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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吧!火鸟1/27楔子
那天假若不是星期天。
那天假若不是晴朗的好天气。
那天假若不是卫仰贤在高雄开会,没有回家。
那天假若不是一群喜悦的小鸟,在卫家姐妹的窗前吱吱喳喳的喧闹,把那对小姐妹吵
醒。
甚至,那天假若不是春天,那种温柔的、宁静的、薰人欲醉的春天,连微风都带点儿
酒意的春天,使人在房子里待不住的春天。绿树阳光原野白云都在对人呼唤的春天……那
么,整个卫家的历史都要改写了。
可是,偏偏就有命定的这样一个早晨;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绿树成荫,云淡淡,风
微微,鸟声啾啾,蝶影翩翩……没有丝毫预兆,只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早晨……事情竟
然发生了。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兰婷还常常从梦中惊醒,愕然的望著一窗阳光发愣,愕然
的记起那个早晨。
“妈妈,妈妈,”八岁的嫣然光著脚丫,穿著件粉红色的小睡袍,怀中紧抱著她的小
狗熊,一直奔跑著冲进兰婷的房间,直跑到床前,软软的头发拂在脸庞上,乱乱的,甜甜
的。“妈妈,妈妈,”她嚷著,喜欢重复“妈妈”两个字,故意表示她的娇柔,表示她是
个“小”女娃儿。“巧眉,巧眉,巧眉……”她又来了,故意重复“巧眉”,来表示她是
姐姐,她是个骄傲的,有保护感的“大”姐姐。“巧眉不肯睡啦!巧眉醒啦!巧眉说你答
应带她去公园看猴子……”
兰婷倦倦的伸著懒腰,在慵散之中,充满了温馨的幸福感。这幸福感像一层暖洋洋的
海浪,把她轻轻拥著,包围著,激荡著。她一把抓住嫣然,把头往孩子胸前揉去,手指顺
势拂搔著孩子的腰间:“巧眉,巧眉,噢,是巧眉要去公园,”她逗弄著嫣然。“好,妈
妈带巧眉去公园,不带嫣然去,嫣然和秀荷看家,等爸爸出差回来,好不好?”
“妈妈――呀!”嫣然拉长了童稚的声音,不依的嚷著,接著,就被兰婷呵弄得咯咯
的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天真,一串接著一串,像风铃的撞击,柔美如歌。“妈妈――
呀,”她边笑边说,认真的。“嫣然不去,巧眉怎办?巧眉怎办?”
“巧眉有妈妈呀!”兰婷说,笑著,喜欢嫣然急切中用的省略字。她总说“巧眉怎办
?”而不说“巧眉怎么办?”
“不行不行不行的呀,巧眉要我!”嫣然坚决而肯定的说。“巧眉会怕!”“怕什么
?”“怕猴子哇!巧眉什么都怕,在学校里,她连兔子都怕呢!她不敢摸小白兔,怕兔子
咬她!”
“是吗?”兰婷温柔的问著,从眼角,她注意到她那另一个女儿――六岁的巧眉,穿
了件白纱的睡衣,像个踩著云雾飘然而来的小仙女。她著脚尖,轻轻悄悄的走来,白皙柔
嫩的脸庞上,漾著迷人的微笑。唉!兰婷心中的赞美是一首诗。嫣然是支歌,巧眉是首诗
,而她腹中还有个新的生命在刚刚孕育,那该是个小壮丁了。她和仰贤祈盼已久的男孩了
吧!女孩子都是诗和歌,男孩子才是一本巨著……噢噢,新时代的新女性,怎能也有重男
轻女的思想呢?她摇摇头,摇掉那微微泛上心头的犯罪感。专注的去看她的小女儿,巧眉
。巧眉的脸蛋红扑扑的,眼光澄澈清亮,大双眼皮完全遗传自父亲,长睫毛自然鬈,双眸
如水,翦水双瞳。古人真懂得形容眼睛,再没有更合适的字了。巧眉的眼睛是水汪汪的,
从婴儿时代就是水汪汪的。“妈咪,”巧眉娇声呼唤著。“我们去公园吗?”
“我们去,”兰婷笑著。“嫣然看家。”
巧眉眼光顿时暗淡了,她伸手握牢了嫣然的手。
“姐姐不去,巧眉怎办?”她天真的扬著睫毛,口气竟然和嫣然如出一辙。兰婷大乐
。一把就抱住了两个女儿,把那两颗温柔而女性的小脑袋都紧拥在胸前。她喜欢两个孩子
发际的幽香,喜欢那小手臂的环绕,喜欢那童稚的声音,喜欢那妩媚的依偎,喜欢那由心
底漾出的母性的满足,喜欢那新生命在自己体内的悸动……哦,喜欢,那一刻,她喜欢整
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生命!“噢,孩子们!”她喊著:“我们都先起床,换衣服,然
后去公园!”
一小时后,她们母女三个在公园看猴子,喂松鼠,捉蝴蝶。两个孩子又跑又跳又叫又
笑。兰婷始终记得那个早上姐妹两个的打扮,她们穿著一模一样的白纱洋装,腰上系著粉
红缎带,背后打上大蝴蝶结。裙摆短短的,白袜子,粉红色小鞋子。长发都披在脑后,只
是,在耳朵上方各扎了两束小发绺,也系著粉红色缎带。
两个孩子是引人注目的。漂亮的孩子走到那里都引人注目。她们娇小玲珑,快乐天真
,再加上那份与生俱来的纯纯的、雅雅的、柔柔的感觉。她们真迷人呵!是全世界的珍宝
都无法取代的东西。当两个孩子迷上滑滑梯和树荫下那大秋千的时候,兰婷在一棵合抱的
大榕树下坐下来,靠在树干上,她听著姐妹俩的笑声,叫著,心里在模糊的沉思著生命的
奥秘与玄奇。嫣然出世的时候,兰婷和仰贤都希望生个男孩子。女孩子使他们有些失望,
但是,初为父母的感觉很快就把那层失望赶跑了。当嫣然被护士抱来的时候,那孩子抿著
嘴,吮著自己的嘴唇,唇角漾著两个小涡儿。仰贤竟然坚持孩子对他“嫣然一笑”。兰婷
无法嘲笑仰贤对女儿的“迷恋”和“自作多情”,但,她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嫣然”,
使人人都知道,这孩子出世就会笑。嫣然两岁,巧眉出世,又是个女孩!兰婷不能掩饰自
己的失望,孩子出世两个月,名字都没定。嫣然那时正牙牙学语,对巧眉最感兴趣,她常
摇摇摆摆的走到摇篮边,轻手轻脚的去触摸妹妹,爱怜之情,已充溢在眼神和眉端。她摇
著摇篮,用发音不正的儿语叫:“小……小……妹……妹……”
居然喊成了:“巧……巧……眉……眉……”
巧眉,巧眉,后来,全家学著嫣然喊婴儿“巧眉”,巧眉的名字就这样定了。等孩子
再大了些,嫣然妩媚温柔,巧眉眉目如画,大家都说两个女孩的名字取得好,很女性,也
很脱俗。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们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兰婷每次听到亲友们说:“取名字也
是学问,瞧人家卫仰贤夫妇,给两个女儿取名叫嫣然和巧眉,听著好听,写来好看,跟孩
子的长相又符合,就知道人家是有学问的!”
兰婷总会哑然失笑。有学问!真有学问!两岁的嫣然已经有学问了,给妹妹取名叫巧
眉。不知将来会不会再给弟弟取个名字?弟弟?她深思的靠在树上,用全身心去体会体内
的小生命;弟弟,她能断定是男孩吗?如果再生个女孩呢?女孩?她抬头迷惑的看著那姐
妹二人,巧眉的头发散了,发结掉了,嫣然正抱著妹妹的头,用心的给妹妹扎头发呢!哎
,如果再生个女儿,像嫣然和巧眉这样可爱的女儿,多生一两个也无妨!哦,她又赶快摇
头,你不可能有比嫣然和巧眉更可爱的女儿了!她们两个,已经是全世界最可爱,最最可
爱的了!所以,你必须生个儿子!那个早晨,她靠在树干上,注视著两个嬉戏的女儿,剩
下的心力,就全用来渴望著那将来临的“儿子”上。嫣然把巧眉的头发扎好了,扎得自己
浑身大汗,扎了一个歪歪的“蜻蜓结”。嫣然扎的结肥肥的像蝴蝶叫蝴蝶结,她扎的这个
瘦瘦的只好叫“蜻蜓结”。她拍拍巧眉的肩,爱怜的说:“好啦!”巧眉摸摸头发,笑了
,一对水盈盈的眼睛迎著阳光闪亮,闪亮出无数的光彩。她跑开,到了秋千架下面,她抓
著绳子,不敢爬上秋千,她对姐姐害羞的笑。不说什么,嫣然和巧眉之间自有心灵的语言
。嫣然走过去,把巧眉扶上秋千。
“你抓好绳子,我来推你!”嫣然说:“你不能什么都怕!同学会笑你。”巧眉战战
兢兢的坐在秋千上,双手紧抓著绳子。
“姐姐,”巧眉细声细气的说:“我们去滑滑梯,好不好?”
“不好,不好。”嫣然摇头,笑著喊:“抓牢了!”
嫣然推起秋千,秋千荡了起来。
巧眉的长发在空中飘著,她开始笑了,又笑又叫:
“好好玩啊!好好玩啊!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嫣然拚命推送著
秋千,和妹妹一起笑著。她奔来奔去的推秋千,长头发飞舞,裙子飞舞,笑声如银铃抖落
。巧眉兴奋极了,快乐极了,高踞在秋千上,她随著那飘荡的弧度惊叫,惊笑,惊喊,惊
唤。她的发结又散了,长发也飞舞著,裙子也飞舞著,笑声也如银铃抖落。
“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
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越荡越高……
兰婷忽然从她那“新生命”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似乎有什么第六感的东西刺痛了她某
根神经,她抬头惊望,只看到那飞荡上天的秋千,她急呼著:
“巧眉!小心!太高了!嫣然……”
她的话没喊完,声音就冻结了。她眼光直直的瞪视著前面,只看到巧眉那小小的身子
,不知怎么滑落了秋千,从高高的空中,重重的往下坠落……她跳了起来,狂呼著:
“巧眉!”巧眉飞离秋千,摔落在地,似乎只是几秒钟间的事,兰婷的世界,却像在
刹那间完全静止。她本能的奔过去,听到许多人在惊叫,在纷纷跑来,而这些跑来的人之
中,有个最小的身影,以最快的速度,箭似的扑向巧眉……嘴里发出近乎绝望的悲切的歉
疚的疯狂的呼唤声:
“巧眉!巧眉!巧――眉――”
那是嫣然。嫣然发疯般冲上去,发疯般抱起妹妹的头,发疯般俯身去亲吻巧眉的面颊
,发疯般哭喊尖叫:
“巧眉!巧眉!妈妈哇!妈妈!妈妈……”
兰婷冲过去,一眼看到的,是巧眉后脑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嫣然雪白的裙子,而巧
眉的脸庞,和嫣然一样,都像张白纸。兰婷的腿一软,不声不响的晕倒过去。
这就是那个春天早上发生的事。燃烧吧!火鸟2/27
这只是一件小意外,巧眉在送医院以后,治好了伤口,治好了小腿的骨折,她继续活
下去,继续长大,只是,自从那天起,她的脑神经受伤,影响了她的视神经,她从此失明
。她仍然有对漂亮的大眼睛,双眸如水,翦水双瞳……她却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兰婷
在那个震惊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儿子,她流产了,是个男孩,而且,医生宣布她再也
不能生育。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时间不再嫣然,她几乎不会笑,不知道什么东西叫“笑”,她只
是紧握著妹妹的手,呆坐在病床前面,谁也拉不开她,劝不走她。当巧眉身体完全复元,
当巧眉又会说又会笑了,嫣然还是不会笑。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随著时间的流逝,大家都尽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会笑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总带著点
忧愁,带著点无奈,带著点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终于又会笑了。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有他们的幸与不幸。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带著他们的幸与不幸,度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
一年。
1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嫣然坐在借书台的后面,眼睛迷惘的望著那大玻璃窗。早上出来
上班时,天气还是好好的,而现在,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雨珠一颗颗扑打著玻璃窗
,发出细碎微哑的低鸣,把玻璃窗染上一层水雾,透过水雾,街上的树影、车影、人影都
变得朦朦胧胧了。嫣然无意识的望著那片朦胧。
室内很宁静,宁静中偶尔传来阵阵翻书声,或低低细语声。嫣然喜欢图书馆中这种气
氛。当初考上图书管理系实在是误打误撞,反正现在考大学,在联招制度的志愿表安排下
,每个人考中的科系都是碰运气。她碰进了图书管理系,不太喜欢,她本想学文学的。可
是,没料到这一系还很吃香,一毕业就被介绍到这家半公半私,规模不算小的“砚耕图书
馆”来做事,待遇不低,工作是从起码的管理员做起。她最怕毕业后没工作,虽然父亲事
业不小,家里的经济环境,绝不在乎她工不工作,她却怕透了如果没工作,就必须天天待
在家中的那份岁月。想起整天待在家里,让时间一分一秒慢吞吞的从身边流过……她就想
起巧眉。不,不能想巧眉,不能让自己的思想永远围绕著巧眉转,不能。但是,唉!她仍
然在想巧眉,下雨天,巧眉在做什么呢?“听”雨?“听”雨,“听”雨!而嫣然呢?嫣
然在“看”雨!
雨雾在窗玻璃上绘著图形,流动的、抽象的、变幻的图形,一片又一片。像树叶的飘
落,像涓涓的细流,像各种形状的花瓣……像遥远的季节里,两个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
,散开的蝴蝶结,滑落的蝴蝶结,散开的缎带,坠落、坠落、坠落……带著那缎子的光亮
,蜿蜒滑落,像一条细细的蛇……
她打了个冷战。五月的天气多变,似乎转凉了。
“喂!喂!小姐!小姐……”
有人在呼唤,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有个大男孩子正站在柜台前,用手指轻敲著
桌子,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久了。她定睛注视,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闪过一阵怦然
。这感觉,就像她念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凌康一样。凌康那时念大三,是大传系的高材生
,帅气,挺拔,神采飞扬,身边的女孩子围了一大群。时代变了,母亲常常说:以前男孩
追女孩,现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优秀,太突出,他是那种永远逃不过女孩子纠缠的男人
。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叹息。“喂,请帮帮忙!”面前的大男孩说:“借书出去
可以吗?”
“哦,”她努力提起精神。“当然可以。”她注视他,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一
系列的蓝,却蓝得不统一。衬衫是浅蓝,裤子是深蓝,外套是旧旧的牛仔蓝。真怪,不统
一中原来也有谐调。他挺立在那儿,年轻的面庞,年轻的眼神,年轻的体格……他顶多二
十五岁。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过三十,才能算男人。
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潜意识,她曾经在一本心
理学书籍上念过。她不喜欢这种潜意识,这证明她内心的防线上还有空隙,有弱点。
“你要借什么书?”她问,看看他的手,他两手空空,手中一本书都没有。“如果可
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书,”他说:“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浪费时间
。我才不想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看书才是真正看书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
看了那大大的“阅览室”一眼。
“为什么?”“因为你无法躺著看,跷著腿看,窝在沙发里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
必须正经八百的坐在那儿,你也就无法分心,就会专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声,眉毛往上轻扬,好浓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
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我就是受不了正经八百的坐著看书,那样直挺挺坐在那
儿,我看到的不是书,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觉的看看他的鼻子。确实,以中国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
但是,他在夸张。不经心的夸张,不造作的夸张,自然而然的夸张。她喜欢他这种夸张。
“好了,”他转开身子。“我去找书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张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吗?”
他拿起表格,鼻子皱了皱,眉心皱了皱,嘴唇皱了皱。不太满意。“这感觉不好。”
他说。
“什么感觉?”“填表,我好像到了医院挂号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的原子笔
,他靠在柜台上,飞快的填著表格,一面填,一面说:“我们活在一个填表的世界里,上
学要填表,毕业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报户口要填表,受军训要填表,考
学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辈子表。想看几本书,还要填表!”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她
。她拿起来,看著:
姓名:安骋远年龄:二十七籍贯:河北学历:成大土木工程系毕业
职业:建安建筑公司绘图员
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地址: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巷×弄×号
电话: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
她抬头看他,他在微笑。对著她微笑,那微笑里带著抹调皮,带著抹自信,带著抹天
真。
“我的电话号码很好记,我把谐音也写上,这样,如果我忘了还书,你只要想起那家
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安骋远,”她念著,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
姓安的人。像小说里的……”“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学校里大家都
叫我安公子,我起先很得意,后来把儿女英雄传找来一看,老天!那个安公子真窝囊,碰
到几个小毛贼,吓得会尿裤子,气得我一星期睡不著觉,想了各种办法想改姓,我爸就是
不肯。后来,我发现那个窝囊的安公子,居然先娶金凤后娶玉凤,想想,起码还有点美人
缘,就忍下去啦!只是忍到现在,金凤也没遇到,玉凤也没遇到呢!”
她凝视他。他说得相当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岁。”
“哦?看得出多少岁?”
“十七。”他脸色沉了沉,皱眉头。
“谢了!”他憋著气说。“还好没说我只有七岁。对一个男人,你这句话有点侮辱性
。表示我还没有成熟!好了,我不在这儿耽误你,有人来借书了,我先去找书去!”
他转身,迈开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间间,一排排,一列列的书城中了。她摇摇头
,在图书馆工作也有个好处,生活绝对不像想像中那么单调,你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
如,现在,她面前有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她是这图书馆的常客,和嫣然已经混得很熟了
,姓莫,大家都称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经七十岁了,
脸上全是皱纹,却乐观无比,亲切慈祥爱笑。几年来,她几乎看完了整个图书馆的书,涉
猎之广,令人惊奇。现在,她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嫣然接过来,一本是《你的星座》,
一本是《紫微斗数》。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书卡,登记著:“你对算命有兴趣了吗?我记得您上次借的
全是科学方面的书。”
“科学是理性的,”莫老太说:“命运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学的书,是试著用理性来
解释人生。可是,卫小姐,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看过了真实的人生,活过了大半个世
纪,你就会知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个偶然,一个刹那,一件小小的事件
,常常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我借这两本书,想研究研究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命’的看
法。”
嫣然把书递给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蹒跚的离去,她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命运,
命运,命运是什么?命运是非理性的,是一种公式。她坐在那儿,拿著笔,下意识的在一
张白纸上写:“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她对著这公式出神。许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偶然,许多年前不该发生那件偶然……她的
情绪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雾,朦胧而迷茫。她从很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开始,
就患上种时好时坏的“忧郁症”,这症状会随时发作,随时把她从欢乐或明快中一下子拉
进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什么真正明快或欢乐的日子。
如果勉强要算有,就是刚认识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记得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凌康请她去的
。第一次离家去溪头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电话机前等待,是为凌康。第一次
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叹了口气,在纸上胡乱的涂抹
著:燃烧吧!火鸟3/27
“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
矛盾+凌康+偶然+命运……=?”
她停下笔,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来。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乱里,悲哀乘隙而入,
占据了她的心灵。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深陷在那种凄然的
虚无里。“喂!喂!小姐,书找到了!要不要登记?”
她被唤醒了,回过神来,那“安公子”正把三本书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脸上,肆
无忌惮的打量著她。
“你经常这样子吗?”安公子问。
“什么?”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说,伸过头来,看她写的纸条。“矛盾加凌康加偶然…
…”他念著,她慌忙把纸条一把握住,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的字纸篓里去了。他点点头
,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视她。“凌康是谁?”他问。
“不关你的事。”她很快的说,去拿桌面的书。
“当然不关我的事!”他的眼光闪了闪,笑意浮在嘴角上。“管他是谁,你已经把他
和你的矛盾一起扔进字纸篓里去了。是不是?”她怔住了。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几乎
是漠然的低下头去,拿出一张新的借书卡,把他选的那三本书拉到面前来。他借了三本全
是文学著作,一本“贵族之家”,一本“白痴”,一本“刺鸟”。她心中漾起一股奇异的
情绪,这三本书很巧,全是她看过,而且很喜欢的作品。她登记了书名,把书递给他。他
接过了书,站在那儿,有点失措的望著她。她沉默的收拾著桌上的东西;原子笔、订书针
、登记表、书本……她不想再和他谈话。“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你刚
刚不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么?”她摇
摇头,不理他。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抱起桌面的书,用力的摔了摔头,咬咬牙
说:“好,我懂得什么叫不受欢迎,什么叫自讨没趣!我也不会厚著脸皮在这儿惹人讨厌
!但是,小姐,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是莎士比亚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听过:笑容是
美丽的女孩最美丽的化妆品,冷漠是美丽的女孩最大的致命伤。我把这莎士比亚的名言送
给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莎士比亚?”她愕然的问:“莎士比亚那一本书里的句子?”“怎么?”他一脸的
惊诧。“你居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她有些懊恼。“我连莎士比亚是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还是玩的东西都
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著。
他笑了。“你会说笑话,就还有救。”他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孤僻和傲慢是
慢性的毒药,它一点一滴的谋杀人类。对不起,我爱文学爱之成癖,专门引用名言,这是
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书?”
“是‘罗亭’”。“胡说,我看过‘罗亭’。”
“那么,大概是‘猎人手记’里的,或者是‘父与子’,要不然就是‘烟’里面的…
…”
“我想,”她瞪著他。“是‘前夜’里的!”
“对!”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里的!”
她睁大眼睛,静静的看他,静静的摇头。
“你专门冒充名人吗?”她问:“你怎么不再引用一点迭更斯、哈代、罗曼罗兰的句
子?你知不知道杰克伦敦说过一句话,对你倒很合适!”“什么话?”他大感兴趣。
“浅薄的人才用名言装饰自己。”
“唔,”他哼著,脸有些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认识杰克伦敦,他那本书里写了
这句话?”
“‘野性的呼唤’!”“胡说!”“那么,”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觉的浮上嘴角
。“就是‘海狼’里面的,要不然,就是‘马丁・伊登’里的!”
他著她,笑容逐渐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动的眼睛里,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宽,笑起
来往上弯,有种温暖而亲切的韵味。他对她看著,他们彼此看著,然后,不约而同的,两
人都笑了。“好,”他说:“我承认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都没说过那些话,那是安骋远说
的!至于你那句什么浅薄无知的话,到底是谁说的?”她摇头。“不告诉你!”“你很天
真,”他抱住书本,准备走了。“如果我想打听你的名字,实在太容易!再见!杰克伦敦
!”
他走了。大踏步的,他很踏实、很笃定、很自信、很轻松、很愉快的走了,消失在大
门外的雨雾里了。嫣然坐在那儿,对他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多么有生命力的一个男
孩子!多么充满活力与热情的一个男孩子!多么会“利用名人”来装饰自己的男孩子!多
么会卖弄――卖弄,真的,他在卖弄他的文学知识,屠格涅夫、罗亭、烟、猎人手记……
正像她忍不住要卖弄杰克伦敦一样,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找
出他的资料:安骋远,河北人,二十七岁,未婚。下班的时候,雨仍然没停,走在湿漉漉
的街道上,她只能用皮包顶在头上挡雨,真讨厌这雨淋淋的天气,它把天空都压暗了,灰
灰的天,灰灰的云,灰灰的雨,灰灰的暮色……她往公共汽车站走。安公子带来的一些欢
愉已经消失了,跟著灰灰的暮色和雨雾一起包围住她的,又是那随时发作的病症,灰灰的
忧郁。忧愁夫人!德国苏德曼的作品,一本著名的小说;忧愁夫人!她看到了那位夫人,
她正浮在空中,飘荡在雨雾里,像个灰色的幽灵。
忽然间,有把伞遮在她头顶上,一个轻快的、男性的、熟悉的、愉快的声音嚷著:“
哈!人生何处不相逢?又碰到你了!”
她一惊,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她接触到他笑嘻嘻的眼睛。“你……”她怔著。
“猜到你没带伞!”他坦白的笑了。“回家放下书,看到雨越下越大,心里一直在转念头
,总不能才借了书又去还书,如果想再找个理由接近你,只有一个办法,带把伞出来接你
!所以,就拿了把伞,冒冒失失的在街上等你了!你瞧,我没撒谎,老老实实的先招了!
”
她瞪著他,那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欢愉,充满了某种动人的温暖。他
咧著嘴在笑。他有对会笑的眼睛,有张会笑会说的嘴,有份会笑会影响人的力量……她亲
眼看到忧愁夫人被他赶得仓皇后退,退到云层深处去了。她继续瞪著他,心里涌上一层温
柔,脸上的肌肉就放松了,她知道,她也在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再度开口,语气
坚定。“我很不习惯叫人小姐,我喜欢一开始,大家就彼此称呼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
”“卫,”她清清楚楚的说:“保卫的卫,卫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卫嫣然。”他
紧盯著她,重复著这名字。“卫嫣然,你有个很美的名字。只是,希望你经常都能够名副
其实。”
雨珠打在伞上,滴滴笃笃,瑟瑟……她想起一支英文歌,歌名叫“雨的旋律”。
65533221
2116553 32355---
音乐!是的,那雨是一串音符: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
歌滴落!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燃烧吧!火鸟4/272
巧眉坐在钢琴前面。她纤长细致的手指灵巧的滑过了琴键,让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
泻。美妙的琴音跳动在宁静的暮色里,把那阴暗的黄昏奏成了活的,生动的,跳跃的,悸
动的,充满了生命力与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乐的领域中,专心的去抚动那些十几年来摸
熟了的琴键,她长长的睫毛半垂著,眼珠在凝注不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像个
永远在沉思,永远在倾诉,永远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专心的弹著琴,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黄昏来临了,下午,她
就已嗅到雨雾的气息,听到雨声的低诉。当你不能看的时候,你的其他感官的反应就会分
外灵敏。假若她安心想去体会周遭的一切,她绝对可以知道这琴房中常常轻微响动的脚步
声,是谁进来了,又是谁出去了。母亲,父亲,秀荷,张妈……他们总是轻悄悄的进来,
再轻悄悄的出去。大家都不打搅她,尤其在她如此专心弹奏的时候。可是,她手边的茶永
远是热的,一盘小点心总是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新鲜。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鲜花的香
味,充盈在室内。点心、热茶、鲜花……,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加起来,是一个字:“爱”
。她常常内心悸痛的去体会这个字,而觉得她承受得太多,却苦无回报。
这个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贝多芬的“命运”中,在许多交响乐的主调里,她最偏爱三首
:贝多芬的“命运”,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每次弹这三
首曲子,她都会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在这时候,脑中不想爸爸,妈妈,不想嫣然,
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猛烈的抓住“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刹那是
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卫巧眉的。她很久以来,就下意识的放弃了
找寻自我。
终于,她弹完了琴,让手指从琴键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连串流动的音浪瀑
布般宣泻而过,然后,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宁静……她垂下手,默默的坐著,心神在捕
捉那宁静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宁静。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那份宁静。巧眉微微一惊,怎么,她居然不知道他来了
,更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已经坐在那沙发上了,他能这样悄无声息的进来,完全不引起她第
六感的注意,实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的从琴边转过身子,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凌康
。”她说:“什么时候来的?”
“下班以后。”“你下班了?那么,快六点钟了?”
“是的。”“那么,”她侧耳倾听。“姐姐也快回来了。唉!还在下雨,应该让秀荷
送把伞去。”“你不要担心嫣然,”凌康说,注视著巧眉。面前的少女雅致温柔,乌黑乌
黑的长发直垂胸前,面颊白皙如玉,双眉清秀如画,那失明的双眸,虽然缺乏光采,却仍
然动人心弦。他凝视她,每次凝视巧眉,他都觉得内心有种近乎痛楚的感觉,痛楚的怜惜
,甚至是痛楚的依恋。认识巧眉已经五年了,五年来,这种痛楚感有增而无减,连受军训
那些日子里,他都无法摆脱这份痛楚感。“你不用担心嫣然,”他再重复了一遍。“你姐
姐会照顾自己,她独立而坚强。”
巧眉面对著他,眉心轻轻的蹙了蹙,唇际有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这种轻颦轻叹,
和她浑身带著的清灵纯洁,雅致细腻,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巧眉,巧眉……他心里有
多少话想对她说,如果她肯“听”的话!
“姐姐并不坚强。”她忽然说,从琴凳上站了起来,熟悉的走到沙发边来,他本能的
伸手去扶她,她却已经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了。“凌康,”她静静的面对著他,静静的说:
“你怎么不去接她?反正你要来我家,怎么不顺便去接她?你开车来的,是不是?”“是
,”他有些结舌,有些狼狈。“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的办公室离砚耕图书馆还有
段距离,现在,又正是车辆拥挤的时间……”“这……不成理由吧?”她轻声问。
“是的!不成理由!”他的心脏怦然一跳,忍不住冲口而出:“真正的理由是,我根
本没想到嫣然,我一下班,就……”“凌康,”她轻柔的打断了他的话头,就像以往很多
次紧要关头,她都会及时打断他一样。“请你把钢琴边那杯茶递给我好不好?我渴了。”
他咬住嘴唇,咽住了要说的话,走过去拿了茶,递到她手中。她紧握著茶杯,迭著腿,把
茶杯放在膝上。她那秀气的手指,几乎是半透明的,玻璃杯里碧绿的茶,透过杯子,把她
的手指都映成了淡绿色,像玉,像翡翠。她啜了一口茶,再倾听著。“几点了?”她问。
“差五分六点。”他看看表,站起来打开了室内的灯。灯光下,她坐在那儿,一袭淡紫色
的衣衫,领子上系著白色的小结。她看起来真像幅画!
“姐姐五点钟就下班了。”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身子。“可能挤不上公共汽车。”“
巧眉!”他喊了一声。“你不能永远这样依恋嫣然,你好像害了――相思病似的!你应该
出去走走,到海边去晒晒太阳,星期天我带你去海滨浴场晒太阳好不好?”
“如果下雨呢?”她微笑的问。
“如果下雨,”他有力的说:“我就带你去淋淋雨!在雨里散步,也很有情调的,你
信不信?”
“我信。”她唇边漾开一个很动人很诚挚的笑。“你有没有和姐姐在雨里散过步?”
她轻声而温柔的问。
“我……”他怔住,瞪著她,几乎有些生气。可是,她那样柔美,那样纯真,那样温
柔和宁静……他简直无法和她生气!“我没有。”他闷声说。
“那么,何不从今晚开始?和她去雨里散散步?”她说,一副心无城府,纤尘不染的
模样。
“我告诉你,巧眉,”他忍无可忍,急促的说:“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里散步,五年
前我就可以和她去了!你懂了吗?”
一阵寂静。她脸上掠过一抹惊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她的眉头又轻轻蹙拢,嘴角微
微痉挛了一下,她张开嘴,吸了口气,几乎是痛苦的问:“五年?我们认识你已经五年了
吗?”
哦,是的,五年!凌康苦恼的想著。五年是很长的岁月!他不自禁的回忆起第一次见
到嫣然的情形,一年级的新生,头发还是短短的,唇角有两个小涡儿,不笑也像在笑,但
是,笑容里总带那么几分无奈。或者,就是这点儿说不出来的“无奈”打动了凌康。那时
,凌康在学校里办壁报,演话剧,参加辩论比赛,办活动,开舞会……是学校里的风头人
物,环绕在他身边由他挑选的女孩起码有一打。凌康知道自己的条件优厚,知道自己被女
同学欢迎,也知道嫣然注意到了他,几乎所有的新生都注意了他。
说实话,那时凌康交女朋友都没有认真过,大概他太顺利了,太没碰过钉子,使他对
女孩子都是游戏态度。他很高傲,很自信,很坚强,他不让自己陷进去。对嫣然,他确实
动过心,真正的动过心。他带她参加舞会,第一次和她跳贴面舞,她的清雅飘逸,灵秀妩
媚就使他怦然心跳。第一次带她看电影,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她居然惊悸得手指冰凉
……她那么纯,那个一年级的小女生。真的,嫣然确实吸引了他。假如――假如嫣然不那
么快就把他带回家,那么快就让他见到她的家人,他和嫣然一定会继续发展下去。可是,
嫣然做错了,或者做对了,他无法判定这对与错。嫣然把他带回家,让他见到了巧眉。第
一次见到巧眉,他就知道他完了!他和嫣然之间也完了。那时巧眉才十六岁。一个十六岁
,双目失明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牵引和震撼力,让他迷失了如此之久?
那晚,巧眉也在弹钢琴。乌黑的长发直垂腰际,皮肤白嫩得像掐得出水来,秀气的眉
毛下,是对迷迷蒙蒙的大眼睛。他这一生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这样美丽的双眸居
然看不见东西,他那怜惜的情绪就彻底的占据了他整个心灵,抽痛他每根神经。但是,那
孩子并不悲叹什么,并不怨天尤人。她很可爱的微笑著,很可爱的弹著琴,很可爱的问他
一些细细碎碎的小问题:“你念大传系?什么叫大传?”
“你是不是很高?我觉得你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
“你喜欢钢琴吗?你一定会唱歌!”
那晚的他必然忘形。他记得自己为她唱了歌,一支又一支,从民谣到西洋歌曲。她侧
耳倾听的样子可爱得像个梦。他完了!他被捕捉了,被无心的捕捉了!无心,确实无心,
这孩子经过了五年,二十一岁了。你不能说二十一岁的少女还不解风情?但是,她仍然对
他若似无情,若似无意,若似无心。这种无情、无意、无心的情形几乎要让他发疯了。这
些年来,他一直在告诉自己:等她长大!等她长大!多么苦恼的等待!多么费心的安排哪
!
五年来,他让自己和卫家保持来往,逐渐成为卫家的一员,兰婷和仰贤待他如同待自
己的儿子。卫氏夫妇都不问什么,不说什么,只是安详的接待他,自然的接待他,让他在
卫家的大门中出出入入。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害过嫣然,嫣然太聪明了,太敏锐了
。没有几天,她就把他看透了。嫣然悄悄的避开,不落痕迹的把自己放在一个超然的地位
。她和他依旧有说有笑,有来有往。说的是巧眉,谈的是巧眉。
而巧眉,巧眉隐藏在一片轻烟轻雾中,让他把握不住,让他焦灼苦恼,让他抓不住也
看不清。
“你在想什么?”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你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了。”“想……这
五年!”他喟叹著。“时间很快,是不是?你从小女孩变成大人了。”“你从学生变成编
辑了。”她说。“可惜,我看不到你编辑的杂志。但是,姐姐把里面的小说念给我听过,
她说你的选材都很好。”“她说?”凌康咬咬嘴唇。“你认为呢?你没意见吗?你没有自
己的思想吗?”“我……”她嗫嚅著。“我是不太懂的。你知道,我几乎是很无知的。例
如,有篇文章写云的颜色,写清晨的彩霞,我知道很美,可是,我就是无法具体抓住那种
变幻的色彩,我对颜色几乎已经忘光了。”燃烧吧!火鸟5/27
“哦!”他心中抽搐了一下。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么世
界?他心痛的伸出手去,把手忘形的压在她的手上。她被这突然的接触吓得直跳起来,手
中的茶溅了出来,溅得她和他满手都是。他慌忙从她手中取掉杯子,抓起一张化妆纸擦拭
她手背上的手,她很快的缩回了手,把手藏在身子背后,急促的说:“以后不要这样!请
你!”
“不要怎样?”他恼怒起来。对自己生气,对她生气,对这五年的时间生气。他忽然
觉得,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他非要征服她不可。他今晚再不说清楚,他会疯掉!
“不要再碰我,”她清清楚楚的说。“我并不习惯,你吓了我一跳。”“你迟早要对
我习惯,”他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惊惶的后退,他握住她的手,坚决的叫:“巧
眉!听我说几句话!”“不。”她很快的说,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脸涨红了。“请放开
,”她低语,语气低柔而清晰。如此柔和的声音,却有极大的支配力量。“不要利用我的
缺陷来征服我,”她说:“我看不见,这很不公平。请你放开我,不要吓住我,我对所有
突然的举动都会害怕。你懂吗?凌康,不要吓住我!”
他立即松手。是的,不能吓住她,决不要吓住她,否则,他永远都得不到她。他垂下
手去,沮丧而懊恼。
“巧眉,巧眉,”他低语。“我该把你怎么办?你脑子里到底整天想些什么?除了钢
琴音乐以外,你生命里到底还有些什么?我真不了解你……”
她退到窗子边,把脸转向了窗玻璃,像个孩子一样,她用额头贴著玻璃,似乎在倾听
那雨的声音。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我想,我是无可救药了。”“什么无可救药了?”他听
不懂。
“我……我……”她嗫嚅著,脸色暗淡了下去。“我活在一个无色无光的世界里,那
个世界你走不进去,而你的世界,我也走不进去。凌康,我是无可救药了。将来,有一天
,你或者会了解我这句话……我努力想不自卑,努力想做个正常的、可爱的……瞎子,但
是……”她迷蒙的眼睛里有了水雾,她的声音可怜兮兮的震颤著。“有时是很难很难的,
要排除那种自卑和无助的感觉是很难很难的,要想不依赖别人也是很难很难的……我……
我……我说不清楚,我……”她努力挣扎,泪珠仍然沿颊滴落。“不要说了!”他哑声制
止,因为自己带给她的痛苦而自责,而内疚,而更加苦恼起来。他身不由己的走到她面前
,想拥抱她,想安抚她,想拭去她的泪痕。但,他不敢碰她,怕再吓住了她,怕再冒犯了
她,他就呆呆的站在她面前,束手无策的望著她。她很快的拭去泪水,振作起来。她勉强
的仰起头,勉强的微笑了,那笑容虚飘飘的浮在她唇边,似乎很遥远,很不实际。“别理
我!”她说:“我偶然会自怜一下!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噢,几点钟了?”她突然
问。
他下意识的看表。“六点十五分!”“哦!”她惊呼。“这么晚了?怎么姐姐还没回
来?糟糕,她会不会出事?会不会遇到车祸?你刚刚说交通很挤,是吗?我要去问妈妈…
…”
她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惊觉的侧耳倾听,立刻,兰婷在客厅
里叫:
“巧眉,你姐姐打电话回来,说她不回家吃晚饭了,她问你要不要跟她讲话?”“要
!要!”巧眉慌忙答应著。熟悉的穿过琴房的门,几乎是奔进客厅。凌康跟著从琴房走出
来,他有时会对巧眉行动的敏捷觉得惊奇。但是,卫家非常仔细,每样家具的位置从来不
移动。巧眉一直奔向了电话,从母亲手中接过听筒来。她面颊上的泪渍仍未干透,那脸色
也依旧苍白。兰婷仔细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的站在一边听著。
“喂,姐,”巧眉对电话急切的说:“你不回家吃饭吗?为什么不回家吃饭?”“巧
眉,”嫣然在说:“我碰到一个老同学,他要请我吃晚饭,我吃了饭就回来,你要我带什
么东西不要?我给你买了新上市的枇杷,又香又大,你还想吃什么吗?苹果?哈密瓜?…
…”“不,不用了。”巧眉有点消沉。“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老同学带回家来吃饭呢?”“
呃,”嫣然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好半天,电话对面哑然无声,然后,嫣然呻
吟似的低语了一句:“不,再不会了。”“姐姐,”巧眉怔了怔:“你说什么?我一个字
也听不清楚。”
“哦,”嫣然醒了过来,提了提喉咙:“没说什么。你――
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凌康――他来了吧?他在吗?”“在。你要跟他说话?”巧眉想
移交听筒,一时间,闹不清楚凌康的方向,“凌康!”她叫。
“哦,不,不,”嫣然慌忙说:“我并没有话要对他说,我只是……问一问他在不在
。好了,我要挂电话了,对了……”她又想起什么。“你告诉凌康,他杂志上那篇‘泥人
’棒透了,吃完晚饭,让他念给你听,一篇好精采的小说!”
“哦,”巧眉细巧的牙齿咬了咬嘴唇,她抽了口气,很快的说:“姐,你必须在外面
吃晚饭吗?在下雨是不是?整个下午都是雨声,你没带伞,一定淋了雨。你――不能早些
回来吗?”她祈求的。“能不能?”
“除非――”嫣然很犹豫。“你怎么了?你好像不大开心?发生了什么事吗?你……
好,”她忽然下了决心。“我回家来!告诉妈妈等我回来吃饭!”
“你的――那位老同学呢?”
“让他去请别人吧!”电话挂断了。巧眉把听筒放好,转过头来,脸上有著静静的、
柔和的微笑。“妈,姐姐要回来吃晚饭了,我们多等一下!”
兰婷困惑而不解的看著巧眉,再无言的看向凌康,凌康满脸的沉思,眼睛里写著烦恼
,嘴角带著忍耐――一种近乎痛楚的忍耐。而巧眉,她扬著脸庞,忽然有某种秘密的快乐
,染亮了她的面颊,她很真挚的说:
“凌康,姐姐要回家来和你讨论你的杂志,她说有篇什么‘泥人’,简直棒透了!”
凌康呆著,像个泥人。燃烧吧!火鸟6/273
清晨,嫣然,醒来,就听到琴房的琴声了。这么早,她看看手表,还不到六点钟!想
必,巧眉又有个失眠的长夜!否则,她不会这么早就去弹琴。失眠的长夜?最近,巧眉是
不太对劲,她显得苍白、沉默,比以前更喜欢待在琴房。她怎么了?嫣然张著眼睛,望著
天花板,心里在飞快的转著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巧眉变得怪怪的了。嫣然搜寻著
记忆,是凌康受完军训回来的时候?好像是。然后,有一天,她回家很晚,因为下雨,因
为在图书馆耽误了……不,因为第一次见到安骋远,安公子……那个会说会笑会闹的大男
孩!她闭上眼睛,安骋远的名字从她心底细细的划过去,细细的留下一道刻痕。认识安骋
远快两个月了,两个月来,这大男孩总是想尽办法请她吃晚饭,她吃过三次,只有三次!
因为她知道巧眉在等她回家吃晚饭,她不忍心让巧眉孤独。怎么?她蓦的睁开眼睛来,那
该死的凌康,他居然填补不了巧眉心中的空隙吗?五年了!她从齿缝中吸气,五年了。凌
康,你该死,你混蛋,你可恶?你招惹了姐姐,再移情于妹妹……然后,你让五年的时间
荒度!为什么?为什么凌康态度模棱,巧眉日形憔悴!该死!她从床上惊跳起来,凌康或
者有兴趣和一个盲女交朋友,但是,经过了五年的考验,他面对的不再是游戏,而是婚姻
和成家立业,他会要一个盲女做太太吗?他会让一个盲女来妨碍他的前程吗?
琴房里的琴声抑扬顿挫,荡气回肠―32165351655321531365-
--―……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那凄凉的琴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震痛了嫣然的神经。
巧眉的琴实在弹得好,教她弹琴的陈老师就说过,难得她能仅凭记忆,背出那么长的谱,
而弹奏时,连116音符的差别她都不会错。让她学琴,这是爸爸的主意,只有音乐,是
可以用耳朵来听,来记忆。只有琴键,是触摸敲击就能发出声音。
“学琴可以让她有点寄托!可以让她灰暗的生活里起码有音乐!”卫仰贤说。那是在
巧眉看遍所有医生,断定无法恢复视觉的时候,那年巧眉八岁。八岁学琴,一转眼,也学
了十三年了。最初,嫣然也跟著学,但,她的琴反而没有巧眉弹得好,巧眉心无二用,每
天摸著琴,牢记那每个琴键的位置,不厌其烦的去一遍一遍的弹。她的领悟力太强,音乐
的感受力更强。她抓住了琴键中的感情和生命。嫣然也爱音乐,也爱弹钢琴,她还去音乐
社学过吉他和电子琴。在外行人耳朵里听起来,她的琴也能唬唬人了,只是,和巧眉一比
,她就自惭形秽。
“悲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著。
嫣然翻身起床,去浴室匆匆梳洗。然后,她悄悄打开卧室的门,往琴房走去。要到琴
房,必须先经过客厅,她光著脚在地毯上走,不敢惊醒父母。但是,才到客厅,她就怔了
怔,兰婷正一个人蜷在一张大沙发中,她在倾听那琴声,神情专注而沉痛,她的眼眶是潮
湿的。
“妈!”嫣然低呼一声,不由自主的奔过去,跪在沙发前面,抱住了母亲。“妈,你
怎么――你哭过了!”
“嘘!”兰婷低声轻嘘。把嫣然拥在胸前,她的下巴贴著嫣然那乌黑的头发。很久了
,很久以来,母女之间没有这样亲昵的依偎过。“不要打扰她,让她弹,她需要发泄!”
“妈,”嫣然抬起头来,凝视母亲。“她最近很不快乐,是不是?”“我……我不知
道。”兰婷虚弱的说:“她一直伪装得很好,她已经尽了她的能力,在努力表现快活。可
是,她……她……”兰婷忍不住冲口而出,“她实在可怜!”
嫣然闭上眼睛,有一阵晕眩袭击了她,使她的心脏猛的痉挛成了一团。“对不起,妈
妈,”她低语。“对不起,妈妈!”
兰婷惊痛得颤栗了一下,怎么?她不该说这句话,太不该了!她不要嫣然伤心,她不
要嫣然有犯罪感!她不要嫣然终身背负著这歉疚!她急切的搂住嫣然,急切的想安慰她:
“不要说对不起,嫣然,没你的事!你千万不可以为巧眉太操心,你没有做错过什么
……”
“妈妈!”嫣然轻声的打断了母亲,抬头仔细的、深深的凝视母亲的眼睛,她用同情
的、了解的、真切的、哀伤的语气说:“可怜的妈妈!你又要伤心小女儿的失明,你又要
担心大女儿的犯罪感。哦,妈妈,你比我们更可怜!更可怜。”
泪水一下子冲进兰婷的眼眶里。
“不,我不可怜,”她急促的说。“我有两个这么优秀的女儿,这么善良温驯而可爱
的女儿,如果我还不满意,我就太不知足了!”嫣然更深刻的看著兰婷。哦,妈妈!她心
里在想著。你是可怜的,你也是不满足的!你永远在痛恨久远前那个春天的早晨,在那个
早晨里,你失去了小女儿明亮的眼睛,大女儿活泼快乐的心境,你还失去了你渴盼已久的
小儿子!一下子时间,你失去了三件珍宝!哦,妈妈,可怜的妈妈!这一切一切,只毁在
你大女儿那双手上!
兰婷伸手抚摸嫣然的头发,试著去读她的思想。
“嫣然,帮我一个忙。”她说。
“是的,妈妈,”嫣然顺从的回答。
“你一定要快乐,要尽量去快乐。”
“好的,妈妈。”嫣然说,从她身边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去琴房。”嫣然坚定的说。“我要去和巧眉谈一谈,我要找出她
在烦恼什么。”兰婷沉思了片刻,她知道这姐妹两人自小就有种灵犀相通的默契。她点了
点头:“去吧!我到厨房去帮你们弄早餐。”
嫣然走进了琴房。巧眉穿著件淡紫色的长睡袍,坐在钢琴前面,披著一肩长发,巧眉
的服装,都是嫣然一手挑选的,巧眉对颜色和式样一概无知。嫣然很细心的选了紫色系统
来为巧眉妆扮。很早开始,嫣然就欣赏淡淡雅雅的紫,觉得再没有比这颜色更适合巧眉的
了,它使她的黑发显得更黑,面颊显得更嫩,连那大大的无光的眼睛,都被紫色映得雾蒙
蒙的,像湖面凌晨时分反映的曙光。因此,巧眉的内衣、睡衣、洋装、长裤、外套、毛衣
……所有服装,全是深深浅浅的紫。而嫣然自己,从不穿紫色,最美的颜色该留给巧眉。
她穿黑的、白的、灰的、咖啡色的……她生命里不该有鲜艳的颜色,因为巧眉的生命里没
有!她最排斥红色,使她联想到多年前那个早晨……从巧眉后脑涌出的鲜血,溅满了她的
手,她白色的衣裳。
嫣然的脚步惊动了巧眉,琴声戛然而止。
巧眉慢慢的从琴凳上转过身子。
“姐姐?”她问。“是的,”嫣然走过去,把双手放在巧眉肩上,虽然她故意举动都
带出了声音,巧眉仍然被她的手微微吓了一跳。她温柔的扶著巧眉的肩,低头仔细看巧眉
的脸。巧眉瘦了,她心痛的发现她瘦而单薄。“巧眉,”她沉声问:“你昨夜没睡好?”
“睡不著。”巧眉坦白的回答。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著。我越想早点睡著,就越睡不著。翻来覆去
的,一会儿觉得棉被太热,一会儿又觉得太冷,反正就是睡不著。”“怎么不来找我呢?
以前你睡不著,不都是来找我吗?聊聊天,讲讲故事,就睡著了。”
“不行,”巧眉轻轻的摇摇头。“你现在要上班,早出晚归,很累很累了。凌康说,
我不能总是缠住你,依赖你!”
“凌康说?”她有些生气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说……”她嗫嚅著。“他说什么?”嫣然追问。
“他说我这样很不好。他说你有你的生活,我会妨碍你,牵累你!”“他这么说吗?
”她更生气了。“他没有权利对你说这些话!他胡说八道!巧眉,你从来不会妨碍我,牵
累我,你千万不要听他的……”“他说的有道理。”巧眉静静的接口,脸上浮起一层温柔
的悲哀。“我确实在――妨碍你,前一阵,凌康和我谈起……姐姐,”她顿了顿。“你知
道,你认识凌康已经五年多了。”
嫣然微微一愣。“怎样呢?”她问。“姐姐,我们……都长大了,是不是?”
“巧眉,”嫣然皱了皱眉头。“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我想说…
…”巧眉迟疑著,欲言又止。
“说呀!”嫣然鼓励著。“告诉我!我们姐妹间没有秘密。你说出来吧!免得憋在心
里睡不著觉!”
“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我跟你生过气吗?”嫣然惊讶的问。
“好,那我就说出来,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让凌康等了这么久?你预备一辈子不出嫁
,守著我?”
嫣然惊跳,她的手从巧眉肩上移开了,不自禁的,她退后了两步,打量著巧眉。巧眉
扶著钢琴站起来了,她盈盈而立,面颊上,是一片坦荡荡的真挚。一片最最纯洁的温柔。
“哦!”好半天,嫣然才呼出一口气来。“你怎么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真……吓
了我一跳。我不知道凌康对你说了些什么鬼话,他显然引你……”她咽住了,瞪视著巧眉
,有些惊悸的想著凌康,他在干什么?他想摆脱巧眉了?他故意引她走入歧途!该死!她
心中疯狂的转著念头:要找凌康去!要去问问清楚!“姐姐?”巧眉小心翼翼的问:“你
生气了?”
“有一些。”嫣然说:“不是对你,是对凌康!”
“怎么呢?”巧眉不解的。
“巧眉,”嫣然清清楚楚的问:“你喜欢凌康吗?”
“姐姐,”巧眉清清楚楚的反问:“你呢?你喜欢凌康吗?”
嫣然深抽了口气,注视巧眉。第一次,姐妹二人间有种奇妙的紧张。喜欢凌康吗?嫣
然悸动的想著,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孩子!她为他心跳过,为他失眠过,为他脸红过
,为他期待过……他和她之间,也有过一段很短暂的欢乐,像昙花一现就凋谢了,因为―
―那个凌康见到了巧眉,心神就全被摄走了!虽然,那时的巧眉,还只是个发育未全的孩
子!燃烧吧!火鸟7/27
“姐姐,”巧眉静静的开了口,带著种令人心碎的体贴。“以前,我只是一个小孩,
我想,我的心智成熟得比较晚,一直到最近,我才慢慢体会过来,姐,你喜欢他,你不能
否认的,是不是?你不能对我不诚实!”
“我……”嫣然的脸涨红了,她结舌的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我跟你说
……”
“不,我跟你说,”巧眉打断了她,微笑著。“我喜欢凌康,但是,不是那种喜欢,
不是男女间的喜欢……如果他成为我的姐夫,我会非常高兴!”“哦,老天!”嫣然啼笑
皆非的喊著,头都搅昏了,思想都弄乱了,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可是,她
看到巧眉那纤长的手指,在琴盖上轻轻的颤动,抬起头,她凝视巧眉,巧眉的笑容多么虚
幻!她在装假!老天!她在装假!她怕伤害姐姐吗?她怕的,她一直怕的!这就是问题的
症结了,这就是巧眉会失眠会消瘦的原因了!如果你爱上你姐姐的男朋友,你也会失眠的
!她想通了,释然了,奔过去,她给了巧眉一个紧紧的拥抱,笑著说:“你真会胡思乱想
啊,巧眉。我现在不跟你说什么,我要赶快吃点东西去上班,晚上,我回家再跟你好好谈
!”她牵著妹妹的手,走出琴房,去吃早餐。
这天上班的时候,她一直心神恍惚。中午,她拨了一个电话给凌康,凌康出去吃饭了
,下午,她再拨一个电话到杂志社,凌康又出去会见一个作家了。然后,她忙碌了起来,
借书还书的人一大堆。有个学生把整本“世界奇观”里的彩色页全撕走了,把剩下的文字
部份拿来还给她,让她大费周折,她要取消那学生的借书证,学生却坚称那些彩色页“早
就被撕掉了”。一件死无对证的事,最后,嫣然只得记下这学生的资料,以后借书给他,
必须先注明页数和彩色页,真麻烦。
下班的时候,安骋远出现了。
“嫣然,我买了辆新车!”安骋远兴冲冲的说:“来,我带你去游车河,吃晚饭,我
们开瓶香槟,庆祝一下!今天是个很伟大的日子!”“哦,不行,”嫣然记挂著巧眉和凌
康的事。“我有事!明天再跟你吃饭!”“可是,明天不是我的生日!”安骋远憋著气说
。
“呃,这样的吗?”嫣然望著他,安骋远正皱眉头、皱鼻子、又皱嘴巴的,他那深黝
的眼神带著祈求。她软化了。“好吧!让我先打个电话回家!”
他伸手一把按在电话机上。
“不许打电话!”他说:“你每次打电话回家,就会取消跟我的约会,你家里的人舌
头上都有钩子,透过电话都会把你钩回去,我怕你家那些人,也怕你打电话!”
他说得有趣,她笑了。
“我家的人都很可爱。”她说。
“我相信。”他回答。“能够出产你这种女孩的家庭一定不平凡!但是,你还是先跟
我去吃饭吧!电话呢?吃饭的时候再打,好不好?不在乎这么几十分钟!”
“好吧!”她笑著拿起皮包。
走出图书馆,她就看到了他的“新车”,一辆油漆斑驳,颜色蓝不像蓝,灰不像灰的
车子。前面安全杠是弯的,尾灯是破的,车门进去一大块,天线折断,车轮已经磨得纹路
都没有了。她愕然的望著这个“小怪物”,说:
“你从那一个垃圾场找来的车子?”
安骋远走去开车门,手放在门柄上,他正视她,很严肃,很认真,很受伤的说:“这
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辆车!我告诉你,我家不富有,我爸是个教授,我有兄弟姐妹四个,
父母养活我们不容易。我二十岁就学会开车,一心一意想要辆车,直到现在,我工作了一
年,积蓄了五万块钱,五万元台币买的车,不会很豪华,不可能是宾士或凯迪莱克,但是
,对我而言,它是很珍贵的。”
嫣然收起了笑,很感动。
“对不起,我并没有意思嘲笑它。”
他点点头,很严肃的一拉车门,门柄立刻脱落,他抓著光秃秃的门柄,后退了两步才
站定,他举起那门柄来,不信任似的看著。嫣然瞪大眼睛,拚了命要忍住唇边的笑意。安
公子低低叽咕了一句什么听不清的诅咒,他走过去,总算打开了车门。嫣然钻进车子。安
公子坐上驾驶座,嘴巴里还在叽哩咕噜。嫣然怕伤他自尊,努力不去注意车子的破旧,也
不去注意他的诅咒。安骋远发动了车子,车子发出一阵咳嗽: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车子在咳嗽中颠了几下屁股,就从咳嗽转为一声长长的埋怨:“气!气!气――”一
“气”之下,车子就不动了。
安骋远瞪著驾驶盘。“混蛋!”他对驾驶盘说:“你给我争点面子行不行?人家在女
朋友面前献宝呢!你怎么耍个性呢!要闹脾气,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呀!”嫣然咬紧
嘴唇,转眼去看窗外的街道。笑意已经压在齿缝中了。安骋远再发动车子,车子又开始咳
嗽,咳得人心惊胆战。经过一番又咳又喘又叹气之后,它再度颠起屁股来,颠完屁股就从
鼻子里喷汽,好像是水蒸汽龙头似的……然后,终于,车子“唿”的一声往前冲去了。安
骋远欢呼了一声:
“啊哈!会动了!会动了!”
嫣然如释重负,回头看他。他转著驾驶盘,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我的老天爷
,不盖你,急得我冷汗都冒出来了!”
被他这样一笑,嫣然也再忍不住,跟著一起笑开了。他们在车子里不停的笑著,笑得
什么忧愁烦恼和心事都忘了。车子平稳的向前驶去,居然不再闹脾气,把他们安安稳稳的
送上了北淡公路。“你要开到哪里去?”嫣然惊异的问。
“淡水。我们去淡水吃海鲜,看渔船出海,看沙滩海浪和岩石。”“不会太远吗?”
“远?什么意思?”安公子皱眉头。“从台北开车到淡水,来回也不过一小时!”嫣然耸
耸肩,心里想:天灵灵,地灵灵,你这老爷车可别抛锚!否则,别说一小时,多少小时都
没用!车子往前驶去,似乎听到嫣然的祝祷,它平平安安的到达了淡水镇。
安骋远停好车子,和嫣然走进了一家靠海边、有阁楼的海鲜店,在靠窗的雅座上坐了
下来。倚著窗子,可以看海,几艘渔船在遥远的海面飘荡,落日刚刚沉落,天空被彩霞染
红了,连海水都红了。有几只白色的海鸥,在岩石上低低的飞翔。“这儿没有香槟,”安
骋远说:“我们用啤酒来代替好不好?毕竟,今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嫣然点点头。啤酒送来了。桌上还有新鲜的乌贼、虾、蛤蜊和红鱼,嫣然端起酒杯,
对安骋远诚心诚意的说:
“祝你生日快乐!”“呃!”安公子喝了一口酒,含笑看她:“谁告诉你今天是我生
日?”嫣然大为惊讶。“你不是说,明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是呀,”他扬著眉毛。“明天不是我的生日,并不代表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我只说
,今天是个伟大的、特殊的、不平凡的日子!”“哦,”嫣然瞪著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
“一个纪念日。”“哦?”“我和你认识到今天,刚好是五十三天,”他看看表。“
严格说,是五十三天零四小时又二十五分钟。那天是五月二十日,星期三下午两点半。我
每星期三下午都放假,所以去图书馆借书,你那天穿了件雪白雪白的丝衬衫,领子上滚著
大荷叶边,一件同质料的裙子。你坐在柜台里面,若有所思,眼睛望著窗子,窗玻璃上都
是雨珠,你只是静悄悄的看著,眼光好温柔好温柔,神情好沉静好沉静,我必须鼓起勇气
,很残忍的把你从遥远的世界中拉回到现实。我从不在刚认识的女孩面前失态,但,那天
,你让我很失态,我记得,我拚命卖弄文学知识,只是想给你加深印象。而你回答了我几
句话,却使我又惊奇又惊喜,我回到家里,傻瓜兮兮的拿了一把伞,又在图书馆门口站了
足足一小时。从那天到现在,是五十三天四小时又二十五分,不,二十七分钟了。”
她听著他这篇话,惊奇,感动,而迷惑。
“五十三天!”她喃喃的说:“为什么五十三天是纪念日?”
“因为它不是五十二也不是五十四!因为它正好是五十三!因为――每一个认识你以
后的日子都是纪念日!明天我们庆祝五十四天,后天我们庆祝五十五天,大后天我们庆祝
五十六天!”她凝视他,眼眶湿润。
“你太会说话!”她叹息的。“你这种男孩子很可怕,请你坦白告诉我,你这一套纪
念日,有没有和其他女孩子共度过?”
他啜了一口酒,紧盯著她,眼光炽烈,神情虔诚,虔诚得像面对自己宗教上的神只。
“我发誓,你是唯一的一个!”
“哦!”她轻叹。眼眶更湿了,她大大的喝了一口酒。真的,这是个纪念日,纪念日
应该干杯。这一刻,她忘了凌康,忘了巧眉,忘了打电话,忘了父母,忘了很多很多东西
,她心目中只有面前这个人:安骋远。
接下来,是一个最最难忘的晚上。燃烧吧!火鸟8/274
那真是个充满了温馨,充满了激荡,充满了柔情的夜,令人永难忘怀的夜。吃完了海
鲜,嫣然已有些薄醉,她坚称鱼虾中有料酒,这料酒加上两杯啤酒,就使她醉了。安骋远
说他也醉了,他醉是因为她醉了。“你为酒醉,我为人醉。”他说。
她摇头叹气,对他的擅长言辞而感到惊讶。然后,他挽著她,他们信步穿过淡水镇,
沿著新建的滨海公路散起步来。海洋就在身边浩瀚的波动,浪花扑打岩石,发出汹涌澎湃
的声浪,气魄万千。而天际,月亮只有一点小牙儿,还忽隐忽现的。但,星星呢,却满天
满天的璀璨,在黑暗的穹苍里放射著迷人的光亮。水面,是黑色锦缎般的流动玻璃,彷佛
有许多星星跌进了海里,跌碎了,就在海中也璀璨起来了,把海面点缀著无数闪烁的光点
。
他们终于在海边一块大岩石上坐下来了。海风扑面吹来,有些凉意,他把他身上的外
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她微侧侧头,下巴就碰著外套的衣领,他衣服上有种男性的味
道,她第一次接触这种味道,像海风的韵味,咸咸的,粗暴而又温柔的。他紧偎在她身边
,用他大大的手掌握著她的手。他弓著膝,头半倚在膝上,半转向她。他的眼睛在夜色中
闪烁。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关我所有的一切?”他问。
“你填过一张表,你陆续也说过,我想,我对你已经知道得很多了。”“哦,不不。
”他静静的说,“那是太少太少了。让我告诉你,我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我上面有一个哥
哥,两个姐姐,都已经结婚了。我妈四十岁那年才生下我,所以我父母都是七十岁左右的
人了。我爸在大学教文学,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他们中年得子,对我这个小儿子宠爱
得无以复加,完全达到溺爱的程度。尤其,哥哥姐姐们结婚以后,都搬出去成立小家庭了
,爸妈就更疼我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轻声打断他,这夜色,这海边,这星光,这醉人的海风
轻拂下,谈家世未免有些扫兴。
“因为你需要了解我的家庭,”他清晰的说,抬起头来,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使她
面对自己。“因为――我计划在这几天内,带你回我家去。”他紧盯著她的眼睛。“因为
我也要我的父母认识你!”她有些不安,挣脱了他的手,她转头去看海。
“你未免太急了吧!我并不想去你家,我并不想见你父母,我认为――我们认识的时
间还太短,我觉得,我几乎还不太了解你!”“你刚刚才说,你对我知道得已经很多了。
”
“知道和了解是两回事,我知道海水是咸的,不了解它为什么是咸的。我知道蝙蝠洞
里的蝙蝠昼伏夜出,不了解它们为什么昼伏夜出。我知道海滩都是细沙,不了解为什么都
是细沙。我知道安骋远二十七岁,能言善道,未婚。不了解他为什么到二十七岁,能言善
道,还未婚?”
他注视了她好长一会儿。
“因为以前没遇到你。”
她涨红了脸。“外交辞令!你知道吗?当你撒谎的时候,你会讲得一点诚心都没有。
而且,我提出这个问题来,并不是在向你……在向你求婚,你别自作多情呵!”
他凝视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头望著大海。
“小时候,我是个很害羞的孩子,我不敢和女生说话,怕被哥哥姐姐取笑。进大学,
我到了台南,第一次离开了台北的家。第一次学习独立,学习生活,学习接触同学。那时
我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我比较坚强,比较成熟。那时候,我仍然乳臭未干,我很想家,
想父母,对住校极端的不习惯。这时,有位大三的学姐,比我大两岁,因为同系,她常常
照顾我。有次我们去露营,带的棉被不够,我坐在火边发抖,她居然去偷了一条同学的棉
被来裹住我。于是,我对她就大大的倾倒起来。”“哦,”她喉中梗了梗:“毕竟,你那
套纪念日还是和别人先度过了的!”“我发誓没有!”他低嚷,有些急促。“我可以不告
诉你这件事,你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件事,但我不愿对一个我在认真的女孩有所隐瞒。你听
我说,我和那学姐交往了一阵。她比我老练太多了!她是系花,拜倒在她牛仔裤下的男生
可以组成军队,她的恋爱故事足以写上一百万字。但是,我对她完全不了解,我很嫩,很
幼稚,很傻。她教了我许多事,包括――接吻,和肌肤之亲。然后,她甩掉了我,又找上
别人了,这让我痛苦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深抽口气,低垂下头去。“……这是我唯一
的恋爱史,从此,我很怕女人,也不想追求任何女人,我有保护色,我怕再受到伤害,直
到我认识你。五十三天前!保护色也不见了,害怕也忘了,什么话都敢说了……好像一只
重生的火鸟。”
“火鸟?”“相传有一种鸟叫火鸟,它是永生不死的。但,它的生命只能维持五百年
,到五百年的时候,它就把自己投身到烈火里烧成灰烬,这灰烬就变成一只重生的火鸟,
再活五百年。”
“你是重生的火鸟?”“为你重生。要为你活五百年。”
“你不怕又遇到第二次伤害?如果你和我也无疾而终,你就可以再烧一遍,变成第三
次重生的火鸟。噢,”她微带伤感的低呼:“火鸟是永生不死的,你大可左烧一次,右烧
一次!”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粗暴的拉向自己,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她,里面冒著炽烈的
火焰。
“我在向你诚心诚意的坦白我自己,这些事,我连对我的父母、兄弟姐妹、至亲好友
,都没透露过一个字!你不能嘲弄我。你回忆一下看,我们认识以来,我都是嘻嘻哈哈的
,爱笑爱胡扯的……我几时这么坦白过!”
她迎视著他的目光,她眼里有激动,有热情,有温柔,还有份令人难解的悲伤……这
眼光使他心脏狂跳了,使他血液沸腾了。他无法思想,无法在这眼光下静止不动,他俯下
头来,轻轻的吻住了她的唇。
她不动,身子几乎是僵的,嘴唇抖索著,冰冷而无生气的紧闭著,鼻子里沉重的呼吸
著,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推开她,抬起头来,再度凝视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他用手捧著她的脸
,用大拇指抚摩著她那娇娇嫩嫩的皮肤。他眼里闪著受伤的困惑,低低的问:
“你不愿意?如果你觉得这是一种冒犯,我不会勉强你。”
她的眼睛大大的睁著,里而闪烁著一股无辜的委屈。
“这不公平,”她从齿缝里轻哼著,面颊变得滚烫了,睫毛悄悄的垂下来,半掩住那
纯净的眸子。“这不公平,你有接吻的经验,而我――没有。我嫉妒那个女孩!”
他大大的喘口气,心中竟然被一种狂喜的浪潮所鼓动了。自私呵,男人!你因为她是
这么“纯洁”而狂喜了,而意外了。他不由自主的,把她一把就揽进了怀中。用双手温柔
的拥抱著她,让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前。他把嘴唇贴著她的鬓边,在她耳畔低语:“你这么
漂亮,在大学四年中,没有男孩子追过你吗?没有男孩子接近过你吗?”他想起一个名字
,凌康?还是康凌?她曾在纸上涂抹这名字,凌康命运等于什么?凌康命运一定不等于嫣
然!“唔,”她轻哼著。“有――男孩子追我,可是,我没有给他们这种机会。”她答得
有些言不由衷,事实上,她愿意给凌康机会的,但,凌康没有选择她。
他再度扶起她的头来,给了她一个长长久久的凝视。他的眼神那样专注,那样诚挚,
那样热烈,那样温柔,又那样带著千万种细腻的真情……使她几乎被这眼光烧融了。她低
声叹息,他再度捉住了那微张的嘴唇。
她的身子不再僵硬了,她的嘴唇不再冰冷了,她不再颤抖瑟缩了。她的心思轻飘飘的
,神志轻飘飘的,灵魂也轻飘飘的,耳边,只听到夜风亲吻著海洋的声音,幽柔如梦,美
好如歌。这晚,在嫣然的生命中是崭新的一页。但,当她和安骋远在海边缠绵的时候,她
却做梦也没想到,在卫家,巧眉和凌康终于掀起了埋伏五年之久的风浪。
凌康是晚饭之后才到卫家的。
一走进卫家客厅,凌康就感到气氛有点不大对。卫仰贤在不停的拨电话,兰婷不安的
在沙发中等著,巧眉满脸的焦灼,不住口的说:“爸,你打电话给馆长嘛!给她那同事方
小姐也可以!姐姐从来不会这样不打电话,也不回家的!”
卫仰贤放下电话。“没有用!”卫仰贤说:“图书馆早就下班了,没人接电话了!”
“怎么回事?”凌康站在客厅中问。
“噢,凌康!”巧眉听到他的声音,如同来了救兵似的:“你是不是跟姐姐在一起?
”
“没有呀。”“那么,拜托你开车去一趟图书馆,看看姐姐为什么还不回家?”
凌康蹙蹙眉,看著卫仰贤。
“卫伯伯,有这么严重吗?”他问:“嫣然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才晚上八点多钟,她
很可能和同事去吃吃饭,看看电影再回来,我保证她不会失踪。”
“真的,”卫仰贤接口:“我也觉得不会有事,那么大的人总会照顾自己!”“可是
,”巧眉不安的蹙紧眉头。“她该打电话回来的!她每次都会打电话回来的。”
“巧眉,”兰婷注视巧眉,又看看凌康,心中若有所思。“或者,你姐姐故意不打电
话回来,她大了,独立了,不需要一举一动都向家里报告。何况,如果她打电话回家,你
又会央求她回家来了!”“哦!”巧眉怔著,然后,慢慢的,她低下头去。好半天,她没
说话。终于,兰婷忍不住说:
“好吧,我有方小姐家里的电话,我打去问问吧!”
她打通了方家的电话,找到了方小姐,也谈了好一些,然后,兰婷放下听筒。“安心
吧,巧眉,你姐姐没失踪,她和一位朋友一起走了,方小姐说,好像是去参加那朋友的生
日晚会!她听到那男孩子说过生日什么的。”“男孩子?”巧眉一惊。“是小男孩吗?五
六岁大的小男孩吗?”“不,好像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燃烧吧!火鸟9/27
“哦!”巧眉嗒然若失的应了一声,似乎非常不自在。兰婷和卫仰贤交换了一个视线
,两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凌康耸耸肩,说话了:“好了,巧眉,你别再担心了。”
“嗯,”巧眉哼著,往琴房走去。“我想去弹琴。”
凌康不由自主的跟著她,走到琴房门口,巧眉倏然回过头来,问:“凌康?”“嗯。
”“好吧!”巧眉咬咬嘴唇,语气柔和:“凌康,你进来,我想和你谈谈天。”凌康大喜
过望,他回头看卫仰贤夫妇,他们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色。于是,他怀著又惊又喜又疑又
兴奋又激动的心情,跟著巧眉走进了琴房。关上房门,巧眉没有到钢琴边去,却直接走往
窗前的沙发,坐了下来。不但如此,她还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凌康坐下去。
凌康坐了,他注视著巧眉,渴望而痛楚的注视著巧眉。可惜巧眉不能看,否则,这样
的眼光会泄露内心所有的秘密,这样的眼光可以让人心痛心碎。
“凌康,”巧眉的声音有些轻颤,她坐在那儿,紫色小碎花衬衫,紫色圆裙,像朵小
小的菱角花。她双手在裙褶中互绞著,不安的玩弄著自己的手指。“我可不可以跟你讲几
句内心的话?”“唉!”凌康长叹。“你可以讲几百句,讲几千句,讲几万句。”“没有
那么多,”巧眉垂下头去,手指开始缠绕腰间的丝带。“我只要说几句,是我早就想和你
说的话,我是很诚心来说,你一定要听我!”“嗯。”凌康紧紧的注视她,发现她脸色变
得苍白了,嘴唇的血色也失去了,他有些惊惧起来。“说吧!巧眉,我也会诚心诚意的听
!”“凌――凌康,”她嗫嚅起来,困难的说:“你是姐姐的同学,是姐姐的朋友,五年
以来,你出入我家,好像是我家的一份子,但是,你却和姐姐疏远了,为什么?”
他静默片刻。“你知道原因,巧眉。”他苦恼的说,心痛的看著她。“你一直在逃避
这原因,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同时爱两个女孩。从你十六岁,我就在等你长大。你
和我一样清楚,一样明白――”他开始激动,语气加重了,一句压抑了五年的话终于冲口
而出:“我爱的是你!巧眉!我要你!我爱你!爱了五年了!”巧眉面颊上最后的血色也
褪掉了,她像纸一般苍白。
“你不能爱我,我是个瞎子!”
“我能爱你!我不在乎你是瞎子还是聋子!我已经爱了你!而且,我要娶你!”她往
沙发深处缩进去,他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这举动又使她大吃了一惊,她
惊惶得差点叫出来,奋力挣扎著想拔出自己的手来,他握牢她,不许她挣扎,不许她移动
。“巧眉,”他急切的说:“听我说,眼睛失明并不是非常可怕的事,你不用自卑,不用
害怕,你仍然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仍然可以恋爱和结婚。我会用我有生之年,来保护你,
来照顾你,给你幸福和快乐……”
“你……你不懂,”巧眉气结的挣扎,泪珠涌进了眼眶,她费力的想逃出他的掌握:
“你完全不懂!”
“我不懂什么,你说!”他按住她。
“你不能爱我,因为你是姐姐的男朋友!如果我抢了姐姐的爱人,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
他大惊,死瞪著她。“巧眉,”他愕然的说:“我和你姐姐间早有默契了,她知道我
是为你而来,她一直知道!”
“所以,你让她痛苦,让她不愿回家,让她不愿面对我!你成了我和姐姐间的绊脚石
!你离间了我们姐妹的感情!你!你先追姐姐的!你没有良心,你见异思迁!你怎么能这
样对姐姐?”凌康又惊又急又恼又痛。
“巧眉,你心里只有姐姐没有自己吗?你又怎么知道你姐姐为我痛苦?为我不愿回家
?”
“她说的!”“什么?”凌康大惊失色:“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这个混球!”巧眉大骂,泪珠滚出了眼眶。“今天早上,姐姐特地来琴房找我,
就在这房间里,我们谈了好多话,她总算对我承认了,她喜欢你!你问我心里只有姐姐吗
?我告诉你,一直不是我心里只有姐姐,而是姐姐心里只有我。从我六岁受伤失明,姐姐
就背上了十字架,她一直在牺牲,她一直在为我做各种事,买衣服,买缎带,买棉被,买
点字的书籍,买我爱吃的、爱玩的、爱听的唱片……她不知不觉的做这些,几乎变成习惯
性的在做,你说我倚赖她,是的,我是倚赖她,因为只有她最了解我!然后,她发现你转
移目标了,你居然喜欢了那个可怜的、失明的妹妹!于是,她除了退到一边默默忍受以外
,她还能怎样?她只能把你让给我!那怕你是她的全世界,她也会让给我!你懂了吗?”
“慢慢来,巧眉,”凌康努力整理著纷乱的思想。努力想去分析她的话。“你确定嫣
然说她要我?”
“她当然不会说她要你!”她气急的:“她以为我要你!她怎么还会说要你!”“那
么,”他憋著气说:“那只是你的猜测!我或者伤害过嫣然,但,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巧眉,巧眉,你不要再作茧自缚了!你想得太多了!你知道,这五年来,我心里只有你
吗?你知道我快被你折磨成粉成灰了吗?你知道我爱得有多苦恼和无助吗?……”
她靠在沙发中,嘴唇颤抖,面色苍白,她努力呼吸,胸腔剧烈的起伏著,她那被泪水
浸透的眼睛更雾了,一滴泪珠静悄悄的滑落到唇角,停在嘴角边颤动……这使凌康心动得
要疯了,他不顾一切的仆过去,把嘴唇压在她唇边的泪珠上。
巧眉惊跳起来,又怒又怕又恨,她说了那么多,他居然还胆敢来碰她,她想也没想,
伸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那耳光清脆的挥在他面颊上,凌康怔住了。巧眉也怔住了,她并没料到自己这一耳光
会打得这么准。而且,她生平还没打过人,这使她狼狈而自惭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一直退到钢琴边去了。凌康呆呆的望著她,被她这一打而打醒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
动,只是仔细的注视她。
“对……对不起。”终于,她吞吞吐吐的说。
“不用说对不起,”他哑声说:“我想是我太鲁莽了!我必须学习对你慢慢来……”
“你必须学习对姐姐快快来。”她轻哼著。
怎么?又绕回老题目上去了。凌康用手撑著头,觉得简直要崩溃了。“巧眉,让我坦
白跟你说吧,不管有你,还是没有你,我和你姐姐之间,都没戏可唱了!世界上,什么事
都可以勉强,只有爱情,不能勉强!”她默然挺立,好一会儿,她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尊
大理石的雕像。然后,她轻轻的开了口:
“你知道爱情不能勉强?”
“是的。”“那么,你又何必勉强我呢?”
他的脸刷的变白了。“巧眉!”他低喊。“我不爱你,凌康。”她清楚而残忍的说:
“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未来的姐夫,我对你的感情仅止于此。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纠缠
不清了!”他有几秒钟不能呼吸,然后,他毅然的一摔头,走出了那间琴房,重重的带上
了房门。
他几乎没看到卫氏夫妇,穿过客厅,他僵硬的,径直的,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卫家的大
门。燃烧吧!火鸟10/275
嫣然当晚就知道凌康盛怒而去的事。
她回家已经很晚了,但是,兰婷仍然待在客厅里没有睡,坐在沙发中,她怀里捧著本
翻译小说“不饮更何待”,却一个字也没看,她在等嫣然。卫仰贤本也不想睡,但是第二
天还要去南部的工厂,他一直在经营手工艺的生产和外销,这使他必须南部北部两头跑,
工厂在南部,外销的办公厅却在台北。所以,他被兰婷逼去睡了。
嫣然是被一辆像坦克车似的嘎嘎作声的怪车送回来的。兰婷克制自己不去花园里探看
什么。嫣然走进了客厅,面色红润,眼睛闪亮,浑身绽放著青春的、醉人的、几乎是璀璨
的光华。“噢,妈妈!”嫣然歉然的惊呼,这时才想起来,她整晚都忘了打电话,本来嘛
,海边没有公用电话亭。“希望你不是在等我!”“我当然是在等你。”兰婷说,宠爱的
看著嫣然。“看样子,你过了一个很好的晚上,方小姐说,你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晚会了。
”“唔。”她含糊的低应,幸好方洁心看到她和安公子一起出去,她敢说,方洁心也很欣
赏安公子。安骋远最近一直是“砚耕”的常客,借书还书的忙得不亦乐乎。方洁心曾经笑
著对嫣然说:“如果你不要他,让给我啊!”
“你不是已经有了罩得住了吗?”
罩得住姓赵,是砚耕的图书管理组主任,他真正的名字叫赵德高,全图书馆的员工却
都称为“罩得住”。他和方洁心早已出双入对,只差没办喜事了。
“哈!”方洁心笑嘻嘻的说:“那安公子对我从没正眼看过,好像全图书馆只有你一
个管理员。假若他也肯跟我谈什么沙士汽水、拖儿死太……我那个罩得住就怕罩不住了!
”
拖儿死太,这也是安骋远的绝事,有次他来借书,正好有个学生在和嫣然扯不清,那
学生坚持要借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著的“战争与和平”,说是学校里指定的“课外参
考书”,要他们研究“俄国文学”。安骋远在一边听到了,忍不住就插了嘴:“杜斯妥也
夫斯基最有名的作品是‘兄弟们’,他可没写过什么‘战争与和平’。那本‘战争与和平
’是个可怜鬼写的,你只要记得那可怜鬼有一大群儿女却死了太太,你就不会忘记了,他
的名字叫‘拖儿死太’!”
当时,这事就让大家笑了个没停,只有安骋远这种人,才会把托尔斯泰翻译成拖儿死
太,所以他有个“吃吃酒一起吃酒”的电话号码。嫣然想著,脸上就浮起了笑意。
“想什么?”兰婷问,把嫣然拉到身边坐下。“晚会很热闹吗?很有趣吗?”“噢,
”嫣然回过神来,慌忙说:“是的,晚会很有趣,非常――有趣。对不起,我忘了打电话
回家说一声。”
“没关系,只要你玩得开心就好。”兰婷由衷的说:“我希望你有正常的社交生活,
希望你多交一些朋友。”
嫣然怔了怔,母亲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似乎欲言又止,似乎在刺探什么,似乎在担心
什么……不过,母亲这些年来,一直在担心,一直在忧愁。“妈!”她坦白的问:“家里
有什么事没有?巧眉――怎么样?”“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我也不懂的事。”
“哦?”“巧眉把凌康气走了。”
“气走了?”嫣然怔住。“怎么气走了?他们――吵架了?凌康说了些什么鬼话是不
是?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我该找凌康好好谈谈!哦,我真该死!我就记得今天有件什么
事要办,找凌康!”兰婷仔细看嫣然。“或者凌康没做错什么。”她吞吞吐吐的说。“是
巧眉把凌康拉到琴房,关著门吵,两人的声音都很低,我们父母总不便于偷听,然后,凌
康就一怒而去。凌康走的时候,气得眉毛都直了,脸都绿了,认识凌康这么久,我没看他
这么气过。等他走了,我去问巧眉,巧眉只是呆呆坐著,一句话都不肯讲,然后就在钢琴
前弹了一个晚上的悲怆!”
嫣然沉思,半晌,她问:
“你有没有试著打电话去问凌康?”“我试了。”“凌康怎么说?”“他只说了一句
话:‘去问嫣然!’就把电话挂断了。”
“问我?”嫣然惊愕得张开了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在场?”她转动眼珠,忽
然想到了某一点,不禁出起神来。
兰婷深刻的打量她,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
“你瞧,嫣然,我是真的该问问你了。”她说:“我直接问出来,你不要忌讳。我觉
得,凌康好像成为我们的家庭问题了。”嫣然默默不语,深思著。早上,巧眉说过一句话
:
“如果凌康成为我的姐夫,我会非常高兴!”
真的,这已经成为“家庭”问题了。
“嫣然,”兰婷继续说:“我必须问你,凌康和你之间,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嫣然
很敏锐的看了兰婷一眼,母亲的话里有期盼的意味。幸好,她对凌康早就死了心,早就不
在意了,幸好,她现在已经有了安骋远!假若自己真的一头栽进对凌康的感情里,现在会
怎样?会被迫变成“牺牲”打。她悲哀的笑笑,幸好,在五年前,自己已经预见了这一日
,已经退步抽身了。
“妈,”她吐了口气,说:“我坦白告诉你,我和凌康之间,根本没有‘开始’过!
他从一进我们家大门,眼睛里就只有巧眉了。”“是吗?”兰婷印证著自己的回忆。“我
想,巧眉并不这样想。我想,凌康会被你们姐妹二人的谦让,变成个孤魂野鬼!”
“噢!”嫣然直跳了起来:“我去找巧眉!”
兰婷伸手想阻止。“她已经睡了!别去打扰她!”
“我必须去打扰她,这件事比睡觉重要得多!”
嫣然头也不回的说著,就径直冲进巧眉的卧室。
巧眉正躺在床上,嫣然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关上房门,她直接跑到巧眉床边,在床沿
上重重的坐下,她伸手摇撼著巧眉的肩:“巧眉,我知道你根本没睡著,你好好的告诉我
,你和凌康为什么吵架?你说!”巧眉翻过身来,平躺在床上,她的头发缎子般披泻在枕
头上,脸色很沉静。“我没有和他吵架,”她轻声回答。“我只是告诉了他一句话,一句
早上我已经告诉了你的话。”
“那句话?”“他如果做为我的姐夫,我会很高兴。”
嫣然胸口像堵了个大硬块。
“所以他气跑了?”她问,自尊颇有些受伤,该死的凌康,你尽管去爱妹妹,也不必
把姐姐当成狗屎!不过……她耸耸肩,最起码,凌康对巧眉总算表明态度了!“我对你说
,巧眉,”她豁出去了,很快的,很坚决的,很果断的说:“我们早上的话只谈了一半,
你显然对我有些误会,我现在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不爱凌康,我已经另外有
了男朋友。我喜欢凌康是真的,因为他诚恳,善良,有个性,有才气……是个真正优秀的
男孩子。但是,那种喜欢……像你说的,不是男女间的喜欢。如果――他成为我的妹夫,
我会非常高兴!”
巧眉一动也不动的躺著,脸上有股奇异的表情,她微笑起来,那微笑也很奇异,有些
悲哀,有些无奈,有些了解,有些迷惑……嫣然盯著她看,想看穿她的思想。要命!巧眉
不相信她!巧眉以为她在骗她。从小,巧眉要的东西,她会让她,于是,她以为这又是一
次忍让和“割爱”。
“听著,巧眉,我说完了就走,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如果我真的爱上了凌康,
我不会让给你!世界上什么东西我都可以让给你,只有爱情,我不会让!”
说完,她站起身来,转身就走,巧眉听著她离去的脚步声,轻轻的叹口气,轻轻的自
言自语:
“姐姐,你会让的,你太不了解自己,只要我们中间真的起了冲突,你会让的!”嫣
然听到了,回过头来,她愕然的瞪视著巧眉。后者躺在床上,依然带著那奇异的笑,半含
悲哀半含恬静,半含温存半含寂寞……天哪!她真美!上帝夺走了她的视力,却给了她一
颗最了解人的心。她会让吗?她模糊的想;巧眉可能是对的!她确实对凌康倾倒过,不是
吗?她确实为凌康痛苦过,不是吗?她也确实“让”了。事实上,她咬咬牙,她也不能不
让,那凌康,他以一种固执的忍耐的受苦的精神来爱巧眉,爱得深沉,爱得执著……她能
不让吗?这根本不是战争!她走出了巧眉的卧室,客厅里,兰婷仍然独自坐著。
“妈,”她拍拍母亲的肩。“去睡吧!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不会有事的!”回到卧室
,她立刻拨了一个电话给凌康,虽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但她赌凌康绝没睡。果然,接
电话的是凌康本人。“喂?”凌康问:“谁?”
“凌康,我是嫣然,”她很快的说:“我刚刚和巧眉痛痛快快的谈了一次。”“哦?
”凌康简短的应著。
“听好,”她说:“我已经跟巧眉谈得清清楚楚了,我告诉了她,我和你之间没有爱
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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