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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上心头1/261
夏迎蓝坐在那冷气十足的大办公厅里,刚刚从街上带进来的满身燥热,已经消失无踪
,两只裸露的胳膊,反而感到几分凉意。她下意识的拉拉衬衫领子,贯注精神,去打量那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董事长。
这董事长很像董事长,两鬓斑白,近视眼镜,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坚毅的嘴。在桌上,
有块黑底金字的名牌,刻著:“董事长:萧彬”等字样。夏迎蓝就坐在他书桌对面的一张
皮椅中,正被这位萧彬董事长从头到脚的观察,他手中握了一叠卷宗,显然是她的一切资
料。他看看资料再看看她,将近十分钟了,始终就没说过话。噢,夏迎蓝心中暗暗感叹著
,要找一个职业居然这么困难!一星期以来,她已经见过这家“达远贸易行”的组长、科
长、副理、经理、总经理秘书、总经理,以至这位董事长。不过是个秘书缺,居然要闯五
关,斩六将,本来嘛,她刚来应征的时候,就有一百多位都是大学毕业的学生来竞争,她
考过英文信件、打字、中英文阅读能力、中英文写作能力、应对能力,居然还做过一次智
力测验!简直比大专联考还难!“嗯,夏小姐!”
那董事长终于开了口,把痴坐在那儿呆想的夏迎蓝吓了一跳,她慌忙坐正身子,正视
萧彬。
“你家在台中,你为什么到台北来找工作呢?”萧彬问。语气和声调都非常平稳,非
常慈祥,那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虽然敏锐,却也温和。“我认为在台北比较容易找事。”
她坦白的回答。“尤其我读的是职业学校,受过职业训练,如果不能学以致用,也相当可
惜。”“你一分钟可以打八十个字,并不容易啊!”
“这并不是我最好的成绩,”她笑笑。“在学校里,我曾经打过一百以上。我还有很
好的珠算本领,但是,”她再笑笑,“我参观过你们公司,彷佛一切都电脑化了,我的珠
算大概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萧彬斜靠在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签字笔玩弄著,带著
种感兴味的表情,他很好奇的望著面前这个女孩。那么年轻,履历上写著二十岁,才从高
职毕业。有对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长而黑的睫毛向上微翘,使她整个面容都笼罩在一
种充满青春气息的明媚里。眉毛黑而修长,嘴唇红润而小巧,实在是个“相当美丽”的女
孩,那直直披泻毫无润饰的头发,更增加了她几分纯纯的、甜甜的味道。萧彬知道她为什
么能通过那么多关,被推荐到他面前来了。她美丽!美丽往往是个比才华更占优势的条件
,使人一见面就有“好感”。爱美,是每一个人的天性!他微笑起来,更深的注视她,笑
著说:“你似乎很有把握,你会被我们公司录取。”“哦,并不。”她又笑了,她很爱笑
,笑容中有种动人的天真。“但是,我猜,那么多报名的人中间,能够有幸运见到董事长
的并不多。”“是不多,”他紧盯著她。“只有八个!”
“噢,”她一怔,脸上的阳光立即消失了一半,笑容就被一阵乌云所遮盖了。她很快
的、直率的表示了她的失望和惆怅:“原来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我还以为……我是唯一
的一个!唉!”叹了口气,她垂下的睫毛忽然又飞快的扬了起来,希望重新在眼睛中闪烁
:“那么,萧董事长,你有权淘汰其他七个人!”“你认为你比其他七个都强吗?”萧彬
敏锐的问。
“是的。”她肯定的说。
“噢,你并不谦虚啊?”
“在竞争中,不需要谦虚,只需要能力!”
他沉思的看她,她脸上有股热切的神情。
“你很需要这份工作吗?”他沉吟的问。
“是啊!我既然舍得离开父母来台北,当然希望找到一个好工作。”“家里要你赚钱
吗?”“不。我家虽然过得很节省,但是并不贫穷,我父亲教中学,妈妈教小学,我还有
三个在求学的弟妹,父母的负担很重,可是,他们却不要求我赚钱养家,只要求我‘独立
’。当然,如果我能赚很多钱,寄回去一部份,会让我自己觉得有份骄傲感,和成就感。
”“你知道,”萧彬心里的欣赏在加重,神色上反而显得平淡了。“我见过的女孩中,有
很多都是家境贫寒,生活清苦,她们更需要这份工作,来赚钱养家!”
“哦,”她脸色变了,眼底有一丝近乎“反叛”的光芒在跳跃。“我以为你要找一个
能干的女秘书,并不知道你在开救济院!”她站起身来,抓起椅子上的皮包。“那么,我
不打搅你了,你时间宝贵,我也宝贵,我还要去立标水泥公司!”
“立标?”他怔了怔:“你去立标干什么?”
“他们在征求打字员!我想,我一定会录沉希望他们不在开救济院!”“等一等!”
萧彬正色说:“你似乎不知道,立标公司也是我们的!”“噢!”她惊呼,眼珠瞪得圆滚
滚的。惊异的打量萧彬,点了点头。“难怪……韶青已经告诉过我,你是个大企业家,又
尖锐又能干又难缠!这工作还是不来应征为妙。不过,你的企业网绝对不能伸向台北每个
角落,我总有路走的!”
她把皮包摔在背上,挺潇洒的。微往上仰的小下巴,有股“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傲气
。她身材修长,腰肢纤细。萧彬看著她,咬了咬嘴唇。“韶青是你的男朋友吗?为了他你
才来台北吧?”
“对了一半。”她说:“我正和他同居在一起。”
“嗨!”他微微吃了一惊。“你不觉得你的年龄太小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大胆?
”
“我不相信你那么道学,也不相信你这么保守。不过,我说过你只对了一半,韶青和
我同租了一间公寓,她不是男人,而是女孩,只比我大一岁,在中华航空公司做地勤。她
家也在台中,和我是先后同学,也是好朋友……”她忽然住了口,惊奇自己在不知不觉中
说了这么多。“好了,既然被淘汰了,也不必这么详细的介绍我自己。我要走了。”
“怎么知道你被淘汰了?”萧彬抬抬眉毛。“我说过你被淘汰了吗?”她一怔,站住
,回头,扬起了睫毛,什么话都不说,抿紧了嘴唇,怀疑的看他。“你知道工作的性质了
?”他正色说:“你要整理我的档案、回信、拆信、看信、答复订货单、接电话、打字、
处理我的见客时间……唔,你还要先熟悉我的朋友、家庭、和来往客户……慢慢来吧,总
要一两个月才能上轨道。明天早上九点就来上班,你的办公室在我办公室的隔壁,单独的
一间。现在起,你算达远的正式人员,如果需要用钱,可以先到会计处去领半个月薪水,
我们以一万五千元起薪。先不要太高兴,我出高薪,是因为工作繁杂,你必须很努力工作
才行。”
她默然了几秒钟,睫毛闪了闪。
“你……你不是说有很多人比我更需要这工作的吗?”
“是的,”他微笑著:“可是我这儿不是救济院!”
她又怔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她翩然转身,面对著他,扬起眉毛,神采飞扬:“
你是说,我被录用了?”
“是的。”“可是……可是……”她居然结舌起来:“为什么选择了我?”“要我直
说吗?”“嗯。”“你的能力,你的傲气,你的敏锐,你的年轻,再加上你的美丽……所
以,你得到了这个工作!”
她微微一愣。“美丽也是录取条件之一吗?这不太公平吧?容貌是与生俱来的。”“
怎么?”萧彬很有兴味的研判著她。“你不会在为那些容貌不及你的人抱不平吧。”
“有一些。”她笑了,笑容里有份坦荡荡的温柔:“谢谢你‘以貌取人’,我该写封
信回家,也谢谢爸爸和妈妈。”
萧彬也笑了,正要说什么,桌上的按键电话“嘟嘟嘟”的响了起来,萧彬伸手去接,
忽然住了手,转头望著她:
“试试你的第一件工作,接一接这个电话!”
她大踏步的冲到桌边,取下耳机,看到那电话机上有个小灯闪呀闪的,她生平没用过
这种电话,不禁对著那电话机发起呆来,萧彬淡然一笑:
“这是第五号电话,你要先按下五号的白键,才能接通。”
“哦!”她按了键,脸微微一红,好一个有能力的秘书小姐,连接电话都不会!她避
开他那带点嘲弄的眼光,把电话机按在耳朵上。“这儿是达远贸易公司董事长室,请问您
找哪一位?”她清脆的问。“我……我……我找董事长!”对方是一个女性,语气颤抖而
带著哭音,声音却又柔又嫩又细致。
她怔了怔,这电话来得颇为怪异!
“请问您是哪一位?”她很“秘书”的问。
“我……我是祝采薇呀!”对方略惊愕又略有嗔意:“你是新来的秘书小姐吗?”“
是的,是的。”她慌忙说:“请等一等!”她捂住听筒,转向萧彬:“有位名叫卓采梅的
小姐找你,她好像在哭呢!”
“卓采梅?”萧彬比她还糊涂,皱起眉头寻思,忽然恍然大悟,他接过了听筒,对她
说:“这是第一课,祝采薇,庆祝的祝,蔷薇的薇,记清这个名字,她是我的儿媳妇,也
是全家的宠儿。现在,你出去吧,明天早上九点来上班!去吧,我要和她谈谈!”“谢谢
!”她微笑弯腰,很快的转过身子,翩然的走出房间,她知道,最好不要介入董事长的家
务事。
走出董事长室,她长长的松了口气,外面是间会客室,然后有条走廊,两边分别是办
公厅,都是高级职员的办公室,什么总经理室、副总经理室、外销科长室、内销科长室…
…等等,当然,最靠近董事长室的,是一间董事长秘书室,至于总经理副总经理,几乎都
有秘书室。夏迎蓝抽了口气,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挤入这个台北名企业家的公司里来了
。她迳直走向楼梯,这栋大厦全是萧家的产业,一楼二楼在经营建筑公司,三四五六七八
楼分别是达远外围公司的办公室,九楼十楼就全是达远贸易公司的了。九楼是大办公厅,
大约有好几百的员工在办公,十楼就是高级职员和董事长室了。却上心头2/26
她按了电梯的钮,电梯从一楼往上爬,她抱了皮包,心情喜悦而激动,等待著电梯的
来到。电梯到了,里面出来了几个手抱卷宗的职员,分别去找他们的上司了。她走进电梯
,正要按钮,有个职员不知道打那房间房里冒出来,对著这边大喊:“电梯!等人!”她
本能的按住10号钮,心里有些模糊的好笑,那人喊“电梯,等人!”实在有些滑稽,好
像电梯能听人说话似的。她等著,那人冲进来了,手里抱著一大堆的文件卷宗,额上冒著
汗珠,一走进门,就叽哩咕噜的说: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这些经理老祖宗真会折腾人!”
她看看这位“同事”,不禁怔了怔,好一张年轻的脸庞!浓眉、大眼、棕褐色的皮肤
,一八○以上的身高,简直像个电影明星,不去演电影,跑来这儿抱文件,实在是浪费天
然资源!她瞪他,发现他也在瞪她。
“喂,”她先开口:“去几楼?”
“你去几楼?”他反问。
“一楼。”“那么,我也去一楼。”
她看了看他手中的卷宗。
“你下班了?”她问。“没有呀!才早上十一点,怎么能下班?”
“那么,你去一楼干什么?”
“送你呀!”他坦率的瞪大眼睛,“我是交际科科长,有客必送。”“哦,”她失笑
了。“我不是客。”
“当然,你是董事长新聘的女秘书,对于董事长的女秘书,我也有义务送一送。”“
噢,”她扬扬睫毛。“你怎么知道我被聘用了?”
“我看过所有应征者的照片,你最漂亮。不过,我没想到你比照片还漂亮,当然,你
录取了!是吗?”
“嗯。”她哼著,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董事长很……很……”
“好色?”他代她答了出来,爽朗而明快。“这不是他的缺点,这是所有男人的缺点!你
不用顾虑这个,他只是喜欢漂亮女孩,不会动歪脑筋。”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他正色点点头。
“你跟了他很久吗?”“嗯,很久了。”“你看来还很年轻呀!”
他耸耸肩,笑笑,眼睛很黑,牙齿很白。黑人牙膏真可以找他拍广告!她想著,电梯
停了。
她走出这幢“达远大厦”,那交际科科长也跟出了大厦,双目炯炯的看了她一会儿。
“告诉我一件事,”她好奇的开口:“你知不知道我前任秘书怎样了?”“肚子大了
,不干了!”
“噢!”她吓了一跳。“别紧张,她结了婚,当然会有小孩。”
“哦,我以为董事长只用未婚小姐。”
“本来是未婚,干了一年就结婚了,嫁给董事长的弟弟当续弦。”“很美吗?”她问
。“当然。董事长选秘书一定要选漂亮的!他说,早上来上班,如果面对一张夜叉脸,会
让人工作情绪降低,你不知道,再前一任的秘书才真漂亮,一进公司让所有男职员眼睛发
直……”他打量她,从头看到脚,叹了口气,非常惋惜似的。“坦白说,你虽然漂亮,和
她一比,就比下去了。”
“哦!”她咬咬嘴唇。“现在呢?她去哪儿了?”
“当然也结婚了,女人最后都走这条路!她现在是董事长的儿媳妇!”“哎!”她惊
讶的低呼了一声,忽然想起刚刚接过的那个电话。“她姓卓……不不!是祝,祝采薇,是
吗?”
“哇!”这回轮到他来惊讶了:“你认识?”
她摇摇头。却故作神秘的抿了抿嘴角。
“要当董事长的私人秘书,当然要了解他的私人状况和家庭情形。”“你都知道了吗
?”他惊奇的问。
“不,”她坦率的说了:“一无所知。”
他笑了起来,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眼中似乎含著某种深意,这注视使她不安了。
“你在看什么?”“看――你将来会成为董事长的什么人!”
“你――”她挑起眉毛,恼怒的跺了跺脚,有种被侮辱了的感觉。“你把人看得太扁
了!我保证,我只当女秘书,决不会嫁给董事长的任何人!”
“别说得太早了,一连三任的女秘书,都成了萧家人,你――大概也注定了!”“我
跟你赌!”她急切的说。“赌什么?”他眼光深沉。“我赌你三年之内,会嫁到萧家去!
”“决不会!”她斩钉截铁。“我跟你赌定了!”
“赌注是什么呢?”“你说什么就什么。”她慷慨而坚决。
“我说――”他拉长了声音:“赌注是你和我!”
“怎么说?”她困惑的扬起睫毛。
“你输了,你嫁给我!”他说得一本正经。“我输了,我娶你!”她脑筋转了转,顿
时满脸飞红。瞪著他,她怒形于色。气得头中昏昏的,真大胆啦,台北的男人!这科长和
她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竟轻薄如此!不知道达远的其他科长、组长、经理……又会怎样?
她越想越气,咬紧了牙根,她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作你的大头梦!”“哦?”他神情
忧郁,眼底有抹受伤的神色。“你以为我在讨你便宜?”他问。“唉!你错了,这是一种
恭维,一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恭维。”“怎么呢?”她又被弄糊涂了,睁大眼睛看他,忽
然发现他有种超越他外型的成熟和某种悲哀,这神色使她大为困惑,他有股独特的吸引力
,那眼神,那嘴角,那轻蹙的眉梢,和那沉甸甸压在手腕上的大叠卷宗……
“几个人在第一次见面就会说这种话?”他问,语气落寞。“你不必生气,不必觉得
受了欺侮,我看过你所有的资料,你每次来应试,我都在注意你,从没见过比你更优秀的
女孩。我曾经希望你别被董事长选中,可是,也知道你必然会被他选中。你以为电梯里是
巧遇吗?不,我是有意等在那儿的。你瞧!”他耸耸肩。“我都招了,我想,一个小科长
是不会引起你的注意的……”他转身往大厦中走去。
她呆了呆,困惑中更加困惑,蓦然,她又有另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了。“喂喂,”她胡
乱的喊著:“你别走!”
他站住,慢吞吞的回过头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势利鬼?”她问。
“我没说。”他闷闷不乐的。
“唔,”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看看他,被他的忧郁和落寞打动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温柔的问。
“大家都叫我阿奇,你也叫我阿奇吧!”
“阿奇?”她皱皱眉梢:“怎么这么古怪,听起来像‘阿嚏’,你又不是七矮人里的
喷嚏!”
他忍不住笑了。这笑容将他的落寞扫走了一半。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他说:“奇怪,我在家里大家这么叫我,在学校大家也这么
叫我,上班后大家还是这么叫我。喷嚏,哦,我懂了,我渺小得像个喷嚏!”
“少胡说!”她有些生气的噘噘嘴:“你这人犯了种病,叫‘自怜症’,你应该去看
心理科医生!”
他的笑容倏然消失。“你说我心理变态?”他阴沉的问。“是!”她掀掀眉毛。“你
年纪轻轻,当到科长,你还要怎么样?”他盯著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慢吞吞的开了口
:
“我骗你的。”他轻声说。“达远根本没有交际科,我也轮不到当科长,我只是个送
文件的工人。”
“哦?”她惊讶的张大眼睛。
“现在,你该轻视我了吧?”他小心翼翼的问,观望著她的神情。“不不不!”她急
促的说:“当工人也不可耻,我告诉你,我初中毕业的暑假,还去冰果店当过小妹呢!”
“你在安慰我?”“不不!”她更急促、热心的、坦率的看著他。“我是说真话。你
不要丧气,不要这么没信心,你一表人才,又漂亮,又帅,又能言善道,我相信,你还是
很能干的。你这种人,不会被埋没,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的脸蓦的涨红了,一层羞愧、尴尬和得意混合起来的复杂表情,闪过了他那黝黑的
眼珠。他似乎被她赞美得狼狈起来了,仓促的,他转身就往大厦跑,一面跑,一面很快的
说了几句:“谢谢你的赞美,我怕我会骨头一轻,就像气球一样飘到天上去了。所以,我
走了!”
他钻进了大厦,很快的消失了。
夏迎蓝站在路边,仍然望著他的背影发呆。阿奇,多怪的称呼,怎么会有科长被称呼
为“阿奇”呢?她早该知道他不是科长的!她摇摇头,摇掉了阿奇,又想起了那双鬓斑白
,眼神锐利的董事长,和她获得工作的经过……哎哎,这是多刺激的一个早上呀!她要回
去,她要迫不及待的告诉李韶青!有关董事长、卓采梅……不不,祝采薇……还有阿奇!
她兴奋的挥挥手,叫住一辆计程车。却上心头3/262
整个晚上,夏迎蓝和李韶青就咭咭咕咕的说个没完。李韶青不算非常漂亮,但她有极
好的身段,有一六五公分的身高,她又很懂得化妆,穿上中华的制服――旗袍,就别说有
多逗人。因此,总公司几度想游说她当空中小姐,她就是不肯,怕高,怕晕机,怕端著盘
子摔跤。她和迎蓝在学校里就是无所不谈的好友,她先毕业,来台北找到工作,才费尽口
舌,说服了迎蓝的父母,把迎蓝也弄到台北来了。
现在,她们躺在床上,韶青听著她又说又盖,那萧彬被描绘得像个国王,阿奇却像个
中古时落魄的武士,听著听著,她就笑了起来。“迎蓝,你知道你很会夸张吗?”
“不夸张,”迎蓝说:“绝对不夸张。”
“你呀,”韶青翻了个身,用手拨弄迎蓝额前新长出来的短发。“你爱看电影,爱看
小说,喜欢把人生每一件事,都弄得很戏剧化。事实上,你去应征,考试,面试,然后见
董事长,录取了。然后有个小职员想对你好,殷勤送下楼来,就这么简单的一回事。被你
说得像个传奇故事,一会儿是科长,一会儿又变成工人。我打赌――他在和你开玩笑!”
“打赌?”迎蓝转著眼珠,又想起和阿奇的“赌”来。“你看这个傻蛋,他说如果他输了
,他就娶我。多不通!如果他输了,我不早就嫁给萧家人了吗?他还怎么娶我?哎呀哎呀
,”她恍然大悟:“他大概从头到尾在拿我开玩笑呢!等著瞧吧,再遇到他的时候,我非
整他一下不可!你不知道当时情况,他一忽儿嘻嘻哈哈,一忽儿就变得又悲哀又沮丧……
”
“迎蓝!”韶青柔声叫:“你没有对他一见钟情吧?”
“胡说!”她一愣:“怎么可能?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鬼话!爱情是需要时间一
点一滴来培养的!”
“可是,整晚你就在谈阿奇,他多漂亮,像电影明星,他多滑稽,叫电梯等人,他多
可恶,开你玩笑!”
“噢!”迎蓝翻了个身,不安的扭了扭身子。“我只是觉得他很怪异而已。”“怪异
两个字包括很多东西呵!”韶青笑著说:“最起码,他引起了你的注意。”“引起我注意
的事才多呢!”
“例如……”“例如那前三任女秘书都嫁进了萧家,例如那祝采薇会哭著去打电话给
公公……喂,”她一翻身又面对韶青,大眼睛睁得骨溜滚圆。“你看,可不可能祝采薇爱
的是萧彬,而不是那儿子……”“哎哎哎!”韶青喊:“你编故事吧!大可编得再复杂一
点!”
“我不是编故事!”她一本正经:“我告诉你,那萧家一定有很多故事,我跟你赌!
”
“又来了!”韶青笑:“动不动就要跟人赌,总有一天赌输了,把自己输给别人当老
婆!”
“你说,你说,你说!”迎蓝伸出手去,在韶青腋下和腰间一阵乱搔,韶青笑得满床
打滚,气都喘不过来了。一面笑,一面开始反击,也搔了过去,这下轮到迎蓝在满床翻滚
,大笑不已了。两人都笑得披头散发,床单睡衣全绉成了一团。两人闹够了,闹累了,这
才起床,重新整理被单,抚平枕头,筋疲力竭的躺了回去。“不闹了,”韶青说:“你明
天要开始上班,上班第一天最累,早些睡吧!”“是。”迎蓝躺在床上,阖上眼睛,忍不
住又开了口:“韶青,你那个驾驶员怎么样了?”
韶青转过身子,紧闭了一下眼睛。
“别提,迎蓝,我不想谈。”
“唉!”迎蓝轻叹了一声。“如果他跟太太离了婚,你肯嫁他吗?”“我说了,我不
想谈。”韶青眼睛闭得更紧,睫毛慢慢的湿了。“好,不谈了。”迎蓝也翻了一个身,和
韶青背对背的躺著。迎蓝关掉了床头灯,眼睛仍然睁著,半晌,她才叽咕了一句话:“我
真不知道三年后,或者五年后,我们会是什么局面。未来,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神秘。我
真想拿一面镜子,看到我们每个人的未来!”韶青没有接口,她睡了。迎蓝想著她和那个
驾驶员,那段无望的爱情,人类怎么总发生类似的事情,“相见恨晚”,自古就有的成语
,既然命定相见,为何要“恨晚”?她想得迷迷蒙蒙,终于睡著了。梦中,她看到自己披
著白纱,走向结婚礼坛,是董事长牵著她的手,把她送给新郎,新郎是谁?她努力想看清
楚,只看到新郎的背上,有个闪闪发光的“萧”字,她惊惶回头,一眼就接触到阿奇的怒
目而视,那眼睛里盛满了仇恨,盛满了悲哀,盛满了落寞,还……盛满了鄙视……她大大
一震,就从梦中惊醒了。她全身都是汗,睁开眼睛,她看到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了。
上班之后,她很快就忘记了昨夜的梦。这是一个忙碌而紧张的上午,她首先必须认识
公司里的高级职员,于是,张总经理、李副总经理、沈会计处处长、赵处长、何处长……
以至每科科长。她仔细观察,确实,就没看到什么交际科。倒有个人事科,科长姓龚,是
个身材矮胖、头顶全秃,笑起来像弥勒佛的好好先生。决不是那个高大、英爽、浓眉大目
的年轻人。整个上午,在拜会握手中结束,因为没去楼下的大办公厅,她也没见到阿奇。
下午,她又忙著了解自己的工作,和公司的工作情况,这才知道,达远的进出口不过是许
多公司中的一项,但它庞大的营业范围内包括许多生产方面的卫星公司,例如建材公司、
水泥公司、建筑公司、纺织加工,还有个手工艺品公司,和玉石公司。出产的东西,外销
内销都有,几乎都集中到达远来处理。所以,达远最忙碌的一处是会计处,无数的会计师
,无数的外务员。
下午,也这么忙忙碌碌的过去了,接了许多电话,看了许多上一任秘书留下的工作和
待复的信件,她把自己能力所及的优先处理掉,忙得晕头转向,最后,快下班的时间,她
才捧著一叠需要董事长亲自签名的信件,送到董事长面前去。
萧彬已经准备离开了,看到她进来,就重新坐下,他很仔细的阅读了一遍她的回信,
抬头略带惊奇的看她。
“你比我预期的还好,我想,你绝对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他拿起笔来签名。再抬头
看她。“今天很累,是吗?这是因为你对工作环境太不熟悉的原因。等你上了轨道,你会
发现这工作还很轻松。”“我听说――”她没经思索,冲口而出:“你的秘书都干不长。
”他掀起眉毛,近视眼镜后面的眼光变得十分锐利。
“一个好秘书,最开始要学的,就是不道听途说。”他的声音有些冷峻。“我没道听
途说,是有人安心要告诉我!”她本能的自卫起来。“是谁?”他皱著眉问。
她几乎供出了阿奇,但是,脑筋一转,她觉得必须保护阿奇了。笑了笑,她说:“一
个好秘书,第二件要学的,是不向老板打小报告。”
萧彬瞪了她几秒钟,接著,嘴角一卷,就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好好,不错,不错
!最起码,我碰到一个能和我针锋相对的人了。不过,记好,别养成习惯!”
她笑著接过信件,转身退出,她知道,萧彬给她留了面子,也暗示她不可忘记自己的
身分。秘书秘书,什么叫秘书?一个高级女佣而已,她有些悲哀起来。
整天,阿奇就没露过面,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而且,也没有什么“怪异”
的事发生。她居然有些若有所失。那么大的办公厅,大家虽然同楼办公,见不到面却是很
普通的事。她发现她几乎和同楼的几位经理,碰面的机会也不多。
第四天早上,她终于见到了阿奇。
她上班很早,老板和经理几乎都没来,她在整理办公桌,把裁纸刀、胶纸、钉书机…
…等应用器具整齐的排列在桌上,她正低头忙著,一声门响,阿奇就闯了进来。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却神采奕奕的闪著光。一件很随便的米色衬衫,下面是条已
经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裤。不知怎的,他越是穿得简单,越显得出他本人的英爽。他很快的
走近她,说:“中午下班后,我请你吃午饭!好不好?”
“好!”她答得爽气:“你这几天躲到哪里去了?”
“我没躲,”他拉长了脸,一股苦相。“我在楼下,你在楼上,你属于董事长级,我
只是个起码级,要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别胡说!”她轻叱著:“大家是同事,还
分什么等级!”
他耸耸肩。“小姐,”他嘲讽的说:“你对人情世故了解得太少了!你天真得还像个
中学生。”门外传来电梯的声音,阿奇惊跳起来。
“不行!我要溜了,给董事长发现我在这儿,我就会被炒鱿鱼了。”他冲到门边,打
开一条缝,对外张望一下,回头又抛下一句:“十二点正在大门口等你!”
他打开门,匆匆忙忙的跑走了。几乎是立即,迎蓝桌上的叫人铃响了。她马上走去敲
了敲董事长的门。
“进来!”她走进去,萧彬眼光灼灼的盯著她。
“刚刚是谁在你房间里鬼鬼祟祟?”
反感立刻就抓住了她。她有些懂得阿奇所说的“等级”观了。尤其,那“鬼鬼祟祟”
四个字,实在是很刺耳。
“没有人在我那儿‘鬼鬼祟祟’,”她抗拒的说:“是楼下一位职员来随便谈谈。”
“楼下的职员?”他很敏感。“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更反感:“我相信,即使我知道名字,你也不会知道这名字是谁,你
的职员实在太多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你在暗示我不关心他们吗?”
“我没暗示什么,我只是说事实。”她迎视著他的目光忽然说:“你知道王立权吗?
”
“王立权?”萧彬愣了愣。“他是我的职员吗?”
“他不是吗?”她反问,挑战似的看著他。
“王立权,王立权……”萧彬沉思著,努力搜寻记忆。“很熟的名字,哦,我想起来
了,是楼下大办公厅里的人!”
“在哪一科呢?”她继续问,像个考试官。却上心头4/26
“在……在……在……”萧彬想不出来,突然恼羞成怒了,他蓦的抬起头,垮下脸,
皱起眉,很威严的说:“你在干什么?考我吗?我凭什么该知道王立权在哪一科?我的公
司加起来,职员工人有好几万,我还得知道他们的出身、名字,和所属科组吗?你去办公
吧,不要没事找事了!”
她咬住嘴唇,受伤的感觉又把她包围了,她转过身子,一语不发的往外走,心里想:
这就是董事长,他的权利是,答不出问题可以骂人。“没事找事”是她找他的事呢?还是
他找她的事?她越想越委屈,眼睛就红了,她走到门口,正要转门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
柔和的声音:
“等一下。”她站住,用手背很快的擦了擦眼角。
“你没哭吧?”他的语气变得很温和。
“没有!”她倔强的回答,迅速的转身,抬起那湿润润的睫毛,勇敢的看著他。他仔
细注视了一下她的眼嵩
“出来做事,不像在家里,”他关怀的、安慰的,几乎带点歉意。“总要受点小委屈
,嗯?”
她不答,沉默的站著。面无表情。
“现在,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她被他的低声下气打动了。脸上的冰在融解。她闪了闪睫毛,被动的问:“什么事?
”“那个王立权,到底在哪一科?”
她呆了呆,脸红了。“不在任何一科,”她轻声说,嘴角往上翘了翘,想笑了,声音
轻得像蚊虫:“那是我顺口胡诌的名字,我想,公司里不会有这么一个人!”
他睁大眼睛,瞪著她,那样满面惊愕和不相信的表情,使她顿时提高了警觉,玩笑开
得太大了,在他又“恼羞成怒”之前,还是先走为妙。她飞快的点了点头,飞快的打开房
门,飞快的说了句:“我还有好多事,我去办公了。”
她飞快的走出去,飞快的关上门,又飞快的钻进秘书室去了。整个上午她都很担心,
怕萧彬找她麻烦。但是,一切都风平浪静,萧彬什么麻烦也没找,当有必须的时候,她拿
文件进去,他也只是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她,那眼光很深沉,很“怪异”。终于到
了中午下班的一刻,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跑了出去。阿奇果然在大厦门口等著她,他拉
住她的手腕,把她一下子就拉得远远的,离开了那些同时间下班的职员的视线,他们默默
的走了一段,他才问:
“想吃什么?”她看看他乱糟糟的头发,再看看那条已褪色的牛仔裤。她知道“生活
艰难”的滋味。
“吃牛肉面!”她说。他很敏感的注视她。“你不是在帮我省钱吧?”他怀疑的问:
“我请得起你吃牛排。”“中午吃牛排?”她大惊小怪的。“你少驴了!你不晓得女孩子
怕胖吗?我只想吃牛肉面!”“好!”他轻快的耸耸肩。“牛肉面,咱们去川味牛肉面馆
,转角就有一家,很有名呢!”
于是,他们去了牛肉面馆,在一个角落上的雅座中坐下来,他点了牛肉面、粉蒸排骨
、油饼,和一些小菜,点完了,他才问她:“你吃不吃辣呀?”“吃!”她急忙点头:“
很爱吃呢!”
“是的,我应该猜到。”他笑了,一对眼睛黑得发亮。“你的脾气里就有辣味,闻都
闻得出来!”
她也笑了,说:“好鼻子,嗅觉灵敏!”
“哇!”他叫:“你在骂我是狗!”
“谁说的?”她睁大眼汇“我骂了吗?”
“你骂了!”他紧紧的盯住她。“你的眼睛在骂,你的笑容也在骂!”“唔!”她哼
了哼:“不止嗅觉好,眼力也不错!”
“好!”他再叫:“你又骂我是猫!”
她用手掩住嘴,笑不可抑。
“你这人真怪,”她边笑边说:“怎么别人每说一句话,你就当作是骂你呢!”“我
有毛病,该看心理科医生!其实,”他脸色一变,正色说:“我真的看过心理科医生。”
“哦?”她注视他:“为了什么?”
“就为了我的嗅觉、视觉和听觉的问题,别人看不见的我都看得见,别人听不到的我
都听得到,别人闻不到的我也闻得到,例如――”他深抽了口气。“你很香,可惜我说不
出香水的名字,穷小子对这方面比较孤陋寡闻。”
“错了!”她胜利的喊:“我从不用香水!”
“嘘!低声一点,”他神秘的说:“如果我连这份超人的嗅觉能力都成了问题,我会
更自卑了。”
她怀疑的瞅著他。“你到底有没有说正经话的时候?”她问:“你从一开始就和我乱
盖,我现在根本弄不清楚你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老实说,我本来想再见到
你的时候,要好好整你一下。”“是吗?”他认真的盯著她。“怪不得……”他咽住了。
“怪不得什么?”她忍不住追问。
“怪不得我这几天心神不宁,茶饭不思,上班的时候尽做错事,一心一意想往十楼跑
……原来是你在整我!”
她扬著眉毛,瞅著他,又好气,又好笑。但,在好气与好笑的感觉外,还有种暖洋洋
的感觉。像被一层温暖的海浪柔柔的托住,轻飘飘的。“能不能谈点正经的?”她想板脸
,不知怎么,就是板不起来,笑意不受控制的从她眼角唇边满溢出来。
“好。”他回答,目不转睛的凝视她。
“告诉你,”她找话题:“你早上来我办公厅,害我被董事长刮了一顿!”他吃了一
惊,面容严肃了。
“他骂你了吗?他又没看到我,我溜得好快!”
“他听到了,他的耳朵也很灵。”“哦,他怎么刮你?”她把去董事长室的经过重复
了一遍,在她的叙述中,她看到他不住的忍笑,最后,当她说出没有王立权其人时,他竟
忍不住大笑特笑起来。笑得那么由衷的欢愉,那么满脸的阳光那么精神焕发而神采飞扬…
…再没有忧郁,再没有落寞,再没有消沉和自卑……老天哩!她心中暗暗惊叹著,他是多
么具有吸引力啊!牛肉面送来了。他终于止住了笑,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然后,他叹了
口气,低下头去。乌云蓦然飞来,他望著面碗发呆。“怎么了?”她问。“哦,”他如梦
方醒,抬起头来对她勉强一笑,很快的说:“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他摇摇头:
“不说了,你会生气!”“不生气,”她慌忙说:“保证不生气,我最怕别人说话说一半
。”“我觉得……”他正经的凝视她,低叹著:“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她的脸发烫,低
下头去,她一心一意的吃面,好像饿得什么似的。她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埋头猛吃,好不
容易把一碗面吃完了,她偷偷的抬眼一看,他居然和刚才一样,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他
面前的牛肉面,完全没有动。
“你怎么了?”她扭捏起来,脸更红了,眼睛也水汪汪了。“你吃面呀!”“我……
不饿。”他低声说,仍然盯著她。“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她柔声说,在他那热烈而专注
的凝视下,觉得心跳都不规则了。“你瞧,”她用舌头润润嘴唇:“我对你的了解那么少
,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你住哪里?你家在什么地方?你的全名是什么?总
没有人姓阿名奇的!”他惊跳了一下,面容立刻又变得古怪起来。他不再盯著她了,他注
视著面碗,状如痴呆。
“我不想谈我自己。”他机械化的说。
“为什么?”她的声音更柔和了。“你依然认为我是势利的,崇拜权势的人?阿奇,
”她轻声说:“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我都不嫌你。”“不管什么出身吗?”“是的,不管
。”她坚决的点头。
他鼓起勇气来,抬眼看她。
“那么,我告诉你,起初,一切都很平凡,我父母双全,有一个哥哥,我是家里的小
儿子,我哥哥很优秀……”他停止了,痴痴的看著她。“说呀!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你家败了?破产了?还是发生了……更糟的事?”
他猛的把头一摇。“我不说了!”他重重的吸气,眼光里涌起一抹乞求的神情,他几
乎是痛苦的开了口:“你肯不肯不盘问我的过去和家世,只跟我交朋友?如果你一定要问
,我会……逃开,逃得远远的!”她瞅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伸出手去,温柔的把手压
在他那放在桌面的手上,她觉得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她安慰的、鼓励的说:“我不再问你
,我喜欢和你交朋友。”
“那么,明天中午,我们还一起吃饭?”
“可以。”她点点头。他再瞅著她,诚恳的点点头:
“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摇摇头,微笑著。“不必勉强,我反正做最坏的想法。”
“哦,”他哽了哽。“例如?”
“例如――你杀过人,你是逃犯,你晚上裹条毛巾睡在火车站……你根本无父无母无
兄无弟……你是孤儿,半流浪似的长大,可能偷过、抢过……”
他看她,面部肌肉微微痉挛,嘴角紧闭成一条线。
“真没想到,你有那么好的想像力。”他终于说:“你还漏了一件事:我吸毒!”“
什么?”她一震。“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我强奸过三个女孩!”
“什么?”她又一震:“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我只是在帮你想那些‘最坏’的事。唉!”他叹气摇头:“夏迎蓝,
夏迎蓝!”他沉吟的说:“你太纯洁了!你太嫩了,你太天真了,你对于‘坏事’也了解
得太少了!所以,不要为我去绞你的脑汁吧!”他看看表:“时间真讨厌,是不是?”“
怎么?”“你该去上班了,我也该去上班了!”
“你在那一科?”她忽然问。
“不属于正式公司编制,我属于每科都可以调用的人员。甚至于,我连办公桌都没有
一张,我总是跑来跑去。”
“有这种人员吗?”她怀疑了。却上心头5/26
“看样子,你对公司了解还不够深!你最好去问问你那位董事长,有没有我这种人?
”
“阿奇,”她怔怔的说:“我怀疑一件事!”
“什么事?”“我想……我想……你大概根本不是达远的人!这附近全是办公大楼,
有几百个公司,你根本不知道是那家公司的!”
“哗!”他叫,脸涨红了。他付帐,拉著她走出餐馆。笑意又飞上了眉梢:“这回,
猜得有点谱了,说不定我还是那家公司的董事长呢!”她对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那可不像!”她说。“人不可貌相哟!”他的兴致又高了:“你是我遇到过的人里
面最会幻想的!”“你是我遇到过的人里面最神秘的。”
走进了大厦,他把她送到电梯口:
“我还要去办点事!明天中午见!幻想小姐!”
她愣了愣,他不上楼?为什么?她不想了,对他点头微笑,她答了一句:“好,明天
中午见,神秘先生!”
3
就这样,连续无数个中午,她都和阿奇一起度过,他们不止吃了牛肉面,几乎吃遍了
附近所有的餐馆。阿奇对他自己仍然谈得很少,迎蓝也下定决心不追问他。可是,她发觉
他常在付帐时略有困窘,他的服装也越来越名士派,她就经常抢著付帐了。他也不和她争
,大大方方的让她付。她是更加欣赏他了,欣赏他的幽默,欣赏他的对话,欣赏他的反应
,更欣赏他那深深沉沉长长久久浑忘天地的注视。阿奇,啊,阿奇!她内心深处,总有那
么个声音在低呼著这个名字,好像这名字已经用熨斗熨在她心脏上一般,挥之不去,抹之
不去,就连上班时,这名字也在她心脏上熨贴的潜伏著。
另一方面,她的秘书工作已进入轨道,正像萧彬说的,并不过份忙碌。她最困难的一
件工作,是分辨他的客人的重要性和预排时间。往往,萧彬会有些不速之客闯上门来,例
如,萧彬的太太就来过一次。迎蓝曾经认为,老板的太太一定架子很大,一定很难侍候,
谁知全然不同。那是个贵妇人,积雍容华贵、安详慈蔼于一身。她虽然已不年轻,却依旧
动人,风度翩翩,举止优雅,谈吐更是柔和慈祥而善体人意。迎蓝见到她的那天,萧彬正
在房内和一个重要外商决定一笔大生意,所以萧太太就在秘书室待了很久。她始终用一种
温柔的微笑注视著她,和她亲切的谈天,一点也没给她增加负担与压力。“迎蓝,”她直
呼她的名字,亲切得就像是她的姨妈或姑妈。“我听萧彬常常谈到你,早就知道你聪明伶
俐,可是,真没想到你还这么小,这么纯,这么安静……”
“我不安静,”她脱口而出:“董事长总是警告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分。”“他会
这样说吗?”萧太太有些惊愕,很认真的惊愕。“他真的警告你吗?”迎蓝歪著头想想,
笑了。
“不,只有暗示。”萧太太很有趣的注视她,唇边浮著笑容。
“你不止聪明,而且很敏感!其实,当秘书并不坏,你等于是董事长的左右手。你知
道吗?”她忽然笑了,眼睛里蒙上一层美丽的光彩,面颊上也绽放著一层淡淡的红晕。老
天!迎蓝暗想,她年轻时一定美得“要命”!“我的名字叫徐海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
我是萧彬的第一任秘书!”
“哦!”迎蓝吃了一惊,张大眼睛注视她。
“那时候,整个公司只有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办公厅,所有的职员,连我只有三个人
。”她调过眼光来看她,微笑得更甜了。“好好干,迎蓝,萧彬不是那种古板、爱摆架子
的老板,他还很有人情味。至今,他并没有忘记他艰苦奋斗、三餐不继的日子,所以他特
别爱帮助穷苦的、自食其力的年轻人!不止帮助,他几乎有些崇拜这种人,这是自我欣赏
的移情作用。”
她心里一动,看著这老板娘,想起了阿奇。不知道萧彬肯不肯提拔阿奇?她打赌,阿
奇如果真是达远的人,萧彬也不会记得这名字。于是,几天以后,她向萧彬很自然的提起
了阿奇。
“董事长,你认得一位名叫阿奇的人吗?”
“阿奇?”萧彬似乎吓了一跳,但是,他立刻就恢复了镇定。歪著脑袋沉思,然后反
问:“是不是一个不修边幅,年纪很轻,整天吊儿郎当,晃来晃去的家伙!”
迎蓝的脸涨红了,一来因为董事长确实知道此人,二来由于他对阿奇那些“不公平”
的评语。
“就算是他吧!”她哼著说:“他在哪一科?”
萧彬皱起眉头。“怎么,你又来考我了?”
“不是,”她慌忙接口,脸更红了。“我只是好奇,想弄弄清楚。”“他……”萧彬
深思著:“他好像是外围的人。”
“外围?”她有些糊涂。
“不属于达远的人事编制里,不过,常被达远调用,那家伙有他某方面的能干,只是
定不下心来做事。”
“哦?”迎蓝心中一松,原来阿奇跟她说的是真话!她正想代“阿奇”求求情,却发
现萧彬眼光锐利的盯著她,似乎要看透她,看到她内心深处去,连她心脏上熨贴的字迹都
看到了。“你好像和阿奇很熟?”他尖锐的问:“当心,你涉世未深,不要随便和男孩子
交朋友!”
她的“反感”顿时发作,像刺猬般竖起了浑身的刺。
“我交朋友不在秘书戒条之内吧!”
“当然不在。”萧彬仍然紧盯她,眼神里竟闪著两小簇嘲讽的光芒。“你爱上他了吗
?”他一针见血的问。
“不干你的事!”她哼著,转身要走。
“你不觉得发展得太快了吗?”萧彬在她身后说:“我奉劝你眼睛睁大一点,要对人
看清楚一些!”
她倏然回头。“你的意思是说,那男孩子是个坏蛋!”
他转过身子去,点燃一支烟,他慢吞吞的抽烟,吐烟,他的脸罩在烟雾底下。“我永
远不会这么说!”
“你心里在这么说!”她任性的顶嘴。
“咳!”他清了一下喉咙:“你还有事要报告吗?”
这就是“逐客令”,也就是“出去”两个字的代名词。她微微弯腰,退出房间。心里
在愤愤不平。第二天中午,她仍然和阿奇吃饭,对这件事,她却只字不提,她怕更加伤害
了他的自尊,也怕泄露了自己的感情。“要对人看清楚一些”,萧彬的这句话,已不知不
觉的印在她脑海中,她那天特别对阿奇从头到脚的“看清楚”,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看得
阿奇浑身不安了。“喂,喂,”他喊:“我头发上有毛毛虫吗?”
她笑了。“没有,你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像卷毛狗。”
“你是不是爱护动物协会会长?”他惊奇的问。“怎么?”“你好像对于狗啦,猫啦
,特别感兴趣。”
“嗯,”她哼了哼。“我倒希望你是只狗或者猫!”
“怎么?”“我就――不会受到注意了!”
“你――”他微微一震:“受到谁的注意了?”
“唔,”她摇摇头:“事实上没有。只有人警告我要认清楚你!”“哦!”他不安的
在椅子上蠕动著。“那警告你的人可能自己对你有野心!”她睁大眼睛看他,想起萧彬,
想起萧太太,不!不会。她摇摇头,又想起“女秘书”的奇妙地位,萧彬娶了第一任女秘
书,前三任的女秘书又都嫁到萧家……那萧家也真奇怪,别人收集邮票,收集蝴蝶,收集
古董……他们家却收集女秘书!
这天中午,她说的话很少。他也反常的沉默,总是若有所思的瞪著她,又若有所思的
在点菜纸上,用原子笔有意无意的写字,她伸头去看,竟是李清照的两句词: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心里一震,瞪著他:
“你在干什么?”他的脸蓦然一红,把桌子上的字条一把揉绉了丢掉,他对著她勉强
的笑了笑。“知不知道‘作茧自缚’的成语?”
“知道。”“唉!”他叹口气,眼光又怪异起来。“人,常常会作茧自缚,尤其是感
情事件!”她溜了他一眼,他的神情多么沉重啊!为什么呢?他的眉头锁得多紧啊,为什
么呢?她多想抚平那眉峰的皱纹,多想抹掉他脸上的乌云呵!她握著茶杯,呆呆的看他,
他有心事!他不再嘻嘻哈哈,不再玩世不恭,不再连珠炮似的说俏皮话……他有心事!“
阿奇!”她喊了一声。
“嗯?”他抬头看她。“你在担心些什么?”他隔著桌子,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
。终于,他放开她,站起了身子:“再说吧!”他说:“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有些话,不能不对你说了!”
她模糊的涌上一阵恐惧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敏感的体会到,她和阿奇的“友
谊”关系即将冲破,再迈过去的未来,可能不是光辉灿烂的阳光,而是阴云欲雨的天气。
她颤栗了一下,蓦然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这使她更加困惑了。不过,即将来临
的总会来,她一定要接受自己的未来,不是吗?她注视著他,笑了。
“好,晚上下班等你!如果你愿意,我要把你介绍给韶青,我和韶青常谈起你,我们
背后都称呼你是‘神秘的阿奇’。”
他苦笑了一下。低声自语了一句:“只怕阿奇脱下那件神秘外衣,就什么都没有了。
”
她没听清楚他在哼些什么,伸头去看他:
“你说什么?”“没说什么!”他们走出餐厅,走往达远大厦。一路上,他们几乎没
有交谈什么。直到分手时,他才说了句:
“五点半在大街转角处等你!”
“转角处?”“是的,大门口太招摇了!你……已经是董事长面前的‘红秘书’了!
”他走了,她回到秘书室,心里涌满了疑惑,精神是忐忑不安的,情绪紧张得像一根拉紧
了的弦。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脑子里一直在记挂著五点半的约会。却上心头6/
26
这天下午很漫长,但是,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却发生了一件大大的意外。当时,董事
长正在招待贵宾。她在秘书室里,准备了点心和咖啡,叫小妹送了进去,正要用电话问萧
彬,需不需要她进去招呼。突然间,她觉得房门发出一声巨响,她愕然回头,秘书室的门
已经被撞开了,有个横眉竖目的陌生人直冲了进来,他满脸杀气,来势汹汹,迎蓝立即意
识到不妙,看来是抢劫。她本能的冲到书桌前面,拦住了当中的抽屉,因为里面有些应急
的款项。同时,大声的问: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那人直接冲到她面前,伸头面对著她,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他呼出一口气,她
马上闻到一股冲鼻的酒味,原来,他还是个酒鬼!“你是新来的秘书吗?”他开了口,声
音倒是清晰的,他的眼光阴沉,却有种灼灼逼人的威力。他留了满下巴的络腮胡子,穿了
件T恤,肌肉结实的凸出来,他很凶恶,可是,也充满了某种男性的力量。“你叫什么名
字?”他命令似的问。
“夏迎蓝。”她不由自主的回答,背上冒著凉意,怀疑他身上有没有带武器。“夏迎
蓝!”他不屑的哼了一声。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头硬给抬了起来,他冷峻的看她
:“你预备嫁给萧家的什么人?说!”她大吃一惊,完全莫名其妙。
“我不嫁给萧家的任何人!”她说:“你放开我!你是谁?”
“不嫁给萧家的任何人?哈哈哈哈!”他纵声狂笑,笑容里充满了轻视,充满了嘲笑
。“哈哈哈哈!不要让我笑破肚子,萧家专娶女秘书,你难道不知道……”
这阵混乱惊动了整个十楼,第一个冲进房间的是萧彬,第二个是总经理,然后,有更
多人冲进房间来。
“住手!”萧彬大吼,因为那陌生人已快扭断了迎蓝的脖子。“你又跑来干什么?黎
之伟,你找姓萧的麻烦,别找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放开她!”
那陌生人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一把扭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手腕用力一扭,就转到了
她身后,她痛得从鼻子里吸气,眼泪都快掉出来了。然后,她觉得有一样冰冷的东西顶住
了她的脖子,是把刀!是把很尖利的小刀,她已感到那皮肤上的刺痛。“你们都别过来,
谁过来我就杀了她!”那人威胁的说,她的手臂又被用力一扭,更痛了。
“黎之伟,”萧彬喊著,显然有些焦灼了。“你要些什么?你明说!”“我要――”
那黎之伟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的说了出来:“我要――你的女秘书!”
“她没惹你吧!她根本不认识你!”萧彬急促的说。
他用力把她头发一拉,她往后仰,和他面对面了。
“现在,”那人清清楚楚的说:“请认识我,我姓黎,名字叫之伟,之乎者也的之,
伟大的伟,听到了没有?听清了没有?”他再扯她的头发,她被动的仰著头,咬牙不吭气
,只是瞪眼看著他,他抬起头,对萧彬咧嘴一笑:“好了,她已经认识我了。我要把她带
走!”
“你疯了!你喝醉了?”萧彬喊:“你敢带她走,我马上报警说你绑票!”“悉听尊
便!”他嘲弄的答了一句,把迎蓝的胳膊用力捏住,盯著她的眼睛:“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她冷静的说,奇怪自己在这种恶劣的情势下,还能如此冷静。“我
不认识你,我不要跟你走,即使你用刀子,也不行。”“你这个傻蛋!”他破口大骂,盯
著她:“你已经飞进一张天罗地网里去了,你马上要被萧家的金钱、权势所诱惑了,然后
,你就失去了你自己,你就什么都认不清了……啧啧,你以为萧家看上你的能力吗?他们
只是收集美女而已!偏偏……”他的眼眶发红,目眦尽裂。“就有你们这种拜金的、下流
的女人自投罗网!我要毁掉你这张脸……”他举刀在她眼睛前面飞舞,刀光闪得她睁不开
眼睛。她有些怕了,相当怕了,她已没有能力来思想,来应付。那亮的刀一直在她眼前晃
来晃去,擦过她的鼻子,又贴住她的面颊,她把眼睛紧紧的闭了起来。忽然,她听到一声
熟悉的大吼:
“放开她!你伤了她一根汗毛,我会把你追到地狱里去!”
她睁开眼睛,立刻看到阿奇,他狂怒的冲过来,一脚就对黎之伟持刀的手踢过去。黎
之伟迫不得已,摔开了她,就拿刀面对阿奇,两人迅速的展开了一场搏斗。她滚倒在地下
,惊心动魄的看著这场面,情不自已的喊:
“阿奇,小心他的刀!”
黎之伟掉头看她,咧嘴哈哈大笑。阿奇乘这个空档,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身子,抢下了
那把刀,立刻,达远的人一涌而上,把黎之伟紧紧的压住,又用一根电线,把他绑了个密
密麻麻。阿奇马上转向了迎蓝,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他掀起她的衣袖,她整只胳臂都又
红又肿又瘀血,他吸了口气,再去翻开她的衣领,用手指摸了一下,她这才感到脖子后面
的刺痛。“他真的弄伤了她!”阿奇怒声说,跳起来就要冲向黎之伟。萧彬立即拦住了他
。“你还要做什么?你没看到他喝醉了吗?事情闹成这样已经够了,不要再扩大了。阿奇
,你送迎蓝去李外科那儿看看,然后送她回家去休息。这边的事,由我来处理!”他抬头
对所有的人说:“大家都去做自己的事吧,这儿没事了。”
阿奇扶著迎蓝,看著她。
“你怎样?能走吗?”“我很好,”她用手掠了掠零乱的头发,惊魂甫定。她再看了
一眼躺在地上的黎之伟,这一刻,他一点都不凶恶了,他脸上有种令人震撼的悲痛和愁苦
。他的眼光默默无言的著她,眼神中混合著绝望和沉痛。她从没见过这样彻底的悲哀,从
没看过这样彻底的绝望,这使她震动而迷惑了。忘了他刚刚曾用刀子对付她,也忘了他怎
样凶神恶霸似的扭伤她的胳臂。她觉得他像只被捕的猛兽,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壮。这让她
受不了,她走了过去,蹲下身子,开始解开那绑住他双手的电线。阿奇站在一边,默默的
看著,却并不阻止她的行动。
萧彬脸上有股奇异的表情,也默默的看著。室内其他的人,都已经散了。她费力的解
开了那些束缚。黎之伟从地上坐起来,斜靠在墙边喘气,一语不发的瞪著她。
她瞅了他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向阿奇。
“我们走吧!”阿奇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扶著她的肩,他们走出了秘书室。走进
电梯,她靠在墙上,开始感到浑身每个骨结都痛,而且头昏脑胀,心情莫名其妙的抑郁。
叫了一部计程车,他们去了外科医院,医生仔细的看了,只有一些外伤。包扎之后,
他们又走出医院,叫了车,直驶往迎蓝的公寓,一路上,迎蓝都沉默得出奇。直到走进迎
蓝的房间,由于时间太早,韶青还没下班,室内只有他们两个。她倒进了沙发,这才开口
:
“黎之伟是什么人?”“他……”他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深切的注视她。“
他是祝采薇的爱人!”“哦!”她震动了一下。
“他爱祝采薇爱得发疯,从没看过那么固执的爱。祝采薇嫁到萧家去之后,他就半疯
半狂了。天天酗酒,常常跑到萧家或者是达远去闹。今天,是你倒楣,莫名其妙卷进这风
暴里。”她凝视他,想著黎之伟,想著祝采薇,想著黎之伟那绝望悲痛到顶点的眼光。她
没见过祝采薇,但她听过她的声音,那柔柔嫩嫩的声音,她猜,祝采薇一定柔得像水,美
得像诗。她想得出神了。他紧盯著她,看著那对眼珠变得迷迷蒙蒙起来。他用手指细细的
梳理她的头发,小心的不碰到她脖子上的伤口,然后,他发出一声深深的、热烈的叹息,
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他的嘴唇碰上了她的。她有好一阵的晕眩。那男性的胳膊环绕住了她的腰,他慢慢的
仰躺在沙发上,把她的身子也拖了下来。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接受著这个吻,已不再感
到自己的存在,不再感到任何事物的存在。不再有黎之伟,不再有祝采薇,不再有达远公
司……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熨贴在她心底的那个名字,随著心脏的动作,在那儿沉稳的跳
动著;阿奇!阿奇!阿奇!好半晌,她恢复了神志,恢复了思想,抬起头来,她注视著那
热烈的眼睛那热烈的脸,她低语:
“你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
他围住她身子的胳膊似乎有阵痉挛。
“不,今天不要说!”她微笑起来。“随你,不过,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他大大震动,盯著她:
“我是谁?”他哑声问。
“你是公司里的秘密安全人员,所以那么神秘!”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怎么知道的?”他哼著问。
“你冲进房间来保护我,我就该想到了。不属于公司正式编制,随便那一科那一处都
可以调用你,你又没职位……唉!我早该猜到了,是不是?我真笨啦!”
他更久更久的看她。“你会因为我的身分……不管什么身分……而和我疏远吗?”她
看他,笑容在唇边荡漾,她坚决而沉缓的摇头,把手指压在他唇上。“别说傻话!”“如
果我告诉你……”他慢吞吞的说:“我已经结过婚,有太太,还有儿女呢!”她惊跳起来
,脸色顿时惨白。
“不。”她说,嘴唇颤抖。“不!只有这一样,我不能接受!”
“瞧!”他悲哀的:“你的感情依旧是有条件的!”“你是吗?”她慌乱的看他,慌
乱的用手攀住他的肩膀,慌乱的找寻他的眼光:“你真的结过婚吗?我不行!”她再慌乱
的摇头,眼泪迅速的涌进眼眶。“我从小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我不要伤害另一
个女人,我……我……”泪珠滚下了面颊,她越想越可能是真的。她跪在沙发上,急切摸
索著他的颈项。“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我我……我不能接受这件事!”“那么,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离开我?”他问,眼神阴郁。却上心头7/26
“我……”她别转头去,放开了他,用手指抓著靠垫,无意识的撕扯著那靠垫上的流
苏。是的,她对他了解太少了,是的,一切进展得太快了,是的,她根本没有认清楚他…
…可是,要离开他,永远不见他,她只要这样一想,就觉得内心抽痛起来,从心脏一直痛
到指尖。她抽了口气,蓦然间,下定决心的回过头来:“阿奇,你爱我?”“是。”他虔
诚的说。“那么,”她再抽气,痛苦的闭上眼睛,泪珠又从眼角溢出来,她抽噎著说:“
我……我宁愿当你的情妇!”
他大大震动,猝然间,他就把她紧拥在怀中。他的吻雨点般落在她的眼睛上、唇上、
面颊上、头发上……他喘著气,急切的、热烈的、诚挚的、心痛的喊:
“我骗你的!我骗你的!迎蓝,我从没结过婚,我也不要你当我的情妇,我要光明正
大的娶你!迎蓝,我没有太太,我只是要试探一下,你爱我到什么程度?”
“什么?”她推开他,含泪看他,又悲又喜又气:“你这算什么玩笑?你吓得我要死
……你怎么可以这样乱盖乱骗人!我生气了!我告诉你,我早就有丈夫了!”
“啊!”他惊呼,一股世界末日的样子:“那么,我当你的情夫!”“你……你……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不要理你了,不要理你了……”他拉过她来,用嘴唇一
下子堵住了她的唇,也堵住了那一连串的气话,他的吻缠绵而细腻。她从没有这样被吻过
,心跳气喘之余,不自禁的就软绵绵的瘫进他的怀中。他把嘴唇移向她耳边,轻轻轻轻的
说: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离开我!”
“你……”她提心吊胆的。“还是有太太,是不是?”
“保证没有。如果有,我走出门就被汽车撞死!”
“那么,没有更严重的事了。”她笑著,把头埋在他怀中。
“既然这样,我就要老实告诉你……”
他又来了!她迅速的抬起手来,一把蒙住他的嘴。
“不许说!”她轻嚷著,眼光如酒,双颊如酡。“不许你再说任何事来吓我!你以为
我今天受的罪还不够吗?不许说!我再也不要听了。”他深刻的看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来。
“老天!”他喊:“我怎么会遇到你啊!真希望你不要这么可爱!真希望能少爱你一
点,免得我失魂落魄,神经兮兮,又患得患失!唉!”他叹气,把她的头发压在胸口。
她听著他的心跳,惊悸而喜悦的体会著那种崭新的感觉:爱人和被人爱!
4
第二天,她依然去上班,精神旺盛而心情良好。萧彬看到她有些惊异,说:“我以为
你会请一天假!”
“为什么呢?”她扬著眉说:“别把我想得太娇弱,我还不是那种看到只老鼠就会晕
倒的女孩!”
萧彬欣赏的看著她,看到她那一脸的笑意,一身的青春,他不禁感动的点了点头。“
你确实不是娇弱的,非但不娇弱,还相当倔强。很少看到像你这样临危不乱,又这样能代
对方去设想的。”
“代对方设想?哦,你是说,我帮他解了绳子?其实我并没有帮他设想,我是不忍心
看到一个那么有丈夫气概的人,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地上。他眼睛里有种悲哀,不是悲哀,
是绝望!我受不了这种绝望!”
萧彬深刻的研究她,好一会儿没开口。迎蓝不由自主的又回忆到昨天被刀挟持的那一
幕。
“那个黎之伟,”她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后来把他怎么样了?送警了吗?”“不。
我只是等他酒醒了,开车把他送回家!”他燃起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顿了顿,又说:
“其实,黎之伟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一年多前,他没有留上满脸胡子,他充满活力和信
心。他学的是新闻,有才气,有抱负,有理想,能侃侃而谈,也很肯埋头工作。他是年轻
有为的,自傲而乐天的。是萧家――毁了他。”他惊愕的看他,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白。
“我知道一点点,”她说:“其实,他在迁怒,不是萧家毁了他,而是祝采薇毁了他
!”
他迅速的看他。“谁和你谈过?”“是阿奇。”“阿奇。”他沉吟著:“嗯,阿奇曾
经是黎之伟的好朋友,你瞧,人生的变化真大!昨天,我以为阿奇会杀了他!”
“阿奇不会的,”她热烈的代阿奇辩护。“他并没有打伤黎之伟,是不是?”“是的
,没打伤。”“唉!”她叹口气:“黎之伟也满可怜的,他为什么不忘掉祝采薇?”“像
祝采薇那种女孩,任何男人都很难忘记她!”
哦!是吗?她心中在转著念头。祝采薇是天仙吗?她身上有魔力吗?她又想起那失魂
落魄,憔悴如死的黎之伟。哎哎,她想,如果她是祝采薇,她决不会移情别恋!能有一个
像黎之伟这样充满男性与丈夫气概的人“生死相许”,怎能再投入别人的怀抱?她退回到
自己的办公厅,和往常一样,又是一个忙碌的早晨,接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来信,排不
出空档的时间表,和做不完的记录。她忙得没时间再想黎之伟和祝采薇。好不容易挨到中
午,下班铃一响,她就浑身振作起来,这是她和阿奇的时间了!每天,几乎就在为这一刻
而活啊!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阿奇了。从昨晚到现在,似乎已有几千几万年了。韶青如
果看到她这副样子,准又要嘲笑她了:
“不害臊吗?认识才多久,就爱得如疯如狂了!”
昨晚很遗憾,没有让韶青见到阿奇,昭青临时加晚班,深夜才回来,那时,阿奇早就
走了!真该让他们见见面,问问韶青对他的看法。不过,如果韶青不赞成阿奇,她就会放
弃阿奇吗?才不呢!就像她不赞成那驾驶员,韶青仍然离不开那驾驶员一样。噢,多险!
想起阿奇昨晚的玩笑,她仍然禁不住发抖,她差一点就和韶青同一命运了!在这一刹那,
她有些了解韶青,而且深切的同情她起来!
走出大厦门口,她四面张望,没见到阿奇,他大概怕“人言可畏”,而在转角处等她
吧。她心急的往转角处走,突然间,有个影子翩然的停在她面前。
“你在找阿奇吗?”她一愣,定睛看去,面前正亭亭玉立的站著一个女孩。头发微卷
的披泻在肩上,皮肤又细又皙又白,像刚出蕊的花瓣,粉粉的、娇娇的。她有对如梦如幻
的眸子,雾雾的,蒙蒙的,静静的,水水的,总像在说话似的。她的鼻子秀气而小巧,嘴
唇的弧度美好而轮廓清晰,像古代仕女图里的小嘴。她穿了件雪白雪白的真丝衬衫,系了
一条翠蓝翠蓝的大圆裙子,那腰肢纤小得不盈一握。脖子上坠著一个钻石坠子,那坠子上
有颗心形的蓝宝钻,悬空的镶著,在她那乳白的皮肤上轻轻晃动。迎蓝看呆了,她总觉得
自己够美了,也觉得韶青够美了,可是,现在,她必须承认,她还没见过这种美。何况,
这女孩连脂粉都不施,干净得就像才出水的荷花。她吸了口气,本能已告诉她这是谁了。
“祝采薇,”她迷糊的问:“你是祝采薇吗?”
“是。”祝采薇安静的回答。“你是夏迎蓝了?”
她点头,两个“女秘书”彼此打量了一会儿。
“是我叫阿奇把你今天中午的时间让给我,”祝采薇说,雾蒙蒙的眼珠水盈盈的凝视
她。老天!这样的眼睛不但能迷死男人,连女人都会著迷呢!
“哦!”她被动的、眩惑的应著:“有事要和我谈?”她明知故问。“是的。我请你
去吃午饭,来吧!”
她跟著祝采薇走到街边,那儿停著一辆得雪亮雪亮的、深红色的欧洲车,小小的、流
线型的。迎蓝对车子完全一窍不通,却仍然能体会这辆小车子的价格惊人。采薇开了车门
,迎蓝钻了进去,坐在驾驶座旁边。
采薇从另一道门上了驾驶座,她熟练的发动了车子,扶著驾驶盘,车子开向了中山北
路,一路上,她都不说话,而迎蓝是更无法开口,只是痴痴的看著她,不信任似的看著她
。她手臂上戴著两串细细的K金镯子,镶著一粒粒小钻,手腕一动,镯子就彼此撞击,发
出细碎的、叮叮当当的轻响,如梦,如诗,如歌。车子停在一家欧洲式的西餐馆前面。走
进去,里面全是地毯,灯光幽暗,四面窗子上,有一片一片的水帘在倾泻,流水淙淙,颇
富情调。她们在屋子一隅坐了下来,她带点歉意似的开了口:“我不是要摆阔,到这种地
方来,只为了这里很安静,可以好好的谈几句。”她没接口,模糊的想起阿奇,如果她和
阿奇能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来谈心,一定颇富罗曼蒂克的气氛。思想刚转到这儿,她就被一
种犯罪感给抓住了,为什么要水帘?为什么要蜡烛?为什么要情调?“但使两情相悦,无
灯无月何妨?”灯月都可不要,只要两情相悦!她平静了;阿奇,只要有你!牛肉面馆就
是天堂!阿奇,只要有你!
采薇点了两客快餐,又点了咖啡。快餐送来了,她几乎没吃,只是猛喝咖啡,一面深
深打量迎蓝。当迎蓝也吃得差不多时,她才低低的开了口:
“听说,黎之伟昨天跑去大闹达远,害你吃苦了。”
她一惊,谁这么讨厌,去和这位少奶奶多嘴?
“没什么,”她很快的说:“他喝醉了酒,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采薇死死的
注视她,忽然间,她一把握住了迎蓝的手腕,她的手心滚烫,眼里猝然涌上一层极深极深
的痛楚,她颤栗的、迫切的问:“他怎样了?很潦倒吗?很憔悴吗?很凶吗?他们打伤了
他吗?”她一连串的问著,哀求著:“告诉我,迎蓝,我不能问别人,只能问你!”她惊
愕万分,一瞬也不瞬的瞪著采薇。“你还在关心他?”她讶异的问:“你已经移情别恋了
,为什么还要关心他?”她的手更加热切的握住了她,含泪说:
“别再惩罚我了!告诉我吧,请你!”
“是的。”她吸了口气。“他很憔悴很潦倒,但是,比憔悴潦倒更严重的,是他很绝
望,像……像个走投无路的猛兽。他绝望、悲哀、愤怒……而且无助。”却上心头8/26
采薇的眼睛张得更大了,泪珠在眼眶里荡漾,却没落下来,她用吞尖舔嘴唇,嗫嗫嚅
嚅的,作梦似的说:
“我要找他去!我要――找他去!”
“为什么?”迎蓝有力的问:“是想再刺激他?再更深的毁灭他?”她抬头看迎蓝,
蓦然间,她把头埋进双手中,泪水从指缝里向下滴落,她无声的、忍痛的啜泣。这把迎蓝
那柔弱的同情心又撼动了。她打开手皮包,拿了一张化妆纸给她,她接过来,擦擦眼睛再
擦擦鼻子。然后,她深吸了口气,振作了一下。“我真该死!”她说:“我想不到自己还
这么脆弱!我该忘了他的!我该……可是……”眼泪又来了:“哦,上帝知道,我活得太
累太累了!”迎蓝盯著她,有五分激动,还有五分愤怒。
“你为什么嫁到萧家去?”她率直的问:“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金钱?”她抬起眼睛
来,含泪的眸子清亮晶莹。但是,那份如梦如诗的韵味依旧浓厚。“你问了一个要点,这
也是我常常自问的问题,你猜怎么,我的答案大概是后者!”“哦,”她惊呼:“为了金
钱?”
“当时,我并不确实知道这一点。萧人仰的追求一上来就来势汹汹……”“萧人仰?
”她问,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就是萧彬的儿子,我的丈夫。你不知道他怎么追求我,而整个达远连董事长,都在
支持他。他知道我有爱人,知道有黎之伟,那时,黎之伟每天都接我上下班,就像阿奇对
你一样。”她深刻的看了迎蓝一眼。“而人仰呢?他全体不顾,什么都不顾。当我无意间
告诉他,我很喜欢夏威夷的火鹤花,第二天,我可以整个办公厅堆满了火鹤花,是他连夜
打长途电话到夏威夷,派那儿的客户专程送来的。这还没有什么,他还能找到一个状如火
鹤花的银花瓶,里面只插上一朵火鹤花,送到我面前来。在花心里,他插了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著……”她低下头,打开皮包,取出那张纸条:“我特别带了些东西给你看,让你
了解我当时怎么会选择他。”
她接过纸条,纸条上画满了手绘的火鹤花,在群花的中间,有两行细腻的小字: “
花如火,情如火,连夜送上千万朵!
花如火,情如火,多情却怕无情锁!”
她震动的把纸条还给采薇,心里有些明白,再坚韧的钢,也禁不起细火慢慢的烧。“
然后,这一类的事情在我们之间经常发生,例如:我说过一句,我喜欢真丝衬衫,可惜买
不起。第二天,我办公厅里就挂满了真丝衬衫,从米色到咖啡色,从粉紫到深紫,从水红
到枣红,从黑到白……简直什么颜色都有。我想学骑马,他居然买了一匹马寄养在马场,
马背上烙著我的名字。而马鞍、马装、马靴、马鞭……无一不备。唉!你不知道,我那时
过的日子多苦,妈妈害严重的胃出血,住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小屋里,爸爸早就去世了,小
弟小妹都在读书,全家就靠我的薪水过日子。我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什么时候领略过
这种感情?是的,我爱黎之伟,他的环境比我更苦,刚从新闻系毕业,在一家小报社当记
者,白天黑夜都要跑新闻,他和我相聚的时间不多。偶然相聚,我们去吃路边摊,去吃蚵
仔煎,去吃牛肉面。冬天,寒流过境,我们躲在体育馆的屋檐下避风,两个人都冻得嘴唇
发紫。夏天,我们在淡水河边,被蚊子叮得遍体鳞伤。哦,迎蓝,我告诉你,当一个人太
穷的时候,连恋爱的气氛都谈不上了,这是件非常残酷的事实!所以,人类的故事,周而
复始,永远逃不开贫富的问题。”她住了口,喝了口咖啡。迎蓝没说话,却不以为然的轻
摇了一下头。她又想起阿奇,他们吃牛肉面,喝鱼丸汤,常常安步当车的走到这儿走到那
儿,阿奇从不送她东西,他说过一句话:“贵的,我买不起,便宜的,配不上你!”当然
,这是他滑头的地方,但,她听了仍然很舒服。“你不同意我的话。”采薇点点头,吸了
口气,她又继续说:“黎之伟实在爱我,但是,他错在对我太有把握了,我十四岁就被他
吻了,从此,两个人都没交过其他的异性朋友。当然,追求我的人很多,我们常把情书折
成小船,放到淡水河里去,让它随波逐流。最初,我也和他提过人仰在追我,他并不紧张
,而后来,我就不说了。我猜,当我不说的时候,我已经对人仰动心了。而最后面临的决
定,是我母亲忽然病危,半夜里发作,气喘不过来,我吓得要死,找不到黎之伟,却找到
了萧人仰。人仰飞车而来,一句话都没说,就把母亲抱进汽车,再飞车到医院,连夜开始
急救,氧气筒氧气罩全出动了,然后,医生说要输血,血库里已无存货,找血牛找不到,
我的血型和妈妈相同,我说输我的,人仰说他也是O型,输他的。结果,医生说我根本贫
血,就输了他的,足足输了将近1000CC。输过血,他脸色好白好白,躺在那儿瞅著
我,我马上知道,我完了,黎之伟也完了。”她闭闭眼睛,新的泪珠又涌出了眼眶,她用
手支住头,玩弄著桌上的咖啡杯。迎蓝已经听得发呆了。“母亲被救了过来,人仰的脸色
还没回复,我坐在他身边掉眼泪,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对我郑重的说:‘嫁我吧!我虽然
不像黎之伟那样在你心里根深蒂固,可是,我能给你更多的爱,和更多的照顾。最起码,
我不会让你又老又病的母亲,住在那样一间小破屋里。知道吗?采薇,这简直是……一种
罪过!一种不孝!’我痛哭著扑进他怀里,第二个星期,我们订婚了,一个月后,我们飞
美国举行了婚礼,因为怕黎之伟来大闹结婚礼堂。”她说完了。抬起头来,她用化妆纸擦
干了眼睛,她那乌黑的头发半垂在面颊上,映得那面颊更娇更嫩了。“你们结婚多久了?
”迎蓝问。
“才一年多。”“那――萧人仰对你不好吗?”
“不,他很好,又体贴又温柔,全家都对我好。是我自己不够好,我常想起黎之伟,
在我订婚以后,黎之伟还企图挽回,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只是不停的摇头,后来,他
火了,他给了我两耳光,骂我下贱,卑鄙,只认得金钱……我心都碎了,我哭著嚷:我就
是!我就是!谁叫你是穷小子!他狂叫著跑走了,从此,就变得酗酒,堕落,生活颓废…
…啊,迎蓝,我不能忘了他,是我毁了他!”
迎蓝呆望著她。“但是,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你毁了黎之伟,总不能再毁萧人仰吧!
”她怔了怔,脸上掠过一阵惨痛。
“是的,我不能。我不能。我太天真了。我本来想求你帮一个忙,现在想来,是太荒
谬了……”
“你要我帮什么忙?”“去帮我打个电话,约黎之伟出来,我想见他一面。”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呢?”
“我打过,他摔我电话,他全家都摔我电话,他们都认得我的声音,只要听到我的声
音,他们马上把电话切断,我根本没办法和他通话。”“为什么不找上门去?”
她打了个寒战。“我不敢,他生起气来很可怕,我不能带伤回家。”
迎蓝深思的看她。“你想跟他说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采薇可怜兮兮的。“我只想劝劝他,让他忘了我,让他振作起来,让
他好好的活下去!”
“你认为这会有效吗?”她深刻的问:“你认为他还会听你吗?除非你能……”她住
了口。
“能什么?”她追问。“能放弃萧人仰,回到黎之伟身边去!”她冲口而出,说过,
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建议?好端端的,劝人家离婚吗?不管萧人仰的死活了吗?采薇深呼
吸了一下。“不。”她轻声说:“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毁了一个,不能再毁一个!
”迎蓝定定的注视采薇。忽然间,觉得对这女孩生出一个强烈的同情和好感。一个又美丽
又纤细又多情的女孩!这种女孩是注定要受苦的!“听我说,采薇!”她不自禁的直呼她
的名字:“你最聪明的做法,是完全忘掉黎之伟,全心全意的去爱你的丈夫。我告诉你,
黎之伟会度过他的困难的!有一天他会碰到别的女孩,会再恋爱,时间和空间会治好他!
”
“真的吗?”“我相信。”她肯定点头。“而萧人仰,他对你的爱情不会比黎之伟少
,否则他做不出那些疯狂的事,如要你离开萧人仰,他会……不堪涉想!”
采薇沉思良久,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浮起一股勇敢而坚定的神色,她紧握了迎蓝的手
一下。
“你提醒了我。迎蓝,你真好!我……可不可以……”她有些嗫嚅和羞涩,虽然已为
人妻,仍然像个小女孩。“和你成为好朋友?”“当然,你已经是我的好朋友了。”
“唉!”她叹口气:“你知道我有多难!有时,想找个能谈话的人都找不到,人仰虽
然爱我,我却不能把这些话讲给他听,是不是?”迎蓝了解的点点头。看了看手表。
“我送你回去上班!”采薇跳起身子。“当我公公的女秘书也不很容易,是不是?”
迎蓝和她一起走出餐厅,坐进了小红车。
“奇怪,”她说:“为什么萧彬的女秘书都嫁进了萧家?”
采薇发动了车子,说:
“并不奇怪,他们从上千上万的应征者里,淘汰又淘汰,过滤又过滤,选出他们最中
意的女孩来当女秘书。然后,萧家的人只要下决心追求谁,全家都同心协力的帮忙。他们
家追求起女孩来……是让人难以抗拒的。”她回头看看迎蓝,笑了笑:“说不定,你也会
走进萧家来,那么,我们就比朋友还亲了!”“我吗?”她坚决的摇摇头:“我决不会!
”
采薇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口。她的眼光若有所思的落在车窗外,眼里迷迷蒙蒙的浮上
了一层薄雾。却上心头9/265
回到办公厅,迎蓝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她一直想著祝采薇这个人物,那份细致,那份韵味,那份婉转的柔情……真令人心碎
!难怪黎之伟会为了失去她而如疯如狂了。但,听她那番述说,那萧人仰也确有动人心处
。火鹤花,真丝衬衫,这还罢了。最难得是输血救人那段。假若异地而处,自己换作采薇
,会作怎样一种选择呢?不,她摇摇头,她谁也不选择,她选择阿奇!
阿奇,这名字从她心头一涌现出来,她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心只想著阿奇。不知道
他怎么一天都没露面?或者,下班后他会在大厦门口等她。她那么想念他,以至于想打个
电话给他,这才倏然想起,她居然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她无奈的笑笑,如果给韶青知
道,准会把她骂死!
桌上的电话铃响,她机械化的拿起电话筒,机械化的流水般先说话:“您好,这儿是
达远公司董事长秘书室。请问您贵姓?要找哪一位?”对方沉默著,她可以听到那沉重的
呼吸声。
阿奇!她想,这家伙又来恶作剧了,准是阿奇!“喂喂,”她喊,嘴边已带著笑意:
“不说话我就挂电话□!”
“等一等,别挂!”对方总算开了口,迎蓝一怔,这不是阿奇的声音。“你是夏迎蓝
吗?”
“是的。”“我是黎之伟!”“噢!”她大吃一惊,刚刚才和采薇分手,黎之伟又打
电话来,这不是太意外了吗?他要干什么?难道也要找她帮忙?她想起他手上的刀,有点
寒意。“你有什么事?”她的语气冷淡。“我是特地打电话向你道歉的。”对方的声音低
沉和缓而温柔,一点都不像昨天那个凶神恶霸。“对不起,夏迎蓝,我昨天莫名其妙的伤
害了你,我希望……那些伤不会太重?”他语气担忧而内疚。“不不。”她慌忙说:“一
点都不严重。你不要放在心里。”
“我是喝醉了酒。”他解释著:“心情不好再加上酒一冲,就发起酒疯来。我吓到你
了吗?”
“有一点。”她坦白的说。
他叹了口气,声音更柔和了。
“你下班后,可不可以和我谈一谈……”
“哦,不行!”她慌忙接口,下班以后的时间是阿奇的,她不要再卷入黎之伟和祝采
薇的公案里。“我下班以后还有事!”她说得又急又快。对方沉默了片刻,她几乎感觉出
他又受伤了。
“你以为……”他慢慢的说:“我还会伤害你吗?我今天没喝酒,约你出来,纯粹是
为了昨天的事道歉!能不能请你把昨天我那副恶劣的样子忘掉!”
“我已经忘掉了。”她慌忙说:“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会怪你,我今晚真的有约会
……”
“和阿奇吗?”他问。她怔了怔,想起萧彬说过,阿奇和他曾是好朋友。
“是的,是阿奇。”她坦白承认。
“我懂了!”黎之伟在电话里大笑了起来。“我懂了!你还敢口出狂言,不会嫁给萧
家人?哈哈哈哈!又一个女秘书,又一个自命清高的拜金主义!哈哈哈哈!好了,不打搅
你了!去和阔家公子约会吧!”他似乎要挂电话。
“喂喂!”她急切的嚷著,又惊奇又慌乱。“不要挂电话!你说说清楚,什么阔家公
子?阿奇只是达远的保安人员,或者是小职员,或者是工友……”
“哈哈哈!”黎之伟笑得她耳膜都震痛了。“你在说些什么鬼话?萧人奇是达远的工
友?你大概还没睡醒吧?还是和我一样喝多了酒?”“萧人奇?”她愣愣的握著听筒,脑
子里纷纷乱乱的,什么思绪都整理不出来。“是的,萧人奇,萧彬最小的一个儿子!大家
都叫他阿奇!我早就猜到,你是萧彬为阿奇物色的人选了!”
她闭上眼睛,觉得脑子里所有的血液都往下沉。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了,所有的事
都清清楚楚的呈现在她面前;那个荒唐的赌注,她输了,要嫁他,她赢了,也要嫁他!他
从一开始就在戏弄她,她却一步步的掉进他的网里去。他的时而忧郁,时而快活,他的神
秘身分,工友,科长,职员,不属于编制内的外围人员……去他的!她被骗了,被彻彻底
底的骗了!“喂,”黎之伟在叫:“你在干什么?”
“哦,”她醒过来,深深深深的吸了口气,迫切的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就
在你大厦对面的公用电话亭!”
“我马上就过来,你等我!”
她挂断了电话,抓起桌上自己的皮包,转身就向秘书室外走。在门口,她几乎和正跑
进来的阿奇撞了个满怀。阿奇一把抓住她,惊问:“你怎么了?你要到哪里去?你的脸色
怎么这样难看?你生病了吗?你……”她费力挣脱了他的掌握,含泪喊:
“不要理我!”她冲进电梯,阿奇也要冲进来,她迅速的按下了关门钮,把他关在门
外,直接的下到一楼,她飞奔著跑向街对面。
半小时以后,迎蓝已经和黎之伟散步于碧潭的山明水秀中了。黎之伟和昨天已经大大
不同了,他没喝酒,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看起来就清爽了不少。仍然是络腮胡子,双目
仍然灼灼发光,有逼人的威力,不过,他心平气和,举止、谈吐、风度……都成了第一流
的。他们走过吊桥,沿著一条通往“情人谷”的山路,蜿蜒的向山内的绿荫深处走去。这
天不是假日,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阵阵蝉鸣与鸟啼,打破了周围的静谧。“我猜,你
已经知道我的故事了?”黎之伟问。
“是的。”她机械化的回答,心思恍惚,头脑昏沉,所有的意志和注意力,都集中在
“阿奇”的身分上。
“你一定对我印象恶劣吧?”他说:“我昨天去达远,并不是找麻烦去的,而是――
”他咬咬入“我知道萧彬又请了一个新的女秘书,我跟踪过你几次,看到你都和阿奇在一
起,我想,我要救你,我要在你被金钱买动之前,把你带走。”
“金钱买动?”她侧头沉思:“他们从没有用金钱来买我,连吃饭,都常常是我在付
钱。”她正眼看他:“你确定阿奇是萧彬的儿子吗?你不是安心来破坏我们吧!”
他惊异的看她,皱著眉研究她,好像她是个怪物。
“你和他交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姓什么?家在那里?父母是谁?你是不是太新潮了?
这种事,我能骗你吗?你只要去随便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真相,甚至于,你待会儿打个
电话去萧家,只说找萧人奇,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萧家人了!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把
自己的真身分隐藏起来?而且,显然大家都在暗中帮他隐瞒,连萧彬也是。否则,早就穿
帮了!”
她回忆和阿奇认识的点点滴滴,回忆他对自己身分的敏感和掩饰,回忆他那个矛盾的
赌注,回忆他闪烁其辞的谈话……更回忆起他的嬉笑怒骂,回忆起他的“落魄”,付不出
牛肉面钱,自称为“穷小子”……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沮丧,赵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
…总之,她被骗了,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被他唬得团团转!他一定暗中欣赏自己的演技吧
!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萧太太会跑到秘书室来和她东拉西扯,她是
鉴定“准儿媳妇”的呢!现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
像黎之伟说的,他何必隐藏身分呢?
“我懂了!”黎之伟忽然说:“他在扮演我!”
“扮演你?”她更糊涂了。
“他先扮穷小子,再回复阔少爷的身分,这样,你才能区别两者之间有多大差异,这
是青蛙王子的故事。当你以后,发现他居然是王子时,你会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较你才能
明白你手里的东西有多珍贵!”他叹了口气:“知道吗?采薇如果从没遇到我,一上来就
遇到萧人仰,她会以为爱情理所当然是那种样子的。就因为先有了我,我没有的,他都有
。我不能满足她的,萧人仰可以满足,什么夏威夷的火鹤花、苏格兰的风信子、荷兰的郁
金香……他都能变魔术似的变来。采薇看不到这些花花草草费了多少金钱,只看到他费了
多少心血。于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钱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进地狱里去。你
懂了吗?”他凝视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绝望的悲哀,他低低的、沉沉的、哑哑的再接了几
句:“萧家的人都绝顶聪明,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个智囊团,帮他们争取他们所要的东西
,以前,他们要金钱财势,从一个小公司开始,并吞,发展,直到现在,已成为一个大财
团。然后,他们想收集全台湾的美女了。”
她瞪著他,他说得那么清楚,那么有条有理。她知道,这就是真实面了,黎之伟打开
了这真实面。让她从幕前一直看到幕后。“他们的手段真高,是吗?”她喃喃的问。
“如果手段不高,他们怎么会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们几个月就
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气,好像有个虫子在啃噬他的心脏,他的面容扭曲了,她看得
出来,他在强忍著多大的痛楚。“你不认识采薇,你不会知道她是多么纯纯的、柔柔的女
孩!在萧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辆坦克车来拉她,也不见得会把她从我身边拉开
!”
“我见过采薇!”她脱口而出。
“哦?”他惊奇的挑起眉毛。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为了你,来慰问我!”
“哦?”他的声音发颤了。“她提到过我吗?提到过吗?”他急促而迫切,脸色变白
了。
“是的,她一直在谈你,谈了很多很多,她说――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能让你重新站
起来。”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在路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把头很快的埋进掌心中,好一会儿
,他喘口气,抬起头来,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眼白都涨红了。她惊呼:却上心头10/26
“你病了,是不是?”“没有!”他粗声说:“只是一阵头痛,好像整个脑子都要被
扯破似的,几秒钟就过去了。”
“你看过医生吗?”“用不著!”他哼著:“这是心理影响,医生治不好,每次发作
,都与采薇有关。”他正视著她,脸色在逐渐转好中。“她真说过希望我振作吗?”
“是的。”“她知道该怎么做!”“你是说――要她离开萧家,重回你的怀抱!”“
嗯,”他点点头,唇边浮起一道深刻的刻痕:“然后,我再把她摔掉。”“再把她摔掉?
”她惊呼著。“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论调?你相当残忍,你已经不爱采薇了,你在恨她。你
想要报复她。”她热心的看他,把自己和阿奇的问题都抛在脑后。“这是不对的,很不对
的。”他对著她冷笑。“我告诉你,人的心理是世界上最难捉摸的事,因爱生恨,几乎是
最直接的反应。是的,我恨采薇,恨她遗弃我,我更恨的,是萧家全家!他们明知道不属
于自己的东西,也横抢竖夺!”“你知道,你这样说并不很公平,”她认真的凝视他:“
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孩,原则上,任何人都可以追。”
“你这样说吗?”他提高了声音,愤怒立刻飞进了他的眼睛,那种近乎狞恶的表情又
挂在他嘴角上。“他们全家都知道有我!他们甚至和我作朋友,让我对他们完全不设防。
”
她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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