼物上贴上标签。“等一下 我们有个交换耶诞礼物的节目,”杜嘉文说:“用抽签的方式,谁抽到几号的就拿几号。 ”“糟糕,你可没向我说明要带耶诞礼物,我两手空空的来,怎么办?干脆我也不抽签算 了。”纪远说。 “我已经补了一包礼物进去。”地上的少女盈盈起立,轻轻的插进来说了一句。纪远 望著面前这个女性,用不著杜嘉文介绍,他也猜得出来她是谁。一件合身的黑色旗袍,修 长而略嫌瘦弱的身子,披肩的长发,和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杜嘉文不止一百次把她的照 片拿给他看,更不止一百次告诉他关于她的种种。 “嗨!”纪远不等介绍,就招呼著说:“我猜,你应该是唐小姐。”“不错,”对方 笑了。“你是纪远。” “我是纪远,”他再点点头:“你是唐可欣。” “这样比叫我唐小姐好得多。”她微笑的说,“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是吗? 怎么不同?”“你没有我想像中漂亮,却比我想像中更富有个性。嘉文总把你形容成一个 四不像的人,一会儿是花花公子,一会儿又成了流浪汉,一会儿是武夫,一会儿又成了书 生。” “他本人就是这样,”杜嘉文在一边笑著说:“可欣,你别忙,等你认识他深一些的 时候,你就会发现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不能用常理推测。” “嘉文喜欢帮我吹牛,”纪远望著唐可欣说,后者带著笑的嘴角有一抹温存和亲切, 那朦胧的眸子却是飘忽而难以捉摸的。“不过,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一样。” “你想像中的我是怎样的?”“和我所看到的一样美,一样好。” 那微笑消失了,朦胧飘忽的眸子转为清晰,这张脸忽然变得冷淡和疏远了起来。她点 点头,用种世故而客套的语气说:“谢谢你的赞美。”然后,她转向杜嘉文:“我要去洗 洗手,满手都是浆糊。有件事先和你打个招呼,湘怡要在十点钟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时候 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脸色。”“好,我知道,我让胡如苇送她回去。 ” “胡如苇?”可欣笑笑:“胡如苇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 “嘉龄?不可能!她还是孩子呢!” “十八岁了,还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转身走到后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 子消失,解释的说: “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坐在那边沙发里穿绿衣服的那个。本来,我们想把 她介绍给胡如苇的。”望了望纪远,他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觉得可欣如何?” “好极了,”纪远顺口说著,搜索的望著舞池里旋转的那条红裙子。“你的眼光和运 气都不坏,什么时候订婚?” “寒假里,可能阴历年前后,预备大大的庆祝一下,你当然要来。”“如果我不在山 上的话。”船2/55 “那么冷的天你还要爬山,什么瘾?” “冷天爬山才够味呢,想到合欢山赏雪去。” 杜嘉文注视著纪远,后者那宽阔的额角下,藏著一对令人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 吗?并不。但他浑身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不止吸引女孩子,也吸引男孩子,吸引任何和 他接近的人,或者,是由于他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时时刻刻,你会觉得那生命力像喷泉 般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使人不知不觉的被他的干劲所左右。握著纪远的手臂,杜嘉文摇了 摇头:“我不了解你的生活方式,纪远。” 纪远微微一笑,把眼光从飞舞的红裙子上调到杜嘉文的脸上,他由衷的喜欢嘉文,喜 欢他的憨厚和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文儒雅。如果说嘉文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太漂亮了一 些,漂亮得稍带著点脂粉味。但是,他待人的热情和坦率又弥补了这不算缺点的小缺点。 在学校里,杜嘉文始终是教授们另眼相看的对象,也是女同学暗中倾慕的对象。纪远望著 他那清秀的两道眉毛,和挺直的鼻子,暗中自思,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可能也会爱上嘉文 。唐可欣何其幸运,这样好的未婚夫,还有――他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室内布置――这么 好的家世。“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背景有关,”他淡淡的说,伸手去触摸窗子上垂 下来的一串银色的纸穗。“你和我的背景太不相同,你有个温暖的家庭,还有很正常的恋 爱及稳定的生活。我呢?必须自己去找寻――”他停住了。 “找寻什么?”“找寻什么?”纪远重复了一句,背脊靠在窗棂上,嘴角浮起一丝自 嘲的笑。“找寻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眯起眼睛,有一团轻雾从他眼 睛中飘过去。“一些使我能够安宁下来的东西。” 杜嘉文再摇摇头。“我还是不了解你。”“你慢慢的会了解,”纪远说。音乐停了, 一支新的舞曲正放了出来。“人就是这样,有的人一生都在找寻中,而不知道自己在找寻 什么。”他笑了,注视著前面,脸色突然变得生动而明朗起来:“你妹妹来了,她年轻得 像一朵迎春花,活跃得像一簇跳动的蓝色火苗――”目视著那卷过来的红裙子,他又低低 的加了一句:“如果燃起烧来,会是不可想像的。” 真的,那火苗已经窜到了纪远和杜嘉文面前。毫无顾忌的,她一把就抓住了纪远的手 ,嚷著说: “你不是跳舞专家吗?只管站在这儿干什么?来!希望你的舞跳得和你爬山的技术一 样好!”转头对著她的哥哥,她又抛下了一句:“哥哥!你这主人怎么当的?冷落了湘怡 ,当心可欣怪你!”说著,她已经把纪远拉入了舞池,这是个快节拍的“吉特巴”。纪远 说:“你不怕我身上脏?”“脏?哈!”嘉龄喊,“没有男孩子是干净的!” 于是,一阵旋转跟著一阵旋转,舞池里飞动著闪烁的红裙子。音乐淹没了她,旋律支 配了她,轻巧的步伐,灵活的身段,转,转,转!一舞既终,嘉龄大大的喘了一口气,瞪 视著含笑而立的纪远:“你!真有你的!”“你也不错!”纪远说。把嘉龄带向沙发旁边 。在那儿,嘉文正和一个梳著辫子的少女坐在一块儿攀谈。那少女有张苍白的脸,大眼睛 怯生生的仰望著他,看起来却是楚楚动人的。 “我给你介绍一下,纪远。”嘉文说:“这是郑湘怡小姐,可欣同班同系的同学,师 大史地系的高材生。” “郑小姐。”纪远弯了一下腰,顺势坐了下来,看著辫梢的黑蝴蝶结,和那件陈旧的 绿毛衣及绿裙子,交叠著的双脚,和一双后跟已泛白的平底黑皮鞋。“怎么不跳舞?”他 笑著问。 “我――不大会跳。”湘怡低低的说,带著拘谨和不安。 “你应该学!”嘉龄插进来嚷著,不由分说的拉住湘怡的手:“来!让我教你!”“ 不,不,别闹,好妹妹!”湘怡央求的说。“你看,那些男孩子们在起哄,准是要你去唱 歌,你去表演一个吧!” 真的,那些男孩子们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接著,胡如苇就被抓到人群中 间,硬给扣上了一顶纸做的尖帽子,身上披了许多彩色纸条,拿著一根长长的拐杖糖,被 推了出来。摇摇摆摆的,胡如苇晃了过来,在嘉龄面前一站,举著拐杖,蹙著他的一字眉 ,像个小丑般立定,又敬了个滑稽兮兮的礼,说:“鄙人奉全体来客之要求,请我们今晚 的公主――杜嘉龄小姐表演一曲独唱!”说完,他又夸张的鞠了一躬,那顶活摇活动的帽 子就掉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接住,谁知帽顶上不知是谁放了一小纸杯的果汁,这一下,果 汁倾倒,弄了胡如苇一头一脸。所有的来客都哗然的大笑大叫了起来。杜嘉龄就在笑声和 闹声之中,被簇拥到房间的正中。一时,掌声雷动,杜嘉龄笑吟吟的站著,略一沉思,就 高歌了一曲英文的“亲爱的约翰”。唱完,大家都怪叫了起来,拍著手,大喊著:“再来 一个!”纪远斜倚在沙发上,望著那被群众所包围的少女,嘴边不由自主的又浮起了他惯 有的微笑。 “她的歌喉真不错,是不是?” 他身边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他回过头去,唐可欣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正含笑望 著他。 “嘉龄对功课没兴趣,”她继续说:“她应该去学声乐。” “不错,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女歌唱家。”纪远泛泛的应著。嘉龄显然再不唱一个 歌,是不能脱身了,但是,更显然,她也不想脱身。拍了拍手,她高声的说: “好了!好了!我再唱一支歌,这支歌是你们都没有听过的,题目叫‘船’。”纪远 觉得身边的唐可欣震动了一下,他诧异的看过去,唐可欣正把手里的杯子放到小茶几上, 一面站起身来走开。当她起身的一刹那,纪远注意到她微锁的眉头,同时,听到她低低的 一句自语:“她不该唱这一支歌。” 纪远不解的调回眼光,望著屋子中间的杜嘉龄。大家已经安静下来了,嘉龄微昂著头 ,清晰而婉转的唱了起来:   “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美丽的小船,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飘泊流连, 白日苦短,夜来苦寒,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歌声结束,余声缭绕。大家静了几秒钟,又爆发出一阵叫好。纪远看了看杜嘉文,他 现在了解了唐可欣皱眉的原因,何等沉重的歌词!似乎不是这种场合所该唱的。杜嘉文笑 了笑,说:“歌词很美,是不?”“太感伤了,谁写的?” “不知道,”杜嘉文摇摇头,“谱是可欣配的。” “真的?她不是学历史的吗?”纪远十分诧异。 “她父亲是个音乐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她对音乐的造诣很深。”“哦。”纪远搜 索的望著窗子旁边,那儿亭亭的立著一个人影。他有种朦胧的恍惚,突然间,觉得不再感 染那欢乐的气息,而遗世独立起来。一种根藏在内心的寂寞,随著那喧嚣的乐声洋溢,迅 速的充塞在屋中的每个角落里。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转著:“看看我的新鞋!看看 我的新鞋!”人群也在转动著,一对对的舞伴,手拉著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 !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的站了起来,对杜嘉文说:“对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 ” “怎么!”嘉文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 “我必须走了,从山上下来,太累了,要洗个澡早些睡觉!” “今天应该玩到一两点钟才对,耶诞节,你也该应个景嘛!”“不了,嘉文。谢谢你 ,我已经玩得很开心了。我看我悄悄的溜吧,免得惊动你的客人。” 杜嘉文了解纪远说什么就什么的习惯,只得站了起来。纪远对郑湘怡点了个头,低低 的说了声再见。悄悄的绕过人群,唐可欣追了过来。“怎么?要走?”“是的,”纪远点 点头:“累了,回去睡觉。” “那么,去抽一包礼物。”唐可欣说。 “我看不必了,我又没带礼物来。” “已经准备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说:“别辜负可欣的一番准备,今天 这个晚会全是可欣布置的。” “好吧,那么我就抽一包!” 纪远说著,跟著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诞树底下。唐可欣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 摺叠好的签条,纪远抽到一个“五”号。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礼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 文说:“打开看看是什么?”纪远拆开了包著的彩纸,里面,竟是一条小小的牛骨雕刻的 小船!纪远本能的愣了愣,抬起头来,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脸色,和杜嘉文惊异而高 兴的神情。 “居然是一条小船!”杜嘉文笑著说:“它将载满了梦幻向你驶来!”“我祝福你! ”唐可欣低声的说,飘忽的眸子里漾著轻雾,眼光是深沉而奇异的。“你的憧憬不会缥缈 ,你的梦幻也不会残破!你该是个凭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难的那种人!那么,”她微笑了, 笑容像一滴融进水缸里的颜料,从她嘴角一直漾开到眉梢。“你有了一条最美丽的船,盛 满了最美丽的梦,永远光辉灿烂。”“谢谢你。”纪远说,微微的带著笑,注视著手里的 船:“它找到了我,因为它知道我这儿是最好的港湾,而且,”他扬起眼睛来望著面前的 一对未婚夫妇。“我还是一个好舵手呢!”转身走向了房门口,他对那厅中欢乐的人群再 投以最后一眼,那红裙子还在人群中旋转,同时高声的发出一串串的轻笑。杜嘉文和唐可 欣站在门口送他。他跨出大门,对他们挥了挥手。“再见!”他喊著:“谢谢你们的一切 !一个快乐的晚上,和一条美丽的小船!”“再见!”杜嘉文也喊著,他的手挽著可欣的 肩膀。船3/55 纪远大踏步的走了,雨,还在下著。走了一段,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杜嘉文和 唐可欣还站在门口,两个人并立著,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继续走下去,满不在乎的跨过泥泞和水潭。 2 夜深了,客散了,喧嚣和热闹都已成过去。偌大的客厅中,散了一地的彩纸和用过的 纸杯,沙发垫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满了茶几,到处是零乱一片。耶诞树上缀著的小灯泡 依旧在一明一灭,带著股慵慵懒懒的疲倦,闪烁著这空寂的房间。唱机停了,成打的唱片 散乱的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东一张西一张的四散著。 唐可欣坐在唱机旁边的地板上,正试著把唱片套回套子里。嘉龄脱下了高跟鞋,倒提 在手上,疲倦的打个哈欠,说: “噢!我累得脚都抬不起来了,我要去睡觉了!”张开嘴,她又是一个哈欠,一面摇 摇摆摆的向里面屋子走去。 “嘉龄!”嘉文不满的喊:“你玩过了就睡觉,好意思?也帮忙收拾一下嘛!”“收 拾什么?”嘉龄哈欠连天的说:“明天早上阿珠自然会收拾的,何必多费这个劲?花钱请 下女是干什么来的?”说完,她再一个哈欠,提著鞋子,跌跌冲冲的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去 了。“嘉龄就是这样,”嘉文说,跪在可欣身边,帮忙她套著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 足!”“让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没休息过一分钟!”可欣说,匆 匆的把整理好的唱片叠在一起。“几点钟了?嘉文?我也该回去了,妈一个人在家里。”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视著她。 “别管时间,可欣,整个晚上,你到现在才属于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著她那 白皙而姣好的脸庞,和那对永远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雾里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 我们干什么找上这一群人来疯疯闹闹?弄得自己都没有相聚的时间。”可欣笑了,对嘉文 摇摇头。 “你的性格就是这样,老毛病又发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劲得不得了,事后就心灰意 懒的。大概人都有这种毛病,”她环视著零乱而空漠的房间,叹息的说:“好荒凉!尤其 在刚刚那样狂欢之后。会使人有空虚之感,难怪你觉得冤枉。不过,嘉文,我们常常是这 样的,不是吗?忙一阵,乱一阵,不知道换得了什么。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还算很好,你 的客人都很快乐,嘉龄也很快乐,这就是代价了,对不对?” “有一个人并不快乐。” “谁?”“纪远。”“纪远?”可欣沉思的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他不快乐?” “我看得出来。”“说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著地上的一张唱片。“我并 不觉得纪远有什么了不起,相反的,我还觉得他太世故,太虚伪,刚见他的时候,受了你 宣传的毒素,我可能对他太坦白了,没想到他……”“你并没有认清他,别太早下定论! ”嘉文打断了她:“他那个人,不是见一面所能了解的!” 可欣审视著嘉文。“怎么?”她笑著说:“你就不高兴了?干嘛把眉头皱起来?纪远 在你心里的分量,恐怕比我还重呢!我不过只说了那么几句,你就……”“别傻!”嘉文 叫著说,一把拉过可欣来,用嘴堵住了她的。“不要再谈那些客人,现在这儿没有客人了 ,只有我们两个。”“别闹了,嘉文,我真的该走了,你不送我回去?”可欣推开著嘉文 ,想从地上站起来。 “等一下,现在还早。”嘉文揽住了可欣,紧紧的拉住她不放,寻找著她的嘴唇。“ 不要走,可欣,你走了这屋子更荒凉了。我生来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可欣。”他凝视 她。“你不知道在这样的灯光下,你看起来有多美。” “哦,嘉文,别闹了,真的别闹了,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真该回去了。你父亲呢? ” “不知道,他说要把房子让给我们年轻的一辈……可欣,你对我已经没兴趣了,我知 道……” “胡扯八道!”“那么,你干嘛急著想回去?” “你不觉得我们太自私了?嘉文?只追寻著我们自己的欢乐,把寂寞留给老一辈的人 ,我的母亲……,你的父亲……哦,嘉文,我们实在有些不应该!”从地上跳了起来,她 变得迫不及待了。“我说什么也得走了!” 嘉文拉住了她。“走以前,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仰起头来, 接触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一阵内心的激荡,她感到那样的不能自持。他的眼睛似乎一直 望进了她的内心深处,把她心中所有纤细的感情都搅动了起来。叹息了一声,她阖上眼睛 ,低低的说著:“好吧!嘉文。”他吻住了她。冗长的,缠绵的,细致的一吻。远处教堂 的钟声在响著,报佳音的歌唱队从街头走过,偶尔有一两声汽车喇叭,大门似乎轻轻的响 动……他们紧拥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客厅门被人推开,可欣倏然的离 开了嘉文的拥抱。回过头来,嘉文的父亲杜沂正含笑的站在门口。“噢,杜伯伯!”可欣 喃喃的说,为刚才那一幕涨红了脸。 “怎样?”杜沂跨进了房门,脱下他的大衣,搭在沙发背上。“玩得尽兴吗?”他注 视著面前的两个孩子,欣赏著他们脸上所涌现的红潮。青春,欢乐,爱情,这是属于年轻 的一代的。时间真是件残忍的东西,它会把一切你所留恋的给你带去,把你所畏惧的苍老 、孤寂给你带来。但是,时间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苍老,也曾有过昔日的年轻,不是吗 ? “哦,好极了,爸爸。”嘉文愉快的说:“你没看到有多热闹。”“我可以想像得出 来,”杜沂望了望零乱的屋子,和那些纸做的帽子彩条,微笑的说。一面又看了看可欣。 “可欣,你母亲好吗?”“很好。”“代我问候她。”可欣点点头。杜沂看著那张年轻的 脸,那对雾蒙蒙的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一阵恍惚和迷惘从他心头掠过去。微笑从他唇 边消失了,疲倦忽然间笼罩住了他。点了点头,他没兴趣和孩子们继续谈下去了,他转向 里屋走去,有些意兴索然的说:“好吧,嘉文,你要送送可欣。我先去休息了。” “好的,爸爸。”嘉文顺从的应著。 “再见,杜伯伯!”是可欣软软脆脆的声音。 “再见!”杜沂的语气里充满了疲乏,拿著大衣,他从这间客厅退到他自己的卧室里 。开亮了桌子上的台灯,蓝色灯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线柔和的散布开来。房间内纤尘不染, 墨绿色的窗帘从屋顶垂到地下,弹簧床上的被单没有丝毫褶痕。他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坐 了下来,无意识的让椅子转了一圈,带著种难言的,厌倦的情绪,打量著这间屋子,太干 净了,太整洁了!他向来是个有洁癖的人,但,现在他却厌恶这份整洁,那零乱的客厅里 处处都是欢笑的痕迹,这儿,却只有干干净净的冷清。下午,当他避出去的时候,他多么 希望孩子们说一句:“爸爸!你别走开,和我们一起玩玩!” 可是,孩子们没说。他知道,在年轻一辈的狂欢里,他如果停留在场,会多么尴尬而 让他们拘束不安,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他走开了,把屋子让给孩子们。但,冷冷的街道不 是停留的地方,耶诞节也不是个访友的好日子,到处都有欢乐,欢乐中没有他。一度,他 考虑去看另一个寂寞的人―― 可欣的母亲。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举,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烟消云散,那只是生命中一 个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两家的孩子都已长成,且将联婚,往日的遗憾总算在下一辈身 上获得了弥补,也就够了。如果他现在去拜访,反而会让雅真感到意外。那么,他到何处 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灯烛辉煌,那儿有金钱可以买到的欢乐,也有轻易 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他去了。灯红酒绿,舞影缤纷,那些舞女们包围著他,她们知道他是 ××银行的经理,不知道他的年龄!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发 的时间里堆满了打发不走的空虚!舞厅,在他的记忆里那样鲜血淋漓,上海时的一段沉醉 ,换来的是什么?那女人竟抛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龄?她身体里也有她母亲淫荡 的血液吗?摇摇头,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旁边,拉开了窗帘,窗外的夜色朦朦胧胧,他 燃起了一支烟。别再想了!那些过去的往事!喷出一口烟,烟雾在玻璃窗上铺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卿须怜我我怜卿!”喃喃的,他无意识的念出了这两个句子,自 己的声音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想起这两句话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这两 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夹在一本《花间集》里送给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儿已快要嫁给自 己的儿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捉摸。时间把一切美的、丑的、好的、 坏的……都带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许多新的事物带来。杜沂、沈雅真,一段结束了的梦。 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编织著的梦!举起了烟蒂,他望著那点明灭的火光,如同手里举 著的是一个酒杯,大声的说: “祝福他们!”他的声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的响亮,他吃了一惊,四面望望,寥落 的苦笑了起来。 杜嘉文挽著唐可欣,缓缓的从街道上走过去。雨已经停了,月亮在云层中掩映。可欣 抬头看了看天,有几颗星星透过云层,放射著微茫的光线。云,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渐飘 散中。“明天会是个晴天。”可欣说。 “你有课吗?”嘉文问。 “明天?当然。”“可惜,否则可以出去玩玩。” “也没什么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谓名胜地区都玩腻了。除非――”她笑了。“除非 什么?”“学纪远,打猎去!”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顿时闪亮了,挽紧了唐可欣,他叫著 说:“可欣!好主意!我们可以组织个狩猎队,让纪远带我们去,说不定可以打回一个大 野猪来呢!嘉龄要听到这计划,不跳起来才怪!”“看你,说到风就是雨的!那有那么简 单?” “真的,我们很可以计划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时候去,三天回来,不是很不错吗 ?只是――你们女孩子大概爬不动山。”“算了吧!”可欣笑著说:“你也不见得比女孩 子高明多少!”“你这是什么话?”杜嘉文紧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来。“让你 知道我的力气,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样!”船4/55 “喔!”可欣透了口气,从路灯的光线下去望著嘉文,后者那年轻而漂亮的脸庞上焕 发著光辉,乌黑的眸子闪烁著,薄薄的嘴唇像女孩子般温柔,嘴角微微向上翘,带著个充 满稚气的笑。可欣就欣赏他那股偶发的孩子气,固执起来什么道理都不讲,要怎么就怎么 ,完全像个纵坏的孩子。她和嘉文是从小一块儿青梅竹马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 她必定会嫁给嘉文,她喜欢他。不过,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里,混合了一种母性的柔情 ,常不由自主的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惯他,宠他。就在这一刻,看到他嘴 边所浮起那个顽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涌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著自己被弄 痛了的手臂,注视著他说:“嘉文,你母亲一定很漂亮,是不是?” “怎么突然想到我母亲去了?” “因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的说:“我常想,如果你有个亲妹妹,可能比嘉龄更漂 亮。” “嗨,可欣,这话可别给嘉龄听到,嘉龄并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 怎么会去讲这些!”可欣说。心底油然的浮起一层喜悦,她高兴嘉文待嘉龄的态度,很少 有人对异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况嘉龄的母亲还有那么一段不大名誉的事故! 夜很静,路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后的移动。只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到了 可欣的家门口。可欣的父亲原是×大学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亲去世后,×大因 为她们孤儿寡妇的,也就没有收回屋子。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 子,里面栽了些棕榈树和扶桑花。可欣取出了钥匙,开开了花园的大门,嘉文的手扶在围 墙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一时间也忘了举步。好半 天,他们就这样对视著。然后,还是可欣先开口:“回去吧,嘉文,那么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带著固执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 她的心底,“可欣!”他柔声的喊。 “嗯?”“可欣!”“做什么?”“只是想叫叫你!”“傻气!”她笑著,一转身向 院子里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等一下!”“干什么?”“告诉我,你爱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干脆我到你家去,我们聊到天亮!” “别傻!明天晚上又见面了,你干嘛像生离死别一样?” 嘉文懊恼的用手抹了抹脸,把一绺头发拂到了额前,看来更增加了几分傻气,不过, 傻得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我完了!”他叹息的说:“可欣,我越来越离不开你,怎么办?一分钟的离别都好 像要杀了我一样!”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说:“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好,我走! ”嘉文转过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赶我走!” “是的,要赶你走!”可欣笑著说,闪身走进院子里,立即砰的把门阖上,随著关门 的声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声: “哎哟!你的门夹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的打开了门,慌张的问: “夹了那儿?”“这儿!”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脸的嘻笑。可欣呸了一声,重新阖 上了门,却没有立即离开,站在门内,她从门缝向外望著,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的走开了 ,她才转过身来,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走进了玄关。 上了榻榻米,她蹑手蹑脚的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这幢屋子一共三间,前面一间是客厅 ,后面两间分别是可欣和她母亲沈雅真的卧房。她才跨了几步,就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喊: “可欣!回来了?”“噢,妈妈!你还没睡著?”可欣问著,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 ,掀开帐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对不起,妈妈,我回来得这么晚!”“刚才是谁来了 ?嘉文?”雅真问,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中,打量著已长成的女儿。“是的,他送我回来的 !” “怎么不让他进来坐坐?” “这么晚了!”可欣说,望著母亲。“妈,杜伯伯要我带口信问候你!”“哦,”雅 真愣了愣,杜沂?可欣爱人的父亲?问候?她有一阵轻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们一块儿 玩的?” “没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来,他说要把地方让给我们,”可欣说著,慢慢的脱下 丝袜。“我觉得杜伯伯是个最富有人情味的人!”“他吗?”雅真下意识的应著:“不错 。” “妈妈,”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头俯了下来,发丝碰到了她的脸。“ 妈妈,我和嘉文在寒假里订婚,怎么样?”“哦!”雅真轻幽幽的吐出一口气:“当然很 好,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妈妈,你真好!”可欣俯下头来,把她凉凉的面颊 贴在母亲的脸上,低低的说:“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可欣说,跳了起来,脸孔发热了 。“再见!妈妈!我去睡觉了!” “记得关窗子!”雅真叮嘱了一句,目送了女儿的影子走出了房间,又望著那两扇纸 门被拉拢,情不自已的吐出一口长气。可欣,她终于要嫁给嘉文了,那白皙而清秀的男孩 子!杜沂的儿子!翻了一个身,她面向著床里,阖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睡著 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穷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总是要藉 故跑到前面厢房里去,没事也要绕上一两圈,他的眼睛傻傻的跟著她的身子转……她猛的 张开了眼睛,怎么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欣,多好的一个女儿,她说过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 有些人曾经得到过快乐,有些人一生也没有。可欣!愿她永远拥有这份快乐!她眨动 著眼帘,眼眶里没来由的涌上一股热浪。人,仿佛年纪越大,会变得越脆弱,越无用了。 隔著一扇纸门,她听到可欣在轻轻的哼著歌:   “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她猛的一震,不禁愣愣的发起呆来。船5/553 “纪大哥!醒一醒!”“纪哥哥!醒一醒!”“纪远!醒一醒!纪大哥!纪哥哥!纪 远!” 纪远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的呓语了一句什么,把头更深的埋进枕头里。“纪大哥! 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反覆不停,他懊恼的再翻一个身。他正做著梦,梦中有一对 祈求的大眼睛瞪著自己。“带我走!纪远!”她喃喃的喊,“带我走!”带她走?带她走 ?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马乱……带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纪大哥 !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继续著,他模糊的诅咒,该死!天下最可恶的事就是吵别 人睡觉!他的梦境变了,深山丛林之中,他在打猎,一只台湾熊正在他几码远的前方,他 握著枪,瞄准著目的物……一样软软的东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痒酥酥的。有人猛摇他的肩 膀,枪瞄不准了,他霍的跳了起来,恼怒的喊: “见什么鬼!”“纪大哥!是我呀!”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东西,是一条小辫子,张 开眼睛,他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的脸孔面面相对了。摇摇头,他想摇走那份睡意,小 女孩正眨著眼睛对他笑。 “纪大哥!有客人来看你!” 他真的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满室阳光灿烂的闪烁,连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都盛满 了阳光,难得的好天气!他陡的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奋了起来。把小女孩的小辫子抛到她 的脑后,他用手抱著膝,说: “好!小辫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干什么?” “有客人来看你!”小辫子笑容可掬:“阿妈要我来叫你!” “客人?”纪远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男的还是女的?”“男的 !”“男客人吵醒我干什么?如果是女客还情有可原!”纪远笑著说,跨下了床,随手拉 过床边椅子上的西裤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夹克。说:“好吧!小辫子,去把客人请进来 吧!” “阿妈说,你房子乱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脸到客厅去,她已经把你的 客人请在客厅里了!” “你祖母就是喜欢多事!”纪远皱皱眉头说:“我的屋子还脏?你看过比我的屋子更 干净的屋子没有?” 小辫子转著灵活的大眼珠,对那间六席大的小屋子扫了一眼,榻榻米上散著报纸和外 国画报,书桌上堆满了颜料、纸张、设计图、三角尺、圆规、仪器、大头针……以及各种 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玩意儿,几乎无一丝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说了,棉被、衣服、被单全 堆成一团。墙上还零乱的钉著几张飞鼠皮,是纪远打猎的成绩。小辫子抿著嘴笑笑,用手 指刮了刮脸,说:“纪大哥!羞羞!”“羞羞!”纪远学著小辫子的神气抿著嘴说,小辫 子哈哈大笑,纪远趁势把她举了起来,扛在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房门,小辫子怕摔,在 纪远肩膀上又叫又笑。纪远才跨出房门,就一眼看到小辫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儿, 带著满脸的不同意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瞪视著他。 “早,阿婆。”纪远站住了,带笑的点了个头,把肩膀上的小辫子放下来。“总有一 天摔断骨头!”阿婆用台语唠叨著,故意板起的脸庞上却掩饰不住对纪远的喜爱和关怀。 “早上起来,穿那么一点点!你有客人来了,还不洗个脸去会客!” “还要洗了脸才能会客呀!”纪远叹著气喊,看到阿婆那一脸严重兮兮的样子,只得 耸了耸肩,一声不响的钻到后边厨房里去洗脸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 主的微笑了起来。摇摇头,她走进了纪远的房间,四面张望了一下,就更厉害的大摇其头 。冲到床边,她立即抖开棉被,找出脏衣服和脏袜子,换枕头套,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 乎。而厨房里,纪远正扯开喉咙在喊: “小辫子!告诉你祖母,别动我的房间,等会儿把我的秩序弄乱了!”小女孩倚在门 槛上,笑嘻嘻的说: “阿妈!纪大哥叫你别弄乱他的房间呢!” “哦,哦,”老太太头也不回的整理著她的,嘴里叫著说:“还说我要‘弄乱’他的 房间呢!他这还叫房间呀!再三天不整理,连他的人都要被垃圾埋起来了!”抬起头,她 对她的孙女命令的说:“去!给我提一大桶水来!” 小辫子遵命办理。纪远洗了脸,走到房门口来看了看,叹著气说:“今天我的房间非 遭殃不可了!” “你还不去会客去!”阿婆嚷著,把地下的书报杂志报纸一股脑儿的收集在一起,纪 远看得惊心动魄,嘀咕的说: “小心,别碰坏我的设计图!” “你放心好了,弄不坏的!”阿婆大声说,“让客人等你这么久,算有礼貌哦!”纪 远回过头来,对门口的小辫子作了个鬼脸,缩缩脖子,伸伸古头,小辫子噗哧一声笑了出 来。纪远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进客厅。客厅中,杜嘉文正靠在藤椅里看报纸,报纸摊在 膝上,手指却轻轻敲著茶几,一股百无聊赖的样子。纪远高兴的喊:“怎么?嘉文?是你 ?简直没料到!你一大清早来干嘛?” “我也没料到你会起得这么晚!”嘉文说,看了看表:“九点半了!”“昨天画一张 建筑图,画到深更半夜。”纪远说:“我的哲学是:工作的时候尽量工作,睡觉的时候尽 量睡觉,玩的时候尽量玩!所以,只要倒在床上,不睡够是不会起来的,今天还算给你面 子呢!怎么?有事吗?这样急冲冲的跑来!” “有一件大事!”杜嘉文笑吟吟的说。 “什么?”“我是衔命而来,请你帮忙安排一次打猎。” “打猎?”纪远诧异的问:“谁要打猎?”“我们。我,可欣,嘉龄,胡如苇,还有 郑湘怡……反正,就是我们这一群。”纪远凝视著嘉文,好半天,才说: “你们想不出别的玩意了,是吧?打猎,你们想怎么样打?是找个小土坡爬爬,打两 只小麻雀就算了呢?还是真正到深山里去打野兽?”“当然是深山里啦!”杜嘉文迫不及 待的接了口,兴致勃勃的说:“你不知道,自从耶诞节晚上你来转了一趟之后,我们那些 小姐们就都迷上了打猎,尤其嘉龄,闹得个天翻地覆,成天嚷著要去打猎。我们计划趁元 旦放两天假的便利,去山上大规模的打一次猎。”“大规模?”纪远笑了笑,把阿婆给杜 嘉文倒的一杯茶端起来就喝。“如何大规模法?骑著马,带著猎犬,像电影里拍摄的十八 世纪中,欧洲贵族的打猎一样,再找一大群人把养好的鹿放出来,赶到你们的身边,让你 们这些少爷小姐放上一两枪过过瘾。等小鹿倒地时,你那位唐小姐、郑小姐等还可以表演 一两幕昏倒……” “别说笑话!”杜嘉文不快的蹙蹙眉:“别人和你正正经经的商量,难道你以为只有 你纪远才配打猎?你这人什么地方都好,就有这么点小毛病,经常要流露出一份优越感, 仿佛别人都不如你!”纪远笑了,走到窗子前面去靠著,太阳光透过了玻璃窗,在他的皮 夹克上反射著亮光。他那弯弯的嘴角上,还确实带著抹充满优越感的笑。拿起了茶几上一 个摆饰用的音乐匣,他上了上发条,听著清脆的乐声轻泻出来:“少女的祈祷”,祈祷些 什么?“好吧,如果你们真要去,我当然奉陪,而且尽量帮你们安排。我只是怕小姐们会 吃不消,山上并不像想像中那样好走,有路的地方还好,没路的地方是相当要命的,假如 上了一半的山就想撤退,那可没意思了。” “你放心,可欣和嘉龄都不是那种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唯一成问题的是湘怡,但是, 据我想,也不会怎么样的。反正路是人走出来的,没路就开路吧!” “说得容易!”纪远的笑意更深了。“你们准备爬什么山?” “你说呢?最好不要太高的,而且是在台北附近的。” “让我想想看。”纪远深思的望著手里的音乐匣,那是个小钢琴的模样,上面有一个 芭蕾舞女的玩偶,可以跟著音乐起舞。“这样吧,”他抬起头来:“乌来附近有个波露山 ,大概一千多公尺,如果到了波露山还有兴趣往高里走,我们还可以再上一层,到卡保山 去。” “有野兽吗?”杜嘉文问。 “除了熊,什么都有。鹿、獐子、野猪、飞鼠、羌……那儿是群兽出没的地方,也是 泰耶鲁族的狩猎区。不过,很难走,你确定小姐们吃得消?” “我去问她们,吃得消再去,不能半途而废!我想没问题!” “好吧!那你就赶快准备东西,假如预备三天时间的话,就要准备三天的食物,这样 算起来,大概每人要背十五公斤以上的东西。”“什么?”杜嘉文吓了一大跳:“还要背 东西?” “不背东西,到山上吃什么?睡什么?”“要带些什么呢?”“帐篷、睡袋、水壶、 毛毯、米、面包、青菜、油、盐、酱油、味精、香肠、肉类、酒、洋火、针线……” 纪远一连串的报了下去,杜嘉文瞪大了眼睛,以为纪远在开玩笑。但,纪远一脸的正 经,似乎又不像是开玩笑。终于,杜嘉文忍不住的打断了他: “你在干什么?别弄错了,我们只是上山去打猎,又不是移民到那儿,也不是去开饭 馆,怎么油盐酱醋都得带?还要什么针线?”“你不懂,我才报了一个头呢!油盐酱醋不 带,你上山吃什么?物质文明早已把我们的嘴巴训练得高贵了。针线更是必需品,假如荆 棘和树枝把小姐们的裤子刮破了,你说怎么办?”“缺德!你!”杜嘉文叫。 “不是缺德,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所以针线必须带著,有备无患。”“好吧,好吧, 还有什么?” “还有吗?”纪远说:“消炎药膏、胶布、绷带、感冒特效药,止痛药、止血药粉、 八卦丹……”船6/55 “天哪,”杜嘉文叹了口气:“刚刚开饭馆,现在又要开医院了!”“万一有人受伤 了呢?”纪远说:“如果是我上山,我才不带这些呢,你弄上一群小姐,还是多准备点吧 !最好你拿支笔记下来,免得等会儿忘记。” 杜嘉文真的掏出钢笔和记事册,纪远又报了下去:“小刀、绳子、筷子、饭碗、罐头 、开罐器,每人自己要带的毛衣、外套、毛线袜、梳洗用具、要穿长裤和力士鞋、手套… …”“喂,有完没有?”杜嘉文越听越可怕了。 “还没完呢!还有牛肉干、瓜子、花生、酸梅、口香糖、五香豆腐干、奶粉、咖啡… …” “这是干什么?”“增加情趣呀!”纪远笑著说:“告诉你,嘉文,不玩则已,要玩 一定要尽兴,你想,到了晚上,我们在水边扎上帐篷,帐篷前烧上一堆营火,煮上一壶咖 啡,吃点瓜子、牛肉干,谈谈唱唱,这才够味嘛!”“好吧!有你的!”嘉文说:“这总 全了吧!” “什么?主要的东西都没说呢!锅、壶、锅铲、汤匙、猎枪、子弹、口琴、电晶体收 音机、香烟、电筒、蜡烛或风灯……”“哦呀,我的天!”杜嘉文叫。 “怎么,害怕了?害怕就别去,要去就得带这么多,少一样都不行!”“不,不是害 怕!”杜嘉文急忙申辩:“只是这么多东西,怎么弄上山去呢?”“背呀!”纪远说:“ 我去准备几个大背袋,一人背一个,猎枪、子弹、睡袋、帐篷这些我去借,其他的东西你 去准备,吃的东西当然越多越好,爬山之后都是胃口大开的!衣服得多带,山上其冷无比 ……” “我看,”杜嘉文愁眉苦脸的说:“小姐们能把自己背上山就不错了,你再叫她们背 东西,她们不连人带东西都滚到山沟里去才怪!”纪远嘴角上那个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来 ,靠在窗台上,他一面播弄著手里的音乐匣,一面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眼光,望著杜嘉文那 副伤脑筋的样子。 “还有一个办法,”他慢吞吞的说:“假如你们要玩得贵族化一点,自己不想背东西 的话,我们可以花点钱,雇几个山胞背东西,他们还可以做我们的向导,帮我们开路!” “对呀!”杜嘉文跳了起来:“可以雇山胞,这不就解决了!你不早说!那么,多带 点东西也没关系了!好吧,我们就这样决定,元旦一清早出发,你去借你那一份,我准备 我的。” “就这样吧!”纪远点点头。“你还得借一辆车子,把人和东西带到乌来,才能雇山 胞。” “车子!”杜嘉文说:“那没问题!充其量去租一辆旅行车!” “金钱万能!”纪远轻声说,微笑著把音乐匣放回茶几上。 “你说什么?”杜嘉文没听清楚。 “没什么,”纪远说:“你吃过早饭没有?没吃的话和我一起吃,我的伙食是包给房 东老太太的,不过多你这一餐也没关系。”“我吃过了,你去吃饭吧,我也要走了。你的 房东老太太好像对你挺好的!”“就有一点不好,”纪远笑著说:“常常要强迫的帮我整 理房间,还有一点也不好,每次有女孩子来找我的时候,她就要在背后品头论足,讨论别 人是不是个贤妻良母型,能不能娶来做太太。” 杜嘉文笑了。站起身来说: “好了,我就和你讲定了,元旦一早出发。我现在还要到湘怡那儿去一下,帮可欣送 封信去。”他走到玄关去穿鞋子,又站定了说:“喂,纪远,你觉得湘怡那个女孩子怎么 样?” “还不错嘛,白白净净的。干什么?” “介绍给你呀!”纪远大笑,说:“算了吧,你还不如把妹妹介绍给我呢!” “嘉龄?”杜嘉文惊奇的说:“你真喜欢她?” 纪远又笑了,拍拍杜嘉文的肩膀说: “别开玩笑了,嘉文,难道你还不了解我?我从不对女孩子认真的。”杜嘉文望著纪 远,摇了摇头。 “你实在是个怪人,纪远。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永远不动心。”“动心?”纪远耸了 耸肩:“我想我是经常在动心的。” “我所说的是真正的倾心,一种惊心动魄的恋爱,使你能放弃一切的那种恋爱……” “像小说里常写的,一种置生死于不顾的那种恋爱!”纪远接下去说。“对了!”“ 或者,会有那么一天,”纪远似笑非笑的说:“但是,对象会是谁呢?”对象会是谁呢? 真的,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杜嘉文望著纪远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暗中又摇了摇头。这个 人!你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看透他,甚至你无法断定他是个多情的人抑或铁石心肠的人。 “或者,会有那么一天!”不过,谁能征服这个人?跨出了房门,他回过头来,对站在门 口的纪远挥了挥手。纪远挺立在那儿,高大的身形,像一尊坚固的铁塔。 杜嘉文开始向湘怡的家里走去。 这儿是××处的员工宿舍,一个低洼而潮湿的地区,用竹篱笆围成个大杂院,里面是 幢零乱的日式建筑,挤著二、三十户人家。走廊七弯八拐,每户人家用纸门隔著,孩子们 常把纸门打穿,于是这家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家。湘怡每当有客人来看她的时候,总会觉得 由衷的不安,让客人穿过泥泞的院子,又要在别人家门口七绕八绕的绕到她住的地方,每 家的主妇和孩子们都好奇的盯著看,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居所,又得容忍她嫂嫂的盘诘和 注视。因此,当杜嘉文告辞之后,她不由自主的长长的透了口气。 打开可欣给她的信,不过是问她怎么一天没上学,叮嘱她一定要参加他们的打猎大计 画,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不参加”。放下信,她不禁发起呆来。上大学已经被嫂嫂冷 嘲热讽够了,又要去打猎,嫂嫂更不知道要怎么说呢!缩在那间四席半大的小房间里,坐 在床沿上,她用手托著腮,愣愣的望著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 纸门哗的被拉开了,嫂嫂李氏抱著最小的侄儿小宝站在门口,对她上上下下的望著, 她慌忙把托著腮的手放下来,坐正了身子,讪讪的笑笑,说: “嫂嫂,有事吗?”“没有事不能看看你,是吗?”李氏歪著头问,拍著孩子的背脊 。“刚刚来看你的那个男孩子是你的同学吗?” “不,那是台大的。”她喃喃的说。 “哦,台大,”李氏锐利的盯著她:“台大的学生都是有钱人家的,这个看起来也不 错呀!上次耶诞节也是他送你回来的,你们很要好了吧?”湘怡猛的涨红了脸,急急的说 : “不是的,你别乱猜,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同学的男朋友!”“哎哟,”李氏抿著 嘴角,要笑不笑的说:“这又有什么可害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了男朋友总是件 喜事呀!你哥哥还为你瞎操什么心,我早就知道你是会自己找人家的,大学生嘛,男男女 女在一起,又有什么时髦的舞会呀,旅行呀,这个那个的,还不是――” “嫂嫂!”湘怡的脸更红了。“我跟你说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嘛,人家已经快订婚了! ”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李氏自顾自的问。 “谁知道。”湘怡懊恼的说。 “你连人家家里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亏你还和她交朋友呢!”“我说了,他不是我的 朋友嘛!” “不是你的朋友,来看你干什么?耶诞节还巴巴的送你回家?湘怡,你什么事瞒得住 我的?只可惜你哥哥为你白操了心!哼!”她拍著孩子,一面走开,一面唠叨:“人家喜 欢的是小白脸嘛,谁肯顾及你做哥哥的人的面子!” 湘怡目送嫂嫂的身子消失,重重的叹了口气,把房门拉上,重新坐在床沿上。刚刚坐 定,李氏的声音就又传了过来: “那么快的关门干嘛?谁会吃掉你?摆小姐架子给谁看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别 人就是生来的老妈子命!” 湘怡跳下了床,慌忙把纸门拉开,走到外间屋里,对敞著胸脯饱孩子吃奶的李氏笑著 说: “对不起,嫂嫂,我不是有意的,纸门关著比较暖和些而已。今天我没课,帮你去菜 场买菜吧!” “算了,算了,不敢劳动大小姐。”李氏说,斜睨著湘怡,又抿著嘴角笑。“难怪人 家大学生要追呢,倒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嫂嫂!”湘怡皱著眉叫。 “好吧,湘怡,我问你,”李氏说:“上次你哥哥请到家里来吃饭的张科长,你倒是 中意呢?还是不中意?” 湘怡大吃一惊,倏的抬起头来,什么?张科长?那个早已秃了顶,眼睛像猫头鹰一样 的男人?难道哥哥嫂嫂竟想把她介绍给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想得出来的?她瞪大了眼睛, 望著李氏那张瘦瘦长长的脸,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湘怡?你别以为他年纪大,不过只是三十出头而已,人长得老相一点,家里 只有个五岁的小男孩,给人做填房也没什么要紧,现在都不讲究这些规矩,年纪大些有大 些的好处……”“嫂嫂!”湘怡恳求的喊:“谈这些不太早了吗?我还在读书。”“读书 ?读了书干什么?还不是管家带孩子!人家是科长,又有点积蓄,你不会吃亏的,别贪著 年轻的小白脸……” “嫂嫂!”湘怡难堪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请不要谈这些好不好?”“哼!不要谈 !”李氏气冲冲的说:“看不上别人是吗?早就知道帮你操心是没用的!大学生嘛!生来 就比别人尊贵!”站起身来,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放。提起了屋角的菜篮。湘怡怯生生的说 :“我帮你去买吧!”“不敢!谢谢大小姐!盆子里还泡著被单呢!我可没时间跟你耗著 ,还是我去买吧!你在家享小姐福!” 湘怡望著李氏走了出去,不禁又长长的叹口气。把小侄儿抱起来,放在小推车里。她 走进厨房,开始一声不响的去洗那床大被单。李氏永远是用这种态度和语气来“分派”她 工作。被单在盆子里搅起了许许多多的肥皂泡泡,她凝视著那些肥皂泡,每个泡泡中都包 著她的梦。她把头垂了下来,眼睛里蓄满了泪。“人,不知道为什么而活著?”船7/55 她喃喃的自语。为了那些梦吗?望著那一个个在破灭的肥皂泡,每个泡泡中出现了一 张相同的脸,她咬住嘴唇,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4 难得的好晴天,太阳烘热了每个人的身心。 纪远背著一个大背袋,和三个雇来的山地青年走在前面。唐可欣、郑湘怡随后,杜嘉 文、嘉龄兄妹再随后,胡如苇走在最后面。三位女孩子都没有背东西,杜嘉文和胡如苇则 象征性的背了两个小背袋,里面只有一床睡袋和自己的衣物。一行九个人,走成了一条直 线,因为山路十分狭窄,不容两个人并行。离开了信贤村,沿著一条崎岖的小径,他们进 入了山林之中。路虽然很陡峻,但并不难走。曲曲折折,上坡下坡的绕了半天,始终没有 碰到什么大的困难和险阻。嘉龄愉快的仰头看了看天,阳光闪耀得她睁不开眼睛。吐出一 口长气,她说:“哥哥就会吓唬人,讲得多么危险和难走,也不过如此!” 纪远从前面回过头来,笑著说: “别讲得太早,我们还没有开始上山呢!” “没开始上山?”湘怡惊异的说:“那我们现在在那儿?” “在平地。”纪远说。“再走半小时,过了河才开始上山。” “哦!”可欣哦了一声,望著纪远,后者只穿著件花格子的长袖衬衫,一条牛仔裤, 脚下却是双笨重无比的爬山鞋。那又大又重的背包驮在他的背上,和他那身装束似乎调谐 无比。“我已经热起来了,”她说,脱下了一件毛衣,搭在手臂上。“是谁说要穿得多的 ?”“没叫你们穿得多,只叫你们带得多。”纪远说。“爬山的时候会热,休息下来就会 冷了。” 三个山地青年也都只穿著单衣,胸前的扣子敞开著,露出多毛而结实的胸脯。腰上都 用绳子绑著一把大的铁刀,走起路来,刀面迎著太阳光闪亮。他们背著沉重的背包,每人 还扛著把猎枪,但,步伐却快速而矫捷,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湘怡望望那明晃晃的铁 刀,笑著对可欣低低的说: “你觉不觉得他们的铁刀怪可怕的?假如走到半路上,他们野性发了,回过头来给我 们一人一刀怎么办?” 走在前面的纪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回过头,他低声说: “别把人家当野人看,管保不会把你们煮了吃掉。” “他们的刀是干什么的?”可欣问。 “开路呀!如果碰到藤葛和深草的时候就要派用场了!还有,假如我们打到了野猪的 话,还可以马上用刀宰了来吃!他们山地人最喜欢喝野猪血。” “喝野猪血?”湘怡打了个冷颤,“怎么个喝法?” “用手捧了喝呀!”“什么?别说了!可怕兮兮的!”湘怡缩著头说,好像喝野猪血 的一幕已经在眼前了似的,纪远大笑了起来。 “喂喂!”走在后面的嘉龄嚷著说:“你们在谈什么?讲得那么有声有色的?也讲给 我听听!哥哥,让我,我要走到前面去!”“别闹,嘉龄,你挤什么嘛!”嘉文叫,差点 被嘉龄挤得摔倒,嘉龄已经窜到前面去了。后面的胡如苇喊著说: “嘉龄!别跑到前面去,你们三个女孩子走在一块儿容易出毛病,没人保护你!”“ 没人保护我?”嘉龄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你就保护得了我呀?别让人笑掉大牙!你保 护你背上的背包吧!”说著,她又越过了可欣和湘怡,一直走到纪远的身边,用手拉拉纪 远的袖子,说:“你们在谈什么?” “谈他们!”纪远用嘴对那三个山地人呶了呶。“谈他们的习惯。”“他们有什么习 惯?”“烤人肉吃!”纪远开玩笑的说。 “哼!”嘉龄耸耸鼻子:“骗鬼!” 三个山地人对于身后那群来自文明世界的少爷小姐似乎也颇感兴趣,不时回头来张望 一两眼。但是,对于因他们而引起的谈笑,他们却浑如未觉。只彼此愉快的用山地话交谈 著,时时爆发出一阵笑声。纪远微笑不语,好一会儿,才对身边的唐可欣说:“你猜他们 在谈什么?” “谈什么?”可欣问。“他们说,居然有我们这样的大傻瓜,花钱雇了人背东西到山 上去打猎,就是猎到了什么野猪獐子,价值恐怕还抵不了旅费和食品,何况还可能什么都 猎不到。” “哈,这才有趣呢!”可欣说:“大概他们对我们的好奇,和我们对他们的好奇也不 相上下!”她看看纪远:“你懂山地话?”“懂一点。”纪远说,笑得更有趣了。“他们 在计划,赚了我们这笔钱之后,要结伴到台北去玩一趟呢!” “不同的人生!”杜嘉文感叹著。 “不同的什么?”胡如苇没听清楚,大声的问。 “你别多管闲事吧!胡如苇!”嘉龄喊,突然大发现似的叫了起来:“胡如苇!我发 现了,你的名字的发音和你的人一样,胡如苇,标准的糊涂鬼!” 大家都大笑了起来,胡如苇仍然没听清楚嘉龄在嚷些什么,听到大家笑成一团,他在 后面伸长了脖子,傻里傻气的追问个不停:“笑什么?说什么?说给我听听,让我也笑笑 嘛!” 大家更加笑弯了腰,笑得前面三个山地人都驻足而视,奇怪著这些城里人是不是得了 神经病。好不容易,笑停了,大家继续走著。山地人中的一个拉开喉咙唱起一支歌来,立 即,另外两个也加入了合唱,调子单纯而悦耳,歌词倒有些像喇嘛经,不知其所云。“乌 希巴那哟――乌希巴那哟! 多卡达播哦嗨扬!……” “喂,纪远!”嘉龄喊:“他们在唱什么?” “一支山地歌,”纪远说:“意思是要大家一起来跳舞!”他笑著倾听那些山地人愉 快的歌声,顿时间,也感染了那份欢乐气息,张开了嘴,他也大声的加入了山地人的合唱 : “哦苏巴那拉安多卡―― 达播卡达播――尼那鲁嘛!” 山地人显然没料到这个平地人也会唱他们的歌,回过头来,他们拍著纪远的肩膀,唱 得更有劲了。那一张张黑褐色的、多棱角的脸上,布满了单纯的热情。纪远卷在他们的中 间,又唱又叫,俨然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唐可欣放慢了脚步,走到嘉文的身边,低声的说 : “我知道你为什么特别欣赏纪远了!” “为什么?”嘉文问。“他是那种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里,都会在无意间变成主角的 那种人。”杜嘉文望著纪远的背影,真的,他就是那种人,你在他身边,你就得受他的影 响。 路,逐渐的变得难走了,下了一个陡坡之后,忽然水声大作,而眼前陡的一亮。大家 放眼看去,一座瀑布正倒挂下来,激流奔泻著,巨石在激流中嵯峨耸立,瀑布高而陡,水 声如万马奔腾。在激流中的一块巨石上,有一根树木摇摇欲坠的架在上面。大家都站定了 ,嘉龄仰望著瀑布,高兴的喊: “多美哦!这么高,这么伟大!乌来那个瀑布比起这个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红 叶!”可欣大叫了起来:“看!满山都是红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红叶了!”她仰视 著峭壁,那上面正有一株红叶斜伸出一枝来,嫣红的叶子映著雪白的瀑布,在太阳光下闪 烁。“哦!”她赞叹著:“我不惜任何代价,去换这枝红叶!” 纪远深深的望了可欣一眼,后者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切盼使他心动,那枝红叶在她眼 中仿佛是无价之宝。他衡量了一下峭壁的高度,要想采到这枝红叶是不可能的。退后了几 步,他从肩上取下猎枪,瞄准了一根细弱的枝子,放了一枪。立即,一枝红叶应声而下, 冉冉的飘坠在岩石上。纪远走过去拾了起来,拿到可欣的面前,微笑的说: “并不需要花太大的代价,不过是一颗子弹而已。” 可欣接过红叶,那是小小的一枝,一共只有五片叶子,却长得疏密有致,楚楚可人。 她握紧了红叶,闪亮的眼睛里有著惊愕和欣喜,喃喃的说: “无论如何,我谢谢你。” 杜嘉文看了看纪远。他惊奇于他的机智。那几个山地人却面面相觑,用猎枪打红叶,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打猎”。摇摇头,他们继续了行程。城里人!有的是无法解 释的古怪行为!还是少管为妙。 “嗨!”胡如苇惊讶的大喊:“你们看!那几个山地人在干什么?”大家看过去,那 三个山地人正一个个小心翼翼的跨上了水面架著的树木,慢慢的走过去。到了对面的石块 上,那石块都尖峭而滑不留足,他们却攀著石块,像猿猴一般从激流上跃过,也不知怎么 就到了河的对面。纪远微笑著说: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们在过桥,我们也要这样走过去。”“什,什,什么? ”胡如苇一急就会口吃:“这,这,这叫桥?”“不叫桥叫什么?”纪远说:“这是行程 中的第一站,过了桥我们才算是进入情况,开始爬山。来!走吧!谁先过去?”“喂,纪 远,”杜嘉文说:“我们出钱给山地人,要他们给我们带‘路’的,他们怎么不找有路的 地方走呢?这怎么可能过去?”“路?”纪远笑了:“这就是‘路’呀!上山,只有这一 条路可走,假若连这个桥都过不去,还想打什么猎?” “天哪,”湘怡注视著那根浮架著的横木,和横木下涛涛滚滚的流水,颤栗的说:“ 说实话,我不相信我能走过去,如果掉到水里,一定会被激流冲走。” “好吧,我打头阵,”纪远说:“你看,山胞已经来接应你们了。”真的,三个山地 人把背包卸了下来,放在地上,他们又走回头来接应后面的人。纪远走上石块,一只脚跨 在横木上,伸手拉住身后的可欣,低声说:船8/55 “把胆量放大一点,你如果走不过去,她们两个更走不过去了!”可欣紧紧的扶住纪 远的手,那只手强而有力,她感到微微一震,仿佛有无数生命的源泉正从他的手里注入自 己的体内。他紧紧盯著她,眼睛里有著鼓励和坚定。她咬咬牙,踩上了横木,纪远的手扶 著她,把她送上了木条,然后站著目送她走过去。她颤巍巍的移著步子,这不到两码的路 程好像有几百哩一样漫长,好不容易,她碰到了对面山地人伸给她的手,同时,听到身后 纪远轻松的声音: “你看,没什么吧,看起来危险,走起来还不是和平地差不多!”她站到对面的岸上 ,双腿还不住的发著抖。回过头来,她看到嘉龄也被送上了横木,才走了两步,她就站在 横木上哇哇大叫:“不行了!我一步都不能走了!这木头好像在我脚底下跳舞!”“走过 去!”纪远在喊:“再走两步就行了!只要两步!” 嘉龄咬著嘴唇,摇摇晃晃的向前面冲过去,她显然是横了心,抱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精 神,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走得惊险之至,简直像在横木上表演华尔滋,看得可欣心惊胆战 ,但她终于也走了过来。站到岸上之后,她瞪视著可欣,愣愣的说:“我是怎么样过来的 ?可欣?” “走过来的呀!”可欣说。 “真的吗?”她大大的高兴起来,昂著头,她说:“我告诉自己,我正表演走钢丝, 有几千万个人看著呢,不能出丑,就走过来了!看样子真正走钢丝也不过如此呢!” 纪远握住了湘怡的手。 “轮到你了,”他说,带著个温暖而鼓励的笑。“眼睛望著木头,不要看水。”但是 ,湘怡望著的却是水,那清澈而透明的水,可以一眼看到水底的石块。水流迅速的奔泻著 ,激起了无数的洄漩和白色的泡沫。那么多小水泡,挣扎著,破灭著……她想起家里的洗 衣盆,许许多多的肥皂泡,每个泡泡里都有她的梦……站在那儿,她看呆了。 “怎么?”纪远说:“真不敢走?” “哦,不。”她轻轻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水花搅乱了她的思想,神思是朦 胧而恍惚的。在一种半机械的情况下,她跨上了木头,迷迷糊糊的往前面走,有几只手接 住了她,她落在石块上,又稳稳的站在岸上了。 “噢,湘怡,”可欣抓住她的手,摇撼著说:“你简直勇敢得超过我的想像!你走得 那么稳,比我强多了,我心里怕得要命,只能用意志力克服恐惧,我一直认为意志力是可 以克服一切的。你怎么能走得那样好?” “我?”湘怡苦笑了笑,神思依然有些迷糊。“我自己也不知道!”“哎!糟糕!” 嘉龄发出一声尖叫:“胡如苇摔下去了!” 随著嘉龄这声尖叫,是胡如苇的一声大喊,他大概是刚跨上木头就滑了下去,一只脚 已经落入了水里,纪远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猛然一提,他又被拉了上去,用手撑住木 头,他顺势坐在那条横木上,湿淋淋的脚挂在那儿淌著水。纪远望著他,透了口气:“你 在表演什么?别丢人了!三位小姐都走过去了,只有你出毛病,还不赶快站起来走过去呢 !快一些!节省时间!” 胡如苇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过了那独木桥。嘉龄用手捧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指著胡如苇,她边笑边说: “真精彩哦!糊涂鬼!纪远真不该拉你,变成了落汤鸡才好玩呢!亏你还想保护别人 呢!” 胡如苇恨得咬牙瞪眼,拉了拉肩膀上的背包,他点点头说:“别得意,等你摔了跤, 看我来拍手!” “你以为我也像你一样没用呀!”嘉龄叫,笑得更加开心了。大家都走了过来,三个 山胞又背上了他们的背袋。纪远站在人群中间,重重的拍了两下手,说: “注意了!现在开始,路不会很好走了,大家都小心一点,不出问题就没什么,真要 出了问题可就麻烦了,别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现在,三个山地人分开,一个走前面带路 ,一个在你们中间照顾你们,还有一个殿后保护。” 有个山地人拿了一根草绳,对嘉龄走了过去,用草绳比划著,嘴里咿咿啊啊的,嘉龄 一叠连的退后,一面大叫大嚷: “纪远!你看这山地人要来绑我!” 纪远走过来,笑了。“他要你把这绳子绑在鞋子上,这样可以增加摩擦力,爬山的时 候不至于滑倒,山路如果潮湿的话,会很滑的。我看你们三位小姐,每人都绑一绑吧!” 三位女性都把脚上绑了绳子,山地人又用刀子分别削了三根木棍递给她们。湘怡低声 的说: “我现在觉得这些山地人不那么可怕了,好像比平地人还懂礼貌些!”纪远又微笑了 。收拾停当,大家走成了一排,开始上路,纪远和一个山地人走到前面,后面的人紧跟而 上。纪远大声的用山地话喊: “朗尼路加!”“路加路加!”山地人热烈的应著。 “你在说什么?”杜嘉文问。 “朗尼是朋友,路加是加油!”纪远解释的说,大踏步的向前跨去。路,确实比以前 陡得多了,而且是沿著山的边缘向上走,一面是山壁,一面就是深谷。路宽不到两尺,而 杂草丛生,大家才走几步,都已挥汗如雨。 “噢!太热了!”可欣叹著。 “把你手里的毛衣塞到我背袋里去,”纪远说,站定了让她把衣服放进去。同时看了 她手里的红叶一眼:“那枝红叶可以丢掉,事实上,山上还多得很,随手都可以采到的。 ” “那么,你为什么要放枪打这一枝下来?”可欣问。 “因为你那时渴望得到它――不惜任何代价的想得到它。”“所以,我现在也不会把 它丢掉,虽然遍山都有,但不会是我这一枝。对吗?”可欣微笑的说,黑黑的眸子深沉而 慧黠。 纪远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大踏步向上走。嘉文轻轻的拉了拉可欣的衣服,低 声的问: “开心吗?可欣?这旅行是不是满够味的?” “确实不错,”可欣说:“我觉得一切都新奇,好像我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 人!” “你可别变成另外一个人,”嘉文笑著说:“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怎么办?”“ 什么你怎么办?”可欣不解的问。 “我娶谁做太太?”嘉文说。 “呸!胡扯些什么!”嘉文笑了。“小心!栈道!”纪远在前面喊。 “什么叫栈道?”杜嘉文问。“这就是!”纪远指著路说,先走了过去。大家看著, 路已经断了,架在深谷上面的,是一条条的木头,用铁丝绑了起来,像一个横倒的工作梯 ,而每两根木条中间,都是空的,底下杂草蔓生,不知谷深几许。杜嘉文说: “要从这上面走过去吗?” “不走过去怎么办?”纪远说:“走稳一点,当心滑倒,而且,注意朽木,可能折断 !” 大家鱼贯著,战战兢兢的走过了栈道,湘怡叹口气说: “如果摔下去怎么办?” “很简单,”纪远说:“爬起来再走!” 大家又继续走了下去。后面的山胞发出一声“哟嗬!”的大叫,接著,就拉开喉咙又 唱起那支艰涩难懂的山歌来,前面的山胞立即响应,纪远也加入了合唱。嘉龄听他们唱得 那么开心,不禁喉咙发痒,跃跃欲试。拍了拍手,她叫著说: “但愿我也会唱!”接著,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喉咙,也跟著他们乱喊乱嚷了 起来:“乌希巴那哟――乌希巴那哟! 多卡达播哦嗨扬!”船9/555 山路是越走越艰苦了,坡度随著山高而变得陡峻,杂草蔓生下的小径几乎不可辨识, 垂下的藤葛经常蛇般的缠住人的脚,而深埋在草丛里的栈道更如同陷阱,使人必须步步留 心,以免失脚落入栈道下的深谷之中。山胞们已抽出了腰刀,不住的砍伐著杂草和藤葛, 太阳光在闪亮的刀背上反射著。歌声忽断忽续,每当歌声停止,走在后面的人就知道前面 必定有了新的险阻。时间已过了中午,太阳依旧闪耀而明亮,所有的人都已挥汗如雨,只 有山胞们轻松如故,阳光在他们裸露著的,红褐色的胸膛上发著光。带著分原始的、野性 的气息,仿佛他们和山、岩石、丛林、深谷……都结成了一体。纪远站住了,回过头来说 :“前面有一条很长的栈道,我看我们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餐再继续走吧!”这并非一个 很好的休息的地方,他们停在山腰中,一边的山壁上布满了原始林木,高不可测,一边的 绿色深谷更触目惊心。纪远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凸出的大岩石,岩石下形 成了个凹洞,看来整洁清爽。就笑著指了指说:“到那儿去吧!那是最豪华的大餐厅!” 大家越过了几块岩石,来到那块平坦的山凹里面,顶上凸出的石块遮去了阳光,一株 横倒的枯木成了天然的座椅,洞内阴凉、干燥、而舒适,地上还铺满了枯黄的、松脆的落 叶。杜嘉文深吸了口气,解下背包,席地而坐,赞叹的说: “简直是圆山大饭店嘛!” “如果没有带帐篷,”纪远解释的说:“山中的这种地方就是最好的旅舍!”唐可欣 站在洞口,痴痴的眺望著一望无垠的山谷,和山谷对面的山头。绿,把一切都遮盖了,密 密层层的绿,重重叠叠的绿,深深浅浅的绿,明明暗暗的绿……绿得人喘不过气来。而在 那成千成万种的绿色之中,还点缀著几株嫣红,几点黄褐,以及岩石的苍灰,和对面山崖 上挂下的一条瀑布,闪耀著光莹的洁白。顺著对面的山崖向上看,山岭上缀著轻云,天空 是一张蔚蓝的网,网著云,网著山,网著树丛和衰草,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的 念著秦观的句子: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 有人走过来,站到她身边,她直觉的认为是嘉文。没有收回目光,她仍然眺望著前面 ,轻声的说: “我从不知道绿有这么多种,更不知道山中并不单纯是绿色,还有各种其他的颜色, 数不清有多少种。”她俯视著山谷中的树木,摇摇头,对自己静静的微笑。“绿得那么美 ,这整个的山,像一条绿色的小船。” 她觉得身边的人悸动了一下,接著一个沉著的声音稳重而安宁的响了起来:“你常常 把许多东西,都比喻作船的吗?” 她微微的吃了一惊,调回眼光来,才发现身边站著的是纪远而非嘉文。他站在一块较 高的土坡上,额角碰著了一株大树垂下的枝叶,挺拔的身子和宽宽的肩膀,看起来仿佛是 顶天立地的。树叶和枝桠在他脸上投下了许多暗影,那对发亮的眼睛在她脸上游移,带著 股对什么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对什么都在意的神色。“哦,”她淡淡的说:“我想并没有 。不过,船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件很美的东西。” “是吗?”纪远问,望著那起伏凹凸的山谷,他无法把这绿色的山谷和船联想在一起 。“但是,船是动的,这山是静的。” “不错。”可欣微笑了,“我常凭直觉去比喻,而不经过深思。我认为它像一条船, 只因为它载著我们。我总觉得自己是在船上,一种朦胧的,模糊的,难以解释的感觉。” “这证明你对未来缺乏信心。”纪远说,他手里拿著两个罗宋面包,分了一个给可欣 ,他把另一个塞进嘴中,大口大口的吃著,看他那副吃相,似乎足可以吞下一只大象。 “信心?怎么讲?”可欣不解的蹙蹙眉。 “你在潜意识里,一定觉得不安定,没有安全感,对未来感到茫然、困惑……换言之 ,你认为自己在一个航行中,而不知目的地在何方?”“是么?”可欣锁起了眉,深思的 望著前方,一面慢吞吞的把面包撕碎了放进嘴里。“你认为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从没 有分析过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不过,我想你不见得对!”她笑了,把一对充满了信心的眼 光从山谷中收回来,生动而愉快的望著他。“你错了,纪远,我对未来是很有信心的!不 止信心,还有憧憬、希望、和理想!” 纪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像鼓励一个孩子似的笑笑,说:“好的,但愿如此 !”转过头,他向洞中走去,又回头加了一句:“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常是想到什 么就说什么!你可别介意!”“介意?我怎么会!”可欣说,用牙齿轻咬著罗宋面包的尖 端,却瞪视著山崖上的一株红叶发愣。有好一会儿,她的思想是停驻的,脑子里似乎是空 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她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嘉文推了她一把,送 过一个鲨丁鱼的罐头,她才惊觉过来。嘉文笑著说: “想什么?”“什么都没想!”她说,不知所以的有些讪讪然。回转身子,她发现山 洞里正热闹万分,胡如苇扯开了他的破锣嗓子,尖著喉咙在唱苏三起解,纪远斜靠在山壁 上,正悠然的、轻松的开著罐头。嘉龄斜睨著胡如苇的做工和台步,笑弯了腰。三个山地 人则狼吞虎咽,大吃大嚼,湘怡坐在枯木上,秀秀气气的吃著面包,一面若有所思的微笑 著。可欣拂了一下随风飘飞的长发,走进了山凹,坐在湘怡的身边。湘怡不经心似的看了 她一眼,问:“你在外面看什么?”“欣赏风景!”可欣说:“一切都美极了!” “是吗?”湘怡问,站了起来:“我也看看去!” 她走到洞口,四面眺望了一下,绿色的山峦起伏著,树木和杂草在风中摇曳,一层层 滚动得如同绿色的波浪。杜嘉文靠在一株树木上,修长的身子迎风而立,和树木同样的有 种超拔挺秀的气质。他正凝视著对面山崖上的瀑布,白皙而清秀的脸庞映在太阳光里。湘 怡走过去,他脚边的草丛里有一束蓝色的小花,她弯腰去摘下来,刚刚站直身子,就听到 嘉文轻声的说:“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我想吻你。” “什么?”湘怡吃了一惊。 “噢!”嘉文收回视线,也吃了一惊,顿时涨红了脸,尴尬得无以自处。讷讷的说: “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可欣。” 湘怡看著他,因为他的脸红而也脸红了。她想找几句话来解除嘉文的窘迫,仓卒中又 找不出话来,就愣在那儿。嘉文看她红著脸站在那儿不说话,就更感到不好意思,也更说 不出话来。一时间,两人都涨红了脸,默然对立,直到嘉龄冲出来,诧异的喊:“咦!你 们两人在干什么?” 湘怡猛悟了过来,脸更像火烧一般的通红了,转过身子,她逃避什么似的跑进了山凹 里,心脏不规律的猛跳著。可欣奇怪的说:“怎么了?”“还说呢,”湘怡低声的说:“ 都是你那位未婚夫嘛!” 可欣皱皱眉头,掉过头去看了看站在外面的嘉文。嘉文那一副满不对劲的样子更引起 了她心中的狐疑,再看看满脸通红的湘怡,在人群中也不便于细问。湘怡也不再说什么, 只低著头去给面包抹上果酱,那一脸的红潮,好久都没有退掉。“好了,大家注意!”纪 远站在人群里拍了拍手:“背好东西,我们要准备上路了,今天黄昏的时候可以到卡保山 ,扎了营吃晚饭,夜里去打猎!” “为什么要夜里?”嘉龄问。 “夜里野兽比较容易出来!”纪远说,背上了东西。“不过,你们女孩子别去了,留 在帐篷里睡觉吧!等我们猎著了野兽来叫你们!”“为什么?”嘉龄的下巴朝天挺了挺。 “我就要去!别以为女孩子就不能打猎!”“好吧,”纪远嘲弄似的笑了笑:“随你!” 大家整理好东西,又都纷纷的准备上路。离开了那个舒适而豪华的山凹,回到了杂草 丛生的小径上。纪远和一个山胞依然走在前面,紧跟著就是嘉龄和可欣。大家仍旧走成一 条直线,鱼贯著向前进行。 在栈道的前面,纪远停了下来,眼前的栈道长而险,一条条的横木看来单薄而细弱, 几乎令人无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个人的体重。木条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杂草像一条绿色 的绒毡。从草的空隙处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纪远回过头去,大声的说:“ 一个一个的走,千万别两人踏在一根木条上,当心折断。尽量踩稳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 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说完,他领先跨了过去,那些木条在他 脚下挣扎呻吟,整个栈道都颤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一个 山胞跟了过去,嘉龄和可欣硬著头皮,也跨上栈道。湘怡喃喃的说:“走这种路是要短命 的!”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头来问,衷心的想找个机会,弥补一下刚刚对湘怡无心 的冒犯。 “不用了,你走稳一点吧,摔一个还不要紧,两个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说。 “反正,我的命是没有关系的!” “为什么你的命是没关系的?”杜嘉文问。“别轻视生命!每一条生命,冥冥中都有 神灵安排好了的!” “是吗?”湘怡幽幽的说:“只怕神灵会太忙了,没时间去安排每一条!假如冥冥中 真有神灵的话,被疏忽的生命,还不知道有多少呢!”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吗 ?这话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苍白细致,那裹在衬衫长裤中的身子,看来是瘦弱 可怜的。他脑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况,一个弱小的女孩,倚靠著兄嫂为生,何况,那个嫂 嫂必定是很难缠的!“被疏忽的生命!”看样子,神灵就没有好好的安排眼前这条生命。 他不由自主的叹息了,心中涌上一股恻然的怜惜的情绪。他的叹息使湘怡震动了一下,她 抬起眼睛来,目光悄悄的从他脸上掠过。叹息,为了谁?她吗?她摇摇头,自嘲似的微笑 了。走过了这条长长的栈道,眼前的路突然变得平坦了,在泥土中,还修筑了一条条的木 头。在这荒山里,出现这样“文明”的修建,真让人惊叹!纪远说:船10/55 “这可以和中山北路比美吧?这种嵌著木条的路,山地人称为木马道,是预防崩陷的 。” 嘉龄的精神又来了,开始引吭高歌起来,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风铃草” 。满山的草木摇摇,风声瑟瑟,嘉龄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点 著头,小草在微风里摆动腰肢,仿佛都在纷纷响应著嘉龄的歌声。嘉龄跳跃著向前走,唱 得更加高兴了。路边,一株红叶伸出了枝桠,红艳艳的叶片映著阳光,在风中动人的摇摆 。可欣又惊呼了起来:“红叶!像醉酒一般的红!” “我曾经告诉过你,山里的红叶很多,”纪远说:“还要一枝吗?”“不,”可欣摇 摇头。“我已经有了一枝,够了!那枝比这枝更有价值些!”她继续向前走,感慨的说: “我不知道台湾山里也有枫树,我以为台湾是没有枫树的!” “这不是枫树,”纪远说:“这是槭树。槭树和枫树的区别,是一个叶子是对生的, 一个是互生的。台湾的槭树很多,枫树很少。枫树要经霜才会红,所以诗里说‘晓来谁染 霜林醉?’台湾很少落霜,枫树也不容易转红,台湾的枫树,大抵都是绿色的。”可欣凝 视纪远,眼睛里有著困惑。 “我以为你是学工的。”她纳闷的说。 “我是学工的。”纪远点点头。 “那么,你怎么懂这些?”可欣问,愣愣的望著他。“你好像懂的东西很多,植物、 动物、文学、艺术――甚至于人的心理!”“哈!”纪远笑了起来,那褐色的脸庞上竟然 浮起一层微红。他把眼光投向山谷里,含糊的说:“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喜欢 对什么都注意留心,然后在适当的机会中,把自己懂的那点皮毛说出来,让别人认为我懂 得很多!换言之,我是在卖弄。”“不,”可欣继续凝视著他。“你不是那样,你这几句 话,倒好像是在掩护。”“掩护?”纪远锁起了眉头:“掩护什么?” “掩护你自己,你好像――”她顿了顿。“经常用很多烟幕弹,把自己隐藏起来。” “是么?”纪远耸耸肩,语气忽然生硬冷漠,还微微的带著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 的意思。”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执的说:“你藏起你自己,因为你害怕别人走进你的领域里 !” “我的领域!”纪远烦躁的说:“我的什么领域?” “我也不知道,”可欣摇头,困惑在她脸上加深:“你是个难以解释的人!”“那么 ,别冒险去解释!”纪远说,注视著脚下的道路。“每个人都会有隐藏的一部分,你也是 如此。既然别人要隐藏,最聪明的办法是不去揭穿,对不对?”他抬起眼睛来望著她。“ 你是不是常常这样鲁莽的去剥别人的外衣?” 可欣的脸红了。“对不起。”她讷讷的说。 “没关系!”他表现得很洒脱,好像她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失。拉了拉肩上背袋 的带子,他迈开大步,把可欣抛在身后,大踏步的走到前面去了。可欣注视著他的背影, 那矫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称,但他却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木马道走完 了,路又变得陡峻而艰险起来。嘉龄仍然唱著歌,和纪远走在一块儿,纪远不时回过头来 拉她一把,并且和她大声的谈笑著。嘉龄显得很兴奋,缠著纪远,她开始学著那支山地歌 ,她圆润的歌喉和他雄浑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的动听。每当有一个陡坡时,她就止住歌 声,让纪远拉她过去。纪远笑著唱著,拍打著嘉龄的肩膀,好像她是个男孩子一样,嘉龄 的笑声像泉水般流泻了出来,清脆的荡漾在山林之中。“他们像一对儿,”湘怡在可欣耳 边说:“胡如苇要失恋了!”“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纪远?他不会喜欢嘉龄。” “你怎么知道?”湘怡说:“嘉龄是越来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丽的女性的 。” “他们并不相配。”可欣说,注视著前面一对欢笑著的人影。“不相配?”湘怡抬了 一下眉毛。“我倒觉得他们非常相配!都属于外向型的,活泼,爱玩,爱动的典型。” “是吗?”可欣淡淡的问。心不在焉的跨上了一条新的栈道。由于栈道已经走得太多 ,胆量也训练出来了,对于栈道不再像刚走时那样害怕和顾忌。从一根横木上越到另一根 横木上,她低垂著头,一步步的走著。突然间,她听到前面有人惊心动魄的大叫了一声: “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条是断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脚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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